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流民
小五儿还是又醒过来了。
她是被屋外的嘈杂声吵醒的,外面似乎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奔走吵嚷。
门板咣当一声被缷了下来,一群人手举火把涌入。
为首的是个壮年男子,头系黑带,他高声道:“咦,这屋里有人!你们是什么人?”
看这些人不像是来吃“羊”的,兰耀财颤声道:“我们是被抓来的。”
“噢—”那男子一脸的恍然大悟,“你们得救了,我们是黑巾军!跟我们反了吧!田二叔,这些人交给你了,你给他们说说!”那人自顾自说完,带着一群人蜂涌而去,留下一个瘦小干枯的老头。火光映衬下,那老者脸上的条条皱纹越发显得如刀刻一般。
这老头笑容可掬地道:“各位请了!”
陈叔和兰耀财见似无恶意,便也试探着走上前去,客气地寒暄攀谈起来。
原来这是一支流民大军。起事儿的头叫霍黑子,因他敢说敢做,很有几分豪侠义气,大家都尊他为“黑大帅”,挟裹着一众流民冲击官府、抢掠豪绅,只为人人能混上口饭吃。后来收了一个秀才做军师,这秀才脱了青衫纱帽,弃了名姓,以黑带勒发,自称黑巾。这秀才颇有经略,选拔青壮男子为兵士,头缠黑巾以作区别,设什设伍,层层节制,归黑大帅统领。黑巾军又把其余流民作为自己的部下设伍设什设队,所以黑巾军士不多,却挟裹了大队流民,声势浩荡。
刚才那黑巾壮年男子虽是一普通兵士,却下辖数十流民。便是这田二叔接管了这一队妇孺,在流民中便也是个小小的头领。这田二叔似乎雄心大振、老当益壮,一时竟口惹悬河,讲究了许多规矩条款,不管这批手下能否听得懂,记得住。
外面突然传来筛锣的声音。
这老田头顿时收住话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巨大的海碗来,神情激昂地对众人一挥手:“走,吃饭去!”
出了房门,回头一望,众人还在迟疑不定,便又挥手道:“同去同去!”他的手下们这才探头探脑,拖儿拽女地出了屋门,田老头恨铁不成钢地出口长气,大踏步地向宅院深处走去。
院子里已经天光大亮,人们从院子各处涌出来,汇成人流,朝着一个方向涌去。兰家母女互相拉着手也随着人流边走边四处张望。
只见前面人们排成了数条长蛇队,有头缠黑巾的青壮男子在不时吆喝着维持秩序。透过攒动的人头,小五儿看到前面不远处热气腾腾地,似是煮饭的炊烟在人们头顶缭绕,不时有香喷喷的米饭香气吹到鼻子里。
小五儿的心灵已经麻木了,但这壮观的万人同食大阵还是震撼到了她,无数的人流还在汇集过来,前面已经排成了数十条长队,每个队伍都在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挪,一步一步地接近那香气发出的地方,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笑容和对食物无以复加的崇拜。忽然她看见那兰耀财一家在不远处,一个贴一个地排着队向前挨,那二宝儿在大人的腿缝里坚定地探出小脑袋来。小五儿自顾不暇,百忙之中还暗想到这二宝儿怎么也不嚎了?
每个人都领到了些许吃食,便是小五儿他们这样没有碗筷的,竟也或多或少的领到了一块锅巴。
吃完饭,兰家母女和阿牛二宝等人都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又不敢私自离去,那田二叔自从消失在吃饭的队伍里以后就再没露面。一堆人茫然一阵后,竟然又回到了关押他们的小屋。
众人挨着墙跟坐下,却发现还是茫然,大家面面相觑,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不知从哪里说起,甚至不敢说起。只好互相观望,只有二宝还在有滋有味地吮吸着手指,仿佛哪里还有大米锅巴的清香。
田老头突然满头大汗地走了进来。他看到众人,就一屁股坐到门槛上,怨怅道:“你们怎么又到这屋里了?让我好找!”
众人不好说寻他不到,只好陪笑不语。
歇了一会儿,那田老头似乎气喘匀了,又站起身来招呼众人跟他走。
一行人匆匆又回到了吃饭的空地上,只见众多的流民有坐有立,有些人在众人间走来走去。远处放着一张红色大方桌。那田二叔自去找一男子说了些什么,那人用手一指,田二叔喜滋滋地回转了来,他指了地方,让自己的人马也席地而坐,他却在一边踌躇满志地站着。阿牛爹和兰耀财交换个眼神,便客气地请田二叔坐下。
田二叔诧异地抬了抬眉毛,低声向众人讲了起来。
原来这数千众并非随意而坐,所有坐的均是流民;每堆人旁边站的是流民里的小头目;而在人群中走来走去的都是黑巾军,说完这些田二叔又骄傲地站到了旁边。众人依言望去,果见那些人头上都勒着黑带子,只是黑带子所系位置不同,众人服饰不一,便看着不整齐,分辨不出身份来。只见那黑巾有穿破衣烂衫的,有着官军衣服的,还有人穿着不合体地锦衣绣袍……果然不愧是一群…之众。
那些黑巾军最后都站到了最前面,虽然队列不甚齐整,倒有几分民兵的样子。
一个长大汉子飞身上了桌子。众人都呼喊起来“黑大帅!黑大帅!……”
那汉子把手一挥,待众人都静了下来,高声道:“都吃上饭了吗?”
众人齐道:“吃饭了!”
那大汉又一挥手道:“想不想吃饱饭?”
“吃饱饭!吃饱饭!……”众人情结激昂道。
那大汉再挥手道:“‘吾嫉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可好?”
“均贫富!均贫富!均贫富!……”流民们激动地响应着,兰家母女不知不觉中也跟着挥拳呼喊起来。
那大汉两手虚按,田二叔立即对他的小队人马弯身低声说道:“别喊了!”
会场一小阵骚动以后又安静下来,那黑大帅又高声道:“诸位乡亲,吾等原本均是守制草民,日日耕作,可曾有一天安乐?今不反将为饿殍矣!早晚且死,吾宁反不作饿殍!宁反不作饿殍!”
“宁反不作饿殍!宁反不作饿殍!宁反不作饿殍!……”流民们都激动地站了起来。
黑大帅再三抱拳,终于跳下桌子,结束了他的巡视或说是动员,带着一干人众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所到之处流民们自动让出一条道路,嘈杂之声也即刻变小。
黑大帅渐渐走近,老田头看到他那亲切的面容时,竟然激动地热泪盈眶,喃喃自语个不停。小五儿正在腹诽,忽然那黑大帅眼光扫到自己,不由一凌。只见他面容黧黑,颧骨突出,虽然面带笑容,一双大眼里却锐利刚猛,双臂微曲,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小五儿不由眼神荡开,看向他的身侧。忽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头上挽髻,额勒黑带,虽身穿葛衣,却隐隐带着儒雅之气。且是眼熟,似是曾见过。定睛细看,剑眉凤目,颌下黑须,果是那人。小五儿急拉秦氏的衫子,秦氏却不解其意,眼看那人已经走了过去,小五儿却想不起他的名字,不禁大急。心念一动,高声叫道:“兰耀祖!兰文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