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茹回到西安住了几天,借以稀释极端絮乱的心情。她到音乐学院去找杨倩,杨倩见到妈妈已感到陌生,女儿毛绒绒的双眼把柳茹看了又看,全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柳茹感到她跟女儿已经拉开了距离,倩倩不会原谅妈妈的行为。柳茹带倩倩出去吃饭,十五岁的孩子已比妈妈长得高出半头。柳茹把女儿带到自己住的酒店,想对倩倩好好谈谈。
不等柳茹说话倩倩先开了口:妈,你这次回来是不是要跟爸爸离婚?女儿问的直接,全没有一点顾及妈妈面子的成份,柳茹无法回答,不由得抹开了泪珠,她像一个待毙的囚徒,静等着倩倩无情的指责。
不料倩倩却说:妈妈我理解你。你看天上星星很稠,每颗星都有它运行的轨迹;你看街上人很多,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思维。只是苦了爸爸。你走后爸爸的头发已多半变白,行为和思维已变得迟钝,有时我真害怕,担心爸爸会疯。
柳茹穿上了厚厚的铠甲,准备迎接所有人的箭矛戟枪,柳茹知道她这种女人不会被人们原谅。可女儿几句话就将她的铠甲剥光,使她失去防卫能力,女儿没有指责,可女儿的话就像锥子扎心,杨学武自尊心极强,杨学武的脊梁很脆,那种人没有韧性,不会以屈求伸,柳茹还心存破镜重圆的一点念想,看来那种希望缈茫。
杨倩一点也不看妈妈脸上的表情,将一排重炮砸向柳茹:妈妈你可能还不知道,你走后第三天外婆就病逝了,人都说外婆是被妈妈气死的,舅舅又跟那个韩国女人到南方去开什么公司,妗子要跟舅舅离婚,外公气得自杀咧。
柳茹的脑子出现了空白,直挺挺戳在那里。杨倩用手在妈妈眼里晃晃,看妈妈像一具木乃伊。杨倩把妈妈抱来平放到床上,用指甲狠掐妈妈的人中。妈妈终于缓过气来,长长地哭了一声。
杨倩一晚上都陪着妈妈。妈妈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杨倩害怕了叫来姑姑和姑夫,姑姑跟姑夫把柳茹接到自己家中。杨学敏去跟学生上课,朱照霖陪着柳茹,朱照霖为柳茹吃药打针,看柳茹完全清醒了然后说:柳茹你也不要太难过,我理解你,你走出那一步实属无奈,得有极大的勇气。柳茹不愿听这句话,她知道朱照霖的用意,朱照霖的同情是一把鞭子,抽得柳茹鲜血淋漓。她必须在朱照霖面前坚强起来,她不愿让朱照霖窥探她的失意。柳茹说我感觉好多了我要回家。朱照霖稍作挽留便把柳茹送到公路边为柳茹拦了一辆出租车。
柳茹回到县城迷失了方向,不知道哪里是她的家。
开了诊所的卷闸门走进诊所,诊所内积着厚厚的尘垢,许多药已经失效,柳茹无心将诊所整理,她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把桌椅上的灰尘弹去,然后在椅子上枯坐,想不出下一步该怎样行动。
天黑时潘明鹏开车停到柳茹诊所门口,潘明鹏听杨学武说柳茹回来了。柳茹从西安走后朱照霖把电话打到学武家中。
曾经两小无猜,如今却变得陌生。生活的皱褶里,掩藏了多少阴差阳错的失误。每个人都有无尽的遗憾和悔恨,踩着层层叠加的铺垫。柳茹的眼睛看到潘明鹏的肉里去了,看得那样仔细:“潘明鹏,你个瞎熊!你想看我柳茹的笑话,得是?”
潘明鹏掉进酒缸里了,潘明鹏的眼前晃动着无数颗太阳。他想把太阳一颗颗串起!挂到柳茹的脖子上;柳茹的眼睛象熟透的葡萄,他想摘一颗放到嘴里尝尝;他想托起柳茹骑上马背,站在山脊上扯一片白云,为柳茹做一件婚纱。酒缸里的酒溢出来了,变成了小溪汇成了滔滔大江,被酒浸泡过的身子陡然间长高了许多,变成了大山锁住了大江,酒打着旋儿扑向山崖,摔出了无数酒花,天醉了地醉了山醉了人醉了,满世界醉得一塌糊涂所有的生灵都摇摇晃晃东倒西歪扭着身子狂歌劲舞。
潘明鹏变得小心翼翼喉咙里像卡着什么说话都含混不清:“柳茹你还没吃饭吧?咱先吃完饭你再冲哥发火,行不?”
“吃个屁!今晚你把我要了我就跟你走,上刀山下火海我不在乎。你如果看不起柳茹嫌柳茹身子太脏你就滚!今生今世柳茹都不想见你!”
潘明鹏古铜色的脸变成了一尊雕像,嘴张成了黑洞,眼球从眼眶内迸出来,捏在手心里像两只冰冷的铁球。柳茹疯了变成了一只母狼,柳茹把潘明鹏嚼在嘴里啃得山响,柳茹在向潘明鹏宣战,航空母舰重型轰炸机原子弹氢弹一起摆上战场,柳茹把潘明鹏逼入死角,潘明鹏四面楚歌无处藏身根本无法逃亡。潘明鹏说出的话软弱无力连他自己都信不过:“柳茹,你永远是我最亲最亲的妹妹”。
“谁是你的妹妹!你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我牙都恨成铁了,恨不得吃了你!”
明鹏说你骂吧,你嫌不解气就打哥几下,你卸哥一条胳膊腿哥都愿意。哥今晚陪你一夜哥是个罪人。
柳茹站起来了,柳茹听到了潘哥的承诺。柳茹说她要吃火锅,南方的菜肴没有辣子吃上不香。红红的尖椒漂了一锅,柳茹仍然嫌辣子不辣,烫锅里的蒸气把柳茹蒸熟了,柳茹变成了纯情少女,红辣椒一进入口腔就开始溶化,脸上渗出了血红的汗珠,柳茹吃得迫不及待,吃得山摇地动,潘明鹏静静地看柳茹吃完,付了帐替柳茹打开车门,汽车启动的瞬间潘明鹏的手在不住地抖动,汽车沿县城转了一个半圆,上了去柳家庄的公路。
车子停到自己家门口时柳茹才清醒过来,这个潘明鹏又一次将她出卖!
公爹公婆学武王慧杨倩潘亮郎郎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迎到大门口,好像欢迎凯旋而归的将军,柳茹不曾想到自己会得到这么高的礼遇,有点不知所措诚惶诚恐。
所有的亲朋围着一张大桌子坐下,老公爹端起酒杯时眼睛里噙满泪花:“柳茹,爹敬你一杯酒,我娃你把它喝下。你看那燕子衔泥黄鼠狼打洞全都是为了一个家,爹替学武给媳妇道歉,你是咱家的顶梁柱、没有你这屋子就得塌,爹给媳妇撑腰壮胆,爹在世一天学武再对你有一点不好、爹就打断他的脊梁!”
大家都不说话,把目光投向了学武。潘明鹏心里最清楚,柳茹出走后杨学武三天就愁白了头,杨学武的生活里不能没有柳茹。杨倩看看爸爸秃秃的头顶,假期时杨倩回来陪爸爸,爸爸在睡梦里都在喊着“柳茹”。
杨学武脊背已微驼,再也不能挺得笔直,他尽量使自己坐得端正,说话的声音低得只能自己听清,“我,嘿嘿,没啥。”
潘明鹏气粗了脖子,对着学武直吼:“学武你就不能屙几节硬屎说几句硬话!”
杨妈妈为大家每人盛了一碗红枣五仁汤,拿眼瞅瞅杨倩,倩倩知道奶奶的意思,女儿的话最能打动父母的心,倩倩特意从学校赶回来还约上潘亮,就是想用女儿的温情把爸爸妈妈心里的坚冰溶化,爸爸妈妈离婚伤害最深的是女儿,杨倩说了,说得声泪俱下:“妈,你走后我爸愁弯了腰,我爸特别在乎你,只是说不出口,你就回来吧妈妈,没有妈妈的孩子像颗草”。
柳茹心软了。柳茹等着学武说话,等着学武打她几下骂她几下,像狼像豹子撕她咬她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表态,哪怕只点一下头,哪怕只给她一个温和的眼神,哪怕嘴角只稍稍动一下她都不会再离开这个家!杨学武面无表情从头到脚都已石化,杨学武像根本头一样戳着连眼皮都不动一下。柳茹心冷到极点,六月飞雪鸟兽灭迹天地已经坍塌,她跟杨学武缘份已尽破镜难圆再也不会有儿时的梦想。聚会在极端沉闷中散场。潘明鹏走出屋子时把脚跺得像夯一样地皮都在震颤。王慧本不想来,抹不开潘哥的面皮,整个晚上她没有说一句话。王慧出屋时柳茹突然叫住了她,柳茹说:“王慧妹妹你等一下,我回娘家去住。”
离婚手续在平静的等待中办下来了。柳茹拿着那一张纸就像攥着一张死亡通知单。柳茹知道遥远的南方那一幢空中楼阁对她来说是一座坟墓,但她别无选择。好在柳茹知道弟弟柳乾跟她在同一座城市,心里稍觉安慰。
厚实、严肃、客观、可信、负责,不哗众取宠、不愚弄读者,写一部传世之作,写一部死了以后当作枕头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