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主屋请安?抑或是端坐议事厅处理楼中事务?这都是她应该做的,但没有。
图阑家,一个屹立在这个世界黑暗面五百年不倒的家族。兰楼,这个可怕而伟大的家族中,不曾消失的强者。兰楼楼主,一个一句话就可以改变世界的彪悍人物。而现在,这个一言九鼎的人,只是一个冷冷的小女孩。
所有强大的背后都有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兰楼,一个专门挖掘秘密的组织,拥有世界上最多的黑暗与光明。
青黑色的琉璃瓦,万年不朽的铁木梁柱,老式的窗格,老式的折门,还有一道高至膝部、已经掉了漆的黑铁门槛。这里曾经是历任兰楼楼主的起居室,也是夜奴的父亲月仞的居所。这更是一栋建成几百年来只更换过屋瓦与窗纱的老旧建筑,在这里,埋藏着整个世界的所有秘密。
古老的密咒,历任兰楼楼主的加持巩固,这间老房子,除了现任兰楼楼主,连一个苍蝇卵都飘不进去。所以,尽管长期以来无人打扫,也还是没有蜘蛛网,没有老鼠屎,就连灰尘,也只是薄薄的一小层,就好像这里的主人才出门两三天的样子。
这屋里的所有摆设都还是几百年前、这间屋子的第一个主人时的样子,几百年了,就连茶碗都不曾换过。虽是颇为讲究的细瓷薄胎瓷碗,但与夜奴现在用的,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静静的坐着,看着这些几百年都没有变动过的东西,这些器物服侍过兰楼最尊贵的人——人都走了,那么多曾经无比辉煌过的人都走了,一代一代逝去,留下这些普普通通的桌椅摆设,几百年了,都还在,完好无损。
只是这间屋子的历史就足以磨平任何自命不凡的骄傲。在这里,夜奴觉得安静。
百年的老宅,百年兴盛不衰的家族,这其中究竟有多少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夜奴不想理会。只是,很多东西并不是你不去想、不去看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的。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人和事来不断地提醒你,你还有仇没有报,你还有恩没有还。现在,已经到了她不得不正视这些的时候了。
“一切为了兰楼。”
空间开始扭曲,一个模糊不清的圆,带着晨雾似的朦胧,悬在半空,忽然掉下来,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到了桌子下面,慢慢停住了。
绣着雪莲的皮面绣鞋踏在圆上,毫不犹豫地踩下去,噗,一声轻响,竟溅出一蓬鲜血!
看似娇柔的玉足沾着满地的血腥,迅速而精确无比的画下绚丽的花纹,在最诡异的角度折转,在最简单的地方繁复,饱蘸鲜血的足尖渐渐热了起来,地面上的血纹迅速蒸腾干涸。
庞大的魔法阵完成了——消失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上的血、足尖上的热度,瞬间消失,仿若错觉。
静静的坐着。
梓楼不会毫无缘由的发起攻击,趋利避害,这是所有人的天性,只是,梓楼究竟是为了趋利?抑或避害?在这场风波中,梓楼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一个简单的导火索?事件的当事人?舞台上咿咿呀呀的主角?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至少,绝对不会是那个算计天下的背后主使。
虚点几下,一幅画轴徐徐展开,看起来是纸的,但手指可以轻易穿透,毫无阻碍。细细观看,竟和前些日子夜奴让人送给夜埠的那幅惊人的相似,只是左右颠倒,仿佛是从镜子里看那幅画儿一样。
“你在哪里?”是夜奴淡淡的声音。
画轴上仿佛有水流过,一阵涟漪过后是个粗沉的男音:“在一间屋子里。”不是盒子?
“能看到什么?”
“长十步,宽五步,”看来是间窄小的屋子,“没有窗,四个大架子,很多书,很多卷轴,桌椅,笔墨纸砚,烛台,很多蜡烛。”不是夜明珠照明?
在地下室?或者异空间?
“没有茶壶茶碗?”
“没有。”
那么就不可能有人在此长时间逗留。也就是说,是一间密室?
“夜埠经常来?”
“不。”
“来过几次,做了什么?”
“两次。第一次把我挂起来,看书,写字。第二次,思考,换蜡烛,写字。”
“写了什么?”
“不知道。”
“写了多少?”
“第一次写在本子上,好像账本或者手札。第二次用清水写在纸上,写完就烧了。”
“什么时候?”
“第一次十一月十二,第二次是四天前。”
四天前?就是夜奴刚开始炼魔的那天?
“还有没有别的人来过?”
“没有。”
挥挥手,画轴消失。
倾斜茶壶,一股温热的水流清亮亮的泻入茶碗。这里没有茶水,永远都只是微温的清水,连温度都几百年没变过了。
把茶碗放在桌角上,在对角处狠狠一拍,脆弱的木桌露出森森木刺,包裹着一卷书页。
这是历任兰楼楼主的手札,当然,也包括夜奴的父亲的。
静静的看了会儿,放回原处,拿起茶碗,木桌已完好无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夜奴当了十年的兰楼楼主,未曾在那本手札上留下过只言片语。以前是觉得这楼主之位终究是弟弟的,自己不过是个代理,自然是不曾想过要留下些什么。现在,自己成了真正的、无人能取代威胁的楼主了,她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记述的东西。
手心中开出一朵兰花,凋零。墙上、桌上、地上开出无数的兰花,凋零。
夜奴踏出这间老屋,留下满地狼藉。
看看时辰还早,信步走着。
“佚钺锋带着遗儿去哪了?”
随行的侍女赶忙上前答话:“佚少侠带着遗少爷去了上次小姐带少爷去的小镇子了。今儿个没集,在周边树林子里看新鲜呢。”
虽说兰楼里也有林子,但终究不可能像外面的野林子那样生动有趣,有漂亮的蝴蝶和威武的甲虫,还有五彩的鸟儿、丑陋的乌鸦,就连腐臭的树叶下都可能藏着意想不到的惊喜,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这些都足够新奇有趣了。
没想到,佚钺锋竟是个哄孩子的好手。
冬日里的雪景再美,看久了也有些单调。随意拣了处临水的栏杆坐了,看着对岸的寒柳,“说些闲话来听听。”
已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她没有必要再为了什么而去搬弄是非,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放在眼里,只是闲了然身边的人说来当笑话听。
这些服侍惯了夜奴的侍女也都明白这些,直到楼主就算听了也只是听了,从不放在心上,也就不会借着这种机会徇私打击报复,只是拣些无关紧要的说来大家乐一乐也就罢了。
“前儿小姐身子不舒服,老九爷家的那位,就是在外头管马的那个老九爷,就是听说是跟老楼主一辈儿的那位,他婆娘硬是要给楼主献药,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了一筐子的烂草,非说是什么灵丹妙药,保管小姐吃了就好,隔天就活蹦乱跳的。说什么也拦不住,吵得大家都没办法了,最后还是青叶姐出马才给拦下了,收了那一筐子的烂草,赏了几个银子儿。本以为这就过去了,没想到这婆娘竟是送到眼前的银子不要,嘴里直嚷嚷着让小姐吃那烂草,说什么只要小姐的病好了,让她倾家荡产都心甘情愿,大家好不容易才劝住的。听说,后来还在马房里摆了香案,给小姐祈福,只是不知道菩萨会不会给她熏跑了。”这样的趣事惹来一阵阵的娇笑,莺莺燕燕好不热闹,都是平日里跟着夜奴伺候的人,知道小姐不在意这些,也就格外放得开。
“那后来呢?”小丫头笑出了眼泪,一边擦着一边问。
“后来就传开了,大家听了都笑这老女人不懂事。咱楼里难道还缺郎中么?什么奇珍异草没有,偏就他家的烂草是宝了?后来是小九爷,就是她的小儿子把那马厩里的香案给掀了,为了这个,老九爷家里还闹腾了好几天。老九爷受不了天天吵架,那么大岁数了,还专门给屠梁城送了趟马。”
马?屠梁城?——阿康?
夜奴笑笑的听着,并不插话。
“小姐,”见是青叶来了,一干婢女各归各位,老老实实的履行着做侍女的本分,敛声静气,不复刚才嬉闹模样。青叶走的近了,脸上带着笑,“忠家有喜,我这正要去给忠大哥道喜,便遇到小姐了。”
“什么喜事?”
“忠大哥的妾室有了。”
“礼厚些。”
“是。”顿了顿,仿佛考虑着要不要说,“小姐,今天遗少爷出去,看样子中午是回不来了,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奴婢想让厨房做些简单的送过去。省得吃坏了胃口回来让小姐着急。”
“不用了。佚钺锋会有分寸的,不会带他去那些下三滥的小酒馆子里吃粗食的。这孩子咱们是怎么养的他也不会不清楚,想必也不会随便给他瞎吃东西。再说,让遗儿看看外面的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对他也有好处。你就别担心了,去做你的事吧。”
青叶担心?她何尝担心过小姐以外的人?若不是小姐心疼那孩子,她又怎么会对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娃娃这般挂怀?细细说起来,她也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只是,这些她并不会去辩解,否则,小姐肯定会赶她出楼——小姐一向都不喜欢她这种以她为天的性子。
“晚上他们回来了就让遗儿去休息,叫佚钺锋来见我,在冬苑。怜欲若是身子好便出来见见人,若是不好就歇着吧,只是用他那里的暖冬阁。”6801797
“是,小姐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这几天的拜帖整理整理送到藏龙那里去,晚上来我这里一趟。”说罢便转身走了,青叶行礼恭送。
“藏龙你跟忠肃一起把拜帖整理一下,十天之后告诉我发生了什么。”都是小事,没什么重要的,交给汉斯做用不了一个时辰。但小孩子还需要历练,丢给他们玩好了。
“卧虎在议事厅等着,汉斯、阿康也过去。”
议事厅。
“汉斯,红月那边怎么样了?”
“刚到福寿国,目前为止,那个老家伙还算配合,没有什么大麻烦,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
“让她小心点,别在阴沟里翻了船,楼里的老人们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不用给我省。那个老头子可是在那地方混了一辈子的,能让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清醒点。大公国的丞相什么时候办事?”
“暂定于半个月后。”比凌凝还要晚几天。是为了避嫌吗?
“阿康,忠肃这孩子怎么样?”
“楼主,我不想做忠肃的老师。”
夜奴微笑,第一次,康朔第一次这么明确的表明他的态度——很好。
“原因?”
“属下不适合。”
“本楼主认为很适合。”
“我只是个新人,教不了忠小公子。”
“资历不是你的问题,充其量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借口。”
“属下尚未熟悉楼内事务,会耽误小公子的功课。”
“忠肃自幼在楼内长大,他很熟悉,不用你在这方面操心,而且,他还可以帮你,第二个借口。”
“属下……”
“我不是没有耐性的人,但我没有时间,你知道该说什么吧。”
“……屠梁将军。”
“他?还不值得你放在心上。你确定这就是你真正的理由?”
“是。”
“这真的不值得你放在心上,”夜奴既无奈又好笑,“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什么是兰楼吗?你确定今年过年时那些来拜年的王公贵族都是你接待的?我以为你是确定我、兰楼有这个保你的能力才想办法进来的,难道只是一时不得已的、没有出路时最后的赌博?阿康……”夜奴想叹息。
“楼主……对不起。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还没有适应。”
“半年了,还没有适应。如果你现在要离开我决不留你——我保你一世平安。”
“属下!”阿康应声跪倒,紧张得浑身僵硬,“属下不走。”
“你是在逼我血洗屠梁。”
?!
一个好的属下,比什么都重要。如果血洗屠梁城可以让阿康摆脱曾经的阴影,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她有爱护属下的心,更有完成它所需的一切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