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栉雨沐
我正惶恐无依,又觉得天寒地冻,有人抱住了我,那人的手臂有点像父亲,但似乎比父亲有力。我在梦里分辨不清,只觉得温暖得很,就像个暖炉一样,我忍不住朝他怀里缩了缩。
这剧场里,除了工作人员只有我一个观众,我立刻热情地鼓掌。
他们大概还沉浸在戏中没有回神,听到我的掌声后才四顾,喘息的喘息,慢慢笑起来。
作为一部短剧来说,本出戏偏短,但对于这么个十几人的小剧团而言,已经是非常出色了。我是个没太多戏剧细胞的人,也无法对这出戏提出真知灼见,只有很朴实地评价——能感动我的表演,就是好的表演。至于其他的,场景不够好,道具差劲,部分演员的台词没有记熟,声音偏小这都是次要的。
等我把这些赞美之词一说,在场诸人都笑了起来。大家就在客厅坐下,擦汗的擦汗,喝水的喝水。
大郭一边看着手中的dv,还不忘记拍着我的肩膀,几乎要把我拍到地面上去,“小姑娘有眼光!”
我大笑,问离得最近的沈钦言,“你们的剧什么时候公映?”
“谈不上公映了,”沈钦言说,“打算在新年的几天,那时候大家都放了假,有空。”
想法倒确实很好,如果安排在新年的话,那只有一个月了,什么准备工作都来得及,这出戏还有大大的提升机会。
正想再问点剧本相关情况,手机响了,是纪小蕊打来的电话。那边声音轰鸣,但我听得出她在声嘶力竭地大吼:“小真,你现在快到艾瑟医院一趟。”
“什么?”
“梁导在片场忽然昏过去了。”
我五脏六腑瞬间冻结,握着手机,愣是没咬出一个字。
那边实在太过嘈杂,我隐约听到风声和巨大的发动机声音,纪小蕊的声音隐隐约约,我听不到任何关于病情的细节,随即挂了电话,本想着一会儿再打过去,手机短信到了,是艾瑟医院的地址。
艾瑟医院是市内的一家私立医院,我之前从未听说,奔出小剧场,直接打车过去,计价器上的数字看得我眼皮直跳。
下了车,看到路边的花店,心思一动,跑去买了束鲜花,价格同样贵得离谱。
我不喜欢医院。因为父亲生病的缘故,有一度闻到双氧水味就恶心反胃,看到白大褂就双脚颤抖。万幸,艾瑟医院倒是没消毒水味道,更像个舒适的度假山庄。
我缓慢挪动脚步,从大门到医院大楼前也就一两百米的距离,我走得分外艰辛,脚抖个不停,勒令自己东想西想,比如最近的天气和生病的辩证问题——降温降得太快,生病的一个接着一个。
边走边想,眼看大楼到了眼前,愈发觉得腿灌了铅,沉重得不得了,一辆车忽然驶来,我吓了一跳。
车子在我身边来了个急刹车,停在我面前几米远的地方,带来的风吹得我手里的百合花抖了好几下。我紧张地侧头,看到车中走下来几位西装笔挺的男人,被簇拥着的那位是个并不年轻看上去五十多岁的男人,两鬓略有斑白,表情肃然,器宇轩昂。
出租车根本进不了医院大门,这车却可以直达楼下。
他们跟一阵风似的走进大堂进了电梯,我走到前台问了我母亲的房间号,上了楼。
我妈住在五楼的单人病房,楼层不高,我没乘电梯,在旋转楼梯上抬头看,病房外站了六七个人,我都认识,都是剧组成员。大家正在三三两两说话或者打手机,脸色都不好。
我看到顾持钧站在外围,蹙着眉心跟制片人和副导演小声交谈,声音压得很低,偶尔比划一个手势。纪小蕊则捏着手机一圈圈地原地打转,紧张兮兮地念叨着,“林先生居然来得这么快,我以为他还在国外,他万一跟小真撞上了怎么办呢?”章时宇轻拍她的肩膀,安抚之意非常明显。
我取出手机看了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了。
我就坐在楼梯上,左思右想了十分钟,还是抱着花上了楼。
我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顾持钧回头看到我,立刻中止了和制片人的交谈,招呼我过去。
“我妈妈——”我慢腾腾地说。
顾持钧马上说:“医生半小时前检查过,梁导没有大碍,是疲劳导致了昏厥,几个小时后应该就会醒过来。”
纪小蕊拉着我的手,满脸的自责和痛苦,“我知道梁导身体不好,还有胃病,她这段时间是太拼命了,还有不少别的事情让她烦心。”
“没有大碍”四个字实在太美好了,我长长舒了口气,心脏慢慢归位。这口气从我在小剧场就一直憋着,现在才能喘出来,“那就好,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几个人交换了视线,顾持钧说:“稍等,现在有人在里面。”
“好。”
剧组成员纷纷对我表示了慰问,我从他们那里知道了当时的情况。
前几天,他们正在拍一幕很关键的室外戏,因为完全采取的是鸟瞰镜头,难度非常高,对环境的要求也高,而且现在已是冬天,天气远不如几个月前那么舒适,好几次都没拍成,于是我妈妈对女主角秦子青发了顿火。
我妈在剧组就像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女皇,发起火来自然对谁都不客气。据说她批评秦子青时,连剧本都摔了,说她一点生活阅历都没有,连哀而不伤的情绪都表现不出来,还当什么演员,直接滚回去当家庭主妇好了。当时所有人都吓得屏住呼吸,最后还是顾持钧劝住了我母亲,跟她长谈了一番。
她终于消气了,正打算再一次跟秦子青说戏的时候,忽然昏了过去,不省人事。剧组里有医生,当即就做了急救处理,海轮当时正在海上,母亲的一位朋友调用了私人飞机,把她接到了这家医院。
纪小蕊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正在飞机上,难怪我在电话里听到那么大的杂音。
我站在探视窗口往病房一瞧,微微吃了一惊。
病房里一片肃然,刚刚在楼下碰到的那几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居然就在我母亲的病房,那位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病床前,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伸手轻抚她的脸颊。他的头发盖住了眼睛,我看不到脸,更分辨不出表情,只看到绷紧的唇角。
病床上的母亲脸色白得像张蜡纸,正在昏睡,手臂上插着针头。
“他是?”
顾持钧解释,“他就是你母亲的朋友,也是盖亚电影公司最大的股东。”
这么说他就是这里所有人的大老板了,来头真是不小。我回头看了纪小蕊一眼,侧过头问顾持钧,“我要不要去谢谢他?”
“不用。”
我点点头,从病房门口离开,走得远一点。顾持钧跟过来,似在打量我的神色。
“我明白了,”我又问,“那我要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所有人都被我的话问住了。顾持钧盯着我,纪小蕊明显松了口气,把话说得很暧昧,“这也是我没想到……梁导没跟我说过这种情况怎么处理……我想,没什么关系吧,我们都知道你是梁导的女儿。林先生肯定也知道。呃,但是,但是——”
我听出她的为难了。
制片人孙大叔则干脆地说:“许真,你可以暂时避一避。”
我心领神会。
我母亲在电影圈沉浮多年,有如今的地位,自然有自己的关系网。傻子都看得出来那个林先生跟我母亲关系非比寻常,绝对不仅仅是电影公司老板和导演的关系。只要有心的话,我母亲这几个月有无数机会介绍我们认识,但她没那么做。我对她的了解仅限于工作状态中的梁婉汀,至于她的私生活,那真是一个飘忽的谜。
顾持钧跟其他人示意,又低声嘱咐了助理几句,带着我上了楼。那已经是医院的顶层了,冬日阳光正好,暖洋洋洒在异常宽阔的天台上。
顶楼上有个漂亮花坛,还有长长的凳子。我扶着长凳坐下,伸手盖上了眼睛。心情复杂,有些飘忽地想一些事情,半晌才呼出一口气。
身边有人影晃动,有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手上觉得一烫。睁开眼睛一看,顾持钧递过来一罐加热后的咖啡。
“梁导跟他认识很多年了,交情不一样。”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刚刚我看到的站在我母亲床头的男人,电影公司的大老板。
明明知道自己问得有点多余,我还是说了出来,用打趣的口吻,“比认识你还久吗?”
“十几年吧。”
我悄悄松了口气。
“你介意?”
“介意的是我妈妈。我又不是傻子,我的身份,她谁都不避讳,偏偏只避讳那个男人,”我说,“如果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这么多年的饭也白吃了。不过,我没打算多管闲事,我妈爱跟谁好就跟谁好,也犯不着经过我的同意。”
顾持钧侧头看着我,“伤自尊心了?”
“没呢。”我啼笑皆非,“我哪有那么脆弱?”
他还以为我是没接触过社会的孩子,长了一副玻璃水晶透明心肝,稍稍被刺激就露出受伤崩溃暗自神伤的样子,这怎么可能?真要是如此,我早在高中的时候就崩溃了,或者更早的时候就被艰苦的野外生活打败了。
顾持钧舒展双臂,靠上长椅。我们并肩坐着,距离不到一指。他穿着件灰色的大衣,扣子没扣,衣襟微敞,看得到里面的那件修身的褐色羊毛衫。
我问他,“你这么闲着,不要紧吗?”
“不要紧,导演病了,我们也可以趁机放个假。”
剧组是没有假期的,我母亲这样严苛的导演,平时绝不会休息,她不休息,工作人员、演员也不会休息。何况这片子要赶在明年的暑期档上映,二月前务必要拍摄完毕,所以母亲才会这么拼命,把自己都累倒了。
“我妈醒了后,说不定又要回片场了。”
“那是有可能的。梁导从来都是轻伤不下火线。”
“真的不容易,她要是嫁了人也不会这么辛苦吧,别的不说,就刚刚看到的那位林先生,应该还是很喜欢我母亲吧。”
顾持钧微微眯起了眼睛,眼睑覆上一层阴影。
“我认识这么多导演、演员,但我觉得,只有你母亲是为了电影而生的。”
这句话一字不落地进入我的耳朵,在脑海里久久盘桓,细细消化。我就是相信他的评判,他既然这么说了,那事实必然如此。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阳光实在太暖和,他挪了挪,坐到我身边,他的衣服上有阳光的味道。
“你是怎么认识我妈妈的?”
平时绝不会聊起的话题,现在也有勇气说了出来。我盯着远方,看不见他的脸,听到他用微妙的语气回答我,“你很想知道?”
“我看娱乐新闻说,是我妈妈在路上找到你的。”
“并不完全是,”顾持钧瞧我一眼,“我最初并不想当演员。”
我“咦”了一声,精神抖擞地看着他。大概我的神情太急切太八卦了,顾持钧视线停在我的脸上,微微笑了一下。
“我本来希望从事编剧工作,”顾持钧声音低沉,早已听惯的中低音在耳边响起来,“读大学的时候,我写了不少剧本,很想找人投资拍摄成电影,但很难。那时候全世界都在闹经济危机,每个老板都提心吊胆,一筹莫展。”
我醍醐灌顶地想起第一次见到母亲时,顾持钧就是拿着改好的剧本来找她,他说一个晚上只睡了两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在改剧本。
“然后你找到我妈妈了?”
“我左右碰壁,也很绝望,甚至自己筹钱拍戏的想法都出来了。你妈妈那时的一部电影刚刚获得了桑岛电影节的金奖,她也是二十年来第一个得到这个奖项的女导演,”顾持钧说,“在经济危机的时候,谈电影的确太奢侈,如果导演是她的话,投资肯定不成问题。我就想到去找她,我想,女人也许好说话点。”
我无声地笑出来。以他的长相,的确容易得到异性的好感。
“我带着自己最出色的剧本,守在她住的酒店楼下四五天,终于见到了她。好不容易搭了话说明了来意,她却完全没看我的剧本,只盯着我看了三分钟,最后说了句话。”
他顿住不言,我大为好奇,扯了扯他的袖子。
“是什么?”
“她说,你的剧本我完全没有兴趣,但我的新片需要一个年轻人。”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演戏了。”
我且叹且笑,导演从成千上万张脸里寻找到合适的那张,实在是一种缘分。
“简直跟小说一样,这叫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顾持钧正要说话,噌噌的脚步声在我们身后响起来,是章时宇上楼来。他先跟我打了个招呼,又俯下身去,附耳跟顾持钧说了句什么。顾持钧眉目不动地听完,又站起来,满怀歉疚地跟我说了句“小真,我有点事,一刻钟后回来”,两人一起下了楼。
我是个挺善于自得其乐的人,顾持钧走了,我就独自坐在长椅上看天。阳光实在太温暖了,都不像是冬天。今天是这几个月来第一个没有兼职的星期六下午。精神放松了,疲倦就像涨潮的海水般,弥漫上来。
我靠着椅背,打了个盹。
我向来睡眠极好,通常是不会做梦的,那天却不然,稀里糊涂做了好多梦。医院里的药水味,爸爸憔悴的脸纷至沓来。我正惶恐无依,又觉得天寒地冻,有人抱住了我,那人的手臂有点像父亲,但似乎比父亲有力。我在梦里分辨不清,只觉得温暖得很,就像个暖炉一样,我忍不住朝他怀里缩了缩。
拥抱得更紧了,脸颊都感觉到了温暖潮湿的热气。
我隐隐约约地想,还是做梦美好,在梦里什么都可以得到,甚至都有人抱着我,要是在现实生活里,怎么可能呢?
高中的时候不消说,林晋修威名笼罩全校,哪怕他毕业了也是,我不可能有谈恋爱的心思,林晋修大学时代在本学院依然大杀四方,有时有外校、外学院的不明真相的男生向我表示好感,下一秒就会被警告“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是林学长噢,那个林学长,你知道吧”类似的话,让我郁闷不已。
我许真,说起来长相不差,才干也不差,那些远不如我的女生都纷纷找到了男友,青春的爱情享受了一次又一次,只有我,混到这么一把年纪了,连个恋爱都没谈过,男朋友依然是雾里看花的生物,做人真是太失败了。
连梦都做得这么有逻辑,可见大脑依然在高速运转没有休息。因此,醒来的时候,疲倦没缓解,我异常头疼。
睁开眼睛看看四周,才发现已经不是在顶楼,而是窝在母亲病房的沙发上,这屋子没别人,暖气充足,我的身上盖着条厚厚的毛毯。我从来不记得自己有梦游的习性。
想到这层,脸一下子僵了。
我把脸埋在手心,心里复杂得开了锅。病房太安静,门被轻轻推开,纪小蕊提着一个行李箱,小心翼翼进了门。
我们眼神交汇,她对我做了个口型,“醒了?”
我点头,这就算是打了个招呼。她打开行李箱,一样样拿出东西来,我看到有笔记本电脑,还有衣服、化妆品等。
我蹲下去看着她收拾,很轻地问是不是我母亲这段时间要用的生活用品。她点了点头,用同样轻的声音回答我,我母亲起码还要在医院待上三天,她对待生活很挑剔,只习惯用自己的东西。
我想了想,犹犹豫豫问她,“我……我是怎么从楼顶上下来的?”
纪小蕊飞快地回答我,“顾先生抱你下来的。”
虽然我之前就在这么猜想,但知道事实后,还是被小幅度震惊了一下。我有点茫然,还有点紧张,还有点受宠若惊,感觉异常复杂,大脑无法处理这么多感情,太阳穴有点疼。
“哈,这样,”我说,“原来是这样啊……”
“顾先生对你挺好的。”她的表情和声音也微妙起来了。
我纳闷地看着她,“你在鼓励我跟他多接触?不怕我妈妈知道了生气?她可是旗帜鲜明地反对我和影视圈的人来往。”
她回头去看病床,我母亲依然在昏睡。
她松了口气,放低了声音,“梁导心思缜密。她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自然会考虑各方面的因素,却不记得,你仅仅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她停了一下,“再说,顾先生可不是那种随便对人示好的人,你可以相信他。”
纪小蕊的声音很轻,我的脸却热了起来,心里在骂自己没用,虽然知道她说的“喜欢”和我想象的不是一码事,还是面红心跳。
床上一动。
我和纪小蕊同时朝床扑过去。她醒来的时间比医生预计的早了两个小时。
我母亲微微睁开了眼睛,脸色还是很苍白,唇却很干。我一手扶着肩膀,一手托着她的头,轻轻喂她喝了口水。纪小蕊叫来医生,又去走廊上打电话,大概是去通知别人。
母亲眼神起初有点涣散,看了我一眼后视力慢慢聚焦,意识恢复了。
“许真。”她叫我,“许真。”
“是啊,”我说,“妈妈,你昏过去了,小蕊姐叫我过来的。”
她要坐起来,但身体虚弱,只能半靠着床,眼睛微微睁着,疲惫地开口让纪小蕊打水给她擦脸擦手,梳头。她是个很爱整洁漂亮的人,和其他不修边幅的男导演可不一样,什么时候对自己的外表都很在意。
“不用叫小蕊姐了,我来吧。”
这病房里一应俱全,什么都是新的。我去卫生间打了热水,洗了条新毛巾,一点点帮她擦拭着额头、颈窝、双手,她素颜的时候有一种憔悴的美丽。我做得很细心,然后又扶着她,接过温水给她漱口。
她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没说我照顾得好还是不好。
“爸爸生病的时候,都是我照顾他的,”我轻声说,“妈妈,要是觉得不舒服就跟我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任凭我给她梳头。母亲的头发平时绾起来,在脑后打一个髻,放下来之后才发现她头发并不短,卷卷地垂至半腰,发质也不错,但掺着若干白发。
我小心翼翼地梳直了她的头发。
母亲这一醒过来,又要投入到她的电影事业里。她不论如何都想要出院,我跟纪小蕊都苦劝无效,最后纪小蕊满脸强硬地说:“林先生已经跟医院交代了,不许您出院。”她才阴沉着脸放弃了这个念头。
但这并不是说她打算平心静气地养病。一部电影从筹建的那一天开始,就会陷入花钱的无底洞。拍戏耽误一天,就相当于几十万甚至几百万打了水漂。
我再一次见识到母亲的能力,此时躺在医院,她要见的人,一个小时内都出现在了病床前。
那种号召力控制着每个人。
执行导演和几位主演站在病床前,制片人孙大叔则坐在旁边,递给母亲简单的时间表。母亲披着衣服坐在床上,眼睛扫了一扫,用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雷厉风行下了命令,这几天内由副导演代为履行职责,把后面的几幕不太重要的场景拍掉,剧本方面则完全交给顾持钧负责。剧组的其他人显然是早已经熟悉我母亲的行事风格,犹如激烈交战的战场,无一人有异议,各自领命离开。
在这个过程中,那位林先生又打了电话过来,说一会儿来看我母亲,于是医院就变得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委婉地表达了回学校的意思,顾持钧弯腰抓起沙发上的大衣。
“一起走吧。”
“好。”
天色暗下来了,窗外的天空失去了光彩,好像凋敝了一样。母亲本来精神困顿地靠着床,凌厉的视线还是朝我们扫了过来。
顾持钧装作没看到,跟我母亲颔首,“梁导,我送小真回学校。”
母亲神色不豫,只说:“不用你送。小蕊。”
纪小蕊看着我们,答应了一声,不甚热心地去摸手机。
“不麻烦了,小蕊姐。”此言一出,气氛顿时有点僵,我心中叹气,飞快阐明态度,“妈妈,我跟顾先生一道先走,没事的。”
她阴沉地扫我一眼,偏了偏头,闭上了眼睛,也不再作声。
离开医院才知道,顾持钧的车就在医院大门外。他解释说是孙颖把车子开来的,但我往车子里看了一眼,什么孙颖?人影子都没有一个。
上车后顾持钧问我,“要不要去我家吃晚饭?”
我吃惊地看着身边的这位大明星。的确,我们都没吃晚饭,不过去他家……似乎不太对劲,直觉应该拒绝,他却打断了我的话。
“我其实不喜欢在饭店吃饭,演了多少年电影就吃了多少年盒饭,外面的饭都吃腻了。”顾持钧轻微地摇头,熟练地打着方向盘。他的开车技术似乎比最开始好多了。
这念头刚一闪过,我就听到砰一声,身体猛然前后晃动,迎面一股大力把我压在了椅背上。我第一反应就是车子撞到东西了,匆忙回头去看,果然见到车屁股用力抵着后面的墙壁,好像很舍不得离开医院。
我边回过头去边开口,“顾——”
刚说了一个字,顾持钧双手扣上我的肩膀把我扳过来面向他,急切地问我,“小真,有没有事?”他的脸庞就在眼前,我微微闪了神。
“没有,”我抿着唇不看他,微微侧开身子,“我下去看看车子怎么样了。”
原来车子撞到了墙上,车尾的撞痕相当明显,凹进去了一大块,又掉了好大一块漆。我叹了口气想,他真是夸不得。
顾持钧从车里下来,垂着眼睑审视地看了看车子的划痕,又抬头看着我,眉心打着结,神情很严峻,仿佛在思考自己怎么撞的车。
“我刚刚没注意,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成这种局面了,还好人没大碍,”他松了口气,“上车吧,我保证,不再犯这种错。”
“车子我来开。你打电话给助理,让她告诉保险公司。”
要是他开车出了意外,肯定要上头条新闻,我可不打算享受这种待遇。
我打开左侧车门,重新启动了引擎,又招呼顾持钧上车。他起初略有疑虑,但我娴熟的动作让他惊讶了,换上了饶有兴趣的神色。他坐在我刚刚的位置,把我放在副驾驶位上的包放到后排。
我瞧着后视镜,开始打着方向盘,“放心吧,我十三四岁就会开车了,十八岁就拿到驾照了。越野车我都开得跟风似的,何况这辆?”
顾持钧手指蹭着下巴,心领神会地笑了,“因为常年跟着你爸爸的原因?”
“对啊,跟爸爸出去考察,开车是基本生存手段。在国外时我们会租车请当地导游,在国内都自己开车去,装很多仪器工具。每次去什么地方都非常远,要好些天,爸爸一个人太累了,早些年他还年轻,后来年纪大了,我就学会了开车,和他换着开。”
顾持钧靠着后座,听着我的故事。
“顾先生,你家在哪里?记住指路。”
他微微笑着,“那你答应去我家了?”
我才想起我们刚刚聊起的话题,去他家吃饭,对无数粉丝来说都是梦想。方向盘捏在手里,似乎也不得不去了,我破釜沉舟笑了一笑,“好吧。”
车子拐上了正路,长街上的路灯亮起来,整个城市变成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
车子很快就到了他家附近,这一带很是僻静,花园修得极美,附近不是宠物店就是高档饭店和奢侈品店,我在顾持钧的指点下,绕了一大圈在两条街外找到了一家还算大的超市。
我把车子稳稳停在停车场,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
抬头看到顾持钧伸手去拉门,我大大吃了一惊,“你要下车吗?”
他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跟你一起去。”
“别别,”我连连摆手,“你看这停车场也有不少车了,里面肯定人不少,你进去的话,不怕被人认出来吗?”
“你还真像我的经纪人,不过,章时宇都不会干涉我到这个地步,”顾持钧脸色并不太好,但声音还算柔和,“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到了妇孺皆知的地步,连去个小超市都不行。”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有些尴尬,只好说:“万一呢?”
他的回答是直接拉开车门下车。我从来没觉得顾持钧会是这么任性的一个人,也只好马上扯下车钥匙,奔了出去。他本来就走得不快,估计是在等我。看我跟了上去,终于看我一眼,眼神晦暗不明。
他叹了口气,“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觉得名声累赘。”
他又不是第一天当影星了,怎么会现在才发现?我没做声,只是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我这么想,竟然也这么做了——等到我发觉自己的动作时,脸一下子热起来,在碰到他手指尖的一瞬改了个方向,改为扯了扯他的衣角。
这衣服的面料真好,柔和得很。
顾持钧低头看着我,我也傻傻地看着他。
他低头,浅笑,视线扫过我的眉眼,手臂探出捞起了我的手腕,然后牵起我的手,他手心比我想象的暖,也很干爽。和他打网球的时候,我仔细看过他的手,手指修长有力——就像他在无数电影里做的那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仿佛,带着某种契约。
只是时间地点人物,没一个对的。
我深吸一口气,并拢了五根手指,慢慢把手从他手心抽出,暖意顿时就消失了,他看我一眼,我指了指旁边的推车,迅速抓过来一辆。
这超市不大,但果蔬倒是极多,顾客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大都是刚刚下班的上班族,他们神色匆匆,看上一件飞快往推车里扔,没人注意我和顾持钧。于是显得我刚刚的担心十分多余。
关于买什么菜,晚饭做什么,我没有一个确定的主意,正想跟他征求意见,顾持钧已经拿起了一袋西红柿,低着头看着保质期和生产时间,只留给我一个侧脸。
他没转移视线,又换了一袋西红柿,“小真,晚饭你想吃什么?”
挑菜的姿态倒是很娴熟,仿佛若干年的家庭主妇。
“我都好……”我险些结巴了,“顾先生,你决定吧……”
他挑眉看我一眼。
“现在不提意见,可是你吃亏。你只能按着我的喜好来了。”
“吃亏吗?我也不觉得,”我说,“我不挑食的。”
顾持钧扶着额头低声笑,嘴角弯起了一个轻轻的弧度,那笑容因此而带着几分诙谐的意味。我看傻了眼。随后,我听到他很轻又带着笑意的声音。
“还真是好养。”
枉我自认为是顾持钧的热情粉丝,对他的情况也算了解,但是真的第一次了解到他的家庭背景,一瞬间颇有大跌眼镜之感,我只好扶着额头消化这种震惊。
车子进了车库,我和顾持钧一人抱着一个购物袋,乘电梯上楼。
顾持钧的公寓大概二十多层,在静海这座城市,算不上高楼大厦。我们直接到了顶层,电梯打开后我愣了一下,整个走廊异常安静,我们的脚步声让声控灯亮了起来,我环顾四下,视线所及的地方,只看到了一扇门。
“一层楼就一套房子?”我很有些吃惊。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买的。”
在外面就被关注得够呛了,肯定希望自己家是个安静的地方。我忍不住想,如果每层楼去敲门的话,不知道会看到多少大明星,想到这里忍不住一笑。
顾持钧把购物袋放在地上,“你在笑什么?”
“我在想,住在这里的人,很多都是大明星吧?”
“听说是有几位,不过从来没碰到过。你想认识?”
“完全没这个想法。”
他低头浅笑,拿出门卡刷开了门,招呼我进去。
我吸了口气,一脚踏入了房门。脚步落地之前,我明显感受到心底的异样感受,还听到我的心灵在叹息——可怜我从来不在晚上六点后跟异性单独回家的良好记录终于彻彻底底被打破了,我的纯洁啊天然啊,一去不复返。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方可是顾持钧啊,我默默地对着心里那个纯洁的自我说,要是几年前能到这里,难道你不会激动得昏过去吗?
原以为顾持钧这样级别的大明星的住处绝对是豪宅,结果进屋一看,不论是摆设还是装修,都很家居很普通,完完全全不会让人吃惊。户型很合理,过了玄关上两级台阶就是客厅。客厅铺着乳白色的木地板,大概两三米长的浅蓝色木质沙发,上面搁了条厚厚的咖啡色的毛毯,沙发旁是个简易的书架,上面放着两排书。电视和音响看上去倒是很惊人,我可以想象播放出来的效果非常不错。
总之,非常居家的一套屋子。
唯一让人感慨的是这套屋子很大,客厅至少有四十平方米。环顾四周,我看到了四扇门,有关着的,有虚掩的,且在进门处右侧的那棵室内观赏树后,还有一道楼梯直达楼上,而我身处的客厅,则是一般的客厅的两倍高。
厨房就在客厅的左手边,被一道透明的玻璃隔断遮住了大部分。
顾持钧走进厨房放下纸袋,厨房大且非常干净整洁,只是看不出开过火的痕迹。
“我做饭的时间不多,但每过几天都有人来打扫。”
我由衷地感慨了一句,“那还真是辛苦了。”
顾持钧微妙地“嗯”了一声,视线扫过我的脸,“什么意思?”
“屋子太大了吧?”我说,“上下两层怎么也有四百平方吧,不论谁打扫肯定都很辛苦。”
“差不多,我之前没想过这层,”顾持钧偏过头想了一想,“不过,我跟孙颖说一句。”
我决定不吱声了,只默默从袋子里往外拿刚刚买的蔬菜,心里琢磨着晚上做点什么。今天我们在医院忙了一个下午,都累得够呛,清淡点好了。顾持钧的厨艺我完全不敢抱希望,他的气质和容貌跟厨房的关系就像寒武纪时期的地球板块和当今的差距。说实话他提出“去我家做饭吃”的时候,我真疑心他就是想找个厨师。
“好了,小真,你出去吧。”
“啥?”
一回头就看到顾持钧把脱下来的外套扔给我,又迅速地从橱柜里拿出了一件蓝色的格子围裙,熟练地系上了带子,又把手伸到水龙头下,擦了点洗手液,开始洗手。
我目瞪口呆。
顾持钧回头扫我一眼,完全无视我的震惊,语速不急不缓,“许真,把衣服挂到衣帽间里去,然后去客厅看电视或者看书,书房就在衣帽间的隔壁,有电脑,没有密码。四十分钟后吃饭。”
顾持钧系围裙?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摸出手机或者相机等一切可以照相的东西,总之要把这一幕照下来,绝对要照下来。可惜那些统统不在身边,我都没有,我只能努力发挥我的记忆力,把这厨房的一切细节记下来。例如厨房里的清新剂味道、红辣椒、白色的地板、厨房墙壁上的淡色格子墙纸等等,这回忆太难得,我一定要一辈子记住。
他拿过一条干毛巾擦了擦手,走到我面前,盯着我,微微俯下身来,跟我的脸相距不到五厘米,缓缓开口,“小真,我决定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瞪着眼看他。
“其实,我是外星人。”
我眨了眨眼,道:“噢。”
无奈的人换成了他,他伸手在我面前一晃,“我说,许真,我能下厨,你就那么惊讶?比你听到我是外星人还吃惊?”
我很想告诉他,他是外星人和他会下厨这两个概念根本不一样。一个是完全没有依据的,一个就是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的啊。我这样的现实主义者,才不会相信什么外星人呢。另外,我根本不是惊讶,是震撼啊。
“啊,哈,啊。”我词不达意,这才意识到我刚刚在严重走神。今天,我实现了许多人生中的第一次——第一次跟他去超市,第一次到他家并将吃到他亲手做出来的食物——于是我没出息地天外飞仙了。
顾持钧把抱着他衣服的我推出了厨房,把衣帽间指给我。
我走出两步,又不甘心地回了头,他已经折回了厨房,充足的灯光剪出他的挺拔背影。
这套屋子真是很大,衣帽间都赶得上我的卧室了,我拉开厚重的木门,衣橱贴着墙,随便打开就可以看到满柜子的衣服,西服、衬衫、领带、裤子各就其位,烫得笔直。顾持钧像大多数男士一样,偏爱深色系的衣服,还有若干异常庄重的礼服。
我拿着他的衣服犯难,视线在那一长串的衣服里来回巡弋了几圈,最后才发现衣挂,立刻挂上,小心离开,去了书房。
书房里则铺着厚厚的松软的地毯,吸走了一切声音。左侧是一壁书架,右侧的玻璃立柜中则放了无数张cd和dvd。我推开玻璃门,随手取下一本书,翻开,是全英文的莎士比亚,页面有点旧,折页的痕迹非常明显,夹了张书签。翻开另一本,萨特的,依然有折页的痕迹,看来他的书,还真不是装门面的。
他是个很有条理的人,书架上的书,架子上的cd、dvd也经过了仔细的分类。我慢慢地看出来一点门道——他大学学的心理学,于是我看到了足足三行各种语言的心理学着作。他演过忧郁的摇滚青年,我看到了近二十本摇滚音乐人的传记和百来张摇滚音乐cd;他去年得到影帝的那部电影是部传记电影,讲述了一位传奇的画家的一生,他饰演那神经质的疯狂画家,关于这位画家的相关资料,足足有两只箱子,就放在书柜的最下方。
我垂首看着那两只打开一半的箱子,手心里都是汗。
人要成功,总是有点理由的。
他就像一块海绵,吸收着那么多的知识。
随后,我坐在书桌前,看到一个半打开的包裹,地址是瑞士苏黎世大学,有本书从里面露出一角,纯英文的,我在心里翻译了题目,大概是《论法制的伦理性》。
我看着这本书,预料到这本书对我来说和天书无异,最后还是没忍心打开。
书桌的另一头放着我爸爸的几本书,有一本里夹着书签。
书桌前还有手稿和笔,潦草地写着什么。这绝对算**范畴,我没细看,悄悄闪开了,去看他收藏的dvd和书。
这一看就入了迷,只能感慨一句:真是收藏家。
等到我回过神,准备去厨房看这顿晚饭的准备程度时,他已经端着一钵浓浓的汤出来了。
晚饭是三菜一汤。
顾持钧蒸了很香的米饭,煎了一大块排骨,淋上了看着很美味的汤汁,清蒸了一条鱼,还做了玉米汤,颜色美丽,香气扑鼻。我今天已经震惊很多次了,但这一幕依然让我觉得梦幻,顾持钧极为绅士地帮我拉开椅子,我晃晃悠悠在餐厅里坐下。
“你尝尝。”
我拼命点着头,夹了一筷子鱼送到嘴里,浑身僵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听到了花开的声音,我听到了海洋的呼吸,我感受到了天空的气息,我简直看到了上帝和佛陀……
顾持钧看着我,“不好吃?”
我的回答是四个字,“人间美味!”
懂得厨艺的男人永远都那么让人仰慕,光这个做菜的水平就足以让我奉他为偶像了。
他眸子里的光闪了闪,表情愉快得要命,笑着拿起了筷子。
“这是我的拿手菜,练了很多年了。”
“很多年?你哪里练的厨艺?”
“很小的时候开始,”他笑起来,“我们家的女性,从祖母到我妈妈、我姐姐,每个都是女权主义者,在家里从来不做饭,甚至厨房都不进。所以,我家做饭的都是男人,起初是我爸,然后是我哥,最后是我。”
我笑出来,跟我想象的差不多,我完全不觉得他当了明星后还有时间练习厨艺,那必然是在此之前了。不过他竟然还有哥哥姐姐,让人觉得意外。我阅读的他的相关八卦挺多,似乎没看到哪里有爆料说他有兄弟姐妹。
“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哥哥比我大了十几岁。”顾持钧说。
今天顾持钧让我意外太多次了,我连惊讶的表情都用光了,故作镇定地问:“唔,他们都是干什么的?”
我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鱼肉咽下去,顾持钧给我倒了杯橙汁,那是他刚刚打出来的,香甜得要命。
“我爸研究历史,我妈主攻人类学和社会学,大哥是语言学家,大嫂是法学专家,姐姐是法医。”
“你们一家都是学者?”我睁大眼睛。
“是的,除了我。”他镇定自若。
枉我自认为是顾持钧的热情粉丝,对他的情况也算了解,但是真的第一次了解到他的家庭背景,一瞬间颇有大跌眼镜之感,我只好扶着额头消化这种震惊。但同时,我也觉得醍醐灌顶。原来,他的彬彬有礼并不是在娱乐圈里浸染出来的,而他没有沾染什么娱乐圈中的恶习,则是由家庭环境培养出来的。
“真是家学渊源,”我自觉发现了新大陆,心中的成就感汹涌而出,“难怪我之前觉得你只要一戴上那副黑框眼镜就变成了学者,并不是我的错觉。”
他笑着垂下视线,用刀把鱼切开。
“看得多了,自然也能模仿出来了。”
我支着下巴看他,试探着问:“如果你不拍电影不当演员的话,会不会成为你父母、大哥那样的学者啊?唔,或心理学家?”
“很有可能。”他颔首。
他大学时研习心理学,这事并不是秘密。在电视台的一次访谈中,主办方请来了他的大学老师,老师带来他的成绩单和他当年的关于行为心理学的论文。所有人都惊讶地发现,他和很多年纪轻轻就在娱乐圈沉浮的明星绝不一样,成绩相当优异,优异到了每个家长都心甘情愿地让孩子把他当成偶像的程度。
“好了,吃饭吧。”顾持钧把切好的羊排递给我。
我们在一起吃饭的次数实在太多,没二十次也有十多次,不用顾忌,我飞快地点了点头,开始风卷残云。
席间跟顾持钧聊起了电影,我才知道《约法三章》正在加快进度,时间太紧迫,所以我母亲才会累到昏厥,这部电影的拍摄周期实在太长,比一般的电影长得多。
说起电影的时候,他有些轻微的疲惫,“这部戏结束后,我一年内都不想再拍任何戏了。”
他自入行以来每年都有至少一部作品,最多的时候有五部。以我刚刚在书房所见,他对每个角色都那么用心,觉得累也是人之常情。忙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有了,自然也可以休个长假。这日夜颠倒的演员工作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应该休假的,”我随口说,“找个美丽安静的地方住上两个月。”
“我正是这么想,不过暂时没想到什么好地方。”顾持钧说。
我想了想,“可以去国外,国内……认识你的人太多了,国外总要好点。”
“你去过的地方多,不如给我推荐一下?”
“啊,这可不好说了……”我想着自己走过的什么地方,“要说美丽的,就太多了。要看你的偏好。”
“你的偏好呢?”
我边想边说:“我最喜欢雪景。小时候跟着爸爸去米勒尔的高原,山下还是六月,高原上却是冬天,皑皑白雪覆盖,远处只有牧民的白墙红瓦小屋,真是童话里的景色。”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副完全采纳我的意见的样子。
吃了饭,我主动去收拾了碗筷,顾持钧倒没拦着我,跟我一起收拾了厨房。两个人做事比一个人快得多,我洗了洗手,跟他告辞回学校。这个晚上已经非常美好,我可实在没有在他家留宿的打算,虽然他的屋子那么大,并不缺乏我的容身之处。
他关掉水龙头,说要送我。
鉴于时间不早了,而他的开车技术实在不值得信任,我拒绝了他的要求,直接打电话叫了出租车。
顾持钧拿着我的书包,送我到了电梯门口。我一路都在絮絮叨叨跟他说话。
“顾先生,记住明天叫助理去修车,以后,你也别自己开车,多看点前头后头,你的开车水平真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
迟迟没得到回音,我诧异地回头一看,安静的走廊里,灯光极亮,厚厚的地毯吸走了声音,顾持钧一身象牙色的居家常服,看上去闲逸洒脱,站在我身后,对我微笑。
而且他只是微笑,眼角微微上挑,有着温柔的弧度,只是,并不开口。
我拿过包,“那我走啦。”
我走进电梯,他忽然伸手挡开了即将闭合的电梯门,探身过来,双手捧住了我的脸。我下意识别过头,可他虽然看起来温柔,但手腕上的力气远比温柔大得多。我被他挑起了下巴,微仰着头,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轻轻吻上我的额头。
浑身的血液一下燃了起来,耳朵也随即失聪。我无意识地瞪着他,大脑里一片空白,翻来覆去的念头都是“顾持钧吻我”这个惊人的事实,有种变身电影女主角的错觉,完全无法消化。
“小真,晚安。”
醇酒一样的声音和吻,彻底灌醉了我。
我就像负荷过大的电脑,彻底进入了死机状态。
我逃窜一样返回宿舍。
枉我自诩为心理素质极好,可这事却让我晕乎了很长时间。韦姗还没回来,我开了窗,冬夜的风透过窗户吹来,我脑子也清醒了大半,看到自己的脸在镜子里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只好抱着头蜷缩在书桌前。
我忽然有点明白我母亲为什么不赞成我接触顾持钧了,一瞬间真是心有戚戚。
所谓搅乱一池春水,就是顾持钧这种行为。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魅力,还对防御薄弱的我做这种暧昧的行为,直接逼近我的底线。就算不提我是他的粉丝,任何一个年轻姑娘被大明星这么对待,也都会做梦,稍微把持不住,就会陷进去。某种程度上说,他比林晋修还有杀伤力。
林晋修固然有千百种不好,但他对我的态度一向清清楚楚,这么多年下来,他从来不留给我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门开了。
韦姗提着书包走进来,扑上来掐我的脖子,“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联系不上!林学长在找你呢。”
我这才想起手机没电这事,忙忙掏出手机充电,又顺便开了机。
“他找我干吗?”
她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你们俩的事,我怎么知道?不过我看他的样子,像是你欠他好多钱不还。”
真是欠钱倒还好办了。林晋修不常找我,一旦找我,从来没好事,这点我非常清楚。我开了机,发现手机里若干条短信,比如沈钦言问我中午急匆匆离开小剧场的后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我回复了一条“不要紧”;然后是同事舒冰的,说帮我代班了;最后一条则是顾持钧十分钟前发来的,问我到学校了没有。
我看着他的信息,微微出神,在回复和不回复之间纠结。
韦姗推了推我,“我刚刚跟林学长说了你回来了,他让你去他宿舍找他。”
我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完全不知道她啥时候告诉林晋修我回来了,她动作真是忒麻利了。我叹了口气,心情无比沉重地拍了拍韦姗的肩膀,“我说啊,韦姗,如果你不这么多事的话,一定更加可爱。”
她瞪我,“最后问一句,你知道林学长在哪里住?”
我胡乱地点头,重新抓起外套出门。
推门而出的时候听到她愤愤不平地小声嘀咕,“还说没奸情,连林学长住哪里都知道,我都不知道呢。”
出门后我摸着鼻子苦笑,能不知道嘛,就算不知道也听人说过。林晋修平时并不在学校里住,他的房子实在太多,我起码知道其中两套。不过,在他很忙的时候,例如通宵赶论文或忙活动时,就会回学校的单人公寓住。他毕竟还是个学生。
暑假的时候,林晋修带我去过他的单人宿舍,粗粗打量了一眼,比我们本科生的普通公寓是好了很多,谈不上多么豪华,倒是很舒适。作为临时的休憩站,倒是不错。
住这套公寓的学生不多,但我还是遇到了肖菲学姐。我对上她视线的一瞬,她正从林晋修的房间出来,垂着头,咬着下唇,一脸的情绪不佳。
肖菲看到了我,露出了在雷雨天气摔倒在滑腻道路上的表情。她算是大学里和林晋修走得最近的女性之一了,所以对我怨念颇深,好像我是她的情敌一般。
我向来不跟肖菲正面接触,防她比防林晋修更甚。大一入学时被误认为小偷的惨痛经历后,这三四年来,我和她没说过一句话。此时我也不打算理她,我迎着她针扎般的视线,从她身边绕过,推开了林晋修的房门。
房间里一片狼藉,地上是玻璃和瓷器的碎片,沙发翻了一只,垫子滚在墙角,茶几上有重物砸出的若干裂纹,完全就是被人抢劫后的模样。
而这屋子的主人林晋修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只是安静地站在窗前,手指中夹着一支烟,烟雾从他指尖升腾而起,模糊了他的背影。
“林学长,我来了。”
林晋修没回头,“把屋子收拾一下。”
冷峻干脆的吩咐,仿佛我是他的女仆一般。
更离奇的是,我竟然也想不起反驳他,乖乖应了一声,脱下外套,重新绑一绑头发,去阳台拿来了打扫的工具和吸尘器,开始干活。我心里也不是不自暴自弃的,这几个月在餐厅打工,彻底被包括林晋修在内的客人们使唤惯了,柔顺得像只兔子。可怜我这样一个被诸多教授夸奖为“全能型人才”的得意门生,沦落成了林公子的钟点工了。
我埋头清理着地板上的玻璃碎片,看着他凝在窗前一动不动的背影,谨慎地问:“呃……学长,你找我,就是让我来打扫屋子的?”
他这下子终于回了头,背靠着窗,眼睛里的黑色以缓慢的速度凝聚起来。
他面无表情,“你说呢?”
他眼底的光让我脊背一凉。大概是从小受到的家教所致,他外表看来温文尔雅,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流露出这种神情,看上去是笑,只是眼睛里一点暖意都看不到,就像舔着嘴角,对猎物虎视眈眈的豹子。
我没做声。虽然这乱糟糟的景象很像抢劫现场,但是,谁敢抢劫林晋修呢?且不说无处不在的摄像头、进进出出的人群……退一万步说,真要是被抢了,他绝不会钉子一样扎在窗前不挪窝了,而应该已经在想法子抓获处置嫌疑人了。这场景,除了他本人搞出来的,不会有第二人。
“你的反应一向很快。”林晋修扫我一眼,这么说。
我俩之间一直存在着某种诡异的默契,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知道对方的心意。
这事说起来似乎很浪漫,实则是在我和他的漫长的斗争过程中形成的,每一点默契都代表着一段针锋相对的历史。
他欠身把烟头摁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整个人倒在沙发里,伸手盖上眼睛。
“把门带上。”
此时绝不是多嘴的时候,我照做。虽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也完全不觉得林晋修对我有什么企图。我们毕竟认识太久了,恩恩怨怨的事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现在都过期了。
我扫着地上的碎片,把陶瓷花瓶扶起来,默默感慨这花瓶真结实。花是不能要了,扔进垃圾袋里,再把乱七八糟的家具按照记忆挪回原位。
“你下午没在曼罗,去哪里了?”
看来林晋修从下午起就在找我了,我含糊回答:“有点事。”
我有一种很微妙的直觉,宁可被他误会,也不能告诉他我还有个妈。他一直以为我和他一样,都没有母亲。
我想起很久前的一件事情。
那时我和林晋修刚刚开始针锋相对,我怀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雄赳赳气昂昂笑傲江湖,结果一下课就撞了鬼,被他的随从们堵在教学楼旁的小巷子里。
我有种古怪的硬脾气,不愿意把自己遇到的大麻烦事告诉校长和爸爸,第一他们太忙,第二就算说了也未必管用。
我记得那是游泳池事件后的第二周,我被人泼了半桶水,冰冷的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流过脖子,浸湿了羊毛衫,贴着皮肤往下流,全身都湿透了。
这群人还不善罢甘休,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从小就没有妈,围在一起取笑我,言语之恶毒我至今想来都能气得发抖。
有一个高我一级的男生骂得最凶,得意之时指着我的鼻子哈哈大笑,“你妈妈宁可死了都不要你和你那个古董爹。”我刚一变色,忽然看到他没了声音,眼神惊恐,仿佛我忽然变成了一条霸王龙。我冷得瑟瑟发抖,而他的手指居然比我抖得还厉害。
我不觉得自己能把他吓成这样,回过头,看到了“罪魁祸首”林晋修。他没看我,盯着那群找碴的男生,脸色铁青,怒气凝结在眼眸和每一个踏步的动作,气势仿佛泰山压顶。
我茫然地回头,在场所有人一瞬间脸色全变了,瞬间噤声,战战兢兢,比一百个老师一百个小时严加管教的效果都好。
虽然我现在也不明白,当时十八岁的林晋修是在哪里修炼的这种逼人于无形且泰山压顶的气势,明明大家都穿着完全一致的蓝白色的校服。但不论如何,我无形之中得到了拯救。
林晋修绕过我,走到还指着我鼻子的男生面前,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像一座大山挡在了我的面前,那个男生一声不吭,低下头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真的很狠,比他欺负我的时候用的力气还大。
那时候的我才十五六岁,多多少少怀了些罗曼蒂克的心思,心里某个角落怀着一点幻想:难道林晋修是来救我?很快,幻想就破裂了。
那群人很快散得干干净净,林晋修领着我去了社团办公室,扔给我一条毛巾,又问了我一句我做梦都没想到的话,“你没有妈妈?”
我沉默地点头。太冷太冷了,浑身麻木不堪,不想跟他斗嘴斗气。我心里感觉很复杂,虽然他帮了我一次,但追根溯源,我被欺负是因他而起,一笔难算的烂账。
我东想西想,却听到他的声音,“什么时候?”
我不解其意,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还在继续刚刚的话题,于是回答:“我从来没妈,我爸说她生下我就走了。”
他看了我一眼。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我想我在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叫同情的情绪。他不是那种会流露出多余同情的人,而且我们也没熟悉到那个程度,除非他对我的遭遇感同身受。
但他没再说什么,挥手让我走。
走到门口他轻描淡写道:“跟我认个错,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从小父亲就教育我,违背原则、违背良心的事情绝对不要做。哪怕我被欺负得比现在更厉害也不可能跟他认错,因为我根本没错。
我一记冷笑,摔门就走。
在他眼底,我肯定不识好歹,所以消停了没两天,他们对我的欺负又卷土重来。
后来跟林晋修争斗的过程中,我逐渐知道,林晋修**岁时,他的母亲在一次意外事故中过世了,而我被他撞见惨状的那天,恰好是他母亲的忌日。
换言之,也就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