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曹军大营。
一名斥候单膝跪在地上,大声禀报军情。其时正是申时初刻,帐中闷热异常,众人却恍若不觉,曹操坐在中军帐前的胡床上,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盯在铺开的地图上,一面用蒲扇不住善风,一面察看地图。荀攸立在曹操左手侧,每听斥候报出一处地名,便探身细细查看。程昱坐在曹操的右手侧,自曹操摊开地图的那刻起,程昱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地图一眼。
程昱年纪在四十上下,面相方正,颧骨凸出,眼睛虽然不大,但却向内凹陷,整个面相颇有些凶狠。程昱字仲德,东郡东阿人,是最早追随曹操的将领之一,时任东中郎将,济阴太守,督兖州事。袁曹大战,曹军的军资皆是由程昱所在的兖州所出,因此程昱可谓曹军在河北战场的最高统领之一,围困邺城的曹洪、黎阳太守贾充,都在其辖制之下。但这些日子,河北战场曹军死伤惨重,程昱闻听战报后,极是震怒,从东郡连夜兼程赶到黎阳,与曹操汇合后,留在中军参司空军事。
“……河南尹(用官名称夏侯?)受袭,中军返身回击,西凉人沿河窜逃,河南尹追出二十里后,怕敌军有诈,在离江亭下令停止追击,经过休整后,调军重向邯郸。邯郸袁军闭城不出,我军军力不足,因此未敢攻城……”
荀攸突然插嘴道:“典军校尉(官职名称夏侯渊)昨晚便从黑山出军,按典军校尉大军的脚程,巳时末刻便应至邯郸,你们两军没有遇到?”
斥候急忙道:“我军到时,城外只见袁军……”
荀攸身后的贾充开口说道:“……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荀攸微微摇了摇头,有些忧心地道:“黎阳太守有所不知,三辅之战,妙才屡次折于小贼奸计之下,因此但闻小贼消息,妙才便失慎战之心,攸是忧心他在路上听到小贼的去向,怒气攻心之下,弃了去邯郸与元让汇合的既定之策,率军去追小贼……”
斥候道:“河南尹也正是担心此事,因此搜寻典军校尉不果,便命末将兼程赶回禀报司空此事,望司空及早定夺……”
曹操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嘿的笑了一声,缓缓说道:“让妙才和元让率军在邯郸汇合,原是预估小贼击破邺城之围后,会说服审配率军举城迁往邯郸。但邺城一战,审配比预想之中的还蠢,小贼孤军逃窜,单只元让一军,便足已敌小贼有余,加之又有隽?(以字称张?)与文谦(以字称乐进)从侧翼牵制,沮文翥翻不起什么浪来。”荀攸道:“明公所言甚是,但攸忧心的不是邯郸,而是妙才屡次受挫,小贼又一向善用奸计,妙才若一时不察……”
程昱开口道:“公达所言倒是其次,昱忧心的另有他事。”用手点着地图上的滏水,道:“观西凉贼的行军路径,小贼必非如当初我们所想的一般,从邯郸折入壶关,转入并州,而是一路顺滏水向青州而去,我看他是想去青州和袁尚会合。袁尚领河北三年,先败于仓亭,后败于黎阳,再败于邺城,这几年来只敢窝在邺城不出,袁尚畏明公如虎,早已不言自明。但小贼屡创我军,手下的赢天、黄忠又有万夫不当之勇,两人相会,袁尚必然重用小贼以抗我军。”说到这里,程昱顿了顿,眉头微微蹙起,续道:“小贼自出潼关以来,一路逃窜,原本便是因与我军众寡不敌,但即便如此,西凉军兵锋所至,我军数支偏军都以大败收场,小贼统兵之能,实有鬼神不测之机,若让他见到袁尚,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袁尚将手中的大军交给他,其势必然大张,那时他有了与我中军相当的兵力,便有了倾覆河北战局之力,想想便令程昱不寒而栗,明公应尽早定夺。”
荀攸微微而笑,向程昱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曹操。曹操点头道:“仲德说的极是,昨日西凉军渡河的时候,我便揣度小贼必然不肯在河北善罢甘休,极可能去青州找袁尚,因此早有成计。”说着,站起身,一面向帐外走,一面说道:“你们随我去看看罢。”放下卷到手肘的袍袖,当先走了出去。荀攸、程昱,一直坐在角落不怎么说话的贾诩,黎阳太守贾充,司空西曹彖陈群,羽林监贾信等人跟在曹操身后,鱼贯走出营帐。来到前寨,就见数千民夫散在邺城与营寨前的空地上,用铁铲、撅头在地上挖掘沟渠。数十曹军混在在百姓中,来回巡视,人群中稍有怠慢,便是一鞭抽去。
曹操指着民夫,笑道:“咱们要去追击小贼,邺城是必须要围的。我这围城的法子便是拜小贼所赐,若能成功困死审配,小贼可居头功。”
荀攸等人顺着曹操所指凝目望去,程昱皱眉道:“明公是在掘渠么?……明公打算用水淹邺城?”
曹操右手抚着颔下的胡须,笑道:“仲谋确是智谋深沉之士,一眼便看出我的围城之策。”转身指着东南面的天空,道:“昨日小贼在上游放烟,诈作决河,虽然成功逃脱我军追袭,却也给我提了个醒,因此昨日晚间,我便命子和(用字称曹纯),子丹(用字称曹真),搜捕附近的河北百姓,命他们在邺城外掘出一条长沟来,准备引漳水围城,困死审配。”
陈群沉吟道:“掘水围城确是困城良策,只是审配向来有谋,见我军掘土,岂会不知我军要掘水灌城?他定会命人先来驱赶掘土的百姓,明公此计多半难成。”
便在这时,猛见得邺城城头上人头耸动,数十袁军统领从女墙上探了出身,向城下张望,为首的那人宽袍大袖,身材高大,正是审配。贾充说道:“审配出来了。”
几乎与此同时,城上的张谦低声叫道:“曹贼……曹贼在阵前……”说话声音发颤,两腿更是抖个不停,审配冷哼一声,道:“怕什么?”张谦牙关直打战,颤声道:“……末将……不怕……不……不……怕……”嘴上虽然说不怕,但随行众将都知他怕得要死。审配再哼一声,再不瞧张谦一眼,举目向邺城城外的百姓看去。偏将审裕在一旁解说道:“这些百姓是午后押来的,来了之后便在曹军营寨前掘沟。”
张谦颤声道:“……掘沟?莫非曹军要引漳水灌……灌城?”
审配凝目望向沟渠,就见那渠不过三步来宽,一个成年人跨步便能一跃而过,笑了,说道:“即便曹贼掘出这条沟又如何?莫非凭着这条沟便能将我军困在城中?哈哈,可笑之至。他愿劳心费力掘出这条沟也由得他,我军切记谨守城池,由得他们出乖露丑便是。”
偏将审裕急道:“别驾,曹操善于用兵,当年下邳一战,便是掘开泗水,灌水入城,吕布一世英勇,被泗水围困数月,终至众叛亲离,吊死白门楼,如今曹贼在城外掘水,多半是想重施故计,别驾不可不防。”
审配心念一动,沉吟起来,正自欲下令出兵驱散城外的河北百姓,猛地望见人群不远处一辆残破的战车,心中猛地涌起一股厌恶,淡淡地道:“这沟如此窄小,能困得住谁人?我看曹贼志不在困人,而在困车,他是怕我重施并州牧的故伎,用战车向外硬闯……曹贼妄自尊大,自比孙武、淮阴,识见却不过如此,可笑啊可笑……”袍袖一拂,转身走向城梯。身旁的众将拥在他身侧,一涌而下,城头片刻间只留下有些发呆的审裕。
城外的贾充诧异地道:“……审配走了,审配竟然走了……”猛地转身,向曹操深鞠一躬,道:“明公识见如炽,贾充心服口服。”曹操手抚颔下的长髯,嘿然而笑,向陈群望去。陈群连连摇头,道:“按说审配不应如此短见,陈群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竟不派一兵一卒出城来驱赶我军。”
曹操将目光望向荀攸、程昱、贾诩,荀攸和贾诩皆是一脸茫然,唯有程昱眉头紧皱,曹操笑道:“仲谋可是看出了些什么?”程昱道:“明公深谋,岂是程昱所能望之一二?程昱也不明白其中就里。”顿了顿,目光望向不远处的那些战车,道:“那些战车放得颇为突兀,莫非审配不愿将兵出城,原因便在那些战车上?”
曹操嘿的笑了出声,道:“不错,那些战车是孤有意放的。昨日小贼孤军出城,审配不但不救,反而死守不出,足可见他恨小贼之心更甚于恨我。他虽见我军挖掘沟渠,一来那渠既不够宽,又不够深,莫说经年整训的兵卒,便是孩童也挡之不住,他自然不会在意。二来在邺城多拖我军一日,小贼便离我军远一日,这岂是审配所乐见?我命兵卒将那些破损的战车放在那里,便是要审配想起小贼,逗引其厌憎小贼之心。文若(即荀?)曾言‘审配专而无谋’,两弱敌一强,不知戮力并心,合衷共济,反倒落井下石,恨不得一方早死,原因嘛,便只因小贼之才非审配所能驾驭,‘专而无谋’之断岂是虚言?”
说到这里,突然间刮起一阵狂风,原本垂立的战旗在狂风中呼的一声展了开来,在风中猎猎狂舞,曹操、荀攸等人的衣袍更是在风中鼓了起来,袖脚不住甩击,曹操颔下的胡须被风吹得飘了起来,几乎反到脸上。曹操用手撸住胡须,笑道:“好风……”便在话声中,天空猛地一暗,一大片云在强劲的大风中从地平线上涌了出来,将斜垂天际的夕阳遮在云层之中。曹操仰天大笑:“真是天助我也。观此天相,今日晚间不是有雨便是阴云密布。仲德,传我军令,到明日日出前要将渠挖到两丈宽,五尺深,少一尺督军的将领便不用再见明日的日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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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樊城官邑别院。
还没进到门中,张飞已老远扯着嗓子吼了起来:“大哥,大哥,好消息,好消息。”刘备和关羽在凉亭中说话,听到张飞的喊声,站了起身,向张飞道:“翼德,我和云长在凉亭这里。”关羽提声道:“翼德,是什么好消息?”
从十二日起的雨连着下了十几日,到今早才停,刘备和关羽所在的假山凉亭,位于樊城官邑的后院,当日刘表便在此与刘备暗中会面。这里离着官邑前院足有三重院落,若非张飞声震如雷,二人多半是听不到的。
张飞叫道:“是樊城渡口开了。听说今早就可以开了,但守渡口的陈贼曹偏要等雨全停了才肯开。”张飞一面说着,一面快步奔入内院,顺着由院门起,蜿蜒延伸往假山的碎石小径快步奔向刘、关二人。
刘备身子一震,说道:“当真么?”张飞连连点头,道:“大哥,我老张几时对大哥说过谎。”关羽缓缓道:“翼德,你去渡口亲自看了,还是听路上的人说的?”张飞哈的大笑:“二哥,我就知你会这般问我,所以听路上有人闲传,便亲自赶到渡口去看,这一看,哈,那姓陈的贼曹果然放人了。”
原来陈生任职樊城贼曹,司职缉拿补盗之事,但陈生原本是襄阳众贼的头面人物,嫌贼曹这“贼”字有暗讽自己出身的嫌疑,因此改贼曹为兵曹,自称“陈兵曹”,但樊城兵曹一职原有路昭担任,因此如此一来樊城倒是有了两个“兵曹从事”。彭?便曾出言讥讽过陈生,刘备顺水路到樊城时,曾被陈生冷嘲热讽,好不尴尬,张飞本想发作,被刘备压了袭来,但因此张飞也不怎么待见陈生,因此叫陈生的“贼曹”的两次分外大声。
刘备倒不知张飞心里这些盘算,自顾自地说道:“现在渡口是放开了,但不知道咱们还能不能去荆州,毕竟请柬上的日期是五月十八日,这都过了几天了。”
张飞道:“大哥,你想去荆州就便去,前几日风高浪急,我也担心渡船会出事,陈生那厮封渡口我也就忍了,倘若今日他再敢拦大哥,哼哼……”双手互握,但听得喀拉、喀拉的响声从两手关节爆豆般响了起来,一副陈生再拦,便将陈生拆筋卸骨的架势。
刘备挥了挥手,说道:“倘若什么事都凭你的手脚来做,岂不是省我很多事?可惜,翼德啊,即便你能送我过去,没有了请柬中的事,去了荆州又有何益?”向放在亭中石台上的请柬瞄了一眼,扫在那“五月十八”这几个字上,不由得又叹了一声。
张飞道:“不就是刘景升的儿子要采聘么……大哥既然喜欢吃人酒席,咱们回新野我给你连摆三日……”刘备噗的笑了出声,连连摇头,指着张飞,又好笑又好气地道:“翼德啊翼德,这么些年,你的脾性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张飞大笑道:“大哥,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么?大哥这次来荆州,不就是是想多认识几个荆州的郡望宿儒么,但若没有刘景升儿子采聘的事,咱们在荆州人生地不熟,如何能见到那些个荆州有头脸的人物?所以我都打听好啦,大哥你就尽管放心启程吧,耽误不了大哥的事。”
刘备由忧转喜,道:“这话怎么说?翼德,你在外面都听到什么了,快说出来。”张飞笑道:“我听路人说,这次刘景升采聘原本也没打算怎么惊动人,所以请的人也不多,不过身为汉室宗亲,总是要向宗庙献祭,不想天子听说这件事后,执意要来……”刘备一鄂,说道:“曹操肯放天子来荆州?”关羽也是吃了一惊,愕然望向张飞。张飞道:“哎,大哥,曹操是什么人你不比我们谁都清楚?他若肯放天子来荆州,他还是曹操?自然是不肯啦。”刘备长哦一声,语气说不出的失望。张飞接着道:“不过经天子这么一闹,荀?、荀悦、徐景那班人便不敢再怠慢,专门派了使臣来荆州。这事先是由在许都的蔡家人传回给蔡瑁,蔡瑁原就是想凭这事荣耀门庭,因此就游说其姐,再由其姐游说刘景升,将采聘的日期押后,专门等天子使臣。”
刘备心中巨震。自许县一别,到今日已有七、八年,想起当日见天子刘协时,刘协还是未弱冠的稚子,再联想这数年,刘协在曹操淫威之下度日如年的苦况,刘备胸口猛地一热,向张飞道:“翼德,你快领人去打探清楚,天子的使臣何时到樊城,我要亲自去拜会。”关羽微微点了点头,道:“大哥是想打听天子在许都的详情?”刘备眼圈微微有些泛红,有些哽咽地道:“他还是个孩子……建安四年,董贵妃一尸两命……我身为汉室臣子,明知天子蒙难,却无力与援,这数年来一直羞愧于心。我不能将他救出虎穴,至少打听到他这几年过得怎样也好。”
张飞叫道:“哎哟,大哥,你怎么不早说,我到江边的时候,远远就看岸边很多人送行,凑过去一打听,原来就是天子的使臣……”
刘备猛地一甩袍袖,三步并作两步,跃下假山,从别院的院门直冲而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