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翎的丈夫排行老七,在凰楼的地位并不高。之所以能住得起眼前这个漂亮的院落,全都是妃翎的功劳。在图阑家,没有权势地位,就算是个少爷,也一样只能住下人房。几百年开枝散叶下来,图阑家的人口多到令人乍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更何况是像妃翎现在住的这么大的院落。在某种程度上,夜奴很佩服自己这个雷厉风行的嫂子。
眼前的这个小庭院虽然比不上夜奴在兰楼的四季园宏大瑰丽,但也算得上是精制了。至少有一座小假山,几条回廊,花木扶疏的院子,三进三出的大房间,还有独立的厨房和二三十个仆从。在本就不算强盛的凰楼,一个不受重视的儿子,能做到这个地步的确不容易了。只是,在住惯了大房子的夜奴看来还是小了些。
“呦,夜奴妹子你可来了,自从接了你的帖子,嫂子可就不敢再干任何事了,巴巴的等到现在,你总算是来了。”刚进了院子的小拱门,妃翎就热情的上来牵夜奴的手往里拉。
“嫂子久等了。”夜奴淡笑着行礼,“嫂子最近身体可好?”
“好、好,只要你来了什么都好,嫂子我更是百病全消。”妃翎笑着把夜奴让进屋里,“知道你身子不好,我可是特意让人把这毛皮垫子找了出来,你试试舒服不?不合意了,嫂子再给你换羽绒的。”
“多谢嫂子费心了。”
“哪里,难得你肯来我这小地方,高兴都来不及呢。你看,上次你送我的那对花瓶那里摆着呢,真真好看。嫂子谢谢你了。”
“一对花瓶罢了,难得嫂子喜欢,我那里还有些瓷器,也还算顺眼,嫂子不嫌弃叫几个小厮去搬就是了。”
“瞧你说的,嫂子就是再怎么也不能拿你的。更何况又是那么贵重的东西。再说了,嫂子我这小家小院的,消受不起呢,会招贼的。”
小丫头们倒上新沏的茶水。糕点水果是事先就准备好的。青叶看了一下还算干净,就拿了个小碟子,给夜奴拣了几块平日里常吃的放在手边。
“青叶丫头别站着了,都是自家人,用不着见外。”接着就转向了站在一边的侍女,“你们这些不长眼的,看见青叶姑娘来了,还不快搬椅子去!”
“嫂子别忙了,她站着就行,毕竟上下有别。在家里还不许他这样,在嫂子这里怎就这样放肆了。”夜奴谦让着,但还是拗不过妃翎,最后搬了个板凳,在夜奴的脚边坐下了。
“也不知道嫂子喜欢什么,就只带了些家常用的香粉、头油,嫂子可别嫌弃。”青叶示意跟来的婢女呈上礼品,让妃翎一一过目。
“这么好的东西用在我这张老脸上算是浪费了。”妃翎笑着让人收下,“妹子破费了。”
“哪里,嫂子正是年轻貌美的年纪,姿态风韵又怎么是那些青涩的小丫头能比的。那些头花是今年正时兴的样式,嫂子拿着戴一定比别人来的好看。”
“行了,你就别夸我了。原来在自己家里的时候,嫂子我自认天下第一。等嫁过来了一看,你猜怎么着,怪不得在外边全是些丑八怪,全天下的漂亮女孩都在这里呢。别的不说,光我那几个小姑子就比得我没脸见人了。从那以后,纵是嫂子这般厚脸皮的,也不敢自称美人了。”
“若是连嫂子这般花容月貌的人都不敢自称美人了,夜奴也该改名为丑奴了。”
“妹子这话就不是了。你和我们怎么能一样呢?嫂子我还算是个有些算计的,虽然是妇道人家,但到底也不是只会绣花生子的准闺阁。饶是这样,一年到头辛苦下来也只能勉强吃个饱饭罢了。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妹妹你啊。你可是兰楼楼主,随随便便弄上一点就够我们吃一辈子的了。而且你人又好,到了哪里都安安稳稳的,一看就知道是大家出身。像你这样又有家势,又识大体的女孩子,长相反倒是不重要了。说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将来是要做当家主母的,比不得我们这些小家出身的。我们只有长得好,巴望着丈夫多看两眼才能讨生活。凭妹妹的家世地位,断是不用的。妹妹命好,我们羡慕都来不及,怎么妹妹反倒羡慕起我们来了?”
“怎么,哥哥待嫂子不好么?”
“唉,他就是待我好又怎么样呢?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人呐,若是没钱没势,就别想过上好日子。就拿前两天来说吧,洪楼的七夫人办了个小茶会,我就去了。结果大家聊着天不知怎么就聊到我们家头上了。我可是被好一顿羞辱。若不是可怜我们家宝儿年纪还小,没了娘在这家里就活不下去了,我当场就死给他们看!”凭妃翎的一张利嘴,不羞辱人就已经是造化了,哪里还有人敢说她?虽然是这样想,夜奴也还是配合的点点头,一脸的同情。“照嫂子这样说,她们的确是过分了。”
“可不是,”妃翎继续情绪激动的表演着,“妹妹你也知道,我素来就是个争强好胜的,长这么大还没被这样教训过。还是姑娘的时候,在家里,哪个不是把我捧在手心里宠着,不曾想,嫁人了倒要受妯娌的气。前两天我听说,你已经接了洪楼。嫂子我就想借着你的光,把这口恶气出了。不管怎样,凭咱们姐两个的关系,办这点事总不是问题的。于是就去找你了。没成想妹妹正忙着,倒是我这个做嫂子得不够体贴了。知道妹妹近来事情多,还净给妹妹添麻烦。”
看来妃翎是要修理洪楼的什么人了,现在是事先给自己打个招呼,必要时还需要自己帮她一把。
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夜奴并不想给自己惹不必要的麻烦。现在洪楼那边已经够乱了,再加一个妃翎进去搅局,不知道汉斯能不能应付的过来?只是妃翎不管怎么说也是凰楼的重要人物,以后总是有来往的,实在是不好得罪。若是惹恼了妃翎,就算是夜奴也一样要头疼上好一阵子。看来,不答应是不行了。
“嫂子这是哪里的话,嫂子的事就是夜奴的事。只要嫂子一句话,不管是什么,夜奴照办就是了。”
“不敢劳烦楼主大人,你呀只要允我随意进出洪楼就是了。”
随意进出洪楼?是要把洪楼当成是你家的么?随意进出的自由度也太宽泛了,洪楼的那些机密都让你拿走了,兰楼吃什么?这么长时间的准备不就白费了么?妃翎,你个小女人,心可不小啊。
“不过是小事,嫂子只要派个人来说一声就行了,哪用这么劳师动众的,吓得妹子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不过是进出而已,告诉小厮一声晚些关门也就是了。”
见夜奴答应了,妃翎也笑开了,“无规矩不成方圆,大户人家来不得半点马虎。知道的说我和妹妹关系好,不在乎这些,不知道的倒说我拿娇起来,不把妹妹放在眼里了。横竖都是一些小事,麻烦妹妹费心了。”
事情已然办妥,大家也就比较有心情吃喝,妃翎拣了块梅肉吃,随口说道:“不知妹妹可曾听说,律楼的夜彤过两个月就要出嫁了。说是要嫁给哪个国主作妃子,哎呀,我也记不太清楚到底是哪个了。总之快嫁人就是了。我的夜奴妹妹,虽说这世上好男人不多,我也劝过你不要结婚,但女人终究是要嫁人的。你与我不同,我是父命难违才嫁过来的,你既没有父母,也无兄长压迫,又是兰楼楼主,婚事肯定是你自己做主了,这样就不怕遇人不淑了。趁年轻,选择的余地大,还是早点嫁人了好。如今你也十七八了,正是时候,晚了,怕就由不得你了。你看展云不就知道了,即便是个男孩子,还那么受宠,不还是被逼得要娶妻纳妾。你还是早些找个男人入赘就是了。”
“嫂子说的是,只是夜奴目前为止还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倒是青叶老大不小了,再不嫁人就是老姑娘了,嫂子经过的事情多,还要麻烦嫂子帮忙给青叶物色一个如意郎君才是。”
“这是自然。你们主仆两个,一个冰雪聪明,一个知书达理,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孩。怕是一放出风声说你两个要挑女婿了,我这小院子的门槛就要给人踩破了,到时候你两个可是要赔的。”
“嫂子真是取笑我们了,哪有那么夸张。嫂子这是把自己当年要嫁人的盛况说出来取笑我们。”
“冤枉啊,我怎么敢取笑妹妹呢。”
说说笑笑的,转眼就是黄昏了。夜奴起身告辞,妃翎一直送到院子门口,不知情的见到这两个依依不舍的女子,还会以为她们有多要好,其实也不过比一般姐妹多了那么一点点不算情谊的情谊。就算只是这样,在图阑家的宅子里已经很难得了。
回到了兰楼,等待夜奴的是成山的文件,永远也做不完的工作。
“卧虎,告诉汉斯,如果妃翎去洪楼别拦着,但要时刻注意,千万提防着。”那个妃翎,不好应付。“如果有什么困难马上来告诉我,不管是多大多小的事,只要有不好处理的马上来找我。在洪楼做事一定要小心。”
“是,马上去。”答应一声,立刻就没影了。
这是个冷漠的世界,没有谁可以对谁毫无条件的好。
傍晚了,风有点凉。夜奴披了一件大氅,在假山旁的花丛中生了火,煮了些甘草作茶。
“佚钺锋拜见楼主。”
夜奴瞟了一眼打扮整齐更显威武挺拔的佚钺锋,继续低下头煮她的茶,仿佛那是全天下唯一值得她全神贯注的事。
天很晚了,今天的夜奴懒懒的,提不起兴致去应付眼前这个威武的男子。
佚钺锋一挑眉,这个高高在上的女子竟然有些没精打采?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佚钺锋竟然在夜奴旁边的假山上坐下了。
“楼主今天好兴致,一个人在这里煮茶观夕阳。”
夜奴不做声,依旧轻轻的拨着炭火,宁静而专注。
佚钺锋似乎没察觉到夜奴的冷淡,“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楼主可是有什么难解的心事?”
夜奴继续无视他的存在。
“楼主?”
实在是不想说话,夜奴没出声,倒是给了他一杯甘草水。
“既然楼主并不想与在下有交集,那么为什么留我住在兰楼……”
“如果你觉得我浪费了你的时间,你现在就可以走。”夜奴很少这么说话,但是这个人探索的眼光很讨厌。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实在是受不了这个人的罗嗦,夜奴再一次打断他的话:“你们这些所谓的行侠仗义的家伙其实最讨人厌。你们什么都不懂,却总是装作什么都懂得出来搅局。就像不懂事的孩子,仗着自己年纪小就为非作歹,不知道是大人不愿管,只觉得能让大人头疼的自己很有本事、很伟大。我讨厌你们这种人,非常讨厌。可是如果真的要认真收拾你们对我来说却是得不偿失,所以只好尽量满足你们的各种无理要求。所以,你现在还在兰楼锦衣玉食、无所事事。如果你想问的就是这些,听到了,可以还我清静了吗?”
佚钺锋听了一愣,原来自己在这女子的眼里竟是这样?在兰楼楼主眼中自己不会是什么好角色,这他明白。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正确的,至少是顺应民心的。这些黑道人物就算表面上不说,心底里多少都应有些敬佩的吧。可是没想到,居然,是彻底的厌恶……
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楼主,道不同不相为谋……”
“就是这样吗?这就是你所谓的侠义了?”夜奴冷哼一声,“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等着我死吗?有多少人等着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如果要杀掉所有想要我命的人,那么,这世界上至少会有十分之一的人消失。难道是因为我杀了他们全家,所以他们来寻仇么?根本不可能。
那么他们为什么恨我呢?我什么都没做。只不过因为我有钱、我有权、有他们渴望得到的一切,他们没有能力却又野心勃勃,于是因为嫉妒就希望我不得好死。难道这就是我的‘罪有应得’?这公平吗?
你们这些所谓的大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道听途说就觉得我该死,并且死不足惜。想必你也听说过,我从六岁就开始做兰楼楼主。没有人会让一个小孩子坐这个位子的,至少在正常情况下,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我的楼主之位是怎么来的么?”
夜奴冷笑,“在这世界上最大的权力中心,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必须承受父母双亡的事实独自谋生,还要照顾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身为长女,不能让继母夺权胡作非为,又要保证弟弟的健康成长。在最初的三年里,我平均每天遇到四次以上的暗杀,每半个月负重伤一次,严重到就算是最高明神的医生也得承认我必须卧床养伤,但我必须爬起来处理文件,学习一个楼主必须学习的所有生存技能。而那时,我还只是个孩子。
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至今为止,我的杀父仇人还活得有滋有味,你觉得我没能力报仇吗?除了图阑家屋主,这世界上还没有我不敢动的人。可是我并没有动他。这些,你们这些所谓的有仇必报的侠义之士都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