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女儿都会让我为她诵读一段文字,内容都由她来决定。今天,她早早写完作业,一改往日读她的童书,而是在我的书柜里随手拿了一本跑来,说:“妈妈,今天读这本书。我想看看妈妈每天读什么书。”我一看,是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心想,这本书不错,让女儿学学史铁生的顽强毅力。
“我在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实际上就是地坛。……”我用情地为女儿读着。当读到他母亲那段时,我的声音开始暗哑,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当读到“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时,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离我而去五年多的妈妈如同幻影般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无法继续诵读,只好收起书,愧疚地对女儿说:“妈妈想姥姥了,今天妈妈先读到这里吧,改天咱们再继续读这篇文章。”女儿乖巧地离开自己玩耍,我一个人独坐在阳台。
又是北国飞雪的时节,刺骨的寒凉中浸润着人生的无奈。整整五年了,我一直回避妈妈去世的事实,从不敢正视故园的破败与荒凉。每次回去,都只是匆匆一瞥,然后再次踏上忙碌奔波的人生。于忙碌中间或想起妈妈无微不至的爱,除却一声叹息,并没有太多的思量。而今,再度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我看到“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时,妈妈生前的种种一幕幕扑面而来。
1941年元月4日,妈妈诞生在山西省一个叫做岚城的镇子。那是一座被吕梁山四面环抱的谷地,只能种植谷物杂粮,土地贫瘠,收成甚微。更加不幸的是,那里是山西为数不多的没有煤炭资源的县域。狭窄的街巷,破败的房屋,坍塌中断的土城墙,至今仍然林立在尘世里,贫穷的人们依旧为生计苦苦挣扎着。我不知道妈妈的童年到底是什么样子,从今天那里人的生存状态看,我想应该是艰辛的。这种艰辛赋予了妈妈一生的优秀品质——吃苦。
天赋聪颖的妈妈勤奋地读书,一直是岚城里最优秀的学生。她明亮的眼睛渴望知识,渴望知道岚城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这注定了她漂泊的一生。
那么渴望上大学的妈妈,却不得不因为家境贫困而选择初中毕业后考取忻州卫校,这样就可以早早地由国家支付学杂费和生活费,减少家庭开支。妈妈力所能及地为父母分担,却无法改变历史和国家的悲剧。1960年,外祖父母先后死于饥饿,妈妈瞬间失去了双亲。更加讽刺的是,妈妈努力地想离开贫瘠的岚城,国家却为了减轻饥饿给城市带来的压力,开始实行“六二压”政策,妈妈毕业的同时又被“分配”回岚城。那时的妈妈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只能听从大舅的安排,准备结婚嫁人。
在众多被介绍的人选中,妈妈说选择父亲的首要原因就是父亲当时在东北当军官,妈妈可以离开岚城,可以离开在大舅家的寄人篱下生活。只是,妈妈没有想到,那个交通不便捷的年代,离开故土就意味着终身的漂泊。
1962年冬天,妈妈一个人独自坐上了开往沈阳的火车,再回故土已是二十五年后。踏上东北的黑土地,妈妈在领略东北大平原的辽阔时,也领教了什么叫做“刺骨的寒冷”。妈妈白皙圆润的面颊,瞬间被冻僵,现出高原红般的“红血丝”。二十岁的妈妈,在她最美的年纪里绚烂地绽放在洁白的冰雪世界。从那个年代的照片里,我可以看到妈妈一定非常幸福。头倚在父亲的肩头,怀抱着穿着皮鞋拿着玩具的大姐,满脸灿烂的笑容。
妈妈的幸福到1966年戛然而止。因为父亲的地主出身,父亲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刻被部队“驱逐”,转业下派到黑龙江的一座小城海伦,后来又被下放到小兴安岭的农村改造。妈妈从此跟着父亲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批斗”。在那个悲剧的年代里,个人的命运都具有某种相似的痕迹,不同的是个人的际遇在时代的舞台上呈现更加戏剧化的凄凉。
作为新中国第一批少先队员,接受着如同春风般清新教育的妈妈,从骨子里主张男女平等,反对重男轻女思想。然而在扑朔迷离的连续政治运动中,父亲被不停地改造,家成了妈妈一个人的家;在把他乡做故乡的无助生活里,妈妈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上都极度渴望有男孩帮她分担家庭的重担;在无知人们的嚼舌头下,妈妈需要男孩给自己一个证明。但妈妈却只能无奈地接受三个女儿“残酷”地依次降临人世的现实。
在东北漫长的冬季里,失望的妈妈并没有绝望,依然以一个母亲的博爱精心地照料着我的姐姐们。依稀记得每个秋冬,妈妈都要一个人带着姐姐们扒炕抹墙,做棉袄棉鞋,养猪、鹅、鸭、鸡,腌制酸菜……然后督促姐姐们学习。这使得我的姐姐们既是家务能手,也是学习的高手,任岁月如何清风冷雨都没能掩盖住她们美丽的青春,成为那个灰暗的年代里一道唯美的风景。偶然翻起旧照片,妈妈和三个姐姐好像姐妹,在皑皑白雪中笑靥如花,我想那时虽然清苦,虽然没有哥哥的出现,但恐怕也是妈妈最为无忧开心的岁月。
1972年,距离三姐出生后四年,哥哥诞生。这成为妈妈一生的转折!
哥哥的出生,让妈妈感到欣慰的同时,妈妈也付出了更多的爱,给予了更多的期望。遗憾的是,妈妈最终不得不接受一个普通平凡的儿子。为了升学、就业、娶妻、生子这些事情,妈妈为哥哥操碎了心。我们姐妹们除了能在物质和精神上尽最大努力帮助妈妈,谁也无法帮助妈妈不为哥哥操心。其中,最最难以处理的就是婆媳关系!
我不想轻易地说妈妈绝对地正确,或者嫂子绝对地错误,我只能说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生活环境的人纠结在了一起。我不想细数无数的矛盾与冲突,我只坚定地说一件事,那就是妈妈一直在包容与忍让。同时,妈妈也在劝我们包容与忍让,以求家和万事兴。为此,妈妈远赴加拿大,一住就是两年半,为的就是避免在一起的冲突。这使得至妈妈离世时刻,我们姐妹虽然心里与嫂子有许多隔阂,但始终没有撕破最后的亲情。
因此,我想妈妈的善良和慈悲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品质,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佛性。她身上有一种本能的博爱。作为一个明理的女性,她永远相信在天地之间,有个叫理的东西在维系人世间的祥和。只是,她的慈悲与善良都是建立在自我牺牲和隐忍的基础上,当这种隐忍达到一定的限度时,疾病就侵袭了她的身体。
2006年底,妈妈在加拿大的二姐那里住了两年半后急匆匆地回国,先是把家里的园子拾掇的更加整洁,转年开春又回到老家祭祀祖先,接着返回太原主动要到医院体检。回忆妈妈去世前的蛛丝马迹,她应该是在加拿大就已经得了癌症,而且她自己应该已经感觉到,但她没有对任何人透露。我们这些不能明晓真相的愚钝子女,从来不会想那么健康的妈妈会得胰腺癌。这让我们真切地面对妈妈匆匆离去时,依然感觉像在梦中。
妈妈去世后,让我一直无法释怀的是,妈妈那么善良慈悲的一个人怎么就会得了癌症匆匆离去呢?现在想来,妈妈的离去真的就是一种解脱,未必不是好事。想妈妈一定是一直在找寻化解婆媳矛盾的方法,但以她的慈悲,用时八年也没有换来媳妇一丝的改变,那么离开或许就是幸福。面临一种人类根本无法治愈的疾病,妈妈从发现到离开,不过短短两个多月,基本没有太多疼痛。这或许就是一种别样的幸福!相反,自从妈妈离世以后,哥嫂因为失去了妈妈无微不至的关照,生活陷入了一团乱麻的境地,我想嫂子心中的苦乐只有她自己清楚。
在2006年清明时节,妈妈隐隐感到右腹部不适,但是她却一直坚持着回老家上完坟。直到四月底,她终于因为忍不住而主动到山医大一院就诊。4月28日确诊为胰腺癌晚期,且已经转移到肝、胃、卵巢等脏器。当时医生就很惊诧病情如此严重,病人还依然“健在”。但同时医生也说一旦病情爆发,会很迅速地夺走病人的生命。带着半信半疑的心态,我开始请假在家照料妈妈。
5月中旬以前,妈妈还基本正常,但是从中旬以后,妈妈开始明显出现恶化的表征——恶心、厌食、消瘦以及疼痛加剧。到5月下旬,妈妈已经很难进食,并开始出现呕吐、浮肿。6月初,妈妈又开始轻微黄疸,同时连续数日无法进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开始准备为妈妈打吗啡,以减轻痛苦和延长生命。但是苍天无眼,妈妈的病情仍然迅速发展,最后的10天,妈妈严重黄疸、浮肿,视力模糊,浑身无力,最后因为无法找到扎针输液的地方,终于在6月21日凌晨6点20分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那一夜,妈妈似乎意识到行将走完自己的一生,先是她自己要求拔掉氧气管,说是要自由地呼吸一会。到凌晨1点15分,已经数日无法自己独自坐起来的妈妈反常地自己坐起来,说是要方便。大姐和三姐帮助妈妈坐到便盆上,妈妈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大约半小时的时间净身完毕。重新回到床上,可能是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妈妈休息了一会。到3点多,妈妈重新坐起来,让大姐为她梳头,我和三姐为她擦身。将一切做好,妈妈细若游丝的呼吸顿时困难起来,且无法再说话。我忽然意识到妈妈真的可能不行了!
作为家中最小的女儿,我得到妈妈更多的宠爱。我从小和妈妈一个被子睡觉直到上初中。在妈妈的身边,我始终可以感觉到温暖、踏实。妈妈那细腻、光滑的皮肤,让我倍感亲切。可是今后我将永远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也许是依依不舍,在最后的时刻,我一直握着妈妈的手,摸着妈妈的身体。尽管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妈妈的手脚逐渐冰凉,但我还是舍不得放下。终于在6点20分,爸爸抱着妈妈的头,轻轻地说:“老牛(妈妈姓牛),我会好好活着。你要是累了,想睡觉就放心地睡吧!”之后,妈妈就平静地闭上了双眼。瞬间,妈妈的额头舒展开,皮肤由黄变白,恢复了昔日的容颜。妈妈恬静安详地睡去,从此不再受尘世里喜怒哀乐的惊扰。在那一刹那,我感到无边无际的空,这空仿佛包裹了我的生命。也许这在我以后的人生里将会是一种更加平静的愉快,也或许妈妈就是为了完成我这种愉快才离开的!
回想妈妈的一生,我只觉得人生恍如一场大梦!太残酷了!妈妈将永远睡在一个不醒的梦里,梦里或许会有繁华的人间,但更多的依然还是她割舍不掉的亲人,而这一切都将由她一个人孤寂地完成。当早霞映照世间一切之时,妈妈却离去,原本明亮的世界刹时变成悲壮凄凉!想来人生不过是骑着白驹与日月齐弛,在尘埃落定的时候,除了几点依稀可见的蹄痕之外,还能留下什么呢?妈妈一生劳作,包容他人牺牲自己,犹如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终日奔波在荒野、闹市,最终困顿于异乡他途。我们都是偶然地来,又将偶然地去,因此且将那些折磨我们的心魔抛却吧,而不必再忧烦于尘世里的琐事。
妈妈用她的一生告诉我,我们生活在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不仅有美丽的风景,更有美丽背后的丑陋。人,也同样有着不同个性、不同气质、不同的人格魅力。在漫漫人生旅途中,我们都会相识相遇许多人,有我们一见投缘的人,更有老死不行往来的人,以一种欣赏和宽容的心态去对待每个人,我们就会发现世界很美,阳光很灿烂,我们的心就会跟着明媚起来,天空也变得湛蓝。
事,会一件件永无止息地接踵而至,有我们喜欢的,有我们讨厌的。以一种放下一切的心态对待每个事情,我们就会发现我们既不为了已经成为事实的昨天而叹息,也不为遥远的明天而盲目幻想,而是真真切切地生活在当下,那些琐事反而会一件件调理而清晰,生活变得快乐而充实,真实而饱满。
妈妈,用自己短暂的一生让我明白了人生就像美丽的风景,它的存在不是为了一座山,一片旷野,而是为了整个自然,是为了点缀这个美丽的世界,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去欣赏、去品味、去陶醉期间。妈妈,用自己的慈悲与善良,教会我用一颗包容的心去理解和接纳这个世界里的人和事,让我终于得以释怀一切,这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爱让我坚强微笑着走向下一站人生。
第二天重新为女儿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再读“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时,我已不在泣不成声……
-- 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