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那天下午,穆晓飞又一次走进了于国良的病房。那是于国良主动打电话给他的,他在电话里告诉穆晓飞,他可以考虑撤诉问题,但必须当面再次与他谈一谈。
没过多久,穆晓飞真的来了,他走进病房时,病房里只有于国良一个人。
穆晓飞与上一次来这里时的态度已经明显发生了变化,就在他刚刚坐下后不久,季芳就走进了病房,她与他打了个招呼,随手就把自己带在身边的一个手提包放在了窗台上。
“你又来这里干什么?”季芳没有好气地问道。
“你以为我想来呀?”他指了指于国良,“是他打电话让我来的,他告诉我说他正在考虑撤诉问题。”
“你如果能把他碾死,就不用费这么大劲了。”
“我告诉你们,你们如果想撤诉,我就和你们谈一谈。如果不想撤诉,就别耽误我的时间了。”
季芳把目光集中到了于国良的身上,“你真的想撤诉?”
于国良犹豫了一下,“他如果把二百多万元一次都给俺们结清了,俺就撤诉。”
穆晓飞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这个小子,你想耍我呀?做你妈的美梦去吧。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打算过要付给你们那笔钱,你就是闹到天上去,也别想拿到那笔钱。如果你与我好说好商量,我是可以考虑把你的那份儿付给你的,可是你这个小子实在是不识相。你以为有人帮你,你就不知道姓什么了。不信,你就走着瞧,你看那两个傻小子能把我怎么样?”
“穆经理,你太不像一个能做大事的人了,你连一个男人都不算!你既然承认那些钱是你欠他们的工资,为什么就是不想给人家?农民工出门挣点儿钱,太不容易了。你看他病成了这个样子,你就一点儿都不心动?”
“我是欠他们的工资,可是我就是不想给他。他不是能告吗?让他告去好了。我告诉你于国良,你如果告赢了,我算你小子有种,你如果告不赢,你小子小心我真的会把你碾死。”穆晓飞气哼哼地走了。
原来,那天鲁一鸣走出帅真真住宅,坐进自己车里的那一刻,很快看明白了帅真真交给他的东西,那玩意对他来说并不新鲜。两年前,他就在秀水电视台的一个朋友那里领教过这种东西的功能。
那一刻,鲁一鸣最想去的地方就是于国良的病房,可是去病房直接见他,他的态度会转变吗?如果不能,那怎么办呢?他开车往医院奔去。快要到医院门口时,他想到了季芳,想到还是先给季芳打个电话。
季芳正在医院门口的一家饭店里,为于国良买云吞面。十几分钟后,他们就在医院门口见面了。他与季芳一起朝于国良的病房走去,他一边走一边与季芳聊起了于国良,“他最近情绪怎么样?”
“那天你来过之后,他的情绪好了许多。鲁大哥,这件事不能怪他。那天,那姓穆的小子来这里时可凶了,看那个样子能把他给吃了,连我都害怕了。”
“那我直接问你,你觉得这场官司还需不需要打下去?”
“当然需要打了。”
“于国良呢?他还坚持撤诉吗?”
“他当然是不希望撤诉的,那天他是真的怕穆晓飞会对他怎么样。”
“现在呢?”
“我已经劝过他多少次,他已经同意了继续打这场官司。”
鲁一鸣与季芳走进了于国良的病房。
这是一个两个人的病房,其实只住着于国良一个病人。鲁一鸣的那篇报道见报之后,医院就再也没有往他的病房里安排过病人,为的是让季芳在这里照顾他更方便一些。
鲁一鸣与季芳看着于国良把云吞面吃了下去。等他吃完之后,鲁一鸣才与他谈起了打官司的事。于国良的确已经不像几天前那般态度了,“俺想过了,俺确实不如俺哥。同样是为了这件事,他比俺勇敢多了,他都能去死,俺却让姓穆的那个小子吓住了。那天你走了之后,季芳和俺说的一句话,让俺想过来了。输了官司,最多就是回老家继续种地,不再来你们秀水了,那就说明这里不是俺们这种人待的地方。”
“看来你还真有办法。”鲁一鸣把目光移到了季芳身上。
“我和他说过,如果真的输了官司,非得回农村老家的话,我还陪着他回去。”季芳说道。
鲁一鸣有些感动,眼前的这个女孩儿确实是有些与众不同。如今人们大都活得琐碎与庸俗,哪还会有人活在睡梦里呢。即便那是一个美梦,但梦毕竟离现实太远。这年头,已经没有人做梦了,整个世界几乎都彻夜无眠。
走出病房之后,季芳出来送他。这时,鲁一鸣才把他的打算告诉了季芳,他是想让季芳把这些打算告诉于国良,让于国良配合她的行动。
几天过去了,鲁一鸣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的成功与否。当然,即便是做不成这件事,这场官司也是要打下去的。可是如果能做成的话,那是最好的办法,既可以把官司打下去,又可以让常晓婷摆脱出来。
穆晓飞离开病房不久,鲁一鸣接到了季芳的电话。她很兴奋,她告诉鲁一鸣,穆晓飞已经去过医院。
鲁一鸣到医院之后,取走了他要拿走的东西,马上去了李绍哲那里。他把东西交给了李绍哲,李绍哲看过之后,感到异常意外,他根本没有想到鲁一鸣会搞到这种东西。
没过多长时间,舒展走进了住宅。她没有想到鲁一鸣会在这里,她极力要留他在家里吃饭,并决定亲自下厨。她还建议把常晓婷也叫过来,一起聊一聊。
电话是鲁一鸣打的。半个多小时后,常晓婷就赶了过来。几分钟后,她与舒展一起走进了厨房。没过多久,四个人就坐到了一起。
鲁一鸣与李绍哲品尝着舒展与常晓婷的“作品”,不时地夸奖着她俩的手艺。
常晓婷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听舒展刚才告诉我,你们掐住了穆晓飞的七寸?”
鲁一鸣笑了笑,“这叫天助我也。”
“鲁一鸣不想让你纠缠进去。其实,这件事我也想了好长时间,还真的没有想到这样好的办法。”李绍哲解释着。
“这几天,我看穆晓飞好像也正在做工作,他忙得很。”常晓婷说道。
鲁一鸣警觉起来,“他怎么忙活的?”
“那天我去他办公室时,听他正在那里给什么人打电话。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不断地叫着‘罗检’‘罗检’的,叫了好多次。他让那个人帮帮忙,找一找人把事情搞定。他说的究竟是不是这个官司,我说不准。”
“电话里的‘罗检’是男的,还是女的?”鲁一鸣着急地问道。
“我哪能听出来是男的还是女的?我是站在门口听到的。他还没打完电话,我就进去了。我怕被别人发现我在偷听什么。”
鲁一鸣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他迅速地想到了多少天前,他去医院看望妈妈罗雪云时,在病房门口曾经看到过穆晓飞,那是一种模糊的身影,那时,他并没有过多地在意什么。后来,穆晓飞的形象渐渐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那是那次李绍哲住院时,他去医院看望李绍哲的那天上午,穆晓飞同样出现在了病房里。尽管那是极其短暂的碰面,可他还是记住了穆晓飞。
想到这里,鲁一鸣真的警觉了起来,难道他与自己的妈妈真的不仅认识,而且关系还很密切?
鲁一鸣放下筷子,说了声,“我先走了,我有点儿急事。”不管大家怎么劝他,他都没听进去,他执意说他必须回单位。
舒展与常晓婷并不知道鲁一鸣有一个做检察长的妈妈,李绍哲是知道的。李绍哲并没有说什么。他明白,在这个行当里,不论是打一个什么样的官司,总会想到要找一找人,总想找到一个人把案子摆平。穆晓飞即便是这样做,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鲁一鸣坐进了自己的车里,朝他妈妈家奔去。
鲁一鸣突然出现在客厅里,只有保姆一个人在家。
走出罗雪云的住宅之后,鲁一鸣站在自己的轿车前,拨通了罗雪云的电话。她告诉鲁一鸣,她正在附近的一家叫云雾山庄的茶馆里,与一个客人喝茶。
鲁一鸣走进茶馆时,他先是看到罗雪云正坐在一处靠近窗户的地方。整个茶馆里很冷清,远远看去,罗雪云的对面还坐着一个男人。
鲁一鸣离罗雪云已经越来越近,他渐渐地感觉到那个男人有些面熟,他放慢了自己的脚步……
罗雪云看到鲁一鸣正在朝她走来,她伸出手向鲁一鸣挥动了一下。
鲁一鸣站在罗雪云与那个男人面前,还没有开口,罗雪云便主动说道:“鲁一鸣,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鲁一鸣已经认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那个男人却像是没有发现什么。
“这是我的儿子鲁一鸣。”她又指着那个男人,对鲁一鸣说道:“这是我的一个朋友穆晓飞。你就叫他穆总吧。”
鲁一鸣的心像是被钢针扎了一下那样震惊,他先是一愣,马上又做出了反应,他还是把手伸了过去,“穆总,你好。”
穆晓飞感觉到了什么,他稳稳地坐在那里,面对着鲁一鸣伸到自己面前的手,并没有做出应有的反应。他轻轻而疑惑地晃动着自己的脑袋,有几分蔑视地从口中挤出了三个字:“鲁一鸣?”
鲁一鸣依然将自己的手尴尬地停留在他与穆晓飞之间。
罗雪云看出了什么,“你们认识?”
鲁一鸣依然半擎着自己的手,故作疑惑,“从来就没有见过面。”
“不对吧?”穆晓飞慢慢地将手伸了过来,“我们早就打过交道,好像还不止一次。”
两个人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在穆晓飞的左右摇晃下,鲁一鸣的手也跟着左右摇摆了起来。
穆晓飞紧紧地握住了鲁一鸣的手,那完全超出了鲁一鸣所能接受的热情程度。这让鲁一鸣感觉到了异常,那绝非是朋友久别之后相见时的惊喜,更不是突然邂逅时的兴奋。鲁一鸣下意识之中,仿佛感觉到了一种暗示,感觉到了一种警告,感觉到了那分明是一种恐吓……
鲁一鸣还是坐了下来,“我不记得我们曾经打过什么交道。”
“你是《秀水晚报》记者,你就是那个鲁一鸣?”穆晓飞的目光移向了罗雪云,“罗检,真没有想到鲁一鸣会是你的儿子。你可从来就没有说过你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呀?”
“怎么回事?你们之间真的早就认识?”
穆晓飞站了起来,“罗检,还是让他告诉你,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吧。我有事,先走一步了。”
罗雪云也站了起来,迅速挡住了穆晓飞的去路,“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着我的面说清楚。你不是找我有事吗?还什么没说呢,怎么就要走?就是因为他?”
鲁一鸣尴尬地坐在那里,一动没动。
穆晓飞又坐回原处。他看着罗雪云,眼睛里还是传递出一个又一个的疑惑,“罗检,你怎么从来就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他?”
“他小时候根本就没在我的身边长大,现在也没有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在外人面前很少提起我这个儿子,他也从来就不在别人面前提起我这个妈妈。”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罗检,就是你的这个儿子,代替于国良那个小子把我告到了法院。”穆晓飞又对鲁一鸣说道,“对吧,鲁记者?”
鲁一鸣静静地听着,没有一点儿反应。
“我就不明白,我怎么得罪你了。你做你的记者,我做我的经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何必呢?”穆晓飞的目光更是咄咄逼人。
“你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你确实是欠他们的工钱,是二百多万元的工钱。而你非要把黑的说成白的,你不感觉到这是在作孽吗?”
穆晓飞的目光收敛了许多,“这是生意上的事,你没有必要关心那么多。生意人总是要追求利益的最大化的。”
“你来找我妈,也是为了追求利益的最大化?”鲁一鸣犀利的目光,分别射向了穆晓飞与罗雪云。
罗雪云躲过了鲁一鸣目光的直射,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真有这回事?真是你出面告的穆经理?”
鲁一鸣并没有回答。
罗雪云已经从鲁一鸣的神态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有些愠怒,“你不好好做你的记者,管那些闲事干什么?我不明白,你图的是什么?”
鲁一鸣的情绪被激怒了,“我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认识?你们之间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是因为什么认识的?”
穆晓飞与罗雪云面面相觑。
鲁一鸣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尴尬,“穆经理,就算是我认识你,我也不会放过你的。除非你主动地提出一个解决办法,一个让当事人能够接受的解决办法。我知道于国政的死,丝毫都不能让你感觉到一丝的愧疚,于国政的死也不能让法律寻找到一个责任承担者。我没有能力把于国政救活,我也没有能力让你因为他的死而承担你应该承担的责任。可是除非我也死了,不然,我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我根本做不到再眼睁睁地看着于国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再因为你的无法无天而重蹈于国政的覆辙。”
鲁一鸣站了起来,对他母亲说道:“妈,你也听着,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的理由。我没有钱,但我不差钱。我现在才知道,我一直缺少的就是做一个正常人的责任和良知。我后悔我开始还为了自己的得失犹豫过。你们放心,现在不会了。”他背起了摄影包,“你们谈吧,我已经明白了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会面。”
鲁一鸣从容地走出了茶馆。
鲁一鸣坐进车里,发动了引擎,又将音响开得大大的,他一边开车一边哽咽着,俨然不是刚才在穆晓飞和罗雪云面前那般坚强了。
他朝着江边那条风景长廊开去。
这是一张怎样巨大而细密的网啊!这是一种怎样巨大的利益诱惑啊!这是一种怎样的不堪和庸俗啊!
在一个清白与一个混浊的形象的两难选择中,他宁肯相信他的妈妈是后者,而不是前者。那不是他瞬间的选择,那是他穷尽他的前半生,在与她的情感纠葛中,得出的模糊而又清晰的结论。
根本就不用多问什么,常晓婷提供的信息和自己目睹的情景,已经足够了。
人间熙熙,皆为利来;人间攘攘,皆为利往。
半个小时后,鲁一鸣来到了秀水市江堤风景区,他走下车来。面对着滚滚向东而去的江水,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股巨大的波澜,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翻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