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唐伤心13
第四个是一个长身而立的青年,他也挺拔英俊,器宇轩昂,但是跟那个剑客不同,他仿佛是一柄出鞘宝刀,浑身上下充满着一股凛冽之气。他身上的杀气之重,即使是我也甘拜下风,只是他的头发却有点灰白之色,而且面相很苦,仿佛在他心里郁结着一段伤心的往事,难以开解。
四个人在我隔壁靠窗的桌子坐下,叫了几个小菜,两壶酒。第四个青年似乎对山水阁很熟悉,随口点出的菜都是山水阁做的最好的几味。
四人一边喝着酒,一边观赏着瘦西湖的风光。瘦西湖融南方之秀、北方之雄,风韵独具而蜚声天下。卷石洞天、长堤春柳、四桥烟雨、徐园、月观、小金山、钓鱼台、五亭桥、白塔、二十四桥景区等名园胜迹,散布在窈窕曲折的一湖碧水两岸,俨然一幅次第展开的画卷。向有"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的说法。四人都看的心旷神怡,那面有病色的青年突然轻轻击节,吟起诗来,"若将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我没去过西湖,但似乎这瘦西湖也能当此称誉了。"
"西湖比这大多了,景色也好些。"那个轻功高手道。
"各有特色吧,扬州比杭州繁华,瘦西湖边的风月比十里秦淮也只在伯仲。"第四个青年淡淡的道。
我听他们谈论景物,也就不再注意他们,转头继续看窗外风光。
我一壶酒喝完,正想再叫一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我探头下去,看到有群人在山水阁下聚成一团。有六七个家丁模样的人把一个衣裳褴褛的老汉围住了,一个公子打扮的人在旁边高声喝道,"打,打死这臭要饭的。本少爷的衣袖,卖了你也赔不起,给我打!"
于是拳头声、踢脚声和老汉的惨叫声响起。围观的众人都面有不忍,但迫于那公子的淫威,也没人敢出头。
我叹了口气,仗势欺人的事,无论在大威的哪个角落,总会出现,这大概是我这些年见过的第七十或者第八十次了。我吸了口气,掂起桌上的筷子,正想出手,突然心里一动,转头看隔壁那四人时,发现他们也在探头观望,却谁也没有动。
"他们看起来该是行侠仗义之人呀?"我纳闷间,突然听那个病青年笑道,"钟神秀的演戏功夫还是这么差。"
那轻功高手也笑道,"是啊,看,这样一拳下去,多少应该见点血吧?居然连包都不起一个。嘿,造化钟神秀,不过如此。"
"从京城到扬州,这是第几次了?"那剑客问道。
"第三次了,"第四个青年叹了口气,"他扮了三次老汉,每次都被人打的满地乱滚。"
四人一起大笑,病青年摇头道,"每次都死不了。"
我凝神间,楼下形势又变,那老汉吃打不过,跑进了山水阁,那公子不肯放过,带着一群家丁冲了上来。山水阁内顿时鸡飞狗跳,乱成一片,老板伙计的哀求声叫苦声不绝于耳。跟着脚步声急促的在楼梯间响着,那老汉急急的冲了进来,他的目光在阁楼上扫了一圈,便一边叫着救命一边向那四人的桌子冲去,似乎想通过他们那边的窗子翻下楼去。
那剑客伸手扶向老汉,"钟兄,小心,别假戏真做,掉下楼去。"我看到他的三指都握向那老汉的左手脉门。
见机关被识破,那老汉一个翻身,身法迅捷异常,如一只大鸟般向后飞出数丈。那轻功高手轻轻击了击掌,喝彩道,"钟神秀,这招不错。"
这时那公子和7个家丁也冲了上来,一看眼前的形势,就知道众人的演戏已被戳穿,都拔出兵刃,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喝道,"京城六扇门捉拿反贼,不相干的退下。"酒楼上的众食客顿时纷纷作鸟兽散,民不与官斗,这是至理。
钟神秀看了凝坐不动的我一眼,眼里掠过一丝讶色,转头对那病青年行了一礼,"夜王爷,您是贵人,小的不敢冒犯,就请您屈尊跟我等一起回京城吧。皇上深明大义,和顺慈祥,必不会重责您的。"
那病青年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却转头对那公子道,"你是汉口的刺公子?"
"正是小人!"那公子也恭敬的回答道。
"你们走吧,别打扰我们喝酒。我不会回京城的。"
钟神秀和刺公子对视了一眼,刺公子躬身道,"夜王,小人无论如何是不敢冒犯您的,王爷既然不愿回京,那就请您把燕家余逆交出来,好让小人回去有个交代。"
那病青年一笑,指着三个同伴道,"你问他们吧,我和燕家人都被他们挟持了。"
钟神秀对着那三人,脸色一变,厉声喝道,"丁俊,风憔悴,慕容凌非,你们三人挟持皇亲,包庇叛党,乃是十恶不赦的死罪,知趣的就快快受绑,否则……"他突然顿住了,没有说下去。
"否则怎么样?还能让我们多死几次不成?"那剑客慕容笑道。
第四个青年风憔悴一声不出,拔出腰畔的长刀,指着钟神秀,我顿时感到一股千军万马的气息在他身上涌动,沛然澎湃,气势惊人,他沉声喝道,"何必多言,上吧。"
造化钟神秀是六扇门一个成名的捕头,办过不少大案,我们杀手界的著名前辈血手杜杀就是折在他的手里。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钟神秀的武功,他的右手在腰间一探,一把镰刀模样的兵刃已经在手,他轻喝一声,连环三招,递向风憔悴的身前,招式变幻,方位难测。
我正暗叹间,阁楼里突然刮起了一股劲风。风憔悴的长刀不守反攻,只是简单的一式横扫,但是力道雄浑,如破竹之势,把钟神秀的招式轻轻松松的全破了,劲风所及,还把钟神秀和旁边两名家丁都逼开了数步。
旁观的刺公子脸色一变,"春秋刀法?"
钟神秀喘了口气,点头道,"是。这厮向来不要命,前两次都有不少兄弟折在他的刀下。"
这时围攻慕容的四个家丁也同时闷哼着退了出来,两个手里的刀彼此相撞,折成两截,戳进了对方的肩头,另外两个一个使铁尺,一个使判官笔,也是各自相撞,不过那两人武功显然略高,危机关头都避开了对方的兵刃。
那轻功高手丁俊笑道,"钟神秀,你们还是走吧,上次有七苦门的人帮忙你也没打赢,何况是现在。"
钟神秀狠狠的盯了慕容和风憔悴几眼,正要说话,那刺公子走到风憔悴面前,伸出手去,笑容可鞠的道,"风兄,果然不凡,初次相见,咱们亲近亲近。"
风憔悴皱眉,正要伸手,丁俊突然上前,轻轻一拍刺公子的肩膀,亲热的道,"刺公子,相请不如偶遇,这顿饭,你请了吧?"
刺公子连连点头,"当然,当然。"又向风憔悴伸手,丁俊笑吟吟的在旁边看着。风憔悴伸手握住,两人看起来并没有运上内劲相拼,只是轻轻一握,但是刺公子的脸色却瞬间变的煞白。他看了丁俊一眼,冲风憔悴勉强一笑,松开手去。钟神秀道,"咱们走!"众人向那病青年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下楼去了。
山水阁又安静了下来,四人回复座位,那病青年突然对我一笑,"这位兄台,一起过来坐坐如何?"
我点点头,"叨扰了",唤了楼下的小二上来,移座过去,拼成一桌。
众人互通了姓名,我才知道那病青年叫萧夜桥,是京城来的,我问起刚才钟神秀他们对他的称呼,萧夜桥点点头,道,"是啊,我是王爷。"他似乎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谈,转头问丁俊,"你又偷了什么宝贝?"
丁俊张开手来,是一个小巧的圆筒型铁具,他按了一下上面的机括,一只黑色的小箭夺的一声钉在了对面的柱子上,完全没入,力道大的吓人,而且瞧箭上碧油油的反光,显然还喂了剧毒,"我把刺公子的刺给偷来了"。
风憔悴看了会那铁具,呼了口气,"好险,差点遭他暗算。"
"江湖风波险恶,可比战场上诡谲的多,"慕容叹道。
"唐兄,"萧夜桥举起杯子,道,"天涯相逢,也不必问出身来历。醉时同交欢,醒后各分散。来,凭你刚才的镇定功夫,我敬你一杯。"
我举杯干了,跟着又和其他三人分别喝了一杯,然后我盯着丁俊,问,"丁兄,你是不是,恩,那个,天下第一,恩……"我寻找着措词,"偷"字总是不敬的。
"恩,我是,"丁俊笑道,"很有名吧?"
慕容微笑道,"他可不是天下第一神偷,他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神偷。"
众人都大笑,我边笑边拱手,"久仰久仰。"
这顿饭是我这些年吃的最开心的一次,这几个人或豪爽或大度或幽默或直接,且都谈吐不俗,见识不凡,说些武林旧事江湖传闻,竟是难得的默契。没有人问我的来历和过往,我也很少听他们谈起自己的往事。
很早以前,有人告诉过我:每个人都有隐藏在心底的秘密,如果你想跟他永远做朋友,那么你最好永远不要知道。
这群人,我希望会是朋友!
又喝了几杯,丁俊冲窗外一瞄,摇摇头,"看来今天的酒只能喝到这里了。"
我转头看去,见街上一阵喧哗,一大队官兵冲了过来。
他们四个神色不变,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唐兄,后会有期!"说罢对我拱拱手,从窗子翻了下去。萧夜桥由丁俊带着,去的比其他二人更快更急,几个起落,就消失在瘦西湖的山水间。
官兵上来拿人的时候,我也一翻身从楼上跳了下去,因为我突然想起,刑部的海捕公文上,我的名字还是高居榜首。
我第二次碰到萧夜桥他们是在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从扬州去杭州的官道边,一个小土坡,东边站着他们四个还有一个壮汉,后面有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孩,他们对面却站了一色装束的三个人,各个都太阳穴隆起,眼中精光四射,显然都是高手,而且是不低的高手,起码比钟神秀强的多,我知道他们之中随便哪个一出手,就会把钟神秀炸的体无完肤。
霹雳堂雷家的四杰,我还是认识的,毕竟这三年来我们打过不少架,老四雷怖的性命,就是被我的伤心泪取走的。
我听到那个壮汉道,"我们又碍你们雷家什么事了?"
"叛国逆贼,人人得而诛之,"雷重义正词严的说。我听的哑然失笑:大威或许谁都可以说这句话,唯独他们霹雳堂不能说。北国火器,十分之三就是从雷家进的。
不过其实借口只是让打架更加合理些,本身并不重要,在雷重和那壮汉动上手以后,借口也就无所谓了。
慕容拔出剑,对风憔悴道,"雷艳归我,雷恐归你。"
风憔悴点点头,"好。"
上次在山水阁,我对慕容和风憔悴的武功只是惊鸿一瞥,今天一见,我才知道,这二人的刀法剑法,竟是一流的境界。
慕容的剑轻灵迅捷,与同样以诡谲多变著称的雷艳相斗,双方攻守都是迅速之极。雷艳几次诡异的"艳绝天下"都被慕容用更诡异的身法避过,而慕容的接木功在雷艳精巧多变的招式前也是效果不显。看起来两人武功在伯仲之间。
风憔悴的刀法则是气度雄浑,森然有古意,雷恐的"惊恐爆"在他的刀下占不到丝毫便宜,数次霹雳弹都被劲风扫了回来,倒弄的雷恐自己手忙脚乱。幸亏雷家传承百年,所学大是不凡,因此雷恐左支右绌,还能勉力支撑下去。
另外那边,那壮汉和雷重却斗的极为狠恶。雷重本就是两湖一带最著名的外家高手,他的"重拳"能同时击毙三匹骏马,拳力猛恶之极。那壮汉却丝毫不避,挥拳连接了他七招,七次对击,两人的嘴里都渗出血来。
六人战成三团,看情形,萧夜桥这边略占优势,似乎不用我出手了。我正要离开,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一只苍白的拳头在我眼前出现,平平的向那壮汉身边的小孩击去,风声不起,似乎无甚力道。那壮汉退了三步,避开雷重的第八招,反手一拳击在那只苍白的拳头上,我能听到这记铁拳夹带的强劲风声,它似乎能把对方击碎。
然后我听到萧夜桥一声轻呼,"张兄,小心!"
两只拳头相撞,骨头断裂的声音清脆的响起。我瞪大了眼睛:被击飞的,居然是那壮汉,看他搭下的手臂和脸上痛苦的神色,我知道,他的左手,断了。
那只苍白的拳头毫无停顿,继续向那孩子击去,速度更是突然增快了数倍。
我一扣手中的伤心泪,就要出手。
丁俊突然动了,他白影闪过,那小孩快急无伦的横飞数丈,落在了远处。
那只可怕的拳头终于停住,它的主人落下地来,颤巍巍的站着,不断咳嗽,蜡黄的脸上毫无表情。我看着这个痨病鬼一样的人物,非常惊讶,想不到他的拳力居然如此强悍,硬碰硬的一拳就把能和雷重拼的不相上下的壮汉重创。
"病神君!"那壮汉托着左手,恨恨的看着对方。
病神君冷冷的眼神从所有人身上扫过,最后凝在萧夜桥脸上,"夜王爷,您让他们不必抵抗了,跟我回去吧。"
萧夜桥摇摇头,没有说话,他身形一晃,似乎想出手,但跟着又坐倒在地,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慕容和风憔悴一见大惊,但被雷艳和雷恐拼死缠住,寸步难行。慕容因为一走神,还差点被雷艳的霹雳弹击中。
病神君看着萧夜桥,道,"我师傅对您的武功佩服的很,他说这个年纪能到这个地步的,即使是李拂衣也无法办到,三年,你可以跟他一较高下。"
萧夜桥苦笑了一声,"多谢吉言,不过他也知道我没有三年的命了吧。"
病神君咳嗽了两声,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夜王爷,得罪了。"左手似扶似拿,伸向萧夜桥。他似乎对萧夜桥极为忌惮,平平的一抓里蕴涵了六种变化,且有四种是自守的。旁边的雷重则铁拳运劲,向那壮汉砸去。
我是杀手,是顶级杀手,对机会的把握,放眼江湖,也是屈指可数的。平手相斗,对病神君我的胜算应该不足三成,这也是我刚才没有贸然出去的原因。但是现在他和雷重把全副身心都放在了前面,我的机会就来了。
第一枚伤心泪呼啸着从病神君身上划过,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这还是因为病神君的武功实在太高,间不容发的时刻仍然能避开胸腹要害,仅仅被伤了右肩。
第二枚伤心泪没有让我失望,雷重的功夫显然不能和病神君同日而语,他还没反应,伤心泪已经从他的咽喉处一掠而过。
这大变让场上局势瞬间改观,那边原本相斗的四人也都停下手,跑了过来。病神君看着我的藏身处,脸色变的雪白,他沉声道,"何方神圣?现身!"
我慢慢的走出树丛,走到场子里,对萧夜桥他们一笑,转身对病神君道,"能避开我那一击的,你是这三年来第一个,佩服!"
病神君盯着我很久,冰冷的眼神凝聚成一根刺,良久,他问,"你是谁?"
"他就是伤心泪,唐伤心!"雷恐抱着雷重的尸体,叫道。
病神君点点头,他看着我,说,"江湖第一杀手,果然名不虚传。山不转水转,我们后会有期。走!"他一声轻喝,雷恐、雷艳抱起雷重,怨毒的盯了我一眼,跟着走了。
慕容和风憔悴向我点点头,上去给那壮汉张镇污接骨。"唐兄,"萧夜桥对我笑道,"多谢了。伤心泪神技,让人大开眼界!"
我一笑,"你们去哪?"
"本来想去杭州,我在那里有个朋友。现在看来,不一定去的了。病神君的人应该马上会把所有的道路封死。"
我想了想,"左右无事,我送你们一程吧。"
他们对视了一眼,萧夜桥看着我,笑,"好!怎么谢你?"
"到了杭州,你请我去楼外楼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