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皇城,万象神宫。
雪仍未停,屋顶上积压了厚厚一层。万象神宫是纯木质结构,犹恐在这样的大雪中被压榻受损,于是每天都有专人清理屋檐上的积雪。
狄仁杰来到神宫门口时,恰巧若大的一团雪块从天而降,险些砸在他的头上。众人一阵惊呼,看清来人是狄仁杰后,更是连呼庆幸。正要有人上前来给他赔礼道罪,狄仁杰却大步不停的走进了深宫。
此刻,皇帝必然心急如焚。旁的事情,狄仁杰都无心去顾忌了。
武则天正在御书房中批阅奏折,听闻狄仁杰求见,顿时精神一震:“速宣他进来!”
狄仁杰入见,武则天摒退了众人请他坐到火炉边。眼见狄仁杰一副劳累不堪的样子,嘴唇都已冻作青紫,武则天既感且伤的道:“怀英,且不论此行成效如何,朕看到你这副模样真是于心不忍啊!”
狄仁杰的确已是冻得浑身僵硬,再加上旅途的疲劳,气色极差半晌说不出话来。喝下了皇帝赏赐的热参汤,他许久方才缓过神来道:“微臣无状,请陛下恕罪!”
“怀英不要见外。下了朝堂,你我不过是朋友尔。”武则天言辞肯切的道,“你也不必如此着急来向朕覆命,歇息一日明天奏来又有何妨?”
“军情如火,不容半点拖拉。”狄仁杰摆了摆手。但见他一双手都已生了冻疮,几处破了口子流出殷红的血来。
武则天其实也是挺心急的,忙道:“那……可是将人领来了?”
狄仁杰平声静气道:“既来了。也没来。”
武则天不解:“此话怎讲?”
狄仁杰道:“陛下勿急。听微臣详细道来。刘冕。地确是与微臣同乘一车。顶风冒雪日夜兼程已抵神都。目前暂回自宅歇息了。”
“那便是来了。”武则天略微放心。复而又疑惑道。“那你又说‘没来’。作何解释?”
“是这样地。”狄仁杰轻拧了一下眉头。“微臣去汴州。将前因后果详细告之了刘冕。他当即决定。主动请缨接掌帅印。但是……”
“但是什么?”
“他提出了三个条件!”
“条件?”武则天始料不及眉梢一扬,“何等条件?”
狄仁杰早已打好腹稿,不急不忙言辞委婉的将刘冕所提的三个条件,说给了皇帝听。
武则天听完,喜怒不形于色,也未急于表态,只是沉默。
沉默良久后,她站起了身来,拖着长长的白狐裘袍,在御书房中来回的踱起了步子。
半晌,武则天开口道:“怀英,你可曾想过,刘冕所提的这三个条件,是何等的过分?”
狄仁杰也不急于辩解,只是回道:“是。
咋一听来,的确是很过分。”
武则天毕竟非寻常之人。她是在想,既然是如此过分的条件,以狄仁杰的省事明理,为何还要转达给朕来听,这不是把刘冕往断头台上送么?这其中必有原委!
于是道:“那你是怎么想的?或者说,刘冕是如何陈说理由的?”
“陛下英明。请听微臣细细说来。”狄仁杰心中稍喜,皇帝有耐心听下去,这便是好兆头,于是侃侃道,“刘冕所提第一条,是不治罪。”
武则天接过话来:“如果朕没听错的话,是专指‘不治左右卫将军战败之罪’。他这是明目张胆的在袒护马敬臣等人呀!怀英,国法森严军规无情,不管怎么说,马敬臣私调兵马已违军令。这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陛下,请容微臣稍进一言!”狄仁杰正色道,“微臣曾经执掌律法多年,刘冕此举,微臣却完全能够理解。律法不外乎人情,马敬臣为何私调兵马,原因有待查明,此其一也;其二,吐蕃突然来袭,正是马敬臣挥师回救,才使得西征大军得以撤退。若非如此,西征大军的损失恐怕只会更加惨重。其三,如今我军初败士气低落,当务之急乃是重拾人心整点兵马振奋军心,以图克进。从大局上考虑,这时候也的确不该自断臂膀处罚将军。所以微臣说,刘冕所提的条件,只是表面上听来比较过分。细下思究,不无道理。而且,他是从大局出发来考虑的。”
“那好吧,朕依他这一条。为大局着想,朝廷不与追究西征大军战败罪责。”武则天道,“那么第二条,是否就比较过分了?他要军政大权集于一身。试问,至大唐高祖建国以来,谁人向皇帝要过这样的权力?他这不是要割据一方么?”
狄仁杰微然笑了:“既然旁人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割据一方’的做法,刘冕又怎么会如此愚蠢,冒天下之大不韪明目张胆的主动提出做这样的傻事?当时微臣听闻他所提的条件后,也是发表了质疑。刘冕是这样解释的:河陇之地,除了军事冲突激烈,民族问题也相当尖锐。到了那里,要想治好军,必先治好民;而治民首先当要治吏。因为河陇之地向来是诸胡杂居之地,民族问题向来比较敏感。在治军的同时,难免会触及到许多的民生问题。也就是说,在河陇治军,不可能脱离治民。陛下,看来刘冕虽然赋闲在家,却是没有躲懒呀,他的心思,一直就放在河陇上。如果不是对那里的政治民生和军事环境有着深入的了解和研究,是不可能提出这样的见解的。于是刘冕才说,光要军事指挥权,万万不够;除非陛下的用意,只是想让他解了兰州之危救回西征大军。”
武则天心中微讶表情却是不变:“那他还想如何啊?”
狄仁杰意味深长的微笑:“陛下,请恕微臣斗胆妄揣圣意。陛下如此煞费苦心的西征,难道不是为了克复河陇收复安西,打通丝绸之路兴旺商旅么?”
武则天眼睑一抬,迟疑片刻不得不点头道:“不错,朕确有此意。”
“所以微臣说,刘冕的眼光还是很敏锐、大局观也很强的。”狄仁杰说道,“他向微臣解释说,如果陛下仅仅是要解兰州之危、救回西征大军,完全不用这么麻烦。让薛讷与唐休璟的大军向兰州开挺,单凭武力就可以解决。但是,如果陛下更有良图,就必须要
加充分的准备、放出更多的权力。吐谷浑、河陇与于吐蕃之手多年。可想而知那里的民族争端会何其尖锐。刘冕是一个有魄力有见底的人,如果军事上取得了胜利,遇到民生问题无权处理,还要时时向朝廷请示汇报……微臣也可以想像,那样的办事效率必然极低,最终将影响陛下的大计。”
“话是有理不假……”武则天缓缓的点头,“可是,朕一但答应了他,那他刘冕可就是河陇之王,已然可以划地而治了。”
狄仁杰也不着急,悠然道:“如果陛下有此疑虑和担心,那微臣也就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正如刘冕所言,如果陛下对他没有充分的信任,那就完全没有必要再启用他。要解决当前问题,一纸圣令下达,让薛讷所部开挺兰州即可。所以刚刚微臣才说,刘冕既是来了,也是没有来。陛下若不能答应他的条件,他是不会接掌帅印的。因为没有陛下所给的这些条件,他必定功败垂成办不成什么大事。
武则天面沉如水,似是而非的点头:“刘冕,居然能够体察朕之深意。不得不说,他的确是眼光独到,有经邦济国之才。”
狄仁杰见皇帝没有直接答复,知道她必是需要考虑,于是也不着急。
反而是武则天发问了:“接着说啊,第三个条件是说什么来的?”
“第三个条件,在国法与军规的范围内,拥有先斩后奏之权。”狄仁杰道,“其实这与第二条相得益彰,都是一个意思。”
“不,你错了。”武则天摆了一下手,“怀英你难道没有听出来吗?他这是在向朕讨一样东西。”
“讨什么?”
“人头!”武则天神情微凛,“武懿宗的人头!”
“这……不会吧?”狄仁杰愕然道,“刘冕为何要杀武懿宗?”
武则天漠然的微笑:“怀英啊,你与刘冕同殿为臣,但可能对他还不够了解。朕却是了解他的。西征大军战败,不可能不要人负责。要想重振军威收拾军心,就必须有人站出来,赔上这一腔血。所以,刘冕只要到了兰州,必杀武懿宗!”
“这……”狄仁杰愕然愣住,“刘冕,不会如此心胸狭隘吧?”
“倒不是他心胸狭隘,是时局需要。”武则天淡然道,“换着是朕,也会这么做。一山不容二虎,朕既然再用他刘冕为帅取而代之,武懿宗就只能是个牺牲品了。实际上,朕也非常之清楚,此次战败,武懿宗难逃罪责。”
“那……陛下可是能答应?”狄仁杰心中忐忑不安。再怎么说,武懿宗也是皇帝的侄子,就算是犯了事,也该是由皇帝来裁决。一个外人要杀皇帝的侄儿……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武则天不答反问:“你觉得朕会答应么?”
狄仁杰只好摇头:“微臣不知。”
武则天继续慢悠悠的踱着步子,自言自语道:“不治罪将,军政独揽,先斩后奏……怀英啊,刘冕究竟是想要干什么呢?他就真的不担心,朕先要定他个意图谋逆之罪么?”
狄仁杰并不惊慌也不着急,只是淡然回应:“陛下大可以不答应他,让他永远在汴州老家当他的田舍郎。”
“他这是在要挟朕!”
“不!”狄仁杰快语回道,“当时,微臣也发出了这样强烈的质疑,刘冕当即予以回驳。陛下,如果你对刘冕并没有充分的信任,那么,就请不要铤而走险赌这一把!”
“赌?”武则天悠然道,“拿朕的江山社稷,去赌刘冕的忠诚吗?如果朕赌输了,则大周完败给吐蕃江山危急,或者是河陇之地将多出一个比吐蕃还要可怕的敌人;如果赌赢了,朕又能得到什么?”
“当时刘冕是这么说的。”狄仁杰道,“除了解兰州之危,他还要一劳永逸的为我大周克复吐谷浑平定河陇,重夺安西四镇打通丝绸之路。或者,更多。”
“或者更多?”武则天神情微变,“那能是多少?”
“微臣也不得而知。”狄仁杰如实回答。
武则天笑了一笑:“最多也就是平定诸蛮制霸西域吧,难道他还能踏破高原降伏吐蕃不成?”
狄仁杰并没有参与这种无意义的猜测,而是问道:“那陛下,可是愿赌?”
“朕需要考虑。”
“那微臣且先告退。”
“等等,你别走。”武则天出声将他留住,“朕,要与你秉烛夜谈,直到将此事议得周全,考虑清楚。”
“微臣遵旨!”
旅途劳顿,刘冕一回到家就早早睡下了。一觉醒来却是半夜,睡意已无。身旁洛云睡得正酣,刘冕轻手轻脚的起了床披起衣服,掌起了灯烛。
烛光之下,洛云酣睡的模样颇有几分可爱,刘冕不禁黯然微笑。但一想到很有可能要和家人分开很长段时间,心中也免不得稍有落寞。
数年前,自己由死到生来到了现在这个世界,经历了无数的风浪和险阻,乃至活到了今天。经历的事情越多,心里也是越来越清醒。人的一生,真的无所谓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诸如名利财富,皆是浮云。只有感情,才是弥足珍贵的。
偏偏这具躯壳中的魂,一向都是极重感情。
骆宾王、刘仁轨、李贤、马敬臣、太平公主、上官婉儿、苏蒙黎歌,乃至胡伯乐、祝腾……太多太多的人,无法枚举。亲情爱情也好,兄弟情手足情也罢,都让人无法割舍。
当这些感情走到某个分水岭,又该如何取舍?
还有,对这万万里江山社稷、对这段厚重瑰丽的历史的感情、我刘某人的理想与报负,又该何去何从?
刘冕将窗户拉开一线,任由一股冷冰的空气扑到了自己的脸上。整个人为之一颤。
皇帝,武则天,她的心胸究竟如何呢?
也许是今日天明之后,答案就会有所揭晓。
面对命运的轮盘,我与这历史上唯一的女皇,都将掷下骰子——豪情一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