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龙行虎步
华山半山之上终年积雪,加之又是在如此隆冬的夜晚,山风一刮,只觉得那凉意透入骨髓,我赶忙关上了南窗,再也无意欣赏窗外月下的雪景。
我们几人混在藏剑的队伍里,于午后抵达纯阳宫,随后便随着引路的弟子来到了下榻之处。叶落寻刚刚安顿完毕,便即刻去谒见李忘生掌门,其余的藏剑门人或是闭门休憩,或是饶有兴致的外出,随意游览这名满天下的仙观。
我们此行隐秘,容不得走漏半点风声。加之老白又是当年被逐出华山的纯阳弟子,若是外出撞见个认得他的人实在难以应付,所以三人就待在南边的厢房闭门不出,一面可以缓解一路跋涉的疲劳,一面稍作商讨,制定一些具体事宜,以备万无一失。
我们歇息的厢房位于太极广场北面,平日里大概是纯阳弟子所住,华山论剑大典期间腾出来归上山的各门派来人居住。我看着那些粗大的梁柱榫卯,皆是用上好的花梨木雕凿而成,心中不禁啧啧称奇,低叹连连。这花梨木昂贵异常,纯阳宫居然用如此多的花梨木筑屋,虽是清静修道之地,富庶很可能不亚于西湖畔的藏剑山庄。
屋里的摆设虽然不多,但处处透着严谨和有序。紫檀木的矮柜,胡桃木的方桌,八张仅能供一人躺倒的木床,大件摆放的有条不紊,可以想见纯阳弟子习剑归来在这休憩的情境。
“华山群峰二十里,加上连绵的余脉,说有百里也不为过。越往里走,越是无人涉足的深山老林,参天巨木异草珍兽数之不尽,这样的花梨并算不得什么。”老白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如是道。
“对了,老白,那莲花峰,怎么去?”我猛地想起白为霜留给老白的那张字条,莲花峰必然和此行有莫大的干系,行动之前一定要有所了解。
老白从随身的行囊里摸出一张发黄的帛布,在房中央的书桌上摊平,移动灯台压住一角。我和和尚凑过去,发现那是一张标注得极为详细的地图,准确的说,是一张华山的地图。
“我们,在这。”老白往图上一点,那里正是纯阳宫的位置。环绕纯阳宫,依次是落雁峰、空雾峰、朝阳峰、坐忘峰、论剑峰、莲花峰。我依稀记得踏入纯阳宫的那一刻,抬头看见不远处一座巍然耸立的高大山峰,峰顶云雾缭绕,看不甚分明;依照这图上的方位,那座大山正是我们要去的莲花峰!
我将我脑中所想说了出来,按照我的意思,如果那是莲花峰,此行携带了攀山爪和挂云钩,攀爬上去不会太难。那山壁虽然陡峭,但是松柏众多,并不缺少踏脚之地。不想老白却摇了摇头,说道:“非也,那的确是莲花峰,但那只是莲花三十六峰其中的第一座山峰,不过是莲花群峰的门户罢了。真正的莲花峰,在这里。”
他伸出左手,点在地图左侧的桌面上。
“怎么,这张图上,没把莲花峰画全?”和尚问道。
“与其说没有画全,不如说…其余的莲花三十五峰无人涉足,也就无人能画。”老白解释道。我闻言恍然大悟,想来也是,此行的目的地若是在离纯阳宫如此近的地方,那肯定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岁末秋离,星分尾箕;龙行虎走,玉乌西啼。瀚海茫茫,舟行何方;天河淼淼,随波逐浪。入死出生,水中火起;上天下地,观壁解迷。阴阳合一,两仪太极;镇岳洞天,长生福地。”老白默念着兄长留给他的迷题,取来笔墨端正地写在一旁的生宣上。
前八字确定是指每年中的某一天,据小萧说正是年末的十二月二十四日。且不去深究其余五十六字间隐藏的奥秘,光从文字就能看出,若是想要去那传说中的长生福地,只能在每年的这一天前往,要是错过了,就只能等来年了。
所以,必须尽可能多的解开这六十四字中蕴含的迷题,绝不能错过一年中仅有一次的机会。
“龙虎,莫不成是…青龙白虎之类的?”
我知道自古就有四方圣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青龙代表东方,白虎代表西方,不过继续看下去却又不能解释了。
若龙虎指的是方向,行、步又是什么呢?而且东西两个方向是对立的,若要表述方位,如此就显得很是偏离常理了。我不得不否定青龙白虎的说法,因为根本说不过去。
老白点头,说道:“我也很快否定了青龙白虎的假设。玉乌倒是很好解释,所谓玉乌,正是当空的明月。金乌玉乌,这都是古时对日月的称呼。”
“那这么说,‘玉乌西啼’…是中夜过后?那时的月亮正是向西沉下。”我道。
老白点了点头,随即又环起双臂陷入了沉思。
不是青龙白虎,又会是什么呢?我也不说话,脑海中飞速的思索着,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和尚捶着酸麻的小腿,一屁股坐在床上,口中兀自念念有词,说这华山山路当真难走,只怕到时候怕那鸟莲花峰更是要爬断双腿,也不晓得当年那些道士是怎么在那山里修道筑观的,没一身绝世武功怕是根本爬不上去。
和尚无心的一语却让老白一怔,他猛的看向和尚,和尚给他瞪得一愣,不住捶打的拳头也生生顿在了半空,半晌才支支吾吾的说道:“老白,我不是说华山…不好,真…没那意思…”
我看他窘迫的样子觉得好笑,从万花谷回来和尚有了些许的改变,这么个混世魔王难道碰上了降服他的东西?还没笑完,只听老白噌的一声拔剑出鞘,脸上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
“老李,待会我会演练两式,你看好我的步法,默记下来。”老白对我道。
我应允一声,走过去和老白一道把厢房中央的书桌移到一旁,只为挪出空间供老白施展。
“开始了。”老白转头对我说道。
“嗯。”我和和尚在一旁观看。
只见老白右手握剑,剑柄直竖在胸前,剑尖指天。墨剑的剑身之上,似乎有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黑色云气缭绕,仔细一看却不尽然,又仿佛是映在剑身上摇曳的烛影。老白左手并起中食二指,贴住剑身,自剑镡往上轻轻摩梭着。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不大,但我能听得出那是道家经典《道德经》的内容。
“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渊呵!似万物之宗。锉其兑,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呵!似或存。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
“喝——!”老白右臂伸直,剑锋直指前方,摆一招剑舞的起势。
老白低喝一声,手中的墨剑绽出一道冷光,骤然刺出。纯阳剑法果然高深无比,老白只是一心舞着剑,剑刃划破空气,隐隐有龙吟般的鸣啸。即使是在这么个狭窄的厢房之内,那大气无比的招式依旧能让人领略到道家武学的飘逸出尘,仿佛置身华山之巅,月明中天,渺千峰覆雪,华山气象尽收眼底。
和尚不断叫着好,我却看了两眼就无心再看,只是死死盯着老白的步伐。两式剑舞很快就完毕,老白反握剑柄,剑刃贴于臂后,呈剑式完毕的收势。
“可曾记下了?”老白这两招剑法当真用了力气,此刻额间透汗,微微喘着气。
“嗯,我看仔细了,一步不差。这两式间你一共走了十七步,西三,北五,嗯…然后西六,南二,东一。”“这套剑法我练了两年,不会记错,应该就是了。”老白走到桌边,先是收剑入鞘,继而将那十七步的顺序写在纸上。
“若不是和尚兄弟点拨,我还真想不起来。”老白微微一笑。“这进入长生之地的方法,当真和武功有关。”
此时的和尚正印证了那句话: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一惊,心道莫不是这样!
西三,北五,西六,南二,东一,这正是走法啊!每一步对应的,一定是三十六峰中的每一座山峰!
原来如此!
“世人只知道德经,却不知老子还著有一部《武道德经》,以武问道,以道习武,这部经典正是后世道家武学的鼻祖。”老白说着。“刚才那两式,最初在武道德经中就有记载,分别是‘龙吟式’,‘虎啸式’。施展这二招时所走的步法,即是‘龙行’和‘虎走’了。”
压不住激动,我握笔在纸上涂画起来。根据那些标明方位的文字,我画出了一根歪歪扭扭的线条,如果老白的设想真是对的,那么这就是我们进山的线路图了。
老白又说莲花峰自商周就已得名,三十六峰第一峰正是纯阳宫旁的莲蕊峰,至于为什么叫莲蕊已经无从可考,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座高耸入云的莲蕊峰是唯一能进入莲花群峰的门户,从这一峰开始绝不会错。
群峰高矮大小不尽相同,到时的路线肯定不如如纸上这般横平竖直,规整易辨。不过已经知晓了进山后的走法,众人大可有恃无恐,只是群峰高耸,路肯定难走,怕是会费去许多时日和力气,那么我们必须尽早动身了。现在是腊月十六的夜里,距离二十四只有八天不到的时间了。
解开了八字中的迷题,三人都有些小小的欣喜,往后的内容大概要进山之后才能知晓,现在一切的猜想恐怕都是徒劳了。
正当我们三言两语的讨论之际,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为防有变,我叫老白坐到一旁,好让来人开门后一看望他不见;一边走上前去立在门前,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何人?”
“是我。”门外响起叶落寻波澜不惊的声音。
听见是她,我忙拔开门闩将门拉开。一股冰冷的寒风涌进门来,吹得我眯起眼睛,冰渣拂在脸上有些刺痛,身后桌上的油灯险些被冷风吹熄。
“李大哥。”叶落寻身边站着的正是小萧兄弟,他罩着一件宽大的黑缎氅衣,再次见到我们显得很是高兴。
相反叶落寻一脸的凝重,像是遭遇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她像是要说什么,却几番欲言又止。她站在门外,任凭冷风吹打,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三人就这么呆呆的站在那儿吹冷风,再没有一个人开口。
”各位…在华山小心为上。”她突然说了一句这样的话,转头就走,身影不久便消失在厢房外越来越大的雪幕中。
小萧转身行了一礼,道:“多谢叶姑娘引路,在下感激不尽。”
叶落寻始终没有回头。
我把小萧迎进门,拍掉他肩头的白雪。和尚往炭炉里扔了几块新炭,拨弄几下引燃,厢房里顿时暖了起来。
“叶姑娘怎么了?这一路上都是阴沉着脸,我还以为是我惹到她了。”小萧将氅衣挂在一旁的木架上,一边说着。
“门下的弟子一招被放倒,动弹不得,她能高兴起来吗?”和尚在一旁说着,嘴里嗑着在华阳镇上买到的南瓜子。
“绝不可能因为此事。”老白道。
“啊,是了。之前在纯阳宫正殿拜见李掌门的时候,我倒是见她神色突然一变。当时…一名遣唐使刚刚抵达纯阳宫,不是别人,正是与咱们有一面之缘的藤原广济大人。”小萧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心中生疑,日本人来纯阳宫做什么?小萧说那藤原大人带着十余名东瀛的武者,和中原其他门派一样,也是来参加华山论剑大典的。李忘生掌门念他是他国的使节,论剑大典亦是以武会友的盛会,当时便表达了欢迎之情。
“当时叶姑娘眉间一紧,我恰好看在眼里。我可以断定,她肯定是有什么心事。”小萧言之凿凿。
我猛地想起,第一次看见那东瀛人的地方,恰好是叶落寻居住的藏剑山庄,难道叶落寻的心事真的和那遣唐使一行有关?
“噢,对了。”小萧从腰间解下一个黑布口袋,松开袋口的绳索,哗哗啦啦倒出十余个枣般大小的铁珠。“引信换成紫铜,熟铁为壳。配药时多加了硝粉的比重,这批机关雷比之前的还要烈上十倍。”小萧自信满满的说道。
我起先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刚准备伸手却听闻那是小萧新造的机关雷,脑海中顿时浮现碎石横飞的场景,想起那摧山毁石的可怕力量,又看他如此轻率的放置,心中一凛,差点喊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