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宰相难当12
皇上大约是近世以来,对诸王兄弟最为友爱的一位君主了。
太上皇共有五个儿子,长子宋王李成器、次子申王李成义、三子便是当今皇上、四子岐王李隆范、五子薛王李隆业。皇上登基之初,曾命殿中省尚舍局制造了一套长枕大被,与兄弟们大被同寝。每日早朝以后,皇上经常是与诸王在一起游乐,时常是饮宴、斗鸡,或是在近郊打猎,游赏别墅。在宫中的时候,兄弟五人跪拜如家人之礼,皇上临幸诸王府第时也是轻车简从,但求家人之乐。如一日不见,皇上赏赐、问候诸王的使者便会频频往返,相望于途。
然而,对这四个兄弟,皇上只是以声色财宝畜养娱乐,并没有给他们任何有实权的职位。尽管如此,这四个王府的家人、亲友,仍成为长安城中最有权势,也最豪横无理的一群人。
薛王李隆业的舅舅王仙童是曾深得太上皇宠爱的王贵妃的弟弟,与薛王过从甚密。上元夜观灯时,王仙童强抢民女回府,逼奸不成,竟将那女子残忍地杀死了。
按说,豪强横行,在历朝历代都是常有的事,但是,这件事却在京中轰动一时。之所以会如此,有多方面原因。小民们想的是,如果京中诸王、公主以及外戚们可以横行无忌,这不但会危及到他们的财产,也可能会危及他们的性命。另外一些人则不同,这是一群任何时代都会有的夤缘侥幸之徒,他们麇集在京城之中,为的就是找门路,图富
贵,如果王仙童能够免遭刑罚,或是处罪较轻,他们就会十分机敏地发现钻营的路子在哪里。
本来,王仙童的案子经过御史弹奏,基本上应该结案了。但薛王向皇上求情,皇上竟将这案子又交代了下来,让三省与御史台重新鞫问。这也是一个相当明确的信号,皇上有意网开一面。
姚崇心道,皇上再精明,也避免不了这种每一位皇上都可能遇到的倒霉事儿。自毁纲纪,以屈其亲,这可不是一个中兴之主应有的行为。
姚崇与卢怀慎在便殿里见到皇上时,皇上与他的四个兄弟正在合奏新近从波斯流传至大唐的《胡旋舞曲》,宋王与薛王吹奏玉笛,申王弹琵琶,岐王击铃鼓,而皇上则是亲操胡琴。
姚崇与卢怀慎向皇上与四位王爷行过礼之后,宋王将姚崇叫到身前。
“姚兄,多谢!”宋王从腰间解下一只五色斑斓的玉环,递给姚崇。
宋王真不愧是一位仁厚长者,他这是在感激姚崇在张说那件事情上处理得当。见皇上微微颔首,姚崇双手接过玉环,跪倒行礼:“多谢宋王赏赐。”
四位亲王退下之后,姚崇奏道:“皇上,臣有一事不明,请皇上指教。”
“什么事?”皇上春风满面,看上去兴致颇佳,他等两位重臣坐下之后方才问道。
“前些日子里,皇上曾降旨到三省都堂,言王公、驸马有所奏请,非皇上亲书墨敕,不予授职。近日申王府的录事阎楚圭非功非劳,只以他是薛王亲旧之故,便超拔授官,怕是有所不宜。”姚崇今天相当谨慎,因为,如果今日之事得以成功,他整顿朝纲的大业就会事半功倍。
“姚卿,这芝麻绿豆大的事也要来问我?那宰相的职权是什么?”年轻人气盛,姚崇有意推翻皇上的旨意,皇上的脸色立时阴沉下来。
“此事虽小,关系却大。”今天这个头开得不好,姚崇心中产生了一
丝犹疑。但他也不能就此不再提及此事,否则,皇上虽然很有面子,但他宰相的面子和权威却损失殆尽了。“皇上您想,如果每一个人都可能以亲旧之恩得授官职,那满朝朱紫尽是亲戚、旧友,哪里还会有治国平天下的贤才?中宗皇帝朝中发生的事情这才过去几年?如今那些员外官员还大都留在京城,若不绝了这些人请诣幸进的念头,吏治的清明怕是难得实现。”
“亲王府里一个小小的参军会引起这么多人注意?姚卿不是在暗示朕法令不一吧?”皇上的心中涌起了一丝不快。你们既然位在宰辅,就应当以大事为重,整日纠缠着这些与朕有关的小事,做出一副愚忠的样子,难道这才是君子之道?皇上不喜欢现前的这一切,尤其是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故意做出诤臣的样子给他看。
不过皇上也清楚,姚崇绝不是个诤臣,他太欣赏自己的聪明了,他以为凡事都可以靠着他的机智圆满解决。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聪明的办法来说服朕。
眼下的情形是君臣之间最糟糕的情形,皇上与宰相的思路相左,想的并不是同一件事,此乃乱政之兆。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一向不大开言的卢怀慎把话题岔开了。
“臣有一事请皇上圣裁。”与姚崇的高门大嗓不同,卢怀慎讲话细声细气,但却字字清楚,“王仙童一案臣详细复核了一遍,又征询了刑部与御史台诸处的意见,觉得是不是由王仙童赔钱给丧主,并令其输金助边?此事关系到皇太妃和薛王,皇上也就不必再追究其刑责了。”
卢怀慎曾三任御史,虽然向来是主张“法贵宽平”,但对《大唐律》中的输金赎罪等条一向颇有微辞,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今天这是怎么了?
姚崇顿时产生了被人出卖的感觉,皇上也奇怪地瞪大了眼睛。逼奸杀人,形同恶逆,这在大唐可是重罪。而且王仙童的罪状已经鞫问明白,人证、物证俱全,依《大唐律》,其必死无疑。皇上要求复审的目的,也不外乎是让御史和刑部给他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留他一条性
命,流放远恶军州罢了。
“卢卿,你是不是饿糊涂了?”皇上问道,“王仙童能够不死已经是法外施恩了,怎么能罚金了事?”
“既然是法外施恩,一寸是法外,一丈也是法外,皇上不妨做个整人情。事关皇太妃和薛王爷,当年汉文帝的舅舅薄昭犯法,汉文帝看在薄太后的面子上,就没杀薄昭。皇上,还是家人为重的好。”
“噢,家人为重!”皇上拉长了腔调,声音中有了几丝揶揄的味道,“你们两个人给我站起来。”
皇上走下御座踱到二人近前,眼睛紧紧盯住姚崇与卢怀慎,轻声道:“你们两位老臣都精通律法,我想请教二位,身为宰辅,误导皇上以乱法,应当治什么罪?”
“皇上恕罪。”卢怀慎一下子跪倒在地,高叫道,“皇上,老臣只是想倚仗与皇上的旧交,借王仙童的事讨好皇上,以求幸进,实在是别无他念。”
皇上一下子让卢怀慎给气笑了,道:“你如今身为宰相,正二品的大员,穿的却像个叫花子,回到家里连饭都没得吃,你还有什么可钻营幸进的?我就是封你个郡王,给你万担的禄米,你也改不了这毛病。”
然后,皇上正色道:“你们不要自视才高,还把我当成个不读书的纨绔。汉文帝是没杀薄昭,但他让大臣们轮流到薄昭府上去痛哭,一直把薄昭哭到自裁为止。史书上是不是这么写的?”
“皇上大才磐磐。”姚崇不失时机地奉承了皇上一句。
“你们两个人不要串通一气在我这里演戏了,有什么话最好直说,如果再这么转弯抹角的,朕只能认为你们小视于我。”
姚崇闻听此言,连忙跪倒行礼道:“臣下绝无戏弄皇上之意,我与卢相公这是效古人嘲诙以谏。”
“若嘲诙不成,是不是接之以痛哭?若再不成,会不会给朕来个尸谏?”此言一出口,皇上就发觉这玩笑开过头了。
姚崇与卢怀慎同时免冠叩首。卢怀慎叹道:“若真到了那一步,臣
早已不知魂归何处,怕是没有机会享受这份荣耀。”
卢怀慎一向身体不好,他的话在君臣之间引起了一阵伤感。皇上亲手扶起两位老臣道:“朕虽不敢自夸是个有道明君,但也请两位老臣日后把朕当个有理解能力的成年人看待。君臣相亲,互相信任,大唐才会中兴有望。”
“是。”
经过这一切之后,近几日弥漫在君臣之间的那种生疏感被一扫而空。姚崇在心底暗自钦佩卢怀慎深藏不露的机智,这个看上去像个乡下土佬的人竟有这等本领!这一次,等于是卢怀慎把他从君臣对质的困境中解救了出来。
“事情本来不难理解。”皇上回到了御座上,“你们不要总是以耿耿忠臣自居,你们也应当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如果杀了王仙童,可能会父子、兄弟失和……”
“如果依法行事,王仙童必死无疑。”君臣之间互不解理是件最危险不过的事,这种危险总算过去了,姚崇又恢复了往日的机智。“若是枉法赦免了王仙童,受伤害最深的却是大唐的江山社稷。如今也许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就是找一个太上皇、申王和薛王都可以理解的理由,将王仙童正法。”
“有这样的理由么?”皇上不是不想杀王仙童,这件事他已经盘算了多日。只是,由于他对朝政还缺乏经验,他没有找到一个可以维护所有人利益的办法。
皇上自认为是个友善的人,他不但要做个好皇帝,还想做个好儿子、好兄弟、好朋友。
“这件事情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抑制外戚,杜绝请诣之途。”姚崇侃侃而谈,“皇上可以诏告天下,公布王仙童的罪行,并且不待秋决,将他尽快斩首于东市。这样一来,所有的外戚都会清楚地知道,皇上不会因为亲旧之恩而为之枉法,也就避免了外戚当权弄事的可能。另外,将阎楚圭贬出京城,使所有意图夤缘幸进者敛手。同时为诸王设
师傅,导之以贤德;罢公主开府设官属之例。那时,大唐的风气必将会为之一变,皇上中兴大唐的事业就会一帆风顺了。”
一直退在一边没有接言的卢怀慎道:“现在已经是二月份了,官员的岁考与铨叙马上就要开始,全国上下所有的官员,此时都在注意朝廷的动向。如果能依姚相公的建议行事,没有诸王、外戚的干预,淘汰员外官的工作就可能非常顺利,这会为重建清明的大唐吏制打下坚实的基础,太上皇一定会赞同的。”
“就依二位卿家的意见,过后写旨来看吧!”皇上虽然同意了他们的建议,但他的心中并不踏实。太上皇为人太过重于感情了,刚贬了张说,现在又杀王仙童,如此严厉的举措会不会引起太上皇的不快,皇上心中还没有底。
“关于营州的事,你们安排得怎么样了?”重建营州是皇上登基以来第一次与外患开战,皇上不想出师不利。
军事行动是姚崇所兼兵部尚书份内的事,而且,以他的资历和经验,在军事方面他是朝中最有发言权的大臣。
“营州的事有两种办法,一是诱敌深入,然后聚而歼之。现在马上就要入春了,每年春天契丹人粮草不足,必来幽州境内抢夺粮食、牲畜,我们可以布军以待之。第二,就是直接攻取营州。但北方寒冷,我们的军士、马匹并不耐寒,怕是也要等一两个月之后,方可进兵。臣等日前已经发函给薛讷,让他补充军械、马匹,并为他从附近各州征调粮草。不论采用哪一种方式,这些准备工作都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见皇上面色不善,姚崇违心道:“近来契丹人不断在边境滋事,给他们一个教训非常有必要。”
“卢卿,你的意见?”
“先打击契丹,然后再看奚与末曷等是否真有投降大唐之意,那时再考虑重建营州尚且不迟。”卢怀慎虽然话少,但句句都在点上。
皇上此时刚刚有了一些满足感。他非常希望自己是一个太宗皇帝那样的英明君主,而不是一味听从宰臣们的意见,只作个点头或摇
头的工具。打击契丹,重建营州是他个人的决定,能够争取到宰相们的支持,同心协力,而不是以皇上的权威一味独断独行,这让他找到了一点英明君主的感觉。
姚崇的心里也同样产生了一种轻松的感觉。当年太宗皇帝时,是“房谋杜断”才迎来了贞观之治。如今大唐朝有我姚某人,再加上卢怀慎的缜密,事情大有可为。
“还有一件事情。”召见临近结束时,姚崇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就是殿中监姜皎,这个人整日混在宫中,对皇上的声誉不利。”
“姜皎是朕私人的朋友,他只管宫中的事情,从不对朝政乱插嘴,尽管他也有参政的权力。”皇上要做个有独立见解、有判断力的人,不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再说,这只是姚崇与姜皎二人的私怨,不是国事。“他当年举荐你为河东道大总管的事,是受了张说的蒙蔽,不要再计较这件事了,好么?”
“皇上说得是。”在皇臣之间的较量中,给皇上一点胜利的满足感非常的有必要。姚崇心中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