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很圆,也很亮,但是浮云很密集,几乎很难看到她那完整的身姿,厚厚的黑云,遮蔽了她的皎洁,偶尔能够抢占一块灰蓝的天幕,却让她的美显得尤为寒酸和令人担心!
幽暗的月光让我眼前的路显得愈加的漫长,我俩都没有吃晚饭,加上吵架又消耗了太多的体能,当时的我,拉着妹妹的手,脚步沉重得膝盖都有些僵硬了,每向前迈进一步,都能感受到地球的引力!
充满了寒意的黄沙路,不仅记载了我的悲惨,也永远地影印了我和妹妹那凄凉的跌跌撞撞......
很快,我俩就听到彼此肠胃的叫喊,可是我没有想到回去,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在我的脑际弥散开来,仿佛我和妹妹就这样手拉着手已经走了许久许久,又仿佛不是我俩在前行我们的人生,而是在电影中看到的一个场景......
我看到了外公棺木前那些飞扬在妹妹头上的已经烧成了灰烬的纸片,还听到了外婆离开时我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大姐,要不咱俩回吉林找外婆去吧!”
“找什么外婆?”妹妹的问话让我的心猛烈地颤抖一下,酸涩也更加的泛滥,但是我没有让眼泪掉下来,而是咬着牙告诫妹妹,“你以后别再提吉林!”
妹妹被我的呵斥吓得闭上了嘴,低着头默默地跟着我走!
耳边掠过咝咝的凉风,我又打了个寒噤,一种很残酷的寒冷袭击了我的灵魂,我想到了三年前,那个我刚刚踏上黑土地的傍晚,我也是这样拉着妹妹的手在严酷的风雪里潜行,那时虽然有外婆在身边,可是脚下的路不是同样吗!
我知道,没有人能帮我们!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让我对这个世界的怨怒和仇视再一次升格!虽然我当时并没有真正地想好去哪里,但是我还是拉紧了妹妹的手,脚步也变得异常坚定起来:“你不要动不动就哭唧唧的,眼泪能救了你我吗?没啥大不了的!”
“那咱俩去哪儿?”妹妹又抽搭起来,“这里也没有亲戚!”
“去我们学校!”不知道是安慰妹妹,还是急中生智,我替她擦了擦眼泪,
“今晚先去我们学校对付住一宿,明天再回去拿东西,找房子,以后咱俩自己过!”
我的话让妹妹有了依靠,她停止了抽噎,可是她的手已经变得湿漉漉的,我知道她吓坏了,便继续劝慰她,其实也在提醒鼓励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就不信还能饿死,你别怕,走到哪里我都带着你!”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再次仰望青天,发现头顶上的浮云已经变得浅淡,月亮的身影也不在那么清晰,但是它泛着迷一样灰白的光,好像离我更加的遥远,几点寒星闪动着冷冷的眼波,让我的心也更加严峻......
我终于回味起一个多小时前的行为!
究竟为什么要与黄大衣如此的对峙,与妈妈如此的针锋相对?
仅仅因为黄大衣的一句谗言?
我真的有些搞不清是什么鬼使神差让我大动如此之肝火!
现在回想起来,妈妈骂女儿,爸爸打儿子,在我们中国,不是再正常也不过的事情吗!然而,由于妈妈把自己的人生弄得不正常了,所以就是她做的正常的事情,在我的逻辑里也是不正常的,我想这也是她日后义无反顾地选择远离我,就像当年远离外婆一样的远离我的主要因素!
那天,如果妈妈真的动手打了我或者妹妹,我真的会不顾一切地拼个鱼死网破,按我当时的冲动和个性,我会把房子点着的!
满腔的怨恨和激愤,已经让我成了一个近于变态的报复狂,甚至产生了要杀人要放火的念头——可是我仅仅是个十八岁的少女!
是谁导演了这样的人间悲剧?又是谁成就了我变异的人格?
或许是许久的积怨和鄙视,或许是先天的敌对和叛逆,或许是我撕碎了的那封江华的来信......总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和黄大衣之间的矛盾无法调和!
多少年以后,当我得知希特勒也是一个私生子的时候,我真的好恐怖......
“大姐,你听,后面好像有马车声,还有喊声,好像是妈来找我们了!”
我仍旧沉浸在无边恨海里,根本没有留意来自旷野的呼喊,生气地斥责妹妹:“胡说啥,别说她不能来找我们,就是八抬大轿来抬,咱俩也不能回去了!难道你没有听够她的辱骂和诅咒,你还想去当她的孽吗?”
我的话音还没有停下来,香姑父的马车就赶到了我俩的面前,车上坐着妈妈还有香姑姑。
“哎呀,总算找到了!”香姑姑急忙跳下车,“你们这俩孩子,这么一会咋就跑出这么老远,家里人都找翻了天,把你妈都吓坏了,快上车回家吧!”
“我们没有家,有家也不会流落到这荒郊野外了!”本来我对香姑姑还有些好感,可是一想到她是黄大衣的妹妹,一种恨屋及乌的冲动就油然而生。
“我们姐妹离了那个家门,大家都顺意了,尤其是你哥哥,终于拔去了眼中钉,你又何苦来做这惺惺之态,我们不需要哭老鼠的猫!“我使劲地推开香姑姑向我伸过来的手臂,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什么猫啊耗子的,我听不懂你的文辞,我可是好心好意来找你们俩的,别拿着好心当了驴肝肺!”
“别搭理她!”妈妈也跳下车,一边来拽妹妹上车,一边骂我,“你又穷作啥?黑灯瞎火的你带着小二往哪里跑?”
“你管我往哪里跑?我想往哪里跑就往哪里跑!跑哪里都比受你的侮辱好!”我快速地回敬着妈妈。
“你能不能不作了,你还想让我横块板供起你来吗?”妈妈的声音很大。
“谁让你供了?你供你男人还来不及呢!心里还能有我俩?”我使劲地把妹妹从妈妈的手里拽回来。
“你听听,我这个奶奶有多歪(爱找毛病)!”妈妈喘着粗气和香姑姑诉苦,“和我妈一模一样,你和她说话得照着书本,一句话冲着她的肺管子,她就能噎死你!”
“谁让你做让人噎死的事了!”我拉着妹妹看也不看妈妈,“是我作还是你作?你大老远跑到这野蛮地界,就是为了找一个耍钱鬼?”
“他耍钱碍着你啥了?”妈妈声音颤抖,“是缺你吃?还是少你穿?”
“是的,不碍我什么!”我想起了江华的信,立刻气得带着哭腔骂起来,“不碍我啥,你怎么不让我去一中读书?不碍我啥,小二怎么这么小就上生产队劳动?你还很为你这个不要脸的男人骄傲是吗,告诉你,就是猪狗也比你男人强,下地狱我俩也不再进你们的狗窝!有能耐和你男人使,欺负小二算什么?想让我俩当你的出气筒,你妄想!”
妈妈张口结舌......
“大侄女,虎毒还不食子呢,你可是错怪了你妈,知道你俩走了,她急得都快疯了,家里人还在别的地方找呢,连屯子里的井都搁捞(打捞)了,你是个明白孩子,应该知道你妈有多不容易!”香姑姑急忙来打圆场。
“她不容易她活该,和我们俩什么关系?”香姑姑的话加剧了我的反感, “不容易就拿我俩出气?我妹妹才多大,把苞米碴子煮焦了,就该被诅咒死呀活的?何况她还是去找鸭子,何况你哥哥一个大活人还在家!就算该骂,作为继父,按人之常情,他也应该劝阻才对,可是他明明知道我妈妈脾气不好还火上浇油,居然还牵扯到我,还有脸说我有出息没出息的话!你打听打听,全县有一个考上一中不去读的吗?如果我正常到县一中去读高中,我会考不上大学吗,就是考不上我也没有怨言了!你家的梅子若考上了,你们能不让去县里读书吗?如果我们有亲爹,小二能这么小就当一个整劳动力去生产队干活?不去反省自己做的损事,还不知羞耻地在背地里捣鬼,这还是人吗?我再不好也没上土豆地和人家私会,也没看到这个家大势已去就逃之夭夭!别以为我们姐俩在这里举目无亲就可以任人宰割,你去告诉你那个伟大的哥哥,我俩不是吃韩家饭长大的,他没有资格对我们说三道四,我妈妈犯贱是她愿意,可是我们姐俩不低下,小二也不是谁的奴仆!天下何处不为家,哪里黄土不埋人,就是讨饭我们也不会再登韩家的门!”
“是的,我犯贱,我是天下最犯贱的女人!得了,你是我前辈子的债主,我的亲奶奶,以后你和小二就是上天我也不管,行吗?都是我的错,是我欠了你们,我欠了所有的人,我活该,我活该,我他妈的不是个人!”妈妈被我气得语无伦次,竟然抽起了自己的嘴巴......
“大嫂,你这是干什么!孩子到底是孩子,你何苦这么生气!”香姑父急忙来拉妈妈,又回过头来看着我,“不是我多说话,狗尿台(一种毒菌)不济长在了金銮殿,大侄女,你继父和你妈是对不起你俩,可是他们再不好有别人说也没有你说的,好歹他们也是你的长辈,你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咱屯子的人都夸你,你这样说话就不怕人家笑话吗!”
“我大哥也是不争气,还嘴欠(多嘴)!唉,落配的凤凰不如鸡,人一旦做了让人瞧不起的事,连自家的孩子都不拿当人看,更别说两室旁人了!”香姑姑也哭了......
妈妈的痛哭,香姑姑的劝解,都没有打动我;香姑父的责备,却让我有了一丝心动,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也是有些过分,无论如何我不该骂黄大衣和妈妈,不管怎么说我的行为都和我所受的教育有些相悖!
我终于止住了泄愤的怨洪,没有再继续乱放厥词,也渐渐地平息了一点叱咤风云般的盛怒......
虽然我仍然没有低下高昂的头,但是我和妹妹最终还是回家了!
又回到了那个本来就不属于我和妹妹的地方,我好像是被人绑架了一般,一种思想被强暴的感觉让我屈辱得灵魂都在颤抖,我无法下咽妈妈端给我们的疙瘩汤,虽然那盆汤很香,很诱人,我也真的早已饥肠辘辘......
也许就是因为那件事吧,很多年以后,不,直到现在我都不吃疙瘩汤,端起那种食物,我的心底就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心,一种不堪的回味就会潜上心头!
“快吃呀?”妈妈一边盛面汤,一边催促着,“两个小死丫头,还想造反咋的?”
妈妈是在故意降低矛盾的强度,可是她越是这样自欺,我就越悲哀,也愈加讨厌她,当时我真想一刀就捅死妈妈,然后自杀,从此一了百了!
可是妹妹面对食物流露出的那种**的眼神,妈妈尽力自控的故作讨好,让我钳制了来自心底的决绝!
“看着她干啥?快吃!”妈妈避开我,继续催促妹妹,同时也看着香姑姑,“看到没有,小二怕她比怕我还厉害呢,这个恶鬼,连两个小崽她也不放过,说打谁就打谁,我算没辙了,谁让我前世杀人放火了呢,要不怎么能遇上这么个克星!”
妈妈分明是在给自己找台阶,我也懒得再说什么,默默地拉过被子蒙上了头......没有结果和意义的争斗,对当时的我已经失去了引力!
但我明白,自己真的掉进了万丈泥淖,越挣扎陷落得越彻底......
夜,又来了!
寂寞,也又来了!
孤独的我,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鹰,想自杀都找不到绝望的谷地,只能在头脑里泛滥着永恒的悲怆——明明晓得结局的过程,残酷地摆在眼前,逼迫我去践行,虽然无奈,但别无选择!
夜,已经很深很深,漆黑像大山一样,压得我透不过气,仿佛空气都变成了煤渣,沉重得让我自失......
我昏昏然地把手伸向枕头底下,摸了好久才记起江华的信昨天就让我撕成了碎片......
是呀,一切都是昨天了,我的今天是郁闷,是烦恼,是永无休止的漂流和忍痛......我在被窝里放声大哭!
妹妹也许习惯了,无论我怎样的万念俱灰,恸彻心扉,她都既不劝解,也不和唱......只是木然地呆呆地等待着......
自从那次和黄大衣正面冲突以后,直到他去世,他也没有再说过我和妹妹的一句不是,起码没让我听到过,妈妈也没有再骂过我俩,更不要说对我俩动手!
这样的生活,更加的助长了我的特立独行,致使我无论做什么样的人生决定,都是我行我素,并且过分地自信!
最可怕的是,直到今天,往往事实已经很严肃地证明我的决策是不科学的,甚至是愚蠢的,可我却从来不会在人前做出沮丧状,而是故意打掉牙往肚里咽,绝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悔改和痛苦!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拼命地呵护本来没有自尊的自尊,我更不清楚是什么让我那么的在乎别人的看法,仿佛我这一生就是为了所谓的“面子”活着!
或许是生来就没有面子,所以才疯狂地抢夺所谓的面子吧——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美的......
多么遗憾和荒唐的人生!
如果当时我能意识到如此心态对我的成长和人格的完善有多危险,也许我不会养成今天的个性,也会少走很多弯路!
怎奈生活不可以彩排,或许我和命运挑战得太激烈,所以它才变着法儿的折腾我,甚至是戏耍我,让我的人生充满了尴尬和被动!
本来不想给江华回信了,可是他的信真的让我好感动,或者说是很依恋,虽然我当时心里只有李慧明,可是我还是让江华替代了他,并且人为地重合了他们,为了能激起对江华的好感,我故意把很多并不清晰的记忆硬性地往脑子里塞,虚幻地相信李慧明能为我做的,江华会做得更好——然而,我还是没有勇气给江华回信,尽管内心很希望江华能再写来什么,哪怕片言只语,也能慰藉我当时已经荒芜的心田!
就在我迷茫和痛苦的期待里,江华果真又来信了——
韩丽:
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我知道我不配爱你,可是,爱是没有办法控制的!
如果我的信没有伤害你,没有影响你的工作,那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祝你幸福......
江华
就这么几个字?!
我很失落,也很气愤,同时又很自责!
是的,我是不是太没有礼貌了?
再次想起小石桥上的情境,也许我真的很过分,何苦这样刻薄人家?自己的梦要自己圆,没有必要牵扯他人,还是好好地谢绝才对——
江华:
对不起,没有及时回信给你!
你的行为我很珍重,但是你高抬了我,我可不是你说的什么花呀朵的,我是一块坚硬的岩石,不值得你浪费感情,我也没有资格享受你的爱!
与其让你未来后悔,还不如让你现在就为这注定会使你烦恼的结局画上句号!
祝你顺利,幸福!
谢谢你!
韩丽
在办公室里写完给江华的信,我默默地走出屋门,缓慢地向邮电局走去,我多么希望去往邮局的那段土路能长些,可惜邮局离我的办公室还不到五十米!
绿色的信筒斜挂在邮局前的电线杆子上,我轻轻地抬起胳膊,再次看看那个很薄的信封,我知道,一旦我把这封信投进去,就意味着我拒绝了江华,而当时我是多么需要那份感情,尽管并不明白那仅仅是溺水者对岸上的一个围观者的企盼和依赖!
给江华的信寄出去了,我的心很痛很痛,然而不久就豁亮起来自然自语地站立在学校的操场上:“我应该一辈子不结婚,既然我是不幸的开始,那就让不幸在我这里结束!”
唱出这样的心曲后,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泛着冷雾的空气,顿觉清爽了许多,抬眼看看苍穹,觉得它也愈加的高远空旷......
人一旦到了心如死灰的境地,其实是很幸福也很洒脱的,那种感觉真的很舒畅,仿佛灵魂和躯体已经分离,一切都变得空荡荡,飘悠悠......多想看到一队大雁能在头上掠过,可惜头顶灰蒙蒙的,不要说飞鸟,就连一片云朵都没有,苍天对我太吝啬了!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失却遐思,也就了断了幻想,我的心房如同一个没有装任何物品的空盒子,干净得让我惊讶!
低下仰得酸痛的脖子,大颗大颗的泪珠不自觉地滴落在学校操场的粗纱子上......那时刻,如果能见到李慧明,我想我会一下子扑进他的怀抱,然后和他一起飞走,到一个远离人间的地方,哪怕每天仅仅是吃空气活着!
“老师!”一群孩子飞也似地向我跑来,还没等我回过神,就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我的眼前,并且开始了叽叽喳喳:
“薛明和欧阳老师打起来!”
“他还踹了英语老师一脚!”
“怎么回事?”我急忙擦了擦眼睛,“他怎么会突然打欧阳老师?”
“老师,你怎么了?”一个女孩子递过来一个手帕,“为啥哭呀?”
“我什么时候哭了?”我急忙掩饰,“我是风流眼,没戴眼镜见风就流泪!”
我的掩饰起了作用,孩子们果真没再追究,继续七嘴八舌地抢着告诉我薛明和英语教师欧阳凌云的事事非非:
“薛明上课进教室晚了,英语老师就不让他进屋了!”
“谁让他不敲门呢?”
“别人不敲门怎么让进了呢?”
“英语老师就是看不上薛明!”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打断了孩子们的各抒己见,“他们现在在哪里?”
“去校长办公室了!”
“那怎么不早说?竟说没用的!”我生气地埋怨孩子们,拔腿就往校长室跑。
当时的乡下初中,能够开英语这门课程的全县也不多,这个英语教师是江校长从外地聘来的,虽然也是个没有考上大学的应届高中毕业生,身份也是代课的,不过因为是在县城读的高中,会点英语,加上人又长得妖娆,又是江校长另眼相顾的红人,所以就自觉高人一筹,对一起在学校代课的几个像我一样的乡下女孩很是不屑一顾!
平时我对这个复姓欧阳的女孩就很反感,我无法接受她的居高临下,甚至她的名字“欧阳凌云”也让我不舒服!
也许是命里注定,学校偏偏分配她到我带的班级教英语,而我恰恰又是个不能向人低头的顽固分子,于是我们之间的矛盾一开始就在心照不宣中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