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孤独的人无法拥有整个世界!是的,也许上天派我来到这多味的人寰,就是专门享受孤独的:大舅姥爷的突然造访,给我带来快乐的同时,也徒增了我更多的忧虑。从他和外婆的谈话里,我察觉到一种不祥的东西正在慢慢走近我,虽然我一时还不能断定那“不祥”是什么,但是伤感和一种莫名的恐怖已经困扰我,我整日猜测着,揣度着,可是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大舅姥爷的笑容里,只有我熟悉的温柔和我读不懂的“安详”,没有我需要的答案......
黄大衣为了欢迎大舅姥爷,特意从石场回来一次,还带回好多新鲜的蔬菜和熟食。黑红的熏鸡,烤的焦黄的猪手,妈妈还炖了自家养的大公鸡......满桌子的好酒好菜,在当时可谓很隆重了,按说大舅姥爷也应该象杨国发那样的感激涕零才合乎情理,可他是个很特别的老人,不象杨国发那样,见到蝇头小利也眉开眼笑,他似乎特别的珍惜语言,酒桌上也根本听不到他恭维黄大衣:“清山,你的石场是国营的?还是公社自己的小企业?”
我有些听不懂大舅姥爷的问话,酒桌上的人也似乎只有黄大衣能听懂:“哦,是集体企业!”我很诧异黄大衣的不自然,也就对他们的谈话更加的留意,“是公社自己经营的。大舅身体还硬朗?”
我明显感觉到黄大衣在转移话题,但我又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是不理解大舅姥爷为什么偏要说人家不喜欢的话:“很不好,没坐牢之前还可以!”大舅姥爷的坦然让我很没面子,因为酒桌上还有黄大衣的父亲和大英子姐妹,他怎么把蹲监狱还当做美谈呢?但是尽管心里很别扭,也没有办法,只好继续听他们的对话,“那你的终极身份还是农民了?以后公社不会给养老金什么的吧!”
“不是农民是什么?”妈妈突然插了嘴,“要不是借前屯我二姑父的光,他那里还有出头的时日?不是那该死的王大眼儿没命的告,他的大队书记也不能下来......”
“大舅,你喝酒,尝尝黑龙江的名菜蘑菇炖小鸡!”妈妈似乎话兴未尽,但是黄大衣却故意差开了话题,“大舅还有几个孩子没有成家呢?我和书兰回去也没有来得及去看看,不巧正赶上我继母过世,就很匆忙的回来了!”
“还有三个,一男两女,小的才十二岁,是女孩!”大舅姥爷似乎也明白了黄大衣的意思,“我这次就是到你老姨那里去看我二闺女的,我的事情一直让她放不下,其实也不怪人家,更不怪孩子,是政治问题!”
“哈哈哈,大舅不愧是老干部,很关心政治啊!”
我听出了黄大衣的充满了揶揄的口吻,放下筷子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大舅姥爷,很生气的插了一嘴:“关心政治有什么不好?总比无法无天的好,等知道什么是政治就晚了!”
“是啊是啊!”黄大衣干笑起来,“将来大闺女就当个政治家!”
“我才不希罕当什么破政治家呢,要当就当公安局长,专门去抓那些耍钱闹鬼的!”
“大人说话,你又插嘴!”妈妈也很生气,“少说一句话,谁能当哑巴卖了你!”
“我就等着有人来卖我呢!”我赌气的放下了筷子......我觉得那顿饭吃的特别的郁闷,他们再说什么也就没有了兴趣,就顺便偷了一块大骨头,独自走出了房门和大黑狗玩去了......
那顿“迎宾饭”吃过以后,黄大衣没有再特意回家来陪大舅姥爷,也没有再表现出应有的热情:从来到走,他只陪着吃了那一顿饭!也许是大舅姥爷没有杨国发能说会道,也许是大舅姥爷没有恭维他,总之我感觉黄大衣似乎没有把大舅姥爷放在眼里,似乎没有在意这个老人也是妈妈的舅舅;然而我是知道的,大舅姥爷虽然没有杨国发会见风使舵,但是他的内涵和修养,不是势利和肤浅的杨国发能比的,黄大衣这样的态度一定会产生相应的结果——我的担忧和恐怖果然有了结论!
一天夜里,黄大衣再次带人回来赌博,并且第二天,连个招呼也没打就跟着那些赌徒走了......我心里的阴影扩散得更剧烈了!
恍惚记得大约是在一个星期日,总之是个没有任何征兆的日子!
吃过早饭后,妹妹和杰子就出去了,妈妈好像也没有在家,屋里就剩下我和外婆还有大舅姥爷。
也许是苍天创下的“机会”,在那个静悄悄的早晨,我做出了一个让我终生都没有宁静的决定:
“二姐,你看是不是该和艳儿说说了?”大舅姥爷很平静的问外婆。
我的心立刻怦怦剧跳起来:“和我说什么?”尽管我早已察觉了外婆近日的的举动有些反常,我也有了些思想准备,但是我终究不明白他们要和我说什么,心里仍旧很紧张,“你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呢?”
“唉,不是我有什么事情要和你说!”他看了看外婆,“二姐,还是你和孩子说吧,早晚也得说,再说我也不想多待了,家里还有好多的事情没有处理。这次不是为了来黑龙江看小芳,我也不能特意来这儿!你和孩子说清楚,可不是我硬要拆散你们!”
我似乎明白了外婆的“决定”,尽管我曾努力地控制自己不往这方面想,可是最近外婆默默的收拾衣物,最明了的是她把自己的衣服与我和妹妹的分开包裹了,我心里就已经在打鼓,现在他们把话说的这个分上,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外婆,你要和我大舅姥爷一起走吗?!”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怎么样?”外婆似乎没有听到我的问话,而是把脸转向大舅姥爷,“我说过,什么事情也瞒不她的眼睛!”
“这才是她的不幸!”大舅姥爷似乎非常的遗憾和难过,“小孩子过早的立事,不是好事!不过也好,她是个明白孩子,能听懂话!”
“是啊!人该着什么命,是天注定的.......”外婆长长的叹口气,“我也不想瞒你了,我是要和你大舅姥爷走了!”外婆的泪也终于流下来......
“你不是说等天暖和了,我们三个自己过吗?”我还在幻想,“现在为什么突然又改变主意了呢?是不是我让你伤心了?外婆,我长大了一定养你老的,你为什么非要走呢?再说吉林已经没有家了,你回去到哪过呀!”
“傻孩子,你让我伤什么心!”外婆无力地靠在枕头上,枕头边的墙壁上,还在别着我春天做的一个又一个的小鸟毛扇子,我的心也象那些被撕断的鸟羽,瞬间就破碎了,我趴在炕上放声大哭......
“艳儿,你别哭,你也不是小孩儿了!”大舅姥爷温和的过来拉我,“你起来,听我跟你说。”
“我不想听你说!”我生气的别过脸去,“你和我老舅姥爷一样,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我外婆丢下我们才高兴,我们姐俩怎么得罪了你们!”
“唉,傻孩子,你还是不立事啊!”大舅姥爷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这不是你们得罪不得罪我们的事情啊!你听话,起来,听我和你慢慢的说,好吗?”
我知道再犟下去也于事无补,只好接过外婆递给我的毛巾,边擦脸边坐了起来:“你说吧,我听着!”
“艳儿,别说你妈妈不能让你们三个人自己过,就是她同意了,你觉得你外婆还能带你和小二过日子吗?你看看她都瘦成了什么样,就剩一把骨头了!如果她继续在这里,不是我吓唬你,能不能再熬过一个冬天都难说!你外婆这辈子,虽然没有享过大福,可也没有受过这么委屈啊!就这么一铺炕,你上学走了,她连个说话唠嗑的人都没有,又不服这里的水土......你都十五了,你妈妈也不能给你们姐俩气受,你何苦一定要看着你外婆死在黑龙江呢?我也知道你是个有心的孩子,可是你外婆在这儿还能等到你长大吗?如果回去,没准她还真的能借到你的光呢!只要你好好念书,将来出息了,不是一样能回吉林孝敬她吗!就是你不回去,你给她寄点儿钱,也就是她没有白伺候你一场了!我是你外婆的亲弟弟,你说我能看着她在这憋憋屈屈地活着不管吗?也许你现在还不能理解,但是总有一天你能理解的!”
“国林,你不要说了!”外婆轻轻地向她弟弟摆摆手, “她要实在不让我走,我就不走了,死,我也和她俩死在一块!早点咽了这口气我也净心了!小二我还差些,扔下她在这儿,我也真不放心!”外婆说不下去了,也捂着脸哭出了声,“那个做损的大山东子啊,可让他把我坑苦了!他做完了孽,丢下我就不管了,要是真有神灵,他就该把我也叫了去......”
“你有什么不放心?不放心你又有什么能力?她都十五了,小文比艳儿大多少?我如果不出来,她不是照样过吗?”大舅姥爷显得有些激动,“你是个明白人,可是遇到事情怎么就这么糊涂呢?你在这里只能给书兰添麻烦,对谁都没有好处!也许离开你,孩子没了撑腰的,她妈妈还好管些!再说俩孩子都大了,活的死的你也都对起了,何苦一定要把命搭到这儿?我来的时候,国发还把姑爷夸得神仙似的,现在椐我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个社办场长,也不是正式国家干部,人家公社用他,他是个场长,不用,他就是个社员!他又这样不谨慎,竟然敢带人回家耍钱,不是我说话难听,这个人不象个实在人,早晚得出事!你要是在这儿常呆,操心的日子在后头呢!不行,你必须得跟我回去!”
“是啊!我也和书兰说过好几次了,我也看出了韩清山是个花舌子,这前一窝后一块的,不留个心眼怎么能行,可是书兰不听啊,整天就象没事儿似的,我也就不多嘴了!”外婆也表示了她的担忧,“就凭这个我也待够了,很多事儿我都看不惯,不说心里堵得慌,说了书兰又当耳旁风,再说我现在嘴搭在人家锅沿儿上,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外婆轻轻的擦了擦眼睛,十分的无奈,“不是为了这两个要账鬼,我压根儿也不能来呀!”
“你说的不对,男人在外面做什么事,不是女人能辖制的,他耍钱和书兰没有关系,只能怪书兰没有眼力!”大舅姥爷的脸色非常的阴郁, “其实他回家来赌,还比去别的地方强呢!韩清山这样下去一准不是个事儿!”大舅姥爷又意味深长的看看外婆,“你的脾气我也知道,能容忍一时,不能容忍一世,当初如果你们娘俩能合得来,书兰会到这儿来吗!当初她能听你的话,会有今天这个结果吗!现在好歹你也在这里呆过了,也看到了,孩子在人家亲妈跟前还能有什么委屈!就是有委屈你也得认了,那只能怪她们的命不好!谁让她们投胎到这儿呢!趁着你和书兰还没闹起来,抽身还来得及!再说你回去了,一旦这里有了什么变故,艳儿想回去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我虽然知道大舅姥爷和杨国发不同,但是没有想到他这么能说,他的一番入情入理的“演讲”,把我的眼泪都赶跑了,特别是他最后的那句话,仿佛让我在沙漠里的看到了一片绿洲,虽然我也知道那可能是海市蜃楼,可是对于故乡的渴望,已经让我忘却了当时的处境,更没有了“预测”未来的本事!
我突然觉得大舅姥爷的话很正确,是的,也许外婆回去了,还能给我也带来一丝重返故乡的希望,虽然那希望很渺茫,可是总比没有强!何况想到那次外婆病重的样子,我也真的有些怕,要是外婆真的死在了这里,内心的谴责会折磨我一辈子的!
我终于擦干了眼泪:“外婆,你走吧,我不拦你了!我大舅姥爷说的对,你在这里也真的不行,从来到现在,你就没有好过几天!你也不用惦记我和小二,要是在这里实在呆不下去,吉林也不是天上,我想回去就能回去!你已经养了我十五年,我不能再拖累你了,因为我让你死在这儿,我也会难受死的,只要你在吉林能好好地活着,我长大后会去孝敬你!”
“好孩子,你真的很懂事!”大舅姥爷温和的拉过我的手,慢慢的给我擦了擦眼泪,“你放心,你外婆回吉林一定能长寿,那里的水土和气候比这儿强,你寒暑假可以带着小二回去看她,你外婆的侄子侄女一大帮,有我活着她受不了委屈!”
我只好含着泪再次的点点头:“我会写信的!”
“你要实在不让我走,我就不走了!”外婆突然变得很琐碎,一改她以前的冷静和沉着,泣不成声的对我说,“可不是我狠心要撇下你俩啊,我在这也对你没什么大用了,你也一天天大了,什么事自己多长个心眼儿吧,我总不能跟你一辈子!”
“外婆,你放心走吧!”我不自觉的想到了和易宝财的打架,心肠突然硬了起来,“是的,你不能跟我一辈子,我不会受人欺负的!”我默默的给外婆擦眼泪,反而安慰起她,“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该怎么对待我身边的人和事,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会在一起的......”我再一次戴上坚强的面具,把自己伪装的很完美......
外婆离开黑龙江前的那一宿,是我人生最值得纪念,也是留下最多遗憾的一宿。外婆似乎把她一生该对我说的话都讲了,可惜当时幼稚的我,没有特别珍重外婆的话,还在幻想着能有回吉林的机会,也还会和她在一起,只是短暂的分别而已!当然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神经麻木了,总之并没有完全清楚的意识到是在和外婆诀别,也没有把外婆的话,一丝不苟的记下来,只是把片言只语留在了那永恒的回味里,铸成我此生一个不折不扣的痛悔——曾经多少个孤独而苦涩的夜,我努力地在灵魂里搜索,希望能找回那晚的些许记忆:
“艳儿,明天外婆就要和你大舅姥爷走了!”外婆定定地看着我,有些话在走之前我一定要嘱咐你,听不听就在你了!
“外婆,你说吧,我什么时候没有听你的话?”我也定定地看着我的外婆,“如果不是听你的,说将来要照顾我妈妈,就是死在吉林,我也不能同意来的!如果你现在让我跟你走,我宁可丢下小二也跟你走!”
“不行,有你在这儿,我走得还安心些!”外婆没有流泪,可是她的眼睛里始终噙着泪珠,我知道她是在努力的控制着自己,“我说的话,你可要记牢啊!”
我生硬的点点头,也在努力的控制着自己,大舅姥爷在炕头儿躺着,好像是睡了,但我知道他没有睡;妹妹和我睡在一个被子里,她紧紧的攥着我的手,已经低声的哭泣......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当我说到宁可丢下她也跟外婆回去的时候她就哭了,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再央求外婆,也没有阻止我,只是不出声的哭.....我已经没有精力安慰妹妹,只是把我的手任凭她攥着,已经攥出了汗,可是她还不放开......
“刚才你大舅姥爷说的话,想你也听明白了,那不是胡说的,你要有心里准备!”外婆开始了她的让我永生难忘的教诲,“我走以后,你说话可要千万注意,不要和韩清山弄的太僵,不管怎么说人家是夫妻,别让你妈妈最后听了人家的,反和你成了仇人!你妈妈是个不知事的女人,但凡有点心眼,但凡能听进我一句话,也不会落到这一步!什么事情你都要留心,及时提醒着她!你是在我跟前长大的,你的习惯和性格和她完全不同,但是不管你妈妈做了什么让你恼怒的事情,你都不要和她计较,毕竟是你的妈妈!如果她在韩家生了闺女,我就不让你和小二来这儿了!儿子和闺女是不同的,只有你们俩,将来才是她的贴心人啊!”
当时我对外婆的话没十分留意,认为有些话已经听过了,特别是那句“不管你妈妈做了什么让你恼怒的事”,我甚至觉得外婆很多余,心想我妈妈能做什么让我恼怒的事情呢?虽然没有说出口,可是很不以为然的应付着外婆:“我知道了!”
“你一天比一天大了,这里的人都长的矮,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大姑娘了,在人前说话一定要有分寸!没有别人的时候,不要和韩清山和他儿子单独在一起,和村里还有学校的其他男人也一样,平时也不要和他们说笑,也别给他们笑脸,有话就正经说,不要和谁都打成帮,连成块的,别人的话也不能全信,这里没有你和小二的近人,人心难测,要学会保护自己!”外婆说到这儿,再也忍不住,眼泪就象断线的珍珠,一颗又一颗,无声的落下......直到今天,我的眼前似乎还能看到外婆那晶莹而透明的泪......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强忍着悲痛,“外婆,你放心,我不会学我妈妈,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是啊,我相信,你是个有心的孩子!”外婆自己擦了擦眼泪,“也许我看不到你结婚那天了!将来你找对象的时候,不要听你妈妈的,要自己拿定注意,要找一个体格好,憨厚的,不要找白脸和黄脸的,那样的人不好交!能说会道的也不行,那样的男人往往嘴甜心苦!”
黄大衣的脸很白,自以为是的我把外婆的嘱咐,理解成外婆对黄大衣的反感,仍旧很随意地答应着:“那还远着呢,到那时我就回吉林了!”
“那是后话了!无论如何你得把书念好,不然你还回什么吉林啊!”外婆深深的叹口气,“人生有命,富贵在天,你小时候我就给你算过了,你的命虽然很硬,但是八字占的好,我要是不死,也许能看到你的结果,你错不了;小二就不如你!”
可怜的妹妹还在拉着我的手,我很不爱听外婆说妹妹不如我的话:“什么命不命的,我偏不信!外婆你等着吧,我长到十八岁就一定回吉林,把小二也带回去!”
“唉,就怕时事不由人啊!不过这儿如果真的有了大变故,你可不能在这儿等着被人欺负,别忘了吉林你还有亲人,不要怕谁,你可以给我写信,也可以带着小二回去!”
“外婆,我知道!我记住了!”外婆的话,当时只有最后这几句说到了我的心坎上,可是我哪里知道,就是最后这几句对我最没有意义!
人生啊,往往你认为很珍贵的,实际是最没价值的;而你不曾留意,你不曾珍惜的,恰恰就是你生命里的宝藏,甚至你一生都难得再遇再求!只有当她逝去的时候,你才慢慢的品味到她的可贵!可惜那时她往往已经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子,正把你的心一刀一刀的剜出血来......
我不知道外婆是怎么和妈妈解释的,我也没有听到或看到妈妈对外婆的挽留,总之她接受了外婆要离去的事实,并且还把大舅姥爷的话对我重复了一遍,似乎外婆的走是非常正确的事情——直到今天我仍然很费解:难道妈妈和外婆之间,真的有一个很难逾越的沟壑!
一条窄窄的,弯弯曲曲的,高低起伏的沙石路,两边是碗口粗的笔直的白杨,尘土重重的聚积在白杨那柔绿的叶片上,远处的是一望无际的黑土地,就是在夏季里,这路,这树,也没有清新和温存,更不要说浪漫和美......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生命偏偏与这土路有缘,我的人生惨剧,也偏偏就在这条泛着黄沙尘,干坼得让人烦躁的路上演绎:汽车喘着老牛一样的粗气,摇摇摆摆的由远而近......我站在土路边的草地上,呆呆的看着妈妈,妹妹和杰子,还有黑小子,他们把外婆的东西吃力的往车上搬......
我一动不动的站着,潜意识里感觉是在做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直到看见外婆已经上了那辆笨重的汽车,才苏醒过来,先前的“镇静”和“成熟”在一瞬间就瓦解了,我再也没有了“大人样”:“外婆,你等等我 !你不要走......我改变注意了,我不让你走了!我不让你走了......外婆你下车啊!外婆,你下车......”我跑到汽车跟前,死死地把住车门,哭着哀求着外婆!
“书兰,快把孩子拽回去!”大舅姥爷急忙招呼我妈妈,“别耽误人家开车!
司机和好多的乘客都站了起来,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那孩子好可怜!她是你们什么人啊?”好奇的人开始问大舅姥爷。
大舅姥爷重重地叹息着,没有回答人家的询问,外婆也没有回答,靠着车窗的玻璃,捂着脸痛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妈用力的掰开我的手:“你看这么多人看着呢,多不好,听妈的话,快松手!”
“不!”我使劲地挣脱妈妈的手,又哭喊着扑了上去!“外婆,你下车啊!你下来,你下来啊......”
“小子,你抱住她!”妈妈被我扭扯得气喘吁吁,果断的对车里喊了一声,“你们开车吧!”随着妈妈的话音,黑小子果然拦腰把我抱住,任我怎么挣扎,他都不松手,汽车终于无情地把我外婆带走了......
外婆走了,外婆真的走了!我好像一下子就掉进了万丈深渊,眼前一片漆黑,仿佛宇航员被抛在了太空,我预感到自己永远的断了“回家”的路,瘫坐在了土路上,放声大哭......
也许是我对外婆的依恋引起了妈妈的嫉妒和不快,也许是家里太忙,总之妈妈没有因为我的哭喊而对我表现出应有的温柔和同情,她只是让黑小子和杰子陪着我,就自己回去了。
妈妈的冷淡更加重了我的悲哀和失落,哭声也就更加的惨烈,和着我的孤魂,在荒凉的旷野里飘荡......很久很久,我都在使劲儿地哭 ,用那江河决堤一样的眼泪,祭奠我与故乡的彻底诀别,控诉命运对我的不公和戏弄——七岁时,我和外婆第一次来黑龙江,在这条土路上和妈妈生离;十五岁的今天,我又在这里和外婆死别;后来,我又在这里......那真是一条该诅咒的路,是个让我对诺言和真诚产生怀疑的地方!
我不明白黑小子怎么突然从采石场回来了,我也没有留意他的变化,只是困惑,他比我矮半头,力气怎么那么大,居然能抱住我,使我挣扎不脱......也许是他们哥俩被刚才的一幕和我的哭声吓坏了,他也杰子靠着高高的大杨树,不敢靠近,远远的看着我;只有妹妹傻乎乎地站在我的身边,抹着眼泪......
放弃未必忘记,珍惜未必拥有,思念总在分开后——外婆走了,故乡的一切永远的逝去了!
当我真正的理解和体味到,没有外婆的日子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成了泼出去的水!
当我肝肠寸断的吟咏“人忧寒,路忧寒,天水人路里,何处是江南?”的时候,我才彻底的明白了,人生不过是一场梦!
上帝所以没有给人翅膀,也许是让人永远拥有飞的梦想!我的梦做得太美,也太久:生活啊!谁是谁的彼岸?也许活着就是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