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弟弟,妈妈跟在我身后,我们装作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的回到了小屋。
一推门,饭菜的香味,就扑进了我的鼻孔,肚子也遥相呼应地跟着咕咕地叫了起来,一种很迫切的饿意潜上了我的口腔,我赶紧咽了咽唾沫。
小屋的炕上,二妹正抱着那个小小男孩喂饼干,那种亲切,那份自然,让我不得不惊惧血缘的威力!
我又从心底里漾上一股酸楚,命运让我生在淮南,我就是橘;把我移到淮北,我就只能甘心为枳――我真的没有神功能违逆造化对我的雕塑......
“你们去哪儿了?”外婆有点焦急了,“饭都作好半天了!”
“我去艳儿的学校看看。”妈妈信口搪塞着,“变化真大!”
“一定比咱那儿县城中学还大吧?”黄大衣随口接道,但他马上不再说下去,我已经看到了妈妈给他使眼色。
“快下来,怎么让姐姐抱着!”他又转脸向我殷勤地笑着,“累坏了吧,大闺女!”
不知为什么,我对黄大衣的“大闺女”这个称呼反感到了极点,便硬硬地甩了一句:“我愿意抱他!”我的潜台词是:我抱不抱他和你没有关系。可是他似乎没懂我的意思,又嘿嘿地笑着对妈妈说:“这地方真好,都这个季节了还有青椒!”
“那是外婆特意留的,大街上你也买不到的!”我待理不理地把大弟弟放到炕上,“这里好,你们就别回去了!”
我的话让黄大衣再也嘿嘿不出来,他十分尴尬地看着妈妈,妈妈假装没听见,对着炕上的二妹说:“下地放桌子,帮你外婆端菜!”
二妹赶紧下了地,并把小弟放在了妈妈的怀里。
小炕桌显得那么窄小,妈妈抱着小弟弟,黄大衣的怀里坐着大弟弟,我和二妹挤着外婆坐着。虽然很饿,可是面对着丰盛的饭菜,我却怎么也抬不起筷子--我想到了外公,想起了黄大衣第一次来我家时的那顿饭,我还想起了当时我把饭碗撇到地下的情景......可是现在我不是仍旧要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吗?
我终于明白:尽管我拼命地反抗,讨厌,不接受,可是无论哪个男人,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只要他和我的妈妈有了关系,我就没有能力回避!这是命运对我最无情,最残酷的惩罚!
满桌子美味佳肴,可我却如同嚼蜡。黄大衣不断地给我夹菜:“大闺女,多吃点肉!你长得太瘦了。”又转眼笑看着外婆,“妈炒的菜真香,可比书兰做菜有滋味多了!”
“书兰口轻,她做的菜淡!”外婆很随和地和他聊着,“你们那的人是不是口重?淡了不和胃口吧,今天我特意多放了些盐!”
“是呀,是呀!”黄大衣赶紧回应,“黑龙江人喜欢吃咸辣的东西!”
我头也不抬地往嘴里扒着饭,菜的美味早已被心中的苦涩浸泡的变了味儿。黄大衣对我愈是殷勤,我愈是反感,陌生,甚至是气愤--难道他反倒成了主人?我在吃他家的饭菜不成?可是,我又不能说出口,就这么别别扭扭地吃完了这顿饭!
“我和小二去西院睡吧!”撂下饭碗我就对外婆说,“我的作业还没写完呢!”其实我是找借口,想尽量少看一眼黄大衣,少听一句他的“嘿嘿”!
“去吧,正好你王姥姥去看闺女了,他们家宽敞。”外婆同意了,可是刚答应完,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拿自己的被褥!”
我应了一声,就赶紧和二妹抱着被褥去了二舅妈家。
“我正要去找你俩呢!”我推开了门,正在洗碗的二舅妈笑着说,“还拿被子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二舅妈的话,把被子往炕上一扔,趴在炕上就哭了起来......
见我这个样子,二舅妈放下了碗赶紧走了过来,并打发二妹和她的胖儿子到小屋去玩:“傻丫头,你又哭什么?”
我一声不吭,不回答她的话,也不停止哭泣,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眼泪那么方便!
“我看你妈找的这个人不错!”二舅妈和蔼地坐在我身边。
她说话极有分寸,称黄大衣为我妈找的那个人,这更增加了我的悲哀:“有什么不错的?看见他我就恶心!”我粗鲁地顶撞着二舅妈。
“你别犯倔!”二舅妈又开始了她对我的训导,“说良心话,人家配你妈,她也不委屈了!这个人长得不错,也很会说话,下午我过去还和他唠了好久呢!”二舅妈继续着她的评论,“而且我看他也很通情达理,他说女孩不同男孩,多两个闺女多两门亲戚,你妈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女儿!”
“谁是她的女儿!”我忽地一下坐了起来,“我才不做他的女儿呢,我恨死他了!”
“你这孩子,太不像话了!”二舅妈有点生气了,“不是我说你,你这么任性怎么行呢?”她的语调有些舒缓,“你不做他的女儿,也得做别人的女儿!除非你妈不嫁人,她嫁给了谁,你就是谁的女儿,这是你的命,你心再强,也挣不过命啊!”她又十分感慨地看着我,“你就是到你亲爸那儿,也得有后妈,后妈还不如后爹呢!再说你得为你外婆着想,你这样气呼呼的,哭天抹泪的,让她老人家心里多难受!”
“后妈,亲爸!”二舅妈的话让我的眼泪立刻憋了回去--天哪,我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别说亲爸是个肥皂泡,就是个大金山,也不是我的依靠,何谈什么“后妈!”
妈妈的话在我的耳畔响起:“我可就你们四个孩子......”
是的,二舅妈说的对,我这是何苦呢?
二妹和二舅妈的胖儿子一会儿拍皮球,一会儿抢锤子,砸小木凳......玩得不亦乐乎!看着二妹的“浑然不觉”,我的心更酸了,我不敢想象,如果没有我和她在一起,那群姓韩的孩子会怎样地欺负她--小小的我,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伤感和忧虑,好像自己成了二妹的救世主!
其实,也正是那种自我强加的责任感,才让我增加了许多“活着”的勇气和理由!甚至直到今天,二妹她仍然是我最沉重的牵挂!有时,我真的感谢上天,赐给我一个与命运搏斗的借口――责任感是人生存的支柱,如果失去了责任,虽然轻松,却也失去了奋斗的原动力!
我擦去了腮边的泪,心情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是呀,我无力左右我的环境,为什么不改变我的心情:“我不会在他们面前哭的!”我温顺地看着二舅妈,“我就是觉得心里憋屈!”
“孩子,认命吧!”二舅妈递给我一个苹果,“这还是你妈妈送来的呢,你看,足足一大筐!”她指着柜上一个扁扁的竹筐深有感触地说,“相信我的眼睛,这个人不错!而且我感到他看着你妈妈的脸色行事,你和小二到他们那里不会受罪!”
我终于默默地点点头--这是多么勉强而又无奈的认可--我知道,这一点头,就意味着默许,就意味着我要离开故乡,就意味着我要告别与我生死相依的大杏树,小菜园,告别外公那雪和着泥的坟头,还有李慧明那双永远留在我梦里的眼睛......
泪,再次汹涌着溢满了我的眼眶,我真的再也不能自抑!
夜深了,二舅妈睡去了,我睁着眼睛感受着周围的黑暗。没有月光,连一丝的星光也看不见,身边如果没有二妹均匀的呼吸声,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还活在人间......枕巾已经让我的泪浸得冷凉,头发也粘糊糊地贴在脸颊上,我真的厌倦了这毫无意义和希望的生命,我难过地怨恨外公,为什么不赶快接我到另一个世界!
第二天,我没有回家吃早饭,在二舅妈家就上学去了。
坐在课堂上,如同坐在了船上,仅仅隔我三张桌子的李慧明,安然地坐在我的前面,我不敢看他,可是他的背影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我几次提醒自己不要去看,可是我做不到!每看一次,我的心就剧烈地抽搐一下,好像我和他之间的那三张桌子,一会儿变成了高山,一会儿又变成了海洋......下课了,他和平时一样,说着笑着,有时还不经意地看看我。
聪明的他,终于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他看我的时候,我便木然地躲开他的目光;他不看我的时候,我的眼光又定定地落在他的身上!
整整三节课,我都没有离开过座位,我的心又一次变成了石刻玉雕,老师的讲课,同学的玩笑,都成了天外的事......第四届下课了,我想上厕所,可是,刚从座位上站起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家的小炕上。
我抬起脸,看到身边坐着妈妈和外婆,黄大衣抱着小弟弟靠着外婆的老柜站着,正在和邱阿姨说话,我就知道我又一次惊动了邱阿姨。
我看了看外婆,又看了看妈妈,想问问她们我到底怎么了,可是却什么也没说,就又闭上了眼睛。其实我当时是多么讨厌我眼前的一切,真的觉得只有睡去才能找到幸福!
“艳儿,起来吃点东西吧!”妈妈轻轻地拉着我的手问。
我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再睁开眼睛。
“醒了?”我感觉邱阿姨来到了我的身边,“没什么大事,你不用着急!”她很自信地对妈妈说,“就是低糖,血压也偏低,我已经给他注射了葡萄糖。”
“连早饭也没吃就上学了。”妈妈的声音很低,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她平时也这样,说不吃饭就不吃饭!”外婆好像在安慰妈妈,又好像在对邱阿姨解释,“这孩子太偏食,不喜欢吃的东西,一口也不动!”
“都是你惯的!”妈妈的口气很生硬,也很焦急,“这小孩都让你惯成妖精了,太不像话了!”
“你怎么和妈说话呢!”黄大衣接过妈妈的话,“性格是天生的,不是谁惯的,我倒很喜欢她这脾气!”
“是的,艳儿非常懂事,每次去医院找我,同事们都要夸一番,我也喜欢她!”邱阿姨也在责怪妈妈,“有这样的好孩子,你知足吧!”
“唉!”外婆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爹活着的时候也总是因为这事骂我,我也是偏疼她些!可是她本来就缺爹少娘的,又落下个抽风病,我能怎样她呢?”
外婆的话让我一阵心酸,但是我不再流泪。只是更紧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这小丫头的脾气也是怪,她生来就和同龄的孩子不一样!”外婆仍旧在对着大家发表她的感慨,“她的耳朵特别拿事,大人什么也瞒不了她,心事重,说话办事不象小孩,我有很多事都要和她商量,要不她就会闹个没完,气也方便,就像在兜里揣着似的,说翻脸立刻就气得上树爬墙的,时间长了你们就领教了......”
外婆的话,让我非常诧异,她明明知道我已经醒了,仅仅是闭着眼睛而已,为什么还要说我的不是,而且还当着外人的面?
“你们把她俩带去,小二好说,这个小丫头可得让你们操心啊!惯不惯着那是你们的事了,要是逼急了,她可真会出事的!”外婆很伤感,但我已经听出了她的画外音――分明已经决定让妈妈把我和二妹带走!她这是在交待“工作”,让妈妈和黄大衣有个思想准备,也是从侧面提醒我应该清楚自己的毛病......
一阵头晕又向我袭来,情急之中的我突然呕吐起来......妈妈吓得赶紧抱起了我:“邱霞,要不送医院吧!”
邱阿姨温和地摸着我的脉搏:“没事,你别害怕!”
“能不能是脑炎啊?”妈妈焦急地看着邱阿姨,又把自己的脸贴在我的脸上,“大闺女,你得头疼不疼?快告诉妈妈!”
“不是!”邱阿姨很自信地对妈妈说。
“她经常这样!”外婆也在安慰妈妈,可是她却不上前来。我是多么希望抱着我的不是妈妈,而是外婆......一阵酸痛又涌上心头,我终于大哭起来!二妹也吓哭了,拿着毛巾,跪在我的身边给我擦眼泪。我的脸触着她那干瘦的小手指,泪更加滂沱。也许妈妈明白了什么,她把我轻轻地放在枕头上,也默默地哭了起来......
“书兰,你这是干什么?”邱阿姨半是责怪半是安慰,“啥事也没有,你还信不过我吗?你们让开点,我再给她打一针,一会让她吃点东西就好了!”
妈妈不再说什么,指着黄大衣:“你去买点东西,让邱霞在这儿吃晚饭!”
邱阿姨没有拒绝,也不再安慰妈妈,忙着把她那个银亮的针头刺进了我的肌肤。
我疼得一阵抽搐,妈妈一边帮着邱阿姨,一边给我擦满脸的泪和汗......
停止了呕吐,渐渐地平静下来的我,想对外婆说什么,可是张了张口,又闭上了;我也想对妈妈说什么,可是张了张口,也闭上了......而且,我再次闭上了眼睛,我不想再对任何人――那些暂时能主宰我命运的人――说任何话了。
昨夜二舅妈开导我的话又响在我的耳畔,我不能难为外婆,我也没有理由难为妈妈了。
我决定彻底放弃自己!就像小时候,我和妹妹在小水沟里放逐的那些小纸船,有的沉下去了,有的漂走了......风雨中,我不再憧憬什么,“未来”是个什么东西在我心里已经不重要――既然我没有能力操纵自己的人生,那么命运带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感觉自己在一瞬间就成了“盲人”,外婆也好,妈妈也好,不过是我盲路上的一根根竹棍而已。
我再一次昏昏沉沉地睡去......
小炕桌上布满了我们平时没见过的美味,最醒目的是一瓶长颈的红酒,高高地站在小桌的中央。洗漱了一下,尽管我的头仍旧很沉重,可是我毕竟没有魄力永远与饭绝缘--我坐在妈妈的身边,邱阿姨和外婆坐在我么对面,黄大衣抱着小弟弟坐在另一侧。
二妹和大弟弟没有到小炕桌上,他们在炕的一角,借着我的小书箱,一人端着一碗饭,欢欢喜喜地吃着!
黄大衣刚要给邱阿姨倒酒,我却抢先拿起那瓶高高的酒:“邱阿姨,是你把我接到这个世上来的,如果今生我没有机会报答你,来生我也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家的帮助和关照!”我满满地给邱阿姨倒了一大杯酒,然后跳下地,郑重地给她鞠了一个躬......
黄大衣本来还干笑着,听了我的话,立刻敛起了笑容!
妈妈低着头,嘴唇又哆嗦起来,可是没有说出什么。
外婆没有惊讶,但是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无声的泪,终于沿着她那苍白的脸颊流了下来。
邱阿姨好像没有料到会有这个场面,她似乎有些手忙脚乱地下了地,“这孩子,说的哪里话......”赶忙把我拉上了炕,我又坐在了她的对面,拿起筷子给她夹菜,她反而把一大块肉放在我的碗里:“快吃吧,阿姨不是外人,不要这么多礼!”她好像突然很伤感,“阿姨和你妈妈就像亲姐妹,你们家的饭,我没少吃,你妈妈的东西我也没少用,阿姨不需要你的回报啊!”说着眼圈也红了起来。
“是啊,是啊,书兰没少和我提起你!”黄大衣不自然地回应着,“总和我说你们俩过去的事,她很想你啊!”
“唉,就不用说了!”邱阿姨终于也流下了泪,她拿出一块很干净的手帕擦着眼镜,“书兰学医时不比我差的,人啊,什么都是命中注定的!也许小时候享福,大了就......”她没有再说下去。
“我不信命!”妈妈终于恢复了平静,她边给邱阿姨夹菜边说,“脚上的泡,是我自己走出来的,我谁也不怪!”
“是啊,”邱阿姨也好像很感慨,“我看你现在也不差,儿女双全,大哥对你也很好!”说着又把脸转向身边的外婆,“大婶知道,我就一个孩子,还总病病歪歪的;我从小没妈,婆婆又不疼我,这么多年闲气也没少生!”
“人活着都不容易啊!”外婆也终于止住了她的泪。
依稀中,我记得邱阿姨跟她的婆婆很不融洽,曾经有几次把她儿子抱来让外婆照看,最严重的一次似乎要闹离婚,好像外公还去了她家劝说......正如外婆所言,也许邱阿姨的情感生活也不是很完美,人活着就是不容易!
邱阿姨和我妈妈不过是内容和形式不同罢了,其实质是没有什么两样的。完美的,经典的,生死不渝的爱情,也许只有在戏剧中,在人类的梦幻中!
人就是人,所谓高等,关键表现在它的复杂,多变――既“复杂”,又“多变”,也就注定了它的悲哀和痛苦--只有什么都不晓得,也只有什么都晓得,才是人类的最佳境界,才是人的真正幸福!
每一次心的流血,都在我人生的大厦前铺就了一个鲜明的台阶;虽然伴着撕心裂肺的疼痛,但我生命中那些最有价值的东西,也就如此地沉淀了,积累了,也把我的心灵装点得更加凝重,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