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篱笆,杏树,小屋,刚刚冒出韭芽的小菜园;十几个泥鳅一般活蹦乱跳的男孩子,卧着,歪着,骑在树杈上,他们优哉游哉地倾听着;一个瘦削的小女孩,夹在男孩中间,凄楚怜怜地讲述着――如同一幅古老而凝重的水墨画儿,永远定格在我童年的画册上。
已经许久没有敞开心扉尽情地讲话了,外公走后,有关他的一切,都被外婆的冷峻淹没了。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故意挑起话题,我多么渴望外婆能和我说说有关外公的事情,可是我以分明地感到外公已像一缕轻烟,在外婆的眼中彻底地飘散了,她不再提及他,甚至他的遗物都让外婆残忍地化为灰烬......外婆越是这样,我内心深处对外公的思念就越发的强烈,甚至外公在世时讲述的那些我早已不入耳的故事,也突然变得神奇而充满魅力。面对着苍天,我曾虔诚地祈祷,渴望外公能走进我的梦乡,然而,我失望了,外公彻底地抛却了我,他真的与我阴阳相隔,不在一个世界了!
也许是发狂,也许是炫耀,总之,非常的莫名其妙--没有人邀请,我就主动地添油加醋地给李慧明他们讲起了我的外公,而且还故意地渲染他在战场上的英勇,大白马也被我神话得活灵活现,那些小男孩被我半是加工,半是真实的故事打动了,他们静静地神往着,羡慕着,崇拜着......而我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把外公当成了“神”!外公已经不仅仅是外公,他像一尊永不坍塌的英雄雕像,完美地,立体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没有人能把他在我的心中驱除,更不要说取代!
李慧明的到来,扫除了我心中的阴霾,虽然岁月依旧沧桑,但不再沉重,继续前行的勇气和自信又在我的体内复苏;面对着黑暗,我又开始昂着头筹划黎明:白立强是我们班力气最大的人,拔河比赛时,他在哪边,那边就准赢。他人也很朴实,以后要多和他接近,耙菜园的地,就请他来帮着做;夏飞很机灵,手也巧,还送过我蝈蝈笼子,架豆角、黄瓜这类的精细活就请他――想来可笑,班级里凡是用得着的男同学,不知道也不管人家是否情愿,在我的计划里,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岗位”。也许是李慧明的启示,也许是现实的点拨,总之,我的性格变得如同弹簧,一张一缩间,就不自觉地扩散了生命的年轮。我曾经幼稚地幻想,没有外公我们娘仨也会活得很好,甚至盲目地认为自己已经长大,遗憾的是,在我的生活中,理想和现实总是充满矛盾的一对双胞胎。
送走了李慧明他们,我还沉浸在外公的英雄故事里,哼着歌兴致勃勃地跑回小屋,没有料到,一幕让我窒息的景象几乎把我惊呆:那个秃头的李大嘴还没有走,而且居然枕着我的花枕头睡在炕头上,紫红的秃头上已经渗出油汗,还打着猪一般的鼾声......我立刻气懵了,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呼吸也停止了。外公是不打鼾的,小屋里也从没有过这种充满男人味的酒臭气。我早已习惯了外公的长发和咳嗽声。在我的生命里,没有这种男人的形象!
怒火烧得我失去了理智,更不要说什么礼貌。李老头平时对我家的好处也已经被他的鼾声冲到了九霄云外。
“起来!”我跳上炕,不由分说地就从他的头下抽去了已经沾了他口水的花枕头。
“天都黑了?”在我的满是哭腔的叫喊中,李老头睁开了朦胧的睡眼。
“早都黑了!”我继续沉着脸子大喊,“你怎么还不回家?”
外婆和二妹在小院收拾编篱笆剩下的碎料,听到我的喊声,急忙走进屋。
“你喊什么?”看着泪眼盈盈的我,外婆诧异地问。
“我喝多了!”李老头流着满脸的紫汗,十分的尴尬,“没想到睡到这时候,惹大外孙女生气了!”
“谁是你大外孙女?喝多了你就不回家了?”望着已经弄脏了的枕头,我愈加愤怒,“谁让你枕我的枕头?”
“你干什么?”面对我的无礼,外婆很生气,“怎么这么和你李姥爷说话?”
“我让他回家!”我又重重地喊了一声,继续带着哭腔回敬外婆,“他是谁的姥爷?我姥爷已经死了!”
“这就走,这就走!”李老头不叠声地边说边去穿鞋。也许是下地太猛了,提鞋的时候身子一倾,差点摔倒!
“你能走吗?”外婆关切地问,“要不叫大侄子来接你吧!”
“不用,不用!”李老头摇着紫红色的秃头,“我没事!”一边说一边去推房门,可是,可怜的他虽然嘴上刚强,身子却在推门时打了个趔趄,外婆急忙上前扶住了他,并狠狠地看了看我。
我气得扭过脸去,恨不得李老头马上从我眼前消失,怜悯之心早已荡然无存。
外婆把李老头扶走了,她对他的关心和热情,加剧了我的恼火,一种莫名的委屈霎时冲上心头,我感觉外公受到了很大的污辱,越想越恨,一把抓过外婆的剪刀,对着李老头刚刚 枕过得花枕头,没命的扎了起来......
陈旧的花布哪里敌得过我的狠毒,仅仅几下,那个无辜的花枕头就被我又扎又绞地戳破了,里面的荞麦皮撒了满炕.可我还不解气,又用脚使劲地去蹬去踹.......
二妹一动不动地缩在墙角,傻了似的看着我发疯。
我正残忍地折腾那个已经瘪了肚皮的大枕头,外婆回来了。看看满炕的荞麦皮,还有满脸泪满头汗的我,她什么也没说,无奈地靠在炕墙上,静静地点燃了烟袋。青灰的眼圈一个接一个地在小屋里扩散,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希望外婆能骂我几句,或者打我几下。可是外婆又恢复了她的常态,除了吸烟她什么动作都没有,脸色平静得如同泥塑一般,没有任何表情。我终于被外婆的冷静警醒,停止了发作,趴在炕上睡着了。
我的印象里,外婆没有动过我一手指,甚至都没用过激的话语伤过我,而且外公对我发 脾气的时候,她还总是十分伤感地叹息:“这孩子命苦,从小又受过惊吓......”外婆的同情与娇纵,终于成就我的任性和狂暴,也养成了自以为是的独断恶习,无论人和事,一旦被我否定,再要好转起来真的难于上青天!其实,外婆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的保护与宽容,不仅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益处,而且断送了她对我的付出和爱,也剪断了我和她,和故乡的纽带!
第二天,当我醒来的时候,炕上的荞麦皮已经不见了,花枕头的肚子也鼓了起来,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好像昨天的事是一场梦――可是几条偌大的疤痕已经不仅仅印在花枕头上,也横在了我和外婆之间情感的桥梁上。
以后的日子里,外婆也没有提起那天的不快,虽然我一直渴望着她的责怪。她经常默默地扳着面孔吸烟,青灰色的烟圈从外婆的口中吐出,很快就在小屋里弥散,把她包裹得那么神秘,看不清外婆的脸和眼。我总觉得有一种和这烟一样的朦胧的东西,在我和她之间隔着,所以心里经常像有一块重石压着。
赶走李老头不久,杨国发来了。这是外公去世后,他第一次来我家。不知为什么,现在我反而希望他来。外婆的沉闷,已经压抑的我难于呼吸,我时刻盼望着开学,可又怕开学,尽管我不知道开学以后我的命运会不会改变。
杨国发的到来让我既高兴,又害怕――我相信他能使外婆愉快,家里的气氛不再是死水 一潭;我又恐惧他给外婆出主意,赶我和二妹去黑龙江。那时我最害怕的就是去妈妈那里,在我心中,即使在吉林当乞丐,也会比去黑龙江要好。所以我整日一步也不离开小屋,静静地揣度着,观察着,同时也在想象着......
果然不出我的预料,半夜里,一阵轻轻的咳嗽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在朦胧中感觉杨国发在和外婆说话,心中一惊,立刻瞌睡全无,一动不动地偷听着他们的谈话。
“给书兰去信了吗?”杨国发问外婆。
外婆依旧轻轻地咳着,没有回答他的话。
但我想她是点头默答了,因为杨国发接着问:“回信了吗?”
“还没有!”外婆的声音很低,而且我感觉它可能对杨国发作了示意,因为他们以后的对话轻极了,好在我的听力很好。
“这条狼!”杨国发在骂,“你算白养了她!”我的心跟着杨国发的咒骂而紧缩。
“你应该把这两个孽给她送去,”杨国发很生气,“要不开春我去趟黑龙江?”
我的心开始怦怦地剧跳,我再等外婆回话,可是沉默了好久,却只听到了外婆的叹息声,她没有正面回答杨国发的话。
“二姐,真不知你是咋想的?”杨国发的声音开始变急,“你舍不得大的,把小的送走也行,反正这大的也快出手了!”
我吓得几乎停滞了呼吸,期盼着外婆的回答,因为我急于知道她的真实想法。
“唉!”外婆终于开了金口,“给她送去又能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杨国发没有理解外婆的意思。
“我说剩我一个人又能怎么样!”外婆的语调还是那么平缓,“我喜欢这两个孩子,特别是小燕,掉胎胞就在我身边,我舍不得她呀!虽然被我惯得很特性,可是很知事的,也很孝顺我,将来也是我跟前的近人!”
一股暖热瞬间塞满了我的喉咙,我的泪已经不由自主,可我又不敢哭出声,只能任由它无声地淌在枕巾上。我轻轻地翻身,但立刻故意呼吸出声音,生怕引起他们的警觉。
果然,又过了许久,他们才开始接着先前的话题。
“二姐,”杨国发好像很急躁,声音也有些抬高,“你怎么这么固执呢?剩你一个人,退休老头有的是,你再好好成一个家,享几年清福多好!伺候这两个孽,值得么?等她们成人了,你也该进土了!”
“再成家?”外婆好像也很激动,“我这辈子早就没了家!为了家,我嫁给了这个瞎了一只眼的山东人,可是家保住了吗?爹的命保住了吗?”
杨国发沉默了,外婆却越发的激动,“如今我已是土埋到脖儿的人了,和人家搭搭伙可以,还哪来的家啊!”外婆开始重重地咳嗽起来。她显然是太激动了,“在说谁没有儿女?我和谁能有清福享?这两个孩子我已经伺候这么大了,也没几年熬头了,送到她们那个妈那儿,还说不定是死是活呢,我怎么能放心?”
“那你们娘仨怎么过啊?”杨国发的语气里充满了担忧和失望。
“将就过吧,到哪河脱哪鞋,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人想好不行,得认命!开春我不让小二去念书了,我们娘俩也能把菜园伺弄好。”也许是话说得太急太多了,外婆开始连续地,大声地咳嗽起来。
我终于明白了外婆对我的爱!天哪,她居然没有打算让我来伺候小菜园,就是说她要和二妹劳动,来供我读书。我突然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大脑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木木的,麻麻的,思维也好像停止了――我为自己对外婆的猜忌而痛悔,更为自己的诸多的不明事理的行为而懊恼,也为二妹为我作出的牺牲而悲哀--我真的无法原谅自己,甚至觉得只有离开这个世界,才能弥补我对外婆和二妹的歉疚,我的心好痛好痛!
外婆和杨国发都睡熟了,可是我却再无睡意,悔恨和自责将我拖进无奈的苦海,任我怎样拼搏,都游不到解脱的彼岸。我想对外婆说我也不读书了,可我既舍不得学校,又怕外婆因我的颓废而伤心失望。我知道我是她的骄傲和寄托,无论去哪里,她都领着我,而不带二妹,所以我没有勇气辜负她的期望!事实上,在我未来的生活之旅中,虽然没有了外婆的陪伴,可是我总感觉她那双淡定了人生的双眼,分分明明地在注视着我,使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越轨!
我也再次醒悟:我的伊甸园里没有围墙,孤单无助也许是上苍赐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外婆是对的,对外公的最好纪念就是忘却他,把逝去的一切都埋在记忆的废墟里,给生命一个坚定而踏实的承诺,让自己的意志在现实的残酷和无情中坚强起来,沿着“梦”的方向,不回头地走下去,一直走到天亮......那一夜,我好像又长大了许多.
后来,在我知晓人情的时候,才真正地懂得当时的我,是多么的愚顽和可憎,不是我外婆那样有心怀的老人,谁能宽容我!
其实外公去世不久,王家老太太就开始为外婆物色老伴,曾经有一个条件很好的退休老人,和王老太太是一个单位,而且还熟识我的外公和外婆的人品,对方很满意;可是外婆怕人家不接受我和二妹,或者说很大程度上是怕我和人家合不来,终于拒绝了!
试想一下,世上哪有带着两个外孙女改嫁的道理,何况又是两个私生的外孙女!以我外婆的出身和教养,她在心理上如何能释然?可是当时的我们,既无积蓄,又无经济来源,唯一生活的支柱就是那几畦菜,几棵树,要想不失去属于我们的家,选择那个不被儿女相容的李老头儿,也许是外婆深思熟虑的结果。如果有李老头做帮手,外婆既可以守住小菜园,又可以抚养我们姐俩长大成人,不仅不是对外公的背叛,而是对外公的最好的交代!可惜这种于情于理都很正常的事,却让不正常的我搅得天昏地暗。憨直的李老头儿再没有登过我们家的门......我那宽厚仁慈的外婆啊!当生活再次把狰狞的面目呈现给她时,她竟然坦然地再次承受了--如果不把一切都归结为命运的话,我真的无法原谅自己:我幼稚地用自己那根本就没有成熟的大脑,故作聪明地曲解了人间的是非恩怨,同时也为自己悄然地演绎了一份让人心碎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