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2-12-25
陈宫算不算个好人?
这个问题有很多答案,就好像我们追问将西方的先进技术引入东方的传教士算不算好人一样,任何有关好坏的问题都是扯淡。
但至少在兖州的士人看来,陈宫算是个好人。
无论是什么时候,人类社会都不会是铁板一块,即使是号称最无私最光荣的无产阶级在夺取政权后也会出现多数派和少数派,这是大势所趋。
曹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今天的我们看来,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咳,收集美女不算低级趣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是人之常情。
好比我们在橱窗里看到了心仪的商品,有的人会驻足观赏大加赞叹,有的人会走进商店掏钱买下其中一个,而曹操只不过是把它们全买下来了而已,没什么低级的。
但在与他同时代的人看来,曹操的干爷爷,曹腾,一个扶持桓帝并间接造成了第一次“党锢之祸”的阉竖;曹操的老豆,曹嵩,一个花钱买了个三公的连史书都说不清楚是谁儿子的野种。
基本上,在讲究出身门第的古代,这种人就该被埋没在社会的底层,永世不得翻身。
历史上的曹操在东郡的时候,因为有保境安民之功,又比较礼贤下士,所以陈宫和程昱都是二话不说就跟他干革命,门第出身什么的,也就被他们自动选择性忽视。
刘岱被黄巾杀死,陈宫还热心地四处奔波替曹操作说客,让曹操不费一兵一卒就得到了整个兖州。
但曹操得到兖州后,先是杀名士边让,夷其全族,接着又是倾兖州之兵报私仇,陈宫就有点觉得自己所遇非人了。
在现代,有很多人认为曹操杀边让是轻易得到兖州后骄傲自大所致,其实这么说有失偏颇。
如果仔细地对比比较偏向曹魏的《三国志》和不那么偏向曹魏的《后汉书》,以及干脆就把曹操贬得一无是处的《三国演义》,曹操杀边让这件事,原因很简单,也很正当。
首先,边让这个人,很早就举茂才,并且还曾经担任过九江太守,只是后来见天下大乱,才弃官归乡里。
著名的蔡文姬的父亲蔡邕,对边让的才华颇多赞誉,并且还在何进掌权时特意向何进推荐他。何进担心派人去辟举边让还不肯来,还假借军事名义征召。
而后来曹操入主兖州,发布求贤令,也听说了边让的名声,于是派人去请他。
但边让认为曹操是阉竖之后,不肯屈就。
本来这样就算了,好比诸葛亮和郭嘉,诸葛亮认为刘表不足以当他的boss,就一直在南阳躬耕,等真正的真命天子到来;郭嘉先是受好友田丰的推荐,在袁绍手下干了几个月,但很快就发现袁绍不能用人,也干脆回了老家,不再出仕。
但边让就不一样。
陈寿和范晔都把曹操杀边让的原因说得很清楚,而且陈寿还引用了同时代的陈琳为袁绍写的讨曹檄文。
边让恃才傲物,而且对曹操有很多非议。
曹操不高兴,就找人把他给杀了。
终曹操一生,因言获罪的只有三个人,第一个就是边让,第二个是孔融,第三个是杨修。
边让具体说了什么让曹操不高兴的话,史书没有记载,但有关孔融的记载是很清楚的。
曹操为了保证军粮供应,发布禁酒令,限制用于酿酒的粮食供应。嗜酒如命的孔融就坐不住了,说曹操此举是违背圣人之言,亡国之举。
曹丕在攻克邺城后纳了袁熙的妻室甄氏,孔融就跟人说当初武王伐纣后,以妲己赐周公。曹操不懂,还特意去问他典出何处。孔融说,没什么典故,只是以今事度之,应该也差不多。
杨彪惹得曹操不高兴,曹操想杀他,孔融跑去跟曹操说,你今天要是把杨彪杀了,明天我就辞职,劳资特么的不干了!曹操没办法,只好让满宠审了几天后就把杨彪放了。
从以上的记载来看,孔融完全是曹操做什么他都不满意,要求赦免杨彪还可以说是正义之举,其他两件事就完全是没事找事蛋疼的了。
至于杨修,官方说法是因言获罪,实际上是做了曹操避免曹丕与曹植兄弟相争的炮灰。
边让这个人才气不亚于孔融,脾气性格估计也差不多,想来说的话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让曹操放过他?
更何况,无论是边让还是孔融,惹怒曹操的时候都正好是曹操阵营形势不怎么好需要安定人心的时候。
所以,曹操义无反顾地把边让杀了,不仅杀了他一个人,还杀掉了他全族。
而且官方的解释也很符合古代的价值观,扰乱民心,妄议朝政,这样的人放到明代,杀全族都是轻的,至少也要株连到亲友,而且如果皇帝刚好不高兴,那就是先杖刑后车裂再曝尸,全尸都不给你留。
但同样是士人的陈宫就不爽了。劳资辛辛苦苦给你弄来了一个州,你特么就是这么对我们士人的?!
再一联想到曹操那个是阉竖的干爷爷,可以说,没有曹腾,桓帝不会上位,桓帝不上位,第一次“党锢之祸”就不会发生,这完全就是阶级仇民族恨的干活啊!
陈宫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引狼入室,立刻又马不停蹄地跑到各个郡的军政长官那里,苦口婆心地劝说。
曹阿瞒这货就是个隐藏在我军内部的蛀虫,赶紧的,掐头去尾,整死丫的!
所以,陈宫算不算好人?
刘震看着手里的降书,对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
初平四年十月,虽然依旧据有三郡却实际上早已四面楚歌的陈宫亲笔写了降书,派亲信送到无盐,向曹操请降,并且愿意自己一个人承担所有罪名,只要曹操放过三郡吏民。
曹操让人抄送了一份给刘震、荀彧和郭嘉,打算问问他们的意见。
荀彧和郭嘉会怎么想,刘震不知道。
刘震知道的,是他也不知道要不要杀陈宫。
在历史上,陈宫被曹操擒住后,曹操笑着问他,公台啊,你一向自负智计无双,现在没话说了吧?
陈宫一指吕布,说,要不是他不听我的话,怎么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曹操大笑,说,那好,现在你是我的阶下囚了,什么个打算?
陈宫很直白,不像其他的降将那样,使劲儿夸曹操多么英明神武,只是说,我今天已经是败军之将,自然是死路一条。
曹操就问,你死了,那你母亲怎么办?
陈宫还是很直白,说,那就看你打算怎么办了。
曹操又问,那你老婆呢?儿子女儿呢?
陈宫也不改口,还是说,那还是看你的打算了。
曹操犹犹豫豫,不想宣布陈宫的死刑,陈宫也懒得再说,直接自己走到刑场,引颈就戮。
在老罗的笔下,陈宫和吕布,是以秦末的范增和项羽来做对应的,同样是智计无双足以翻覆天下却最终不受信任的谋臣,同样是勇武无双天下无敌却终归于末路的英雄,可惜的是,同样的还有结局。
以陈宫之才,就好比诸葛亮之于刘备,周瑜之于孙权,郭嘉之于曹操,能够成为心腹之臣的话,天下就在反掌之间。
但是,刘震再一次无奈地发现,他可以在游戏中收郭嘉,纳贾诩,降周瑜,得鲁肃,取诸葛,服庞统,却找不到任何适用于现实的方法去收服陈宫。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陈宫当然不是窈窕淑女,刘震也不是翩翩君子,但其中的感情是一样的。
用阿七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却无心伴落花。
思来想去两天后,刘震把怀县的重建工作交给夏侯惇,带着机关营,拉上吕布和一众降将,踏上前往无盐的路。
初平四年的秋天,经历了大半年的战火的兖州和平在望,老天爷也很照顾兖州的老少爷们,既没有多下雨,也没有多给太阳,去年刘震从上计那里得到的估算数据虽然夸大了些,却并没有减产多少。
但不同于那些一直到晚秋脸上都还挂着笑的黎民百姓,手握着千万人的生杀大权的几个人脸上却愁云密布。
刘震当然算一个,曹操、荀彧、郭嘉也要算其中一个,但最发愁的还要算在昌邑的陈宫。
夏天结束后,带走的不光是天地间的生机,同样还有陈宫这一阵营的。
说实话,陈宫一开始的决策很正确,而且在历史上,这一招也是算无遗漏的。
曹操偏师远征在外,大本营东郡虽然比较早成为曹操的地盘,却和兖州其他郡一样没多少根基。
荀彧虽然是个良才,夏侯惇却不是个良将。青州兵大部分被曹操带走,留下的都是没什么战斗力的,更别提这个时候的曹操还没想到用屯田来解决粮荒,大部分兵粮供应还要靠袁绍。
在历史上,陈宫毫无意外是成功的。
但在历史上,陈宫面对的,是一个没有郭嘉,没有徐晃,没有徐荣,也没有刘震的曹操。
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有的时候,一点点微小的差别,就足以毁天灭地。
比如滑铁卢的格鲁希,比如第四次川中岛的武田与上杉,比如点错了小数点的菠菜含铁值,咳,感谢陪伴我们童年的大力水手。
不管怎么说,刘震这只无知无觉的小蝴蝶,已经在公元2世纪末的神州大地刮起了十二级飓风。
陈宫很郁闷。很郁闷的郁闷。
他不仅低估了屯田制对百姓的控制力,也忽视了刘震对历史的了解程度。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
陈宫虽然没听过这句话,但遍览群书的他至少还知道“民为国本,本固邦宁”这句出自《尚书》的古话。
刘震在河内和东郡实行屯田制,以陈宫的聪明,当然也看出来这个制度的好处。
只不过他没看出来的是,与这个制度配套的税制和授田制。
更何况,三十税一的私田和四公六民的屯田,再加上固定到人头的授田标准,当初曹操在河内之所以敢这么做,一方面当然是因为董卓的移民清除了原有的士族势力,更重要的,是有一支听命于自己的强大军队作后盾的。
而且,在东郡,曹操看似只是由南到北把四处肆掠的青州黄巾赶回了来路,但实际上,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如同犁地一般找各种理由把当地土著势力消灭得七七八八,而如果有反对意见的,曹操的理由也很充足。
黄巾余党这个罪名,一直到建安年间都很实用。
而陈宫要是也这么做,以他为首领的兖州士族就会成为第一批站起来反对他的人。
从商鞅到王安石,再到张居正、康梁,掌握着国家机关命脉的少数人利益永远是阻碍制度改革的强大动力。
所以,即使陈宫看出来刘震隐藏在单纯的屯田制背后的小动作,他也没那个胆量和勇气去实施。
而且,很多时候,并不是只要改变了那个开始,就一定能改变这个结局。
陈宫在三郡实行的阉割版的屯田制,很快就演变成了一场疯狂的圈地运动,毫无顾忌的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士族是开心了,小老百姓们却遭了秧。
一见事态脱离控制的陈宫又想再次恢复旧制,避免产生民变。
但尝到甜头的士族们不要说归还田地了,就连停止圈地都是一种如同割肉般的折磨。
很快,三郡境内反对吕布和陈宫的声音甚嚣尘上。
可怜的吕布还没想到,他连兖州的土地都没踏上,就已经被这里的人民所驱逐。当然,这里的人民,只是指士族。
毕竟,宁做太平犬,莫作乱离人。乱世中的小老百姓,猪狗不如。
众叛亲离的陈宫原以为屯田制会帮助吕布建立一个稳固的政权,却没想到变成了一场哭笑不得的邯郸学步。
没办法的陈宫只好咽下自己种下的苦果,写降书,封官挂印,清点府库,封条造册,一个手续不落地做得好好的,自己准备好绳子等着曹操大军来受降。
刘震一直以为陈宫的投降是因为吕布的被擒,曹操也这么认为,但他们从没想到的会是这个原因。
兵圣大人曾经说过,“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刘震虽然是按照兵圣大人的指示去做的,却完全没想过其他可以利用的。
当然,就现在来讲,这个结果还是很不错的。
初平四年十一月廿四日,已经是孤家寡人的陈宫在昌邑享用了他最后的晚餐。
“阿母,”陈宫的小儿子刚三岁,说话还有些磕磕绊绊的,“阿翁为何容貌不整?”
陈宫的妻室张氏看了看形容枯槁发须凌乱的丈夫,勉强笑了笑,“阿翁公务繁忙,不及整理。”
沉默的陈宫没有回应妻子的话语,只是轻轻地敲了敲手中的竹箸,室内更显安静了。
吃过了饭,陈宫独自回到书房,看着满架书籍,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已是深冬,这个时候天色早已昏暗,一盏油灯明灭不定,不仅摇晃着微弱的光,也在飘摇着陈宫的心。
对于他,曹操该怎么处理,会怎么处理,陈宫都了然于心。
他太了解曹操了。
杀边让之举,陈宫是有一点赞同的。当时曹操所面临的形势并不好,边让不仅不接受曹操的辟举,反而在乡里散步不利于曹操的言论,这无疑不是一个名士应该做的。
像一门四世三公的袁氏兄弟,对董卓不满,也是当面跟董卓一番争论后干脆流亡,并没有在洛阳散步谣言攻讦董卓。
背后伤人,陈宫很不齿这样的行为。
但曹操一怒之下夷其全族,这就让人很不能接受了。
杀鸡儆猴是可以的,但是把鸡全部杀光,那么猴子就很有可能鼓起勇气跟人叫板pk了。
为了天下士人,陈宫觉得自己必须要反。
自和帝开始牺牲于历次宦官与外戚争权斗争中的前辈们在看着他。
在两次“党锢之祸”中牺牲的前辈们在冥冥之中鼓励着督促着他这么做。
这是一种使命感,也是一种荣誉感。
只不过,他失败了。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古龙说,王就是王,寇就是寇,成败改变不了什么。
但对陈宫来说,即使是寇,他也不能让自己走上二次背叛的道路。
吕布可以,他不能。
生死无二志,丈夫何壮哉!
不从金石论,空负栋梁材。
辅主真堪敬,辞亲实可哀。
白门身死日,谁肯似公台!
老罗是这么评价陈宫的,为了凸显他,甚至还忽略了同样慨然赴死的高顺。
只不过,就陈宫个人来讲,无论生死,败,也就等于死。这是一个无奈的选择,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热热闹闹的初平四年就这么接近尾声了,差点变成刘皇叔的曹操,还没品尝胜利的果实就已吞下失败的苦酒的吕布,以及从一开始就为自己的失败埋下了定时炸弹的陈宫,都是这一年的主角。
但这个故事的主角,很不幸的,不是这些曾经叱咤风云笑看历史变迁的英雄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