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拉拢
回到承禧殿,已经过了五更天。
历来,卯时不到,皇上便要准备上朝。今日晚了些许,传到后宫那些人的耳朵里去,一定要以为她有多么狐媚惑主,恃宠成骄。
屏退了所有前来拜访的宫人,景宁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承禧殿的寝殿。
华丽的屏风后,是盛了热水的木桶。
水面上,漂浮着菲薄的玫瑰花瓣,瑰丽、凄美,那是一种死去的凋零。她纤弱的身子就掩在这一片片的花瓣下,仿佛另一具死了的躯体。
水,很烫,她的心却是凉的。
如意馆外,他曾微笑如水,温和地替她圆谎;延洪殿中,落雪冰梅的一方天地,他语带试探,却依然纵容宽和……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她以为他对自己是不同的,可直到那日的西暖阁,直到昨夜的侍寝,她才知道,原来一切早已在最初都被算计好。
宫里的人,原来都一样。最深重的机心,埋在了最温柔的笑脸之下;最莫测的城府,隐在了最善意的言辞之后。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想要找一个出身卑微却心智成熟的宫人,来做他的棋子,做他的策应,为他平衡东西六宫。
只不过,偏巧在错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
盛满了热水的木桶,还腾腾地冒着热气,只是那水已变成了浑浊的暗红色,里面沾着她由少女蜕变成女人的痕迹。
这时,映坠端着铜盆走进来,见她虚弱地躺在榻上,赶忙取了热毛巾,敷到她发烫的额头上,可那冷汗还是止不住地渗出。
映坠泪眼蒙眬,心疼地擦着景宁身上到处可见的淤青和吻痕,哭着道:“要不传个太医来吧,这么下去,姐姐会熬不住的……”
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景宁虚弱地笑了笑,“哪有那么娇贵,这么点儿小事,还不敢劳烦太医呢!”
“姐姐如今都侍寝了,况且,好歹也是皇上破格晋封的宫人,怎的不娇贵!姐姐,为何你要这般卑微隐忍……”
景宁嘴角一僵,苦涩地闭上了眼。破格晋封吗?原来在旁人看来,她还真是受了天大的荣宠!甚至,就连她自己都曾一度认为,他定是对她动了心思……
“不碍事,挺一挺就过去了……”她有气无力地抬手,摸了摸映坠满是泪痕的脸颊,额角豆大的汗珠已经沾湿了手绢。
一阵痉挛过后,小腹似乎不那么痛了……
雪纺的罗衫轻柔缥缈,成就了一抹最纯粹的白色,却因为浸染了血变得越发惨淡醒目。景宁拖着疲倦的身子,仅仅休养了半个时辰,就在映坠的搀扶下,来到了长春宫的东侧殿--绥寿殿。
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一个许久都不曾被召幸的贵人,偏就是这一对母子,牵动了整个后宫人的心思。
赫舍里皇后让景宁害她,皇上却要景宁保她。
若将长春宫作为一方小小的棋盘,这对弈的双方,便是这一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
因着是新晋的宫人,虽未封品阶,但承蒙李德全的照应,各处太监宫女都对她敬让三分。她来绥寿殿拜见,一路上并没有遇到阻碍。
经过通报,惠贵人纳喇氏芷珠走出来相迎,一身朴素婉约的碎花旗装,身子高挑,眉目虽不美,却自有一股端静贤淑。
“妹妹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芷珠欠身见礼,礼数周全,没有丝毫的怠慢。
景宁亦欠了欠身,苍白的脸被浓重的胭脂一染,绯红剔透,并不似往日的恭顺谦卑,举手投足间,反倒带了三分傲气,“姐姐原是这长春宫的主人,妹妹初来乍到,理当前来拜见。”
纳喇.芷珠款款一笑,“妹妹言重了,快请进来坐。”
她转头示意,立即走上来一个宫婢,端着托盘,将茶盏糕点一一殷勤布好。
圆融大度,恪守本分,这便是后宫的人给这位惠贵人的评价。究竟中肯不中肯,景宁不知,但从这初次见面的殷勤客套上看,倒是个八面玲珑的女子。
“妹妹今日来,想必,姐姐也知道是为了什么吧!”景宁施施然落座,端起茶杯,撇沫,一副丝毫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架势。
芷珠细细打量着,不禁有些怔忪。早就听说过皇上破格晋封的这位宫人,包衣出身,原是别的宫伺候的奴婢,却不晓得,怎的这般不成体统。莫非是因为方侍寝过,就变得骄横跋扈了……
“妹妹这是在开玩笑了……”她微微一笑,不以为意的样子。
景宁却越发放肆,随手一招,身后便走上来了一个身姿纤细的宫婢。
“姐姐可认得她吗?”
芷珠顺着景宁的手看过去,是个脸生的婢子,摇了摇头,“从未见过。”
景宁放下茶盏,笑得阴晴莫测,“姐姐不认得,可她却认得姐姐呢!”
说罢,景宁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瓷瓶,啪的一下,扔在了纳喇.芷珠身前的地上,并不看她,反而侧目对上那个宫婢,“惠贵人与我都在,还不快从实招来!”
那个宫婢被景宁凌厉的眼神吓得一哆嗦,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姑娘饶命,姑娘饶命……是……是惠贵人命令奴婢将这药下在福贵人往日的饭食中,奴婢该死……”
瑟瑟发抖,这个柔弱的宫婢顿时声泪俱下,正是在飒坤宫延洪殿伺候的碧莲。
芷珠的脸色蓦地一变,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婢子,自己与她素不相识,她怎能信口雌黄,无中生有?
未等她开口,景宁慢条斯理地道:“这药,名唤凉药,可是堕胎和避孕用的……娇儿绕膝,可谓是天伦之乐,姐姐有了小皇子,却竟然想剥夺其他嫔妃怀孕的资格,是不是有点儿太不近人情了……”
宫里,即便是再得宠的妃子、身价再高的宫人,一样背不起毒害皇子的罪名。任这惠贵人是什么母凭子贵,若是落实了,便再无翻身的机会。所谓攻心为上,她虽不懂得兵法,却有着自己的精细算盘、如意巧思,令人防不胜防。
朱红的唇被死死地咬着,沉默半晌,芷珠才缓缓地抬起头,定定地去看她,“究竟是谁让你来的……谁给你这样的权力来质问我?”
她还道这乌雅氏的宫人是特地跑到她这儿来挑衅招摇,却原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而是来者不善……
景宁勾唇,清眸淡漠,宛若碎在明月柔波里的冰,却是缓缓地举起手臂,将绣花镶金的衣袖轻轻卷起--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纤细的皓腕上,戴着一串莹润碧翠的碧玺手串,通透凝脂,一看便知是进贡大内的上品。
“这是……”芷珠一怔,眼前忽然一片眩晕。
是皇后娘娘……
这串碧玺,当年进贡的只有两件,一件送给了太皇太后,另一件便是赫舍里皇后享有。去年上元节,皇后还特地戴出来给她们这些新晋的贵人把玩,想不到,竟赐给了她!
“没有,我根本不认得这个宫婢……”芷珠兀自振作,不想在景宁面前失态,凛着神情,言辞间没有丝毫的退让和怯懦。
到底是生活在宫中多年的人,此刻若换作一般的宫人,早已吓得肝胆俱裂,唯有这惠贵人犹然冷静自持。想来,她能在众多妃嫔中脱颖而出,短短数载便怀有龙嗣,凭的绝不是一般的手腕和本事。
“姐姐不认识不打紧,只要这奴婢认识姐姐,皇后娘娘那边便足够交代了……”景宁淡淡地望过去,笑得高深莫测。
芷珠的脸色霎时白了下来,咬着唇,一字一顿地质问:“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景宁耸耸肩,“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姐姐该懂的。”
即便得宠,即便育有皇子,又如何?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身份低等的贵人,皇后才是一宫之主,若她想陷害,谁敢反驳,哪个有能力反驳?
“为什么?我安分守己地待在绥寿殿,从没想过与人争什么!”
“可你挡了别人的路……”
冷冽的话,冰凌般穿耳而过,纳喇.芷珠怨愤地看向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蓦地变得很难看。
绥寿殿的气氛,就这样凝滞了下来。
寂静。
静得唯有风声。
蓦地,寝殿内堂,响起了一阵婴孩的啼哭。
景宁眼睫一动,冷不防抬眸,那嘴角陡然流泻出的泠泠笑意,让纳喇.芷珠顿时惊慌了起来,“你不要害我的孩子……”
什么凉药,什么福贵人,不过是皇后想要铲除他们母子的借口。皇后一直就不想让她的皇儿活下来,如今临盆在即,就更不会放过她的孩子!
“姐姐这话从何说起,妹妹何时要加害皇长子了?”景宁笑得一脸无辜,却是转过头,朝着地上的碧莲摆了摆手,“戏演完了,你可以下去了!”
碧莲依言,擦了擦脸上的泪,起身,朝纳喇.芷珠行了个礼,便退了下去。
景宁眼见碧莲将寝殿的门再次关上,才淡淡地看向纳喇.芷珠,言辞之间,却再没了先前的盛气凌人,“凉药之事,确有其人,只不过不在长春宫。至于在不在其他的宫里头,就不是我这一个区区的宫人能说了算的……纵然需要人出来顶罪,也不会是纳喇姐姐……”
起码,现在不会。
她言之凿凿,却让惠贵人更加愕然,“可那瓶药……”
“那瓶子里装的,不过是一瓶普通的百花酿。”景宁说罢,便拿起那瓷瓶扭开瓶塞,一股芬芳浓郁的百花香气即刻散发了出来。
赫舍里皇后确实是让她陷害栽赃,可皇上却也让她保惠贵人。两者相较,总要取其轻的。她怎会不懂权衡呢……
“你为何要找到我这儿来?”冷汗褪去,芷珠心绪纷乱,却想不通她究竟意欲何为。
景宁微微扯唇,没接话,只是径自朝寝殿内堂走去。芷珠没再阻拦,只一瞬的踟蹰,便快步跟了进去。
浅绯的锦帐微垂,摇篮中,躺着一个纤弱幼小的生命。
锦缎的绢巾绕得密密匝匝,小皇子的周身裹着明黄软衣,宛若嫩蕊娇葩,见到景宁,前一刻还盈盈啼哭,此刻却是异常安静。
宫中早有定制,皇子出生之后,不得与母妃同住,这一点,尤其针对庶妃。可自本朝以来,大凡是妃嫔生下的皇子,几乎全部早夭,只剩下了一个皇长子。皇上和太皇太后尤为怜惜垂青,故此,对待惠贵人及尚在襁褓中的小皇子,多了一些例外的照拂。
侧过身,她细细凝望,那娇柔白嫩的孩子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一摇一摇地将胳膊伸出锦衾棉褥,朝她咯咯地笑。
“皇长子长得很漂亮。”景宁由衷地道。
芷珠哀戚地垂下眼帘,“我真的不明白,为何皇后娘娘偏要死咬着我们母子不放?历来继承大统的都是嫡子嫡孙,我身份卑微,就算是皇恩浩荡,也不会轮到我的头上啊……”
她说着,泫然欲泣,不禁为平庸的姿色添了一抹娇柔,我见犹怜。
景宁却笑得不置可否,视线落在那一抹明黄的袖带上。
太子之位,尊贵非常,按照祖上的规矩,确实是非长子嫡孙莫属。所以与其说是身份,不如说,更是宿命。他注定了是一个王朝的希望,注定了所有的人都要对其忠诚,可是,却也是最最危难、最最凶险--有人盼着他死,有人盼着他生,根本不需要理由。
“宫闱之内,总归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到最后一刻,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所以纳喇姐姐的话,未免是言之过早了……”
坐镇中宫又怎样,不过是一个失了恩宠的可怜妇人,没了男人的怜惜,便是涩的、苦的,连着面目都变得狰狞可憎。纵然机关算尽,也难保最终不会落下个作茧自缚的命运。历朝历代,总是如此。
“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问得真切,景宁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直到,将她看得没有了底气。
浸润后宫七年,这个纳喇.芷珠合该心明眼亮,可她偏要做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是不是太聪明了?
“姐姐聪慧过人,有些话,想必不用妹妹说,亦是晓得的。东宫那个位置,高高在上,凡是育有皇子的妃嫔,莫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往里挤,即便再大度,也不会有人抗拒那种诱惑吧……”
手缓缓地握成拳,芷珠将怀里的孩子交给一旁的婢女,看着景宁眼神变幻莫测,“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姐姐莫动气,妹妹挑明之前,姐姐不妨先看看这封家书,这可是桂嬷嬷亲自交到我手上的……”景宁嫣然一笑,索性适时地岔开话题,从袖中拿出那封微微有些褶皱的洒金信笺。
桂嬷嬷……
纳喇.芷珠的眼皮抖了抖,三分惊异,七分忐忑,不疑有他地接过来一看,信函上的字迹果然是族兄的亲笔。
看到她微微缓和下来的脸色,景宁了然地笑笑,转身,她走出寝殿,只留下惠贵人单独拆开信封。
纳喇.芷珠的兄长,是如今镇守南疆的纳兰明珠大人。景宁虽无庙堂脉络,却粗识当下形势。南疆被三分十余年,守备大臣渐跋扈,骄纵逞凶,早就被皇权所忌惮,纳兰大人操重兵镇之,不仅是朝廷安插下的一个眼线,更是确保南疆不会犯上作乱的资本。
可如今,皇后有喜,京城这边,自然要想方设法地让远在千里之外的纳兰大人高枕无忧。而这封报平安的家信由景宁来传递,就再合适不过。
“这是……皇上的意思?”芷珠踟蹰半晌,方才惶惶不安的眉目间多了一分镇静。
景宁微微一笑却并不接话,在芷珠看来已经是默认。
“方才导演的一场戏,不过是想要提醒纳喇姐姐,深宫复杂,任何事情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往后定要多加小心。”
芷珠眼睫微颤,幽幽地道:“可是,皇后娘娘那儿……”
“手再大,也遮不过天。这天下,毕竟是皇上的天下,这后宫,也是皇上的后宫,皇上想保谁,想杀谁,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只要姐姐放宽心,一切有皇上在,都不会有问题的……”
芷珠的唇齿一张一翕,踟蹰嗫嚅,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该问吗?她不确定,亦不敢确定。
眼前这个新晋的宫人,步步谨慎,句句小心,一环勾着一环,就连她这个自诩为宫中老人的贵人,都是自愧弗如。方才一番话,于情于理都说得恰如其分,可她的心却如何也安定不下来。
景宁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索性凑过去,为她传道解惑,“如今,娘娘的麟儿身体结实,只要能够保证健健康康地长大,就比那些早夭的皇子来得幸运。况且按照我们满人的规矩,不仅仅是母凭子贵,也可以子以母尊……只要活下来,总会有机会的……”
子以母尊……
芷珠喃喃地念着,一瞬间,原本晦涩的眼底陡然迸射出一丝亮彩,脸颊晕红,就连神采也飞扬了起来。
景宁看在眼里,微微低下头,只作不知。
“那妹妹这便告辞了。以后诸事,皆有人照应,姐姐只要安心照顾皇长子,也顺带着让宫外的人安心,皇上是绝对不会亏待贵人姐姐的……”景宁说罢,抬首看她,眼眸中透出一抹深意。
纳喇.芷珠走上前,拉起她的手,“妹妹放心,姐姐都明白……”
景宁恭顺地笑笑,然后敛身而拜,转头离去。
映坠已经在院中等候多时,见她出来了,没有多问,便亦步亦趋也跟着离开。
回到承禧殿寝殿,没等她们二人跨进院门,就看见里面早有四个宫婢在那儿等待了。
景宁微愣,心中忽然升起一抹不安,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实在无福消受。眼见这么大的阵仗,还以为是哪个宫的主子驾临,却不曾想,这些人居然是皇上和皇后娘娘派来伺候她的奴婢。
无物结同心,空结同心草。
这一对夫妻,就连监视打探,都是一般手段。可按照定制,她目前位不及常在、答应,有映坠一人伺候已经足够,此番多出来了四个宫婢,真不知明日后宫又会如何风传。
景宁摆手屏退其他人,寝殿内只留映坠一人伺候她更衣。
按捺不住心中的疑窦,映坠一边用热板熨着旗装,一边低低地问:“宁姐姐,你临走的那句‘子以母尊’,是什么意思啊?”
景宁系好肩扣,抽出手来敲了一下她的头,“你这丫头,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也听了。以后切记少说多听,殿里头不比从前,如今多了四个人,人多嘴杂,难免会生是非!”
映坠吐了吐舌头,“我懂我懂,以前在承乾宫的时候,那儿的嬷嬷也是这么教的!”
景宁笑了笑,不再言语。
映坠年小纯良,怎懂得后宫人心险恶。
什么子以母尊,不过是她为了博取惠贵人的信任,让她就范而编制出来的一个美梦罢了。惠贵人的族兄镇守南疆,若是将来平叛有功,便是立下了不世功勋,届时,难保惠贵人不会因此得到晋封。所谓子以母尊,也是同样的道理。
可她却终究忘了,上头稳稳当当坐着一个皇后和两个皇贵妃,除非她们一无所出,否则现今的皇长子只会是皇长子,永远变不成长子嫡孙。
所谓破格晋升,所谓夺嫡之乱,不过是个如梦似幻的由头,让那些被**迷惑了心智的人勇往直前,前仆后继……而到头来,最大的赢家,便是那个高高在上、雨露均沾的九五至尊。
可对纳喇.芷珠,皇上到底算是极费心思,就连细微之处也为她考虑得谨慎妥帖。
换了身衣裳,景宁施施然走出寝殿,一个人都没带,绕了路,取道贞顺门,去了东六宫那边的东暖阁。
自从那日,他与她之间,便多了一分不为外人道的默契。
养心殿外,李德全坐在回廊里面,一边扇凉,一边迷迷糊糊地打盹,听见细微的脚步声,微不可知地睁开眯着的眼,见到是景宁,又闭上眼睛假寐。
没有任何阻拦的,她走进了养心殿。
盛夏的天气,无论到哪儿都是一片酷暑。若是按照定制,此刻皇上应该携各位妃嫔迁去离宫避暑,只因为这一段南疆多事,故此失了闲暇。如今各个宫殿里头唯有用储藏的冰块降暑,也算得上是凉爽舒适,只是苦了那些守卫的宫人。
推开殿门,他果然坐在案前批改奏章。
熏香缭绕,令人昏昏欲睡。景宁轻步走过去,俯身而拜。
他没有抬头,磁性而稍带淡漠的声音传来,恍若冰块,一扫殿内的热浪,“可有回复吗?”
景宁从袖中拿出碎花信笺,恭恭敬敬地递到了案子上。隽秀的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族兄亲启”的字样。
玄烨拿过来,取出信笺粗略看了看,点了点头。
“你做得很好。”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难掩语气中的疲惫。景宁微微抬首,看向那俊美无俦的明黄身影。满脸困顿,眼底布满红丝,尽管看上去疲惫非常的样子,还是强打着精神翻看一本一本的奏折。
景宁心底,忽然很想叹气。
想来,皇宫大内,多么至高无上,尊贵奢华,生活其中,虽锦衣玉食,荣享人间之极致,却并不似寻常百姓眼中那般日日无忧。且不论风云诡谲的庙堂之争,风姿妖娆的后宫之斗,光是每日堆积如山的政务,便消耗太多的精力,其间几许愁闷、几多心酸,便是常人无法承受的。
“承蒙皇上夸奖,能为皇上分忧,是奴婢的福气……”她款款敛身,下拜。
拿笔的手蓦地一滞,他没有抬首却停了笔,“你如今是待诏的宫人,虽无品阶,却也是侍过寝的,无须自称奴婢了。”
七月的阳光很刺眼,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殿里的地上,明黄的几案,锦缎光鲜,泛起了亮灼的白光。他就笼在那明媚的白光中,清俊缥缈,朦胧而不真实。
乍一看,他是那样的风流温雅,倜傥干净,斜飞入鬓的眉,深邃明澈的眼,似氤氲着雾霭的寒潭,似碎冰潋滟的春水,静水流深,如墨般隽永。
放眼天下间,这等俊美无俦的男子,该是少有的吧!难怪后宫嫔妃三千人,个个对他倾心相恋。即便是她,当初的一面之缘,也难免会想入非非。可也正是这样的人,贵为九五至尊,有着最深重的城府,最英武的韬略,最难测的机心,如同一把韬光养晦的剑,不出鞘,不锋芒毕露,却是在最难以察觉的时候,杀人于无形。
康熙八年,震惊朝野的智擒鳌拜,他才十六岁。十六岁的少年,居然就懂得隐忍退让,暂避锋芒,最终才可麻痹敌人,还政于朝,大权独揽……何期繁华一梦,生在无情帝王家。
见她神思恍惚游离,他亦不以为意,拿着笔,他一边翻看奏章,一边看似无心地探问:“朕这边,你算是过关了,可皇后那边,你当如何应付?”
淡若风烟的话,言辞间平静如常,却让景宁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交握的手紧了紧,她决定死咬到底,“皇上容禀,请恕奴婢愚钝……”
“你聪敏如斯,就不必朕点破了吧!”他目光清浅,淡笑若素,深邃的眼底,却蕴涵着一抹幽淡的精光,“一串碧玺手串,便想要收买人心,究竟是皇后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低估了你?”
景宁一惊,越发心慌。
她做错什么了吗?那碧玺手串,代表了中宫的威严和权力,确实是皇后对她的收买,可既然告知了惠贵人,就早有心理准备会被皇上知晓。如今,被他一语道破,却是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耳目朦胧,她心慌意乱,他却越发的平静,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连桂嬷嬷那样难缠的人都能收为己用,倒是朕低估了你手眼通天的本事……”
桂嬷嬷?竟是为了这个……
握着的手攥成拳,直到纤长的指甲抠进肉里,才让她收敛了游离的神志。
那个桂嬷嬷不过是个奴婢,若不是纳兰家的三代家臣,恐怕谁都不会注意到一个小小的镶白旗包衣。可他却挑明了,是不是代表了他猜忌……
唇齿微动,她想要为自己辩解。
可暗暗地,她又兀自恼怒--明明是他让她前去绥寿殿策应,才会出此下策,可他如今倒翻脸无情,又责怪起她来了。难怪,世人说伴君如伴虎,一步错,步步错,她的如意巧思,终究敌不过他胸中那抹计量。
“皇上,奴婢情非得已,还望皇上体谅垂怜……”她咬着牙,心里虽千百个不愿,却也不能破罐子破摔,企图用乞怜打动他。
可他是何人,阅尽千帆,岂会不懂她的小小心思。看在眼里,他却也不点破,只是轻笑如风,悠然温雅,“你且起来,朕如今靠你平衡六宫,如何会不保你,那日在乾清宫的话,永远算数……”
景宁心头一震,低着头,嘴角却牵起一抹苦涩的笑靥。
侍了寝,失了身,心虽在,却已然残缺不全。可她不能抱怨,不能怨恨,因为说到底,那夜不过是她一厢情愿,自作聪明,若是没有她故意勾引,他岂会临幸她。
“可否请皇上赏赐个恩典?”景宁轻声细语,问得小心翼翼。
玄烨放下笔,双手交握,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眼睫上,阳光迷离,氤氲在那张秀雅精致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美。
“不妨先随朕出去赏花……”
所谓出去,只是移步到了暖阁前的回廊。
春风一夜庭前至,槐花十里不胜香。
这本是说的芳菲四月,如今六七月的天气,槐树早应该郁郁葱茏。可放眼望去,却是满树的团花似锦。
耳畔,是熏风送暖;眼前,是花香怡人。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簌簌飘落的菲薄花瓣,修长白皙的指,干净有力,衬着若雪芬芳的槐花花瓣,那抹静静伫立的身姿,仿佛江南石板桥边走来的清俊书生,显得越发雅致温润,隽秀如画。
“众芳摇落独暄妍,何等绝美雍容的芳姿?!朕还记得当日问你,你说,不想零落碾成泥,唯有香如故……那么今日,又当如何?”
纤长的眼睫轻颤,景宁垂首不语。
一入宫门,很难做到始终如初。今时,已不同往日,被迫也好,有心也罢,当她迈出了第一步,便已经无法回头。
“长路漫漫,不知何处才是归途,唯有摸索前行,才不会万劫不复。可是却不知皇上这盏明灯,会不会始终牵引眷顾……”
她的苦,源于宫闱中的琐碎小事,凶险变数,让人防不胜防;他的愁,却是受困于无物之阵,既源自于庙堂,亦受到来自宫闱的牵绊。
他需要她平衡六宫,替他防微杜渐;她需要他作壁上观,保驾护航。
一个是身份卑微的宫人,一个是九五至尊的君主,两种面孔,一般心思。不过是利用与被利用罢了,无关风月,无关爱情,唯有互利而已……
“只要不动绥寿殿,不威慑东宫,其他人随你处置……”他轻轻地将掌心中的花瓣碾碎,黏稠的花汁樱红鲜润,顺着他的指缝蔓延如血。
白皙的手指,修长;鲜艳的花瓣,凄美。
她掏出绣花绢巾,轻轻凑近,然后轻柔而小心地抚上他的指,仿佛呵护最珍贵的宝贝。
“有皇上担保,奴婢自然是一百个放心。只是皇上一向孝顺,到时候,只怕太皇太后那边……”她欲言又止,手上却不停,仿佛他真的伤到了一般。
修长干净的手指缓缓收拢,将那一双纤巧却不细腻的手包裹,微凉的触感令他垂下眼帘,深邃的目光,落在她清淡雅致的脸上,似笑非笑,眼底闪烁出一抹意味深长。
“你对惠贵人说的那一番关于朝局的话,想必,如今已经传到了太皇太后的耳朵里。她老人家向来大度明理,又一向喜欢机敏聪慧的女子,即便没有朕,想来也不会为难你的……”
这便是要她自生自灭啊……
微微垂下目光,景宁淡然地勾起唇,“多谢皇上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