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农村度过,多数小孩都是放牛娃。 我总是为野外的景色所陶醉。那些山坡,树木,花草,流水,庄稼,飞鸟,昆虫, 它们给了我无限神奇,敬畏,愉悦和冥想。
我喜欢春夏那一派盎然的翠绿和花开,清晨的野百合总使我想起脱俗的佳人和仙子,山崖上的映山红也让我怦然心动;也喜欢秋天的萧瑟和澄静,霜降以后,山上满是血色的红叶,仿佛一场凄美的告别,我会采摘一些回去,夹在书中;头发花白的芭茅随处都是,随风轻摇。
秋收之后,我把牛放到田垄或山坡上,就去砍柴。一个人提着柴刀踩着落,我希望逢上一个百灵鸟,或者出现其它什么奇迹却没有。大山空寂,只有坡鸟的清啼。偶尔看到一只鹰在高空盘旋。有时,我爬到山上适合远眺的地方,身边是几棵枝条虬曲朴拙的松树,放眼是无边的山,波涛般越去越远,直到与天空溶为一体。这时,壮阔沉雄的涛声在远方响起,一阵一阵,如古战场上千军万马的咆哮。过了一会,风就到了眼前,直吹得草木摇摆,翻出叶片下面的白来。在山上看山谷的小河,它是那么低那么小,仿佛一条细细的带子,绕来绕去,堰坝上流水的声音,可能是因为风的缘故,一阵高,一阵低,缥渺得很。随着时令,有丰富的野果可供我们采摘,草莓、地枇杷,猕猴桃,八月瓜,雪藤子,金樱子等等。记得有两次,我惊喜地发现高处的藤萝上悬挂着几串八月瓜,有的已开炸,一次是在悬崖上,一次是在刺蓬里,我千方百计把它们弄了下来。这东西有着乌黑的籽雪白的瓤,其香甜可说是互芬齿颊。山鸟比人还精,往往是一开炸就成的美这两次所幸还只被它们啄去一点点。在我家牛栏的一箭之地,集中有好几间牛栏,关的全是黄牛,那个地方叫“黄氏田坎”,长着几棵高高的苦楝树。有时碰巧,我的牛也会和他们的黄牛放到一起。见面则是天天的事。其中有一家,常是一个女孩放牛,因为耳朵有毛病,叫聋子,人也不是很精明,但像衲袜垫这些细活却也会做,人也老实,懂礼。她每天就那样,吃了饭去放牛,晚上挑一担柴回家。不知放了多少年牛,年龄也不小了。后来村里有个一只眼睛有缺陷的小伙子请大人帮忙物色对象,村的人说给他母亲听,母亲就想到了聋子。与聋子的父母一说,都欢喜。男方就来相亲,双方都还满意。大约年把时间吧,聋子就做了新娘,嫁出去了。他父母还怪难过的。她母亲对我母亲说,“老家伙”都常流泪,说:“以往,常可以看到聋子挑着一担柴,在路上走着回家,现在呢,再也见不到了。”“老家伙”当然是指聋子的父亲。她父亲我知道,外号“三只耳朵”,一个老实人,背有些驼。极朴素的几句话,却抒发了他的伤感。这使我想到,对时光流逝中人事变迁的感怀是众多人都有的,谁说一个没有文化的普通农民就感觉不到呢?说不定有时还更强烈,只是他们不会用准确的言语来表达,用文字来书写。这不是只有文化人才懂的深,原是人类一种朴素的情感。
放牛的人中有一个后生,叫“麻猫”,也是个聋子,且有点哑,言词不清,但人其实精得很。他的牛栏是所有牛栏中建得最好的,他砍的柴也是打扮得最整齐的,真有点一丝不苟的味道,衣着也整洁。有段时间,他可能是知道黄鼠狼的毛皮可以卖钱,就到处设机关捕打黄鼠狼。在一些偏僻的干水沟等黄鼠狼经常出没的地方,就有他设的机关,那机关用草叶苔藓伪装得极好,你不细心根本看不出,黄鼠狼也就容易上当。他捕了不少黄鼠狼,听他喜欢打猎的父亲说,也卖了些钱。和麻猫难有太多的交流,人们常常只是逗一逗他。他是热衷于把我画的电影海报从墙上小心揭下来拿回家贴在壁上的一个,有些不聋不哑的人还没有他会审美。也许在他的心里,就只装着这样的山山水水和这样的村落,只装着放牛,种地,太阳从哪里升起,从何处落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里就是永恒的家园和乐园。
在我家牛栏另一个方向一箭之地,有一个牛栏,放牛的是个老头,我称作“佬伯”。佬伯家就在我家下面。从我记事起,我就看到他成天放牛。一个比牛还少言的老人,早上佝偻着腰出去,晚上佝偻着腰挑一担柴回来,有时边走路边卷烟,抽烟,或坐在某处卷烟,抽烟,赶着牛,拿着草,他留给我的就是这个印象,留给更多人的显然也是这个印象。我小时的外号之一“喊不应”就是他的发明。父母有次说,如果你去放牛感到无聊,就和佬伯放到一起,他有很多山歌,要他教你。我却没有和他放到一起,也从没听他唱过山歌。倒是很久前曾与他放到一起过,那时好像还是队上。我和他还有一个年轻人把牛放在河里,任牛沿着河边吃草,或到水里泡澡。他们去割牛草,我拿了一根钓杆钓鱼。河水很清,看到哪里鱼多我就把钓钩往哪里放,一拉一条。他割牛草回来,问我钓了多少鱼,我拿给他看,他说还行嘛。佬伯已经去世多年了。他的一生更多是与牛为伴,是在放牛中打发的,不知到了另一个世界他还会不会继续放牛,与牛一样少言。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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