第十章冷宫
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涂抹在了自己的手上。
一阵酥酥麻麻的阵痛。
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景宁朦胧的耳畔,传来了一个苍老持重的声音。
“宁嫔主要是过度劳累愁忧,气闭塞而不行,再加上气血虚弱才体力不支昏倒。臣已经开了一副安神静心的方子,只要按时服用会有好转……”
意识模糊,她听得不真切,可还是辨认得出,那是太医院的院判胡德清。他是从五品的内廷供奉,向来只随侍君主,如今要为一介区区的嫔诊症,倒是有些委屈了他。
可,听着听着,她还是忍不住失笑。
晕倒,不过是因为她早起,又没有用膳,腹内空空地两地奔波,才导致了体力不支。其实说穿了,她就是饿昏的,可这院判老头居然说出了个“愁忧,气闭塞”之类文绉绉的诊断,听上去很玄,大抵就是在说她抑郁愁苦、体弱染病罢了。
想来,后宫妃嫔个个养尊处优,即便不是疑难杂症,诊治的太医也要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否则稍有差池,主子们便会责怪太医失职无能。可她们平日里吃的是炊金馔玉,喝的是琼浆醴酪,能有什么大病?不过是相思成疾,期盼圣宠罢了。这个胡德清说她愁忧,该是按了妃嫔们固有的心思。
但他恐怕不知道,她本就是宫婢出身,身体自不比那些高贵的妃嫔,娇贵柔弱,风一吹就倒。她经由内务府悉心调教过,这点儿小伤,不过是以往的九牛一毛。
“至于宁嫔脸上的伤,一日三次地换药,调养得当的话,一月之后,应该是不会留下疤痕的……”胡德清的声音兀自低沉,床边坐着的人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行退下。
拿过绞了温水的绢巾,他轻轻擦拭着她那血肉模糊的手背,微凉的手指,沾了少许冰凉细腻的药膏,轻轻涂抹,轻柔和缓的样子,仿佛她是他最珍视的宝贝。
“药可好了?”磁性干净的声音缓缓响起。
回话的是秋静,正站在床边,低眉垂目,恭敬卑微。“回禀皇上,胡院判嘱咐,宁主子的药需小火慢熬,大概还有半个时辰。”
一直以来,她都没有想过秋静和冬漠原来的身份。
一个是沉稳内敛,一个是张扬冷艳,性子迥异,却同样有着一张闭月羞花的脸。这样的美貌,在宫里头是攀上枝头的资本。
可她们却都被派到了承禧殿,被派到了自己身边,想想,该是和她一样,为他所用,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可同样是侍寝,自己被封赏,她们却只能当奴婢,秋静和冬漠的心里,难道不会嫉妒、不会怨恨吗?
一时间,景宁苦笑,心底忽然有了一种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尴尬。
“既然醒了,就起来吧,你脸上的伤口还需涂药!”
耳畔,忽然有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三分关心,三分戏谑,慵懒调笑,宛若粼粼的春水荡漾。
唇边的那抹笑意蓦地僵住,景宁的脸颊红了红,扯起嘴角,心中微叹,还是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入目的,是一双深邃明澈的黑眸,宛若氤氲着雾霭的寒潭,幽淡如墨,静水流深,眼底含着一抹玩味,正笑意清浅地望着她。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不过是多睡了一会儿,多听了一会儿,以为自己做得逼真,却想不到,他这般心明眼亮,早就看穿。
景宁将嘴角弯成微笑的样子,可轻轻一扯就牵动了脸上的伤,疼得她倒吸了口冷气。
“又是叹气,又是轻笑,若是朕再不察觉,岂不是老糊涂了!”
薄唇挑起了一抹好看的笑靥,他说着,伸手端起她带着伤的下颏,细细观瞧,黑眸中含着一抹温和的专注。
“还疼吗?”
肌肤相触的刹那,感觉到的是温润的冰凉。她轻轻垂下眼睫,自嘲地抿唇,摇头,淡笑,“臣妾原本就是一介奴婢,这点儿小伤根本不算什么……”
比起在内务府吃过的苦,比起在钟粹宫受过的严苛调教,这点儿小小擦伤,真的是太轻太轻。
镂空铜炉中燃着安神的熏香,烟气缭绕,满室怡人的芬芳。他望着她,不语,倏地,仿佛有一声淡若云烟的叹息,从那两片薄唇中轻轻滑出--些许苦涩,些许无奈,又似带了三分的宠溺和心疼。
景宁心弦蓦地一紧,怔怔抬眼,对上的依然是那一双淡定的眼,深邃、幽静,蕴藏了一抹她看不懂亦看不透的东西。
半晌,他拿起手边那精致的药瓶沾了些许,小心翼翼地为她涂抹伤口,轻柔周到,动作娴熟,像是曾经处理过很多次。
“女为悦己者容,朕还是喜欢看你安然的样子……”
夕照迷离,洒在他一袭明黄的锦缎长袍上,泛着一抹刺眼的白。她静静地望着他,没有抗拒,听之任之,侧着脸,却不在乎。此刻的自己,满脸血痕,脸颊肿胀,已然丑陋不堪的模样。
他的手很凉,指尖的药也是凉的,散着一抹百花的清香。这般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甚至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
“皇上这般,难道不怕其他妃嫔去太皇太后那里闹吗……”
她知道自己这般明目张胆地陷害福贵人,实在是弄出了太大的动静。震慑也好,栽赃也罢,恐怕不到半日,后宫中就会流言满天。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算是皇后那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太皇太后那儿,众妃嫔那儿,都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更何况,如今,中宫皇后那边,被她半吓半哄,已经捆住了手脚;钮祜禄皇贵妃被她拉拢劝诫,如果不是个疯狂失了心智的人,就一定不会再有什么大动作;而皇长子那里,皇上一系列的怀柔政策,惠贵人安心,纳兰大人亦安心,可暂保无忧。
后宫,已然制衡。她,也暂时没有什么用处了。
“臣妾本是一介奴婢,承蒙皇恩,才被破格晋封为嫔。如果,现在皇上为难,大可将臣妾贬至冷宫……”她说得悲悲戚戚,却在不经意间微微抬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他是皇上,贵为九五至尊,却还是要被宫闱的蝇营狗苟捆住手脚,这其中实在有着太多太多的无可奈何。
这,她懂。
可若是有心,他要保她也不是不可能的……
“朕记得,那日曾与你许诺,保你今后无忧……”
他的声音轻轻的,含着一抹疏淡的亲密。景宁愣愣地抬首,那被深深锁在记忆里的一夜承欢,霎时,又在她的脑海鲜活了起来。
她曾极尽挑逗,布下了温柔缠绵的陷阱;他却疏淡若离,滚烫的血液,却仍生生克制住了**。她曾轻解罗裳,妩媚妖娆,亦步亦趋,极尽魅惑。那时,他终于投降,却反客为主,给了她一夜缱绻。
可,她的情深却并没有换来他的意浓,有情却无情,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臣妾也记得,那是皇上赏赐的恩典……”她轻咬着朱唇,眼底含着一抹浅浅的苦涩。
嘴上不说,心上不想,她便以为自己不在意,可此刻才知,所谓的摒除芥蒂,不过是她的自欺欺人。
他深深地望着她,眸光静静的,“过了今日,恐怕,朕要再一次负你……”
“皇上的意思,臣妾明白,臣妾不委屈……”
景宁轻轻地叹了口气,了然亦认命。
她猜得不错,前一日,福兮刚因失德败行被打入冷宫,后一日,宫里头就翻了天。
第一个闹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荣贵人马佳.芸珍。这一次她学乖了,没有去找皇后,而是干脆越过一层,去了慈宁宫。但任凭荣贵人怎么闹,景宁已经无心去管,也管不着了,因为第三日,她也被贬去了冷宫。
后宫又一次哗然。
得宠与失宠,一个宫中女子需要历经一生才能够经历到的沉浮变迁,景宁只在宫中一年,便体会到了什么叫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得宠时,百般好,前来走门子的妃嫔多到足以把承禧殿的门槛踏破;失宠时,却是人走茶凉,宽敞的大门口,连只麻雀都不愿意落。
随她一起进景祺阁的,是秋静和冬漠。春浅和夏浓仍留长春宫,却是去了绥寿殿“伺候”惠贵人,一则方便以备不时的策应,二来,是为了让皇后安心。
而映坠,回去了承乾宫,钮祜禄皇贵妃那里。
那日,从枕下发现的那个含了慢性毒药的香包,经过试探,确定是钮祜禄皇贵妃所为,可这种精细到入微的手脚,非得是贴身出入的人不可。
映坠原本纯良,可卷入了妃嫔倾轧,即便心有不忍,也难免会受到牵绊和威胁……她对景宁下手,或许是无可奈何,或许是有心为之。但,景宁都不怪她。当初,终究是自己取代了她的位置,这份亏欠,就是现在弥补吧。
那个香包,发现及时,她愿意放映坠一马。
“主子,听说昨日,皇后娘娘和钮祜禄皇贵妃都去太皇太后那儿求情了……”秋静一边为景宁打理长发,一边低低地道。
景宁不甚关心地把玩着腕上的碧玺手串,颗颗莹润,通透寒凉,亦如冬日里的冰雪。现在她全身上下,只有这么一件东西最值钱了,其他的都在入住景祺阁的时候,打赏给了看门的侍卫。
“娘娘们体恤,我也只能早晚一炷香,乞求两位娘娘福祚绵长……”她说得温婉,却还是扯了扯唇角,微微挑起了一抹会意的哂然。
皇后和皇贵妃两个人,哪里是真心为她求情呢?
谁都知道,太皇太后早就不管后宫的事了,撞上了,只要不伤大雅,一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交给皇后或是皇上来处理。她的贬谪,是皇上亲自下的旨,入住景祺阁,也是李德全亲自押送。若要求情的话,不是应该去内务府、去乾清宫的吗……
不过,这后宫向来是冰的,人情凉薄,人心莫测,皇后和皇贵妃起码还是去做了做样子。这份心思,她虽不感激,却也领情。
七月底的天气,依然闷热,清风送暖,带来满院子轻轻浅浅的花香。
北五所,毗连着紫禁城东北的角楼,景祺阁算是其中最荒僻的一座宫殿,因为离中宫最远,平日鲜有人至。内务府的人不来,院墙都已经败落了,屋内简陋,但好在宽敞幽静,不至于太过凄凉。
先帝爷在位的时候,据说,曾经弱水三千,唯独钟情于一个董鄂妃,尽管不曾罢黜后宫,却远远不会有佳丽三千的妃嫔。就如现在,同住北五所的,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太妃,就是前几日刚进来的福贵人了。
“东厢那边有动静吗?”转着手中的碧玺,景宁问得看似无心。
“回主子,夏竹昨天来过,说是福贵人这两天身子不太好。当时主子不在,奴婢擅自做主,让她先回去了……”
景宁轻轻抬眸,看着身前这个淡然静默的女子,是从什么时候起,秋静开始自作主张了呢……昨日,她的确不在,因为她正在飒坤宫和承乾宫之间两地奔波。可当时秋静一直随行左右,寸步未离她的身边。夏竹来禀报,自己不知,她却知道。
“恐怕不是来不及说,而是根本不想说吧!”垂下目光,她的眼底,含了一抹了然。
秋静怔怔地抬头,复杂地看着她。
“主子不要怪罪秋静,秋静只是觉得主子对福贵人那么好,可她却不领情,如今同住冷宫,主子实在不好再去管她……”人未到,声先至,刚踏进门槛,冬漠就急急地替秋静辩解。
她手上端着一个精致的红漆托盘,盘上是盛着乌黑药汁的瓷碗。
被打入冷宫,可御药房的人依然一日一次地来送药,殷勤周到,从没有任何的怠慢,大抵是受到了李德全的吩咐。
看了几个时辰的火,冬漠的脸微微熏红,眸中染着一抹倦色。
秋静侧过目光瞪她,低低地嗔怪,“主子并没有责怪,你不要多事……”
“你这个人,怎么不识好歹!”冬漠也瞪起眼,一双美眸冷冽,却是在与她赌气。
秋静紧紧地抿着唇,瞥了她一眼,沉声不语。
景宁在一旁看着。自从秋静来到她身边,就一直是内敛沉默的,唯有对着冷艳的冬漠,才会略略带着脾气,而这种脾气却满含着亲密与信赖。
深宫中,她们这样的情谊,最值得珍惜呵护。
她很羡慕。
“主子趁热把药喝了吧……”秋静没有再争辩,只是轻轻地端过药碗给她。
景宁顺从地接过,然后,仰头,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那个福贵人不知好歹,主子为何还要去管她呢?”取了一盘酸梅,秋静端过来,却被景宁摆手推开。
“我懂你们的意思,可退一万步讲,她肚子里面怀的毕竟是龙种,万一有什么闪失,谁都担待不起的。”
敬事房没有记载也好,太医告假出宫也罢,就算是没有任何的证据,可谁都心知肚明,福贵人肚子里的孩子,是货真价实的皇室血脉,纯正高贵,即便是被打入冷宫,也没人胆敢怠慢她。
“福贵人不是被贬谪了吗,能不能出这景祺阁还难说,为何主子这么紧张?”冬漠性子直,想问便问了。
景宁笑了笑,摇头,“哪有这么简单呢,皇上特地将我们安置在东厢侧角的偏殿,也是为了照顾福贵人母子。否则,这偌大的景祺阁,偌大的北五所,依着内务府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作风,是没必要将两个冤家凑到一起的……还是准备准备,我们这就过去一趟吧……”
有些人,虽然彼此牵挂,却往往天各一方,而有些人,即便是再互相敌视、互相厌恶,也总会凑到一起。
惠贵人与纳兰大人,算是前一种。
而景宁和福兮,算是那后一种。
景宁踏进东厢的时候,里面是潮湿而燥热的,掀开破旧的门帘,扑面而来一股子闷热的潮气,带着发霉的味道。
微微蹙眉,景宁走过去,见那简陋的榻上,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全身包裹在厚厚的棉被里,时不时地咳嗽,睡得十分不安稳。
咳嗽不止,夜中盗汗,这是夏竹禀报过来的病情。景宁不懂医,可也知道,孕妇最忌受刺激,她这种咳嗽,该是气阻内由所致,现在刚开始显怀,处理不慎,很容易小产。
清了清嗓子,景宁故意轻咳了一声。
榻上的人微微动了动,半晌,在夏竹的搀扶下坐起来,可不看来人还好,一看,她顿时气红了脸,气急败坏地剧烈咳嗽。
“谁让你……让你进来的?给我滚……滚!”福兮披头散发,满脸的油垢,发了疯一般摔着手能够到的所有东西。
几天前还是个清丽袅娜的佳人,才两日光景,竟然落魄到如斯地步。景宁敛着眉目,低低地询问一旁的夏竹,“内务府的人不曾来过吗,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还有太医院和御药房呢?”
她明明曾经嘱咐过、打点过,可这帮人竟然光拿银子,不做事。
“宁主子,其实内务府和太医院的人都来过的……”夏竹满脸的为难,越发压低了声音,“是福主子,她将来的人通通都赶跑了……”
“不用你在这里假好心!”福兮使劲拍着床板,瞪着景宁,“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会收留你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贱人……我不要看到你,给我滚,滚啊……”
“福姐姐,蝼蚁尚且偷生,你又何必想不开呢?”
景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福兮见状,猛地掀开棉被起身下床,可动作太大,一阵眩晕,顿时摔在了地上。她恨恨地抬头,可下一刻,却蓦地怔住了,转瞬,忽然放声大笑。
“原来如此,我倒说吗,怎么你会忽然来这景祺阁,竟然也是被打入了冷宫!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看来老天还是开眼的!”
阴恻恻的东厢房,连着潮气,那股子霉味越发浓重。在那样张狂的笑声中,景宁俯下身,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她,“你究竟是怎么在后宫活下来的……我是进了冷宫没错,可你又得意什么呢,你不是也在这儿吗……”
她的目光,犀利得让人心慌。福兮有些发蒙,片刻,却笑得张狂,“那又怎样?圣宠不再,可我还有子嗣。你呢,你却什么都没有,一朝失宠,半生凄苦,还不是贱人一个!”
景宁的眼角动了动,半晌,凉凉地笑了笑,“那福姐姐想出这景祺阁吗?”
她轻轻地问。
福兮有一瞬的僵硬,须臾,眼底忽然涌起一抹欲明欲灭的火苗,“怎么不想,我要出去,一定要出去!”
景宁淡淡地扯唇,微笑,“若是想出去,就好好地活着,不要再拒绝任何可能的帮助和救治。将来,等踏出景祺阁的那一天,便是重生之日。”
她的声音幽幽的,笑得若有深意。
风中,飘浮着一股干涩的味道,混在湿湿的潮气中,越发的难以分辨。微微侧头,竟是那一丛生长在角落里的野草,伞花的姿态,一盏盏撑开,仿佛江南烟雨下,蒙蒙的油纸伞。
福兮是个知道好歹的人,怎会听不出她话里头的意思,却是将信将疑地看着她,脸上表情一时间变幻莫测。她这是在帮自己?她先是害了自己,现在又要帮自己……
景宁知道福兮在想什么,勾了勾唇,淡淡地道:“福姐姐若是没有被打入冷宫,依着皇后娘娘的性子,姐姐就算能够顺利临盆,也难保那孩子不会像其他皇子皇女那样早夭……姐姐怨恨悲苦,不妨多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待在这冷宫会更安全些。”
宫中闹得最凶的时候,储秀宫那边,曾派来人对她说,她是皇后最信任的人,为皇后做事,无论发生了什么,皇后娘娘一定会保她。来人说得真切,可景宁知道,那仅仅是试探而已。
凉药的事,总要找出一个人来承担的。之所以会选择福兮,不过是权宜之计--既为了保住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为了避其锋芒,替自己渡过难关。
景宁说罢,伸手,抚弄了一下花盆里娇嫩可爱的花草,顺便,微不可知地,用脚将角落中那一丛低矮的伞状野草碾碎。
这草,名唤南星草,若被误食,轻则小产,重则丧命……
福兮心有戚戚焉地低下头,沉声不语,可内心,却已然澎湃如潮。当初苦苦隐瞒,也实在是惧怕后宫无处不在的阴谋和诡计。以往诞下的皇子皇女,除了幸运如惠贵人的孩子,能够顺利长大,其余的,不是不明不白地送命,就是胎死腹中。她是贵人,还期冀着靠子嗣飞黄腾达,怎能让旁人加害于她!
可千算万算,没有想到会被栽赃诬陷,被打入冷宫。
她愤恨,她怨怒,但慢慢地,她却开始庆幸。身在景祺阁,那众人瞩目焦灼的视线,反倒是淡了、薄了。试问,谁会对一个冷宫中的女人多加用心呢?
她以为这是她命不该绝,可如今方知,是景宁在从中穿引。
“恨也好,怨也罢,福姐姐只要记得,苦只是暂时的,只要受得起凄凉,只要挨得住寂寞,总有一日,姐姐一定会达成所愿。”
福兮面色复杂,颤抖的手不由得抚上自己隆起的肚子,那触手的温热,让她心弦颤动。
没错,她要活下去,她要好好地活下去……
送景宁一行三人出东厢的,是一直静立在案几旁边的夏竹,恭顺,卑微,有着和后宫成千的婢女一样的面孔。
她,原是钮祜禄皇贵妃的人。
与自己不同的是,夏竹是事先就被安插进延洪殿的宫婢。当初,钮祜禄.东珠将凉药指派给自己的时候,早已指示了夏竹,从旁监视。可谋害皇子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为何在这景祺阁内,还会有南星草?
绣鞋鞋底,还沾着泥泞的油绿色草汁,只是角落中那一丛花伞状的野草,已经被踩得粉碎。景宁轻轻抬眸,在踏出门廊的一瞬,若有深意地瞥了她一眼。
竟在冷宫里头做手脚,这个夏竹,如今又会是谁的人呢……
夏末的天气依然闷热,走出东厢,迎面吹来了一阵暖风。
抚了抚额上的汗,景宁看着身畔的冬漠,低低地嘱咐,“以后,福贵人用的食材,通通要由小厨房供应……内务府送来的汤药,也要由你亲手煎制,亲自送到她手里,亲眼看着她喝下去……”
冬漠微微有些愣,“主子,那个福贵人不是已经将前来探病的御医都赶走了……”
景宁微微勾唇,“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生命,对于一个后宫的女人来说,太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地位,是荣耀。
初入冷宫,福贵人或许会不甘心,或许还会对腹中的胎儿抱有一线希望,可那种期冀却经不住时间的碾磨。当所有的美梦都在等待中化作泡影,绝望便会如鬼魅般如影随形。若是受不住寂寞,恐怕她会很快了此残生。
用怨恨来激怒她,给她希望,给她生机,不过是想让她更长久地活着。她太了解福兮,她认死理,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却也倔强到了骨子里,既然懂了,便一定会坚持下去。
虽然,天知道,她会不会有走出景祺阁的一天……
康熙十二年八月,冷宫无事。
初来的日子,很好挨,虽然她还不习惯冷宫中清苦寂寞的生活,却也总好过那些一辈子关在这里的妃嫔,从春红等到花谢,从芳华守到白头,结果,却是眼看那屋前的花树烈烈如焚,芳草萋萋如碧,心却已然在苦等中,将沧海熬成了桑田。
景宁来景祺阁的这一个月内,曾去造访过这里的每一位太妃和太嫔,冷眼旁观,她们中的大多数人不过早已疯疯癫癫,失了心智。
可总有一些人,是例外;总有一些事情,让人意想不到。
就比如那个身居符望阁西厢的佟太妃,她是当今纯妃娘娘的嫡亲姑姑,更是皇上生母的异母姊妹,却依然被困冷宫,不得宽免。
按照宫中规矩,太妃获罪,帝后并没有权力处分,有权力的只有太皇太后、老太妃、太上皇或者是皇太后。而有记载以来,太妃受处分的并不多见,移居冷宫的就更少,只有某些犯了极大过错的,才会被押进荒凉偏僻的北五所。就如同在这里住着的,几乎都是先帝时就已经被贬谪的。
唯独这个佟佳氏芪珍,是在先帝爷死后,由太皇太后降旨押解进来。
一个是许久不问政事的太皇太后,一个是先帝时期身份极高的皇妃,究竟发生过什么,这个佟佳氏太妃又曾做过什么,能令一向敦厚仁慈的太皇太后如此深恶痛绝?
景宁闲来无事,曾多次去符望阁登门造访,却均以主人身体不适为由被挡在门外。
寻觅未果,总是会让人心生更多的好奇。八月十九这一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景宁决定再去碰碰运气。
符望阁在北五所的最东侧,与景祺阁的荒僻不同,符望阁极其堂皇,尤其是佟太妃住的西厢,两进院的格局,内间方砖红瓦,花树亭台,若不是平时鲜有人至,与东西六宫的寝殿无异。
宽敞的院中有口天井,井边是一棵葱茏的芙蓉树。
景宁来拜访的时候,正好赶上内务府的宫人来送午膳,刚踏进门廊,就看见门口那尊神像般岿然不动的随侍宫人。
“孙嬷嬷有礼!”她走过去,温和地朝那人点头。
孙蓉一见是她,满是皱纹的脸上不见丝毫的表情,“宁主子,又是您……”
算上这次,她可是一共来了五次了。
景宁不以为意地笑笑,“可不又是我吗,佟太妃在吗?”
孙蓉僵了僵嘴角,“宁主子,我家主子向来不见客,宁主子还是请回吧!”
这回,是连通报都不给通报了……
景宁抿唇,“还是烦劳孙嬷嬷再去说说吧,今日我专程带了些点心,这些可是我花了一晌午才做出来的……”
她言辞恳切,带了些许的央求,说罢,还不忘晃一下臂弯里挂着的红漆桃木纹食盒。
孙蓉低头看了看那沉甸甸的三层食盒,又抬头看了一眼景宁貌似无害的笑脸,叹了口气,“那就请宁嫔稍等……”
说罢,她转身,推开门,进了屋。
等待。
夏末时节,熏风微暖,强烈的阳光直直地晒在地上,就连地上的叶子也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景宁踮着脚,低头一片一片地数着天井边的落叶,不知数了多久,那寝门才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孙嬷嬷依然沉着脸,面无表情的样子,“宁主子,我家主子说您的好意她心领了,只不过如今都是冷宫的人,守着清静过日子,实在不方便见外人,您还是请回吧!”
不仅不见,还下了逐客令。景宁搓了搓手,几次三番前来,连她都被自己感动了,可这个佟太妃却是油盐不进,当真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样的话……那这盒东西,就烦劳孙嬷嬷交给佟太妃了……”她说着,就将臂弯中的食盒递给了孙蓉。
她不是个锲而不舍的人,却也并非是轻易放弃的主儿。人有张良计,她有过墙梯,偏不信,就见不到这个神秘的佟太妃。
晴朗的天气,万里无云,映着红砖碧瓦的宫墙,显得格外生机盎然。
窗外花树摇曳,景祺阁的东厢内,福兮正坐在檀木桌子旁,拿着银质羹匙,细细品尝着小厨房刚送来的莲子羹。入口即化的莲子,甘甜爽口,齿颊留香,她一边慢慢地咀嚼,一边闲闲地看了一眼刚进来的人。
之前还是怨毒愤恨,后来将话说开了,福兮也渐渐地软了,待这个昔日的奴婢自是不像原来那般针尖麦芒地对着。大抵是见她也被打入冷宫,同病相怜,没了妒意和愤恨。
“又被挡回来了?”
天气燥热,刚走了一段路,身上就已经有了黏腻潮湿的感觉,景宁随手抄起铜架上的团扇扇凉,走到桌前,拿起青花瓷盏,连喝了两大口水。
“还是没见上……”
将身上黏湿的衣裳换下,她走到铜盘前洗了把脸。
“自打进了这北五所,你是拜访了一位又一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是被贬谪,而是晋升了呢!”福兮又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细细品尝,“其他人也就罢了,这个佟太妃可是出了名的不见外人,你还非要去招惹,真不知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掬水的手有一瞬间停滞,半晌,景宁浅浅一笑,道:“我哪儿会做药呢,不过就是好奇罢了。出身那么高贵的一个太妃,竟然和我们这些犯了事的住在一起,深居简出,简直像是被软禁了一样,不是很奇怪吗!”
她继续捧水洗脸,不去看福兮那若有所思的目光。
“算了,你不愿说,我不多问就是。”福兮移开视线,用羹匙搅着盅里的莲子羹,“只不过还是要提醒一句,这里毕竟不比别处。我们这些没了品阶的宫人,说难熬,也不难,可说容易,这该做的不该做的,还是要多留个心眼……”
都是冷宫的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为自己找麻烦。
“多谢姐姐提点,妹妹会注意。”景宁垂首道。是怕自己给她找麻烦吧……
这时,冬漠从外面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一包明黄纸包的药。
“主子,这里是福主子三天的用药。”
自从上次景宁对她叮咛嘱咐,福贵人的药和日用膳食,都是冬漠亲自负责的,反倒是夏竹,也不多问,让她做的便做,不让动手便丝毫不碰。有时候景宁都会有种错觉,是不是自己冤枉她了。
“御药房的人倒也精明,专程配好了药等着人去拿,下次你再去取药的时候,问问有没有安神的,要一味来,我这两天总是睡不安稳。”景宁拿着毛巾揩手,看似无心地说道。
冬漠听言,轻轻抬眼,正对上景宁那笑若平常的清眸。
一旁,福兮不解地道:“不经过御医的诊治,就让御药房的人开药,你也不怕用错了药材。”
景宁笑笑,“太医院那帮人的眼睛向来长在鼻尖上,像我这么一个冷宫中的人,没有身份没有屏障的,可不敢去劳烦人家……”
她说的是事实,虽然在福兮听来,总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的味道,可她也不甚在意了,听在耳边,也就是一笑了之。
冬漠再次去御药房取药的时候,是在第二天的晌午。回来时,身后跟了一个五品官袍的男子,弓着背,低眉敛目,手中还提着两打扎得严实的药包。
“白大人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御药房七品的宫廷采办白启,景宁急忙起身,笑脸相迎。
“下官为福贵人送药而来,听冬姑娘说宁主子寻安神的药,下官昨日正好配了一服,就一块带来了。”来人说罢,将手中的药恭恭敬敬地放到桌上。
“真是劳烦白大人了,”景宁微微勾唇,十指纤纤,轻轻敲了敲桌面,“只是我这最近经常头痛,夜间盗汗,不知可有什么药能够缓解的?”
来人若有所思地抬头,半晌,缓缓道:“夜间盗汗的话,那就得需要另配一服药佐治才有效了……”
景宁笑了笑,“不急,若是白大人配好了药,我让丫头去取即可……”
“那下官就先行告辞了……”
“秋静,送白大人……”
门外,秋静将来人送到门廊,却是不待他走,从袖中掏出一个绣工别致的香囊,鼓鼓囊囊的,满脸赔笑着塞进了他的手里。
“我家主子身子娇贵,还望大人日后多多照拂……”
白启拱了拱手,“下官定当尽心竭力!”
在宫里头,弱者,坐待时机,强者,制造时机。这强弱之分,除了心智,除了手段,更重要的,便是地位,是品阶,是头面。如今,景宁坐困北五所,便是坐待时机都是一种奢求,更遑论与那些位高者耍心思,玩手段,可,总会有一些机敏巧思,铺路搭桥,化险为夷。
御药房的这个白大人,便是其中一个,由为福贵人送药安胎之便,与她传递消息。
寝房内,唯有景宁一人,将桌上的药包一一拆开,拨开里头繁杂的草药,从内里,掏出了一块裹得紧紧的碎布。
冲着阳光,那上面写了一行细密的小字,若隐若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原来,他与她想到一起了。
眯着眸,景宁微微一笑,走到熏香铜炉旁,揭开镂空铜盖子,将手中碎布放进那火炭之中,眼看着它一点儿一点儿地烧掉。
八月二十,秋静去御药房为景宁取药。
八月二十一,尚服局的宫人们来北五所送日常的用度。
本来,贬谪冷宫的人,不应该再享有宫廷份例,可因着这里住的大多是先帝爷时期的妃嫔,太皇太后心善仁慈便破例了很多规制。甚至就连刚进来的福兮和景宁,也享有了这份特赦。
尚服局送来的好些服饰都是崭新的,先到的是颐和轩,最后才是最偏僻的景祺阁。
从颐和轩退出来,没等她们进到符望阁,就被前来的人给拦住了。
手上拿着一块宫廷供奉的令牌,秋静严肃端然地看着她们,道:“内务府旨意,份例进入符望阁之前,需要进行检查。”
尚服局的宫人们面面相觑,却是不敢怠慢了她,只得递上了手中托盘。
秋静走过去,伸手翻看了一遍托盘内的首饰衣物,又细细检查了一遍那些器物的质地,半晌,看似随意地道:“哪些是送给佟太妃的?”
其中一个宫婢怯生生地走上前,“奴婢手上的就是。”
秋静靠近,煞有介事地又翻看了一阵,才点了点头,“好了,可以送去了。”
宫人们不明所以,也不敢多问,领旨朝她敛身揖了个礼,错身,离开。
夏末的天气开始变得凉爽,景祺阁东厢的门大敞着,尚服局的宫人来送份例的时候,景宁正好靠着窗棂扇凉。
宫人们看不见她的脸,只见那抹纤细窈窕的背影,明媚的阳光洒了她一身,自有一股悠然宁静的味道。
“宁主子,奴婢们来送份例,请您查验。”
景宁没有转身,伸手摆了摆,“就放在那儿吧,劳烦你们费心了!”
被贬进冷宫中的女人,不是如一潭死水,就是疯癫痴狂,像她这般从容淡定的倒是不多。宫人们看她这般,不禁心虚地看了一眼那托盘中的服饰,交换了个眼色,就敛身告退了。
秋静回来的时候,尚服局的宫人们已经退出了景祺阁。
听见脚步声,景宁微微转过身来。
“东西可放进去了?”
秋静点了点头,“那些宫人们不曾有察觉。”
景宁将手中团扇放下,清淡的目光这才辗转落在那托盘内的服饰上。
都是崭新的东西,份额照往常丝毫不差,只是,那宫绸被换成了云缎,云缎换成了绵绸,分量不足的银器首饰,有一些竟然泛起了雪花白,细细一看便知是淘换下来的旧物。想她初入冷宫,这帮宫人就已经这般欺负她了,往后还不知会偷换多少。
“主子,让奴婢去找她们理论……”
送给符望阁那边的都是精品,送到景祺阁的却是以次充好的旧物,这帮尚服局的宫人偷换敷衍,当真是欺人太甚。
景宁摇头,淡然一笑,“不过就是些东西罢了,反正也用不上,何必去和她们争辩。”
她要的,岂是这些凡俗的首饰器物,更何况贬谪冷宫,不过是权宜之计。要知道,早晚有一天会离开,隐忍一时,又算得了什么……
坐到桌前,她拿起粗瓷的茶盏,里头的茶是凉的,却喝得津津有味。沉吟的目光淡淡地落在某一处,似在静静出神,却又像在发呆,只是那清眸明澈,蕴涵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直到日暮西斜,天边泛起了一片鲜艳明丽的霞光,景祺阁外才响起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门,一直是开着的。
仿佛是在等着什么人。
景宁端着身子坐在棉褥粗布的软席间,看到出现在门廊上的身影时,蓦地笑了,端着茶盏,慢慢地啄了一口,不动亦不语。
门口站着的孙蓉虽没有她那么好的定力,却是宫里头浸润多年的老嬷嬷了,什么人没见过,可眼见她这般淡然从容,还是微微怔了一下。
“老奴给宁主子见礼。”
孙蓉缓步走过来,离着不远的距离站定,拱手揖礼,满目恭敬。
景宁这时才放下茶盏,“是孙嬷嬷啊,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小小的东厢偏殿来了!”
几次三番去拜见,都被挡在门外,此番人家主动送上门来,她反倒淡定了。想来,果真是主动的人讨不到好处,偶尔享受一下这种殷勤,感觉还真是不错。
孙蓉敛着眉目,目光凝在一处,“宁主子,我家主子有请。”
景宁微微一笑,站起身,好整以暇地道:“本该我这个晚辈去探望佟太妃的,怎好劳烦她老人,劳烦孙嬷嬷前方带路了。”
符望阁和景祺阁离得不远,顺着朱红的宫墙一路走,半盏茶不到的工夫,便来到了那熟悉的两进院。
院中芙蓉树依然葱茏,但她再不用站在井边等候。
一直紧闭着的寝门此时却没关,虚掩着,微微敞开了一角,午后酷热的阳光顺着寝门直射进去,带去了一室刺眼的光。
在那雕花窗棂边,站着一抹干瘦的身影,拿着铜壶正细致地为那些花花草草浇水。
能在冷宫中熬过数十年清苦,而始终甘于平静,始终可以保持从容的,一定不是普通人,而眼前这个已是中年的女子,就是一个不普通的人。
景宁缓步走过去,朝她躬身揖礼。
“臣妾乌雅氏,拜见太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这是她第一次见佟太妃,先帝妃嫔之一,当今皇上的嫡亲姨母,与纯妃同宗同支的佟佳氏芪珍。清淡的妆容,那浸满了岁月痕迹的脸上,眉梢高挑着,一双狭长的凤眸微眯,倨傲孤高,像是一朵孤芳自赏的白兰。
“起身吧,无须多礼。”她朝景宁摆了摆手。
“多谢太妃娘娘!”景宁再次敛身,然后退到一旁,顺便微不可知地打量了一下整个寝房。
佟太妃今日穿的是一件最朴素的罩衫,陈旧的颜色,衬着简单的旗髻,连个提色的发簪都没戴,眉黛弯弯,虽然朴素却中规中矩,极是符合冷宫中女子的装束。
佟佳氏芪珍将铜壶中的水徐徐注入花木之间,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优雅,“早就听闻,北五所来了一位蕙质兰心的宫人,不仅对下人们体恤有加,甚至就连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太妃和太嫔都是多加照拂,此番一见,果真是风姿独特……”
平淡的声音,没有语调起伏,却也不带丝毫的褒奖之意。景宁抿了抿唇,牵起了一抹浅笑,“娘娘取笑了,臣妾是戴罪之身,如何当得起‘蕙质兰心’这四个字……”
看着那水慢慢没入泥土,佟佳氏芪珍放下铜壶,转身看她,疏冷的笑中带了一抹意味深长,“你何必自谦,依哀家看,你不仅仅是蕙质兰心,甚至……还很贴心呢!”
她说罢,从袖中拿出一枚小小的玛瑙指环,双手夹着,似笑非笑地递去一个目光,“这东西,是你放进份例里头的吧!”
明媚的阳光斜斜地透进来,正好打在那玛瑙指环上,绯色含翠,晕开一抹淡淡的光晕。
景宁倏地抬眸,目光从那指环缓缓地来到她的脸上,在绯色锦缎衣料的辉映下,佟佳氏芪珍深陷的眼底透着一抹精光,笑得凉薄。
“什么都瞒不过太妃娘娘的眼睛……”
这指环的确是趁着尚服局来送份例的时候,秋静借核查之故混在里头的,不过是为了让她亲自召见自己。
“你不用奉承哀家,哀家老了,没精力也没心思与你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这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她说着,将手中的指环啪的一声放到身前的花架上,那原本含笑的凤眸此刻也染上了丝丝的不耐烦。
这么快就想打发她走了……
宫中传言,佟佳氏太妃性情孤高冷傲,深居简出,因着高贵的出身,就连内务府那些仗势欺人的奴才们都礼让三分,用度份例从不敢以次充好。此番一看,果真是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
“这东西,可是慈和皇太后……交代臣妾要送还给您的呢,太妃娘娘缘何要拒绝呢!”
景宁双手交握站在门廊内,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似一束耀眼的强光,直直地射进佟佳氏芪珍幽暗的眸中。
扶着铜壶的手陡然一僵,佟佳氏芪珍蓦然转身,可那手却来不及收回,碰落了铜壶,只听咣当的一声,壶里面的水溅了一地。
“你,简直是好大的胆子……”
她眯起凤眸,眼底透着一抹危险的厉芒,“慈和皇太后早在十年前就已过世,如何会交代于你?你这般信口雌黄,眼里可还有哀家,还有祖宗礼法?”
竟然敢拿一个作古之人插科打诨,她是不想活了!
景宁见她动怒了,也不急,只是轻步走过去,将地上的铜壶捡起放到了一边。
“娘娘怎么这么大的反应,臣妾的话还未说完呢!”
微风吹进寝房,吹起了额间发丝轻扬,佟佳氏芪珍沉下一口气,挑着眉梢,冷冷地看着她,“哀家倒要看看,你对方才的话作何解释?”
景宁不慌不忙地走到案几前,伸出手,取了茶盏,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茗。在这荒僻简陋的北五所,竟也有雨前龙井,看来内务府的照拂可真是细致到了每一处。
“这玛瑙指环,是当年太妃娘娘赠送给先太后之物,如今逝者已矣,臣妾才特地来送还给您,也是希望您能睹物思人,多一些念想……想来若是慈和皇太后在天有灵,也会感到安慰的……”她说着,将茶杯恭敬地递了过去。
交握的手一紧,佟佳氏芪珍定定地直视她,“这东西是谁给你的?”
“皇上。”
“为何会给你?”
“如果臣妾说……这是臣妾受晋封时候的赏赐,太妃娘娘会信吗……”景宁看着她,笑得淡然。
佟佳氏芪珍紧紧地攥着茶盏,紧紧地攥着,甚至那滚烫的热水溢到手上都毫无察觉。
她当然不会信!
一个小小的妃嫔而已,莫说是她此刻已然被贬谪,即便是皇后又怎样?就算是再高的品阶、再得宠的身份,怕是也轮不到皇上赏赐这种贴身之物!
“你处心积虑地接近符望阁,接近哀家,究竟想干什么?”她沉着嗓音,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景宁的目光落在佟佳氏芪珍泛红的手指上,半晌,抬起头来,看向她,“太妃娘娘,愿意与臣妾说说先太后吗……”
这不是个好的试探方式,尤其是对佟太妃这样一个见惯风雨的宫中老人,从踏入符望阁,从景宁看见这个佟佳氏芪珍起,就知道她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可她别无他法。
“哀家就知道,你的目的不简单!”她哂然而笑,眸中透着轻蔑的嘲弄,“可你不是也说了,逝者已矣,那何必再打扰已经故去的人呢!”
果然,她轻而易举地用景宁的话,来堵了她的口。
将屋门虚掩上,景宁缓步走到佟佳氏芪珍身前,弯下腰,轻轻地道:“怎么会没有必要呢?太妃娘娘毕竟还是在乎的,不是吗!否则一枚小小的指环,怎会让一向深居简出的您,特地将臣妾召至此呢?”
想撬开她的嘴,示好,示弱,恐怕是不行的。所谓试探,所谓恐吓,既可以疾言厉色,也可以细水长流,一点点地蚕食对方的心志。这欲擒故纵的把戏,她实在是领教过太多,此刻用在佟佳氏芪珍的身上,竟也是得心应手。
“太妃娘娘是聪明人,臣妾也不想绕圈子,当年的事虽然已经过去,但总有人耿耿于怀的……”
“你以为,你这么说,哀家就会就范?”
四目相对,景宁看着她,她亦在看着景宁。
“娘娘,您没有选择……”
因果循环,终归是报应不爽。在这深宫里头,过往之事就如那最隐晦的机关,一旦开启一角,便是不到最后一刻,绷簧和连轴都不会轻易停止,即便是再巧妙的设置、再周密的布局,总是难逃天网恢恢。
她能来,便没想过无功而返。
佟佳氏芪珍缓缓地眯眼,辗转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精光,“看来,遣你来的人,还真是给了你很大的胆子!”
景宁扯唇,淡笑不语。
从来,皇室不能做、不好做、不愿做的事,总是会在最恰当的时间,选择那最恰当的人,来做那最恰当的事。
所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两个月前,她被贬谪景祺阁,也不过是他精心准备的一出谋划而已。
妃嫔争宠,她那时风光正盛,树敌太多,为了避其锋芒,一时的贬谪,是最好的脱身之法。宫闱倾轧,他并无意于女人间的争风吃醋,却终究还是将她遣到了冷宫。只因,他要她去查探十年前的一段往事、一个真相。
他的生母,慈和皇太后佟佳氏孝慧含恨而终的真相。
“康熙十二年,先帝爷山陵崩,短短的四个月后,慈和皇太后也香消玉殒……太妃娘娘是先太后的嫡亲姊妹,又是当年一系列事情的见证人,可否为臣妾解惑……”景宁娓娓道来,平淡的语调,仿佛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佟佳氏芪珍轻轻地抬起眼帘,“你想知道些什么……”
景宁定定地看着她,“臣妾想知道,先太后母仪天下,据说身体一向康健,为何会毫无征兆地撒手人寰?又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所有的人对当年过往,三缄其口?”
外面的天,渐渐地阴了下来。
风开始转凉,顺着撬开的门缝,嗖嗖地灌进来,阴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了。
佟佳氏芪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底阴郁着一抹诡异而亮灼的微芒,“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可若被旁人得知你打探这种事,怕是有命问,也没命听了……”
景宁轻轻抬眼,直直地迎上她亮得吓人的凤眸,“臣妾身不由己。”
佟佳氏芪珍轻哼了一声,将背靠在软榻上,“深宫,是最多冤魂的地方。像我们这些人被贬谪冷宫,本该是苟且偷生地活着,你又何必多事呢?难道,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她的话很凉,目光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怜悯,仿佛看一只卑微的蝼蚁。
景宁嘴角牵起了一抹苦笑。
她如何不懂,可她没有选择。
当身家性命已经不由自己掌握,能做的只有唯命是从。从入景祺阁那一刻,这条通向无底深渊、很可能万劫不复的路,便只能踽踽独行。
他从来没给过她退路。
“一入宫门深似海,臣妾身不由己,还望娘娘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