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男人和女人都请不要太高估自己
他的脸惨白如纸,双目紧闭,嘴唇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牙关紧咬,白皙的额头布满了密密的汗珠,全身都在微微抽搐。
怎么会这样?酒精中毒?望着他异乎寻常的惨白容颜,我不禁方寸大乱。刚才明明下定了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决心,却轻易地动摇起来。
“曲——先生,你,你没事吧?”我蹲下来用力掐着他的人中,慌乱地问。
好一会,他的黑眸终于睁开一线,茫然地在我脸上打了个转,似乎终于恢复了些许意识,哑声道:“对不起,我——喝多了——”他的声音嘶哑得惊人,虽然刻意让语气显得平静,却仍然不可抑止地带着轻微颤抖,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他咬着牙一手撑地,摇摇晃晃地半跪起来,右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瓶药。好像这小小的动作却耗费了许多力气,呼吸急促,手也颤抖得厉害,几乎就要握不住药瓶,一打开盖子,瓶里的药便零落地撒了一地。
他仰起脖子,抖着手将瓶里剩余的药丸全部倒进嘴里。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看到他困难地干咽着药丸,才慌忙站起来,匆忙扔下一句:“我去给你倒杯水。”急急忙忙地往旁边房间跑去。
我像要逃避什么似的,着急忙慌地跑进罗杰给我准备的更衣室,一把关上房门。这间更衣室本来是凌飞父母的房间,床头柜上的镜框里依然放着他父母的合照,年轻的凌妈妈靠在一个与飞机酷似的男人怀里,一脸甜蜜。
我深深呼出一口长气,从饮水机下面拿出一个一次性纸杯,看到水流汩汩地灌满了杯子,呼吸才稍稍平顺下来。我努力镇定心神,打开门端着杯子出去。
走到走廊,看到他已经将撒落一地的药丸都捡了起来,正扶着栏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尽管呼吸依然急促,惨白的脸上却微微恢复了一些血色。
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黑眸中似乎尚有没有褪尽的痛苦之色,然而他却什么也没有说,扶着栏杆往楼梯走去。
“你——要不要喝杯水?”我呆呆地捧着水杯,有些困难地开口。
他微微摇了摇头:“不用。谢谢。”语声依然嘶哑,却脚步不停地往楼梯走去,走过我身边时轻轻侧身,与我擦肩而过。
我茫然转过身,看着他沿着楼梯往下走。走到最后两级的时候,脚下忽然一软,一个趔趄摔了下去。我的心里一揪,将水杯往地上一放,疾步往下跑去。
还没等我跑下一半楼梯,他已经自己站了起来,踉跄着穿过中庭朝门口走去。
等我追到门边,他已然穿过草坪,到了别墅门口。一辆红色轿车缓缓驶来,停在他的面前。他打开车门坐了上去,一头歪倒在后座上,车嗖地一下便开走了。我只来得及看到驾驶座上那一头横七竖八的标志性白发,除朱博士外不作他想。
我茫然穿过中庭,重新在楼梯拾级而上,踏上最后一级的时候脚底忽然一硬,踩到了什么东西。我赶紧抬脚低头,发现是一粒小小的白色药丸,似乎是他刚才遗漏下来的。
我蹲下身将药丸捡了起来,翻来覆去打量。长方体的药丸呈白色半透明状,有点像一粒小小的冰糖,上面却刻着“vitamin c”的字样,与他刚才掏出来的药瓶上的标记相吻合,也与他第二次昏迷时朱博士放在床头的瓶子一模一样。
这真的是维生素c吗?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维生素片剂。可是,如果不是——又为什么要做成维生素的样子?当初朱博士在他昏迷时莫名其妙地放下这一瓶药,一度让我认为是搞错了,可是今天看到他那副骇人的模样,似乎对这药丸有着无比的依赖性,而且服药之后不久,精神立即有所恢复。这种种奇怪的现象似乎都在说明,这粒药丸没有那么简单。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难道是——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一个念头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让我呼吸困难,拿着药丸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去年警察在剑桥一间学生公寓查获部分冰毒片剂,该名学生以藏毒罪被起诉。据说起因是因为他的一个朋友误将他藏在抽屉的冰毒当成冰糖大量放到红茶里,喝下后陷入可怕的癫狂状态,引起了警察的注意。
这件事是去年剑桥的一大丑闻,校方当然缄口不提,但在学生中却私下传得沸沸扬扬。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了冰毒片剂是状似冰糖的半透明结晶体,
难道这粒药丸——我举起那粒刻着“vitamin c”的半透明药丸,对着灯光细细查看,全身都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如果说,这是一粒冰毒的丸剂,几乎目前所有的状况都能得到合理解释:因为是违禁品所以做成维生素c的样子掩人耳目;能让人迅速精神振奋;又能让人产生依赖;毒瘾发作时会有发烧、头痛、冒冷汗等症状——
“清华!”一声呼唤将我从沉思中惊醒,赶紧将手拿了下来,将药丸迅速收进掌心。
抬头一看,罗杰陪着米夏从老爷子的书房出来,似乎是刚刚谈完事情的样子。
罗杰诧异地看着我:“你怎么会在这里?酒席这么早就散了吗?”
我心里一慌,右手成拳握紧了那粒药丸,赶紧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我——衣服脏了——”
“哦。”罗杰看到了我衣服上的两大滩污渍,毫不怀疑地道,“那快去换吧,我送迈克尔下去。”
“我也该告辞了。”米夏看了我一眼,温声道,“我去找一下北达,跟他一起走。”
“他——曲先生已经先走了。”我咬了咬唇道。
“嗯?”罗杰和米夏齐齐转头,两道诧异的视线同时向我投了过来。
“我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上车离开,好像是喝多了。”我将握着药丸的手放在身后,努力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一颗心却怦怦乱跳。
“哦,那没关系,我也告辞了。清华,再见。”
米夏彬彬有礼地朝我点了点头,微笑着举步下楼,罗杰跟在后面送了出去。
我摇了摇头,想让脑袋清醒一点,然而那个猜测如同可怕的梦魇一般重重压在心头,让人无法轻松起来。
我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慢慢地走回更衣室。走过老爷子书房的时候,虚掩的门后忽然传来一句感叹,让我情不自禁地驻足。
“真累啊,好想喝一杯!”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居然是久病未愈的老爷子。
“别忘了,你现在可是个‘重症病人’,随时都有可能翘辫子,喝酒是绝对不能允许的。”这句话语声低沉,正是那个见惯风云的秦医生。但奇怪的是,他这句本该沉重的话中却带着淡淡的笑意,说到“重症病人”的时候还加强了语气,似乎是在强**况严重,但却用轻松甚至戏谑的语气说出了“翘辫子”这个词。在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面前如此说话,怎么都有些过分吧?
“呵呵。”老爷子的声音笑了起来,听声音不但没有丝毫愠怒,还很愉快,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我一下子呆在当场,“难为你了,帮我演这一场戏。”
演戏!我混沌的头脑只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谁在演戏?他们?我们?还是说,今天的一幕不过是你骗我,我骗你,人人都在戏中,又人人都在看戏?
老爷子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小飞执意不肯接手亦声,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希望借订婚来留住他——”
“可是为什么要连阿杰也瞒着?有他配合不是可以轻松些吗?”
“不行。只有让阿杰也信以为真,才能让小飞就范。”
后面的对话我已经没有听清,前几句的信息已经足够得出结论。我一时觉得全身血液逆行,身体僵在当场无法动弹。原来今天这一场我们自以为温情脉脉的文艺片,却不过是对方导演下的一出滑稽剧。或许唯一能令人安慰的是,至少罗杰和飞机,都不是同谋。
书房中的秦医生沉默片刻,又问了一个问题,一个熟悉的名字刺激了我的耳膜,让我重新凝神倾听起来。
“你今天叫米夏和曲北达来,也不光是谈合作那么单纯吧?”
听到秦医生的问话,老爷子似乎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还是被你看出来了啊。”
他顿了顿,又长长地叹了一声:“我看得出来,小飞很喜欢那个女孩子,如果他能真的娶到她,极有可能愿意为了她留在s市。也许,会就此接手亦声也未可知。”
我的心跳了一下。不是吧?飞机喜欢我?!
我想否认,可是心底里一个声音却拼命地告诉自己,是的,是的。明明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他喜欢我了,我却永远都强迫自己相信,这不是真的。因为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在无助的时候抱紧他,在无理的时候强词夺理,在无奈的时候找他倾诉——
老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抬起头,定了定神,继续倾听。
“可是那个女孩子却和曲北达有纠缠不清的关系,我今天叫他们来,是希望借着这个订婚仪式,让曲北达彻底死心——”
听到最后这句话,我心头剧震,情不自禁地蹬蹬蹬连退三步,心头浮起荒谬至极的感觉。
这可真是人生重要的一课呀,有人说没有被骗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我今天终于圆满了。原来连酒桌上的邂逅也在别人的计算中吗?究竟是我活得太透明,还是别人活得太深沉?
大概是被我沉重的脚步声惊动,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秦医生一脸安然地出现在门口,看到我似乎吃了一惊,却仍然镇定地叫了一声:“傅小姐。”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老爷子颤巍巍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满脸惊愕地看向我身后,吃吃地唤出一个名字:“小飞!”
听到罗老爷子吃惊的呼唤,我应声回过头去,看到一脸黑沉的凌飞站在我身后,目光暗沉如水,脸上满是风雨欲来的阴霾。
我闭了闭眼睛,忽然觉得无比地疲累。发生了太多事,已经完全超出了我脑袋的负荷,忽然觉得世界有太多的不真实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会不会也只是一种不可靠的幻觉——我再度后退两步,背脊重重地撞在扶栏上。凌飞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语声低沉地唤我:“清华!”
我茫然回视他,看到他眼神里深深的歉意,我干巴巴地笑了笑:“我没事。”
“对不起,清华。”他的眼神里泛起一丝痛苦挣扎,“我早该发现的,可是我一直在骗自己,能够和你在一起——即使明知道是假的——”
他的语声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不知道是他语无伦次,还是我的接听能力下降,我有些理解不能。我勉强笑笑,轻轻推开他的手,往楼梯走去,轻飘飘的声音仿佛游离在自己的意识之外:“对不起,我好像喝多了,需要休息一下——”
“清华!”
凌飞的声音在身后叫了一声,带了些沉痛。我不敢回头,走下楼梯的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就成了奔跑,就像逃一样地逃出了别墅。
就这样惊慌失措地逃回家里,直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的时候,依然神魂未定。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通往阳台的落地窗漏进来些微月光,能看清屋里的大概。
我沉默地坐在黑暗中,任凭无数乱七八糟的思绪在脑海里冲突来去。
他怎么了?
那粒药是怎么回事?
罗老爷子竟然是装病!
飞机终于开了口!
无数的思绪犹如千军万马拥挤着争过独木桥一般,挤得我的脑袋生疼,却偏偏失去了思考能力,理不出一丝头绪。
我忍不住抬手扶住了脑袋,老妈的房间里忽然传出喁喁的低语声,我这才注意到原来老妈在家。她的房门关着,但地下门缝处却隐约漏出灯光,隔着门能听到她的说话声,似乎在跟谁讲电话。
她最近有些奇怪,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甚至连我这个女儿“订婚”,都没有来八卦地问上一句。
我扫了一眼昏暗的室内,忽然觉得,我家的房子里,似乎缺一样什么东西。
可是究竟缺什么东西呢?我的目光一路从沙发对面的电视扫向饭厅巡回一圈再扫回来,蓦地想起刚才在罗老爷子别墅的更衣室床头,看到的凌飞父母的合照,终于明白我家缺的是什么了。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见过父亲,我的“傅”跟的是老妈的姓。记得我小时候曾经问过老妈,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跟着爸爸姓,我却要跟妈妈姓。老妈说,在我出生之前老爸就病死了,为了上户口方便,就跟了她的姓。
大约因为没有见过老爸所以没有感情,我就这样轻易接受了老妈的解释,和老妈两个人相依为命地生活了二十年,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只是偶尔才会模模糊糊地想,不知道我的老爸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长得是不是像他?
直到今天,在罗家更衣室的床头看到那张合照,我才蓦地想起,原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没有见过老爸的照片,连和母亲的合照都没有。有些家里亲人过世的会在客厅挂一张遗像,而我家不但客厅没有照片,就连老妈的床头、书桌的案头、或是任何适合摆放照片的地方,都没有见过老爸的照片。
甚至,自从我懂事之后,老妈几乎就没有提过老爸的任何事。到今天我才发现,别说老爸的长相,甚至连名字我都一无所知。
这话放到我这个年纪来说实在是有些后知后觉,大约我的神经多少遗传了老妈的粗壮吧。但在我今天被上了人生的重要一课后,忽然对所有以往深信不疑的东西起了怀疑。回顾这么多年来老妈在老爸问题上的种种反常举动,似乎足以说明,这中间一定有着蹊跷。也许——我的老爸尚在人世。
这个猜测让我的心跳瞬时剧烈起来,我看了一眼紧闭着的房门,忍不住伸手捧住了脑袋。
关了手机在家蛰伏了好几天,每天除了看电视还是看电视。然而电视上到处都是他的消息,不管是体育台还是新闻台还是影视台,甚至连教育台,都在播放“华人英雄的传奇——曲北达”。
今天排位赛他依然毫无悬念地夺取了杆位。若不是几天前的经历是我亲眼所见,我一定会怀疑那样的一幕是否真实,他今天的脸色和状态根本看不出生病或者受伤的迹象。
可是——我不但亲眼见到了他骇人的模样,还见到了那粒可疑的白色半透明药丸。
我叹了口气,打电话约了吴小纤的表哥。
吴小纤的表哥周楠在一家欧洲制药厂的研发部工作,我把那粒可疑的药丸交给他,拜托他帮我化验一下成分。尽管结果也许会令我战栗,可是如果不知道它是什么,恐怕我永远无法安心。
表哥是个实在人,没有多问就爽快地答应下来。我松了口气,匆匆谢过他,坐上回家的地铁。
一路看着地铁沿线熟悉的风景,一时有些感慨。这条曾经走过无数次,从学校到家,又从家到学校无比熟悉的路线,现在看来似乎有些陌生。也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地铁变了。
“叮”地一声,地铁停在下一站。出站的人们纷纷挤过我出门,忽然车厢里灯光一暗,我茫然抬头,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从车厢口探进头来,怀疑地看了我一眼,严肃地说:“小姑娘,终点站到了。你在车里干什么?”
“欸?”被保安大叔这么一说,我脸上一红,说了一句对不起,赶紧下了地铁。
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在两年前的一个夜晚,也上演过同样的一幕。而就在那个晚上,我遇见了他,改变了整个人生的轨迹。而两年之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仿佛一切不过是场太过真实的梦,梦醒便烟消云散。而人生,不过是无数个轮回的排列组合而已。
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十月的s市秋高气爽,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挂在暗蓝色的天幕下,如诗如画。只是夜风中已经带着丝丝寒气,我忍不住瑟缩一下,加快了脚步。
刚刚跨进小区门口,一辆火红色的豪华跑车从一边拐了出来,晃眼的车灯照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我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跑车擦着我开出小区,几乎刮着我的衣角。
靠!我愤愤地转过头去,看到副驾驶的车窗口有人伸出头来,朝我看了一眼,又迅速缩了回去。然而只是这匆匆的一眼,却让我如遭雷击,僵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