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闻名的长江三峡,从东至西分别是西陵峡、巫峡、瞿塘峡。船行数十日,我们已经走了大半程,神策水师都将看了看四周的山色,告诉我们还有两里就出瞿塘峡了。极目远眺,远方的江边两座巨大的山峰隔岸对立,都将告诉我们那就是瞿塘峡的最西端——夔门。世人皆知自古就有巴蜀之说,而我们现在的位置,恰好在两地的分界之上。出了瞿塘峡向前不远便是渝州城,过了阆水注入长江的河口,就算正式的踏入蜀地了。
瞿塘峡并不长,十余里的路程却极为难行。原本宽阔的江面突然在两山的挤压下变得湍急,船下暗流涌动,船舵难以操纵,无奈山谷中又刮起乱风,船帆毫无作用。巨大的楼舰顿时任由江流摆布,甚至有几次在水流的旋涡里打转颠簸,好在楼舰船身巨大才不致倾覆。
近百名水手一起划桨,楼舰这才缓缓驶出江心的乱流。众人长舒一口气,擦干满额的淋漓大汗回头看那计时的铜壶滴漏,才惊呼已然过去三个时辰,天色已经微微黯淡下来了。
饶是夏侯威天不怕地不怕,直到现下彻底脱险,他紧绷的面容才缓缓舒展。方才在乱流中若是没有他镇定自若的指挥,还真不知道会如何。看到这些,我居然对他有了些许钦佩。
金乌西沉,两旁是高耸入云的绝壁。河谷突然暗了下来,好在此时的江面已趋于平缓,倒不用担心再次遇险来。远处,夔门在黄昏浓雾的萦绕中顶天而立,真有种说不出的震撼。
头顶百尺高处,成群的金丝雨燕飞鸣,黄昏来临,正是觅食的时间。
我抬起头在微光中极目凝望。两旁的石壁高处,赫然有着许多凹陷的空洞,空洞之内码放着原木一般的事物,无需猜测,我就能断定那是巫人先民的悬棺葬。
“这里自古就是巫人的土地。”夏侯威看见我凝望着那些古老的悬棺,突然开口道。“谁能说的清呢?不论是巫人还是巴人抑或是蜀人,都太久远了。而我们却想要解开这些谜团…李将军,依你看,我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
我听出夏侯威话里有话,但也不置可否,没有开口。
一旁的老白并没有抬头看那些古老的悬棺,而是缓缓的拔出白玉墨剑,皱眉低声道:“窦将军,看来你的一千两并没有喂饱宫敖的人。”
船首舰桥之上的神策军士也发现了远处暮色中迅速驶来的不速之客,大声呼叫起来。依旧是和之前一样的斗舰,但这次只有一艘。那船吃水很深,看样子载了满满一舱的人。
夏侯威也蹙起眉头啧了一声,我听见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很小我没听清,大概是贪得无厌的狗崽子云云。
“都不要动手,听我命令。”夏侯威大吼道,全船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头顶远远传来雨燕的鸣叫。
那斗舰迎面而来,不消片刻就靠在了楼舰的右舷。几只铁钩飞了上来,不一会便有身手矫健的壮硕男子攀着麻绳跃上楼舰的甲板。须臾之后,三十余名全副武装的白帝水贼站在了甲板上,其中一人软甲极为精致,看样子是头领无疑。
那人一脸的奸笑,走到夏侯威面前,搓着手道:“将军那一千两雪花银,城主很满意,咳咳…”他故意咳了几声,又高声说道:“您是当兵的,也知道这几年战乱方平,兄弟们日子是好过了些,但是这钱袋里还是不怎么殷实。军爷您出这一千两都不带眨眼,想必您更不会在乎多出一千两,给哥几个当酒钱,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心中怒火顿时暴涨,他娘的抢就抢,还整这么多须招。当下就想暴起,却看夏侯威垂下手悄悄给我做了个否定的手势。我再看那些水贼已经抽出了长刀,而神策军士这边却赤手空拳,自己发作定然会坏大事,这才作罢。
“啊,原来是这样。”夏侯威仰头一笑,他九尺的身躯本来就比那水贼头子高出许多,又穿着神策军官的明光宝铠,笑的时候黑色的大麾抖动,整个身子和一座小山差不多。那水贼头子顿时一愣,有些警觉的说道:“你…给是不给?”说话之时已经把手挪在了刀柄上,颤颤巍巍就要拔刀。
夏侯威笑罢突然弯腰低头,面色阴沉的死死盯着那水贼头子的双眼。“你这番强取豪夺,怕是没有宫大人的授意吧?若是让他知道你私自来搜刮银子,不知会将你如何处置?”
那水贼头子顿时被夏侯威死死问住,吱吱唔唔的说道:“放屁!就是宫大人…不是又如何?不给银子,统统丢进江里喂王八!”
“这位头领,别生气嘛。我们就是过路的,人在路上和气第一。不过我手头真没有头领要了的一千了,不如这样…”他微笑着招手,那头领听见有门,忙凑头过去。
夏侯威在他耳旁低低耳语道:“我没银子了,想要银子,去问江底的龙王爷要。”
那头领双目一瞪正要变色,却听夏侯威大吼一声:“灭!”潜伏在舰桥上的军士突然起身,手中的神机连弩顿时如暴雨而下,那些前排的水贼没反应过来就被生生射成了刺猬。一顿激射之后余下的十余名水贼刚想反抗,就被拔刀而上的神策军士砍翻。
真是快如雷电,就连上过战场,自认为深谙风林火山之道的我,也对这群神策军士的作战感到钦佩。再看夏侯威,只见他已经毫不费力的瞬间扭断了水贼头子的脖颈,尸体抽搐着倒下,面孔还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三十余人,一瞬间,全部死在了神策手里。
“不留活口,全部丢进江里,把那艘斗舰凿沉!”夏侯威大声道。“这帮草寇,敬酒不吃,那就去黄泉路上喝孟婆汤吧。”他转头看着从始至终呆立一旁的我,十分得意。“李将军,我麾下的军士,如何?”
我无奈的笑笑,杀人这类事对他来说就如同儿戏,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吓住他。夏侯雪这时从舱里走出来,正好看见神策军士往江里抛那些水贼的尸身,忙问刚才的打斗是什么回事。
“没什么大事,几个小贼来送死而已。”夏侯威轻描淡写道。
“你就不怕惹了他宫敖?”夏侯雪有些愠怒,开口道。
“这些人私自前来,量他宫敖不会知晓。饶是他手眼通天,也仅仅是个地头蛇而已。出了这白帝城的地界,他又能如何?”夏侯威嗤之以鼻,冷笑一声。
我也懒得怜惜这些水贼的性命,船行过一处弯道,夔门赫然就在眼前。东边的高峰之上,树梢间隐隐现出高楼殿阁的飞檐青瓦,那应该就是白帝城不错。
出了夔门,江流才真正稳定下来。运气不错,东南风忽起,顺风逆水,这天晚上我们便抵达渝州。短暂的补给之后,中夜时分,楼舰载着满船的星月之光,继续逆流而上。
接下来的旅程乏善可陈。四日之后我们到达泸州,登岸换马,又一路沿着剑南道北上,三天后终于在晨曦中到达了成都。
成都不仅是大唐在益州最大的城池,更是整个西南最为繁华的一隅。站在城外的山坡上远眺,但见城墙高耸,城内一片喧嚣,最为醒目的是蜀绣的绣坊,大红大绿的绸缎挂在竹架之上,远远望去锦绣成片,真不负成都“锦官城”之名。
相较之长安的四方和威严,成都给人的感觉是无比的繁荣,所谓扬一益二,能与扬州的繁华媲美的,普天之下,应该只有这天府之国的成都了吧。
不过我却没有心思欣赏这些,我们是带着目的来的,在成都,我们要见一个叫“龙河”的巫医,他是一位来自五毒教的苗人。之前的荆离让我对汉人以外的异族产生了不小的抵触,在我脑海里甚至把这龙河想像成了荆离的样子。我摇了摇头,低叹一口,不再乱想。
刚出示完神策军的入城的文牒,踏进喧闹非凡的成都城,就有一名全副武装的甲士策马迎面而来。那军士一跃下马,对夏侯威抱拳奏道:“龙先生已经答应半小时后在城东落凤楼见面。”
夏侯威和手下的神策军士早在下船之时就换下了战甲,穿上了寻常的衣衫。有几十余号卸岭的精锐跟随,夏侯威觉得有些不妥,就拿出了十余两银子,打发他们喝酒去了。只留下我和老白同他前去那落凤楼,会那五毒教的龙河。
大街上人来人往,看见这成都一隅的繁华,想起自己之前在幽深的地底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顿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没走多久,三人在一条街的拐角停下了脚步。我抬头看着那间大酒肆的招牌,“落凤楼”三个字苍劲有力,颇有古风,连老白都不住叫好。如此风雅,用在这俗气的酒店招牌上还真是暴殄天物。
夏侯威抛给迎面而来的小二一锭银子,那小二顿时满脸堆笑地把我们迎上了二楼。我们选了一处位置坐下,紫楠木的圆桌靠着栏杆,方便我们一眼就能看见走进酒店的人。
随意点了些蜀地的小吃,又要了两壶剑南春。夹了一筷子油淋肺片在嘴里,夏侯威一口饮尽一杯酒液,却顿时满脸失望的直摇头。
“现在的商人心太黑,这剑南春,起码掺了一半的水。”他无奈的咂了咂嘴巴。
我笑了笑,也饮了一杯。酒的味道没尝出来就囫囵下了肚,我突然想起了最爱和我对饮的和尚,不知他现在如何?唉,想到这里,我又唏嘘不已。
老白看出了我的忧虑,帮我斟满一杯,拍了拍我的肩膀,和我碰杯道:“干。”
几杯酒下肚,居然有些飘忽。好像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但那龙河迟迟不出现,难道是诳我们的?我下意识的朝着酒肆大门看去,却恰巧看见了一位高挑清丽的姑娘左顾右盼地走了进来。她身着时下流行的齐胸襦裙,肤色微微比寻常女子暗淡,却丝毫不输肌肤雪白的大家闺秀。那姑娘浑身上下透着的一股灵动,更是寻常女子所没有的。
我有些发昏,并不觉得失礼。那女子似乎察觉了我的目光,刚要抬头,却突然被一旁的一位壮汉拦腰抱住。那人一脸的潮红,嘴里含混不清,一看就是喝醉的酒鬼。“美人,陪…陪少爷…回家…回家睡觉可好?”那男人完全不顾四周厌恶的目光,轻佻的说道。
我刚想起身去解救那姑娘,却被夏侯威死死按住肩膀。他一脸的笑意,捏着个青花的白玉杯,对我说道:“李兄,你就是太急躁了,来来,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