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水泊,烟波深处是梁山。
这一日,山上聚义厅内传出一阵争执。
“来人,把这两个偷鸡摸狗、坏我梁山好汉名声的拖出去斩了!”大声喝叫的是一个身材威猛的虬髯大汉。
“哥哥息怒。”旁边一个五短身材、面色黝黑的汉子低声劝慰道:“这两位都是能打能杀的好汉,坏事的只是时迁那个不入流的贼坯而已。虽非为了他,但久闻祝家庄银粮丰盛,且据传有抗我梁山之心,何不就此攻打祝家庄,替天行道,壮我梁山声威,也顺便替杨雄、石秀两位兄弟出气?”
言罢,旁边众人一起应声赞同,下首那叫“杨雄”、“石秀”的二人也赶紧谢罪道:“宋江哥哥说得是。那日我等砍了那奸夫**,便想来投奔梁山。后遇到时迁欲一同前来入伙。偏生在祝家庄酒店内,时迁那厮坐不住的贼性子,手脚不干净,偷吃了店家的报晓鸡,闹将起来,被挠钩拿了。我和石秀砍翻十几人,方冲杀出来。不过那祝家庄委实不把我梁山放在眼里,某原随宋江哥哥去打祝家庄,出了这口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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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家庄前。
时迁被十余家丁横拖竖拽、连踢带打,绑回祝家庄。
“将这厮绑在马桩上,我去回了庄主再来处置。”家丁头目一声吆喝,兀自进去了。
“杨雄、石秀杀了人却跑到哪里去了?这次真的要死了么?早知如此,当初何必为了上梁山,去显本事偷了那只鸡来讨好那二人。唉,可怜我时迁孤身一人,竟落得如此田地......”
正没埋怨处,忽听庄前一阵喧哗。
“扈小姐来了!一丈青来了!”
时迁的哀怨一下被打断,忍不住抬头望去。
只见前面尘烟起处,百余骑飞驰而来。当先一员将,白银短甲,外罩一袭鲜艳的鹦哥绿战袍。到得近前,方看清雾鬓云鬟、粉面含威,竟是名美貌女将。
“这女子是谁?就是他们说的一丈青么?不妄我时迁死前还能见到如此天人!”时迁也不知为何自己心里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来。
到庄门前,来骑放缓,那女子眼波闪处一眼瞧见门前绑着的年轻汉子,乌溜溜的眼睛双目不错地只顾盯了她看,不由柳眉一蹙,厉声喝道:“你是谁?敢如此看我!”
一时间,时迁仿佛全忘了自己身在何方,眼前一袭耀目的鹦哥绿,再往上看是粉白细嫩的面庞、娇艳欲滴的红唇、晶莹黑亮的眸子,还有那眸子里的寒气......
这才突然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应道:“我、我是时迁。”
旁边的家丁赶忙抱了拳禀道:“扈大小姐,这是梁山的贼人,吃我们拿了正等庄主发落。”
那扈小姐见时迁仍是眼睛不眨,兀自盯着她看,目中寒芒一闪,对时迁劈头盖脸一鞭子抽将下去。
“原来是梁山的贼坯子,看我怎样拿你们!”言罢再不停留,一彪人马驰进庄去。
时迁目送那个尘烟中渐渐不见的绿色影子,连面上一道渐渐鼓起的红痕竟也不觉。旁边一个家丁上来便是一脚,笑骂道:“你这贼厮鸟,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德行,竟敢在那里张望扈大小姐!”
“原来她姓扈啊......”时迁空落落地想到。
接下来几日,时迁只是待在地牢里。后来又关进来一个矮胖子,听押送进来的家丁说是梁山贼寇。忙带了恭敬偷偷请教姓名,才知叫“矮脚虎”王英,是刚刚让扈三娘生擒了的。
“娘的,要不是老子只顾贪看那婆娘俏美,如何能被活捉。等宋江哥哥救了我出来,一定要出这口恶气。那婆娘,你且等着我......”王英喋喋不休了半天,方才想起来,转头问时迁:“兄弟,你是谁?怎得也被关在这里?”
不知为什么,时迁再看王英那张横肉叠生的脸,忽然有些厌恶,只低低回道:“我叫时迁。”
“娘的,原来你就是那时迁,那个作贼遭拿了的,却害我被擒!”王英叫道。
时迁不语,牢房里只回荡着王英不休的唠叨,关于宋江哥哥,关于扈三娘,关于自己这个贼坯子......再后来,听说扈三娘也被梁山拿了。看着王英那因得意而肥肉颤动的脸,时迁心里仿佛紧紧牵了一根线,“那个扈家小姐,不知她怎样了?宋江会杀了她吗?”
又过几日,庄子破了,一伙人如狼似虎杀将进来,时迁才知道这些都是梁山的人,有杨雄,还有叫解珍、解宝的哥俩,还有叫孙新、顾大嫂的夫妻,好多人,还有一个黑大汉,怪眼环张,虬髯怒发,只管拎了两把板斧往人多的地方乱砍,听说那个人叫“黑旋风”李逵。
抢了个盆饱囊满,烧了个火光冲天,班师上梁山了。
到了山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我也是梁山好汉了!”时迁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一张脸亮得放出光来,对谁都是带着笑,对谁都喊哥哥。
那一天,时迁喝醉了。
......
今晚,聚义厅张灯结彩,又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过这次的名目是王英和扈三娘的婚宴。听说,扈三娘已经被宋江大哥的老父宋太公收为义女,作配给“矮脚虎”王英。
最得意的仍是那张胖脸,一块一块绽开的肥肉把眼睛都挤得看不见了。旁边陪着一个高挑娇丽的身影,穿了红袄,双双捧了小杯轮桌敬酒。
“她怎么没穿那身绿袍子呢?”
时迁远远盯着那个红色的身影,脑子里却还盘绕着第一天见她的情形:一骑当先,绿袍粉面,清音叱喝,秋水双瞳……
“哈哈哈......”时迁听出来这是坐在第一桌的宋江大哥发出来的笑声,“王英兄弟,当日我便答应了你要许你一门好亲事,如何?今日却是兑现了吧。”
旁边众人一叠声地应和着:
“宋江大哥义薄云天......”
“天作佳偶啊......”
“嘿嘿,矮脚虎,当心喝多了入不得洞房,耍不得新娘,哈哈哈......”
“少废话,来,王英,新娘子,先和俺铁牛碰一碗!”这个大嗓门就是黑旋风,听说破祝家庄那天他砍死了扈家满门老小,宋江大哥却也未责怪他,谁让他是宋江大哥最亲的兄弟呢。
聚义厅里喧闹无比,不知怎的,时迁却只想逃离出去,一人捧一壶酒,自斟自饮去。
一桌挨一桌,终于一对新人站在时迁坐的最后一桌前了。王英笑眯眯端了酒招呼大家,三娘乖乖地立在旁边,早没了初见那日的飒爽。
“她怎么不高兴么?”
三娘自打被擒上山就一直待在内宅,并未曾识得众人。因此,桌上众人纷纷站起自报姓名,然后举杯饮尽。
时迁站了起来,只定定地瞅了三娘。
旁人都纳闷的当儿,那双红唇轻轻开启,问道:“请教这位兄弟大名。”
未等时迁答话,王英咧开大嘴抢道:“娘子,这小子叫时迁,人称‘鼓上蚤’。当初就是因为他作贼被祝家庄拿了,才引得梁山出兵。嘿嘿,否则也无我俩的姻缘了,来,时迁,喝酒!”
时迁不知道自己说了几句恭贺的话没有,只闷头喝了酒,怅怅地目送两人离去。
“她,已经不认得我了么?”
春来雁归,秋尽草黄。时迁随了石勇,终日驻守在梁山南山脚下的小酒店里,做些迎来送往的工作。日子一天天无有不同,只偶尔有外出回山的兄弟会在客栈打尖,胡聊海侃一下哪位兄弟又斩了某某、哪位兄弟又闹了哪里,时迁只管乐呵呵地听了,酒菜不停地端将上去,偶尔也笑着回应兄弟们“贼头儿、贼娃儿”的调侃。
平静的日子总有被打破的一天。呼延灼率三路兵马逼近梁山。首日交锋,三千连环马无人能当。本来战场厮杀和时迁无关,自打上山第一日见过宋江大哥,他一句“如此身骨,怎能上的沙场?”从此便将时迁牢牢钉在山下的那个小酒店里。可今日敌势凶猛,一番败退竟连山下店屋也被拆了去,时迁这才随众人一起逃回山上。
众人正一筹莫展处,一个叫汤隆的兄弟站出来,说起他的义兄“金枪将”徐宁擅使钩镰枪,如得此人上山,破连环马指日可待。
时迁本在屋外,跟了众兄弟一道,在听前日中了箭伤、肩头还打着绷带的石秀讲述连环马如何如何厉害,却听人唤他,说是宋江大哥和吴用军师有令派遣。
石秀一听,先是一愣,然后放声笑道:“哈,八成儿是军师哥哥无计了,遣你这贼头儿去把敌人的马都偷了去,那呼延灼不就摆不成连环马了吗?”
“哈、哈、哈......”
众人哄笑声中,时迁点头陪了笑,这才匆匆跟传令兵进了聚义厅,听军师如何安排。
次日,时迁起身,一路迤逦来到东京。寻得“金枪将”徐宁府上,依计行事。踩点望风、潜伏藏身、吹灯口技、盗甲出门,久已不用的一身本领竟做得行云流水一般。
吴用算无遗处,徐宁果然和汤隆一起追来,时迁也依计被他们拿住。骗了徐宁三人同行,只一路上徐宁烦躁时少不了对时迁打骂呵斥,直奔梁山而来。
这次赚得徐宁上山,宋江大哥率众头领都来迎接了。聚义厅里,依旧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宋江大哥的黑脸上也满是笑容,端了酒碗道:“此次,一是为徐观察接风压惊,二是为汤隆等众兄弟庆功。来,大家同饮一杯!”
虽然宋江大哥忽略了自己名字,时迁仍高兴地举杯同饮。谁曾想到,那个毫不起眼的“鼓上蚤”竟然请来了决定梁山命运的大英雄呢。
连环马破了,呼延灼降了,时迁的存在仿佛也被众头领们记起来了。再有那些不断的征战,高走低爬、打探放火的事总少不了是他的。
多少个夜晚,高高蹲距在屋顶塔尖之上,听下方传来震天的喊杀声,时迁一张兴奋的俊脸总是被不远处的火光映得通红。
晁天王死了!
他是在领兵攻打曾头市的时候被曾家教头史文恭射死的。听人偷偷说本来宋江大哥和吴军师都不赞同这次发兵,是晁天王执意要亲自领兵开战;有人说晁天王和宋江大哥早已貌合神离,这次本是为了壮自己声威;还有人说,晁天王临死说谁擒了史文恭谁才可作梁山之主,此话明摆着是针对宋江大哥的......
时迁听到了很多,但他不愿意多想。“管他谁是梁山之主呢,我只是个小人物罢了。只管奉了将领去做,众哥哥们记得梁山有我时迁就行。”
费了一番周折,从大名府请来河北玉麒麟卢俊义。再打曾头市。
兵马未动,时迁照旧被派了出去。过了三日却仍未回,宋江忍耐不住,又使戴宗前去打探。不数日,戴宗先回,禀道:“曾头市已扎下大寨,数百里皆是旌旗,无路可进,未知虚实。”
又过一日,时迁方回,面色涂得皂黑,身上衣襟破了多处,肩上还有一处被染成了赭色。急匆匆进得大寨,道:“小弟直到曾头市里面探知备细。见今扎下五个寨栅。曾头市前面,二千余人守住村口。总寨内是教师史文恭执掌,北寨是曾涂与副教师苏定,南寨是次子曾密,西寨是三子曾索,东寨是四子曾魁,中寨是第五子曾升与父亲曾弄守把。这个青州郁保四,身长一丈,腰阔数围,绰号‘险道神’,将这夺的许多马匹都喂养在法华寺内。”
宋江、吴用闻听立刻遣将用兵,大军押进。每行一步,必先遣时迁探路,方一一破得寨南寨北陷坑无数。
大破曾头市。新来的卢俊义果如军师安排,擒了史文恭,但梁山之主他是万辞不受的。听说李逵、刘唐、武松、鲁智深等为了宋江大哥不坐这个主位都闹将起来,一番推就做罢,终于宋江大哥作了梁山之主,众人方安了心。
换了新主人,自然是要做一番声势的。宋江大哥请了“入云龙”公孙胜做法,第七日,据说请得石碑一块,上刻蝌蚪文字。偏生在场一个道士俱都认得,一边翻译,一边抄录了传给众兄弟们观阅。
时迁挤在最外围,只听得乱哄哄有人说什么“一百单八将”,还有什么“天罡、地煞”的,正无分明处,忙朝一堆人里挤去。
“哥哥,哥哥,看看有我吗?我在第几?”
“啊,时迁啊,我还没看到我呢,你着的甚急?”
“嘿,时迁,便有你也是最末,待我来看。”说话的是个小白脸,唤作“赛仁贵”郭盛,边调侃着边往纸末扫去。
“哈,果不其然,倒数第二,一百零七位,地贼星鼓上蚤时迁。排你后面的是那个偷马的段景柱。”
正说话间,旁边闻声挤过来一个赤发黄须的精瘦汉子。
“啊,有我啊,让我看看。”
时迁不知为何,心里竟多了分和周围格格不入的烦躁,迎着兴冲冲挤上前来的段景柱道“别看了,我倒数第二,你倒数第一。”
段景柱一愣,随即笑道:“嘿,倒数第一也没什么,我只去看看各位哥哥的排名。”一边说了仍是挤上前去。
“啊,看到我了,果然在上面。”时迁掉头离去,很快从背后传来段景柱那带着奇怪口音的大呼小叫。“恭喜恭喜,蒋进哥哥,您排在五十三位,厉害厉害。郑天寿哥哥,您怎么才屈居七十四位?呀!解珍、解宝两位哥哥竟然都是天罡星里的,以后仰仗两位哥哥关照小弟一二了。”
“去去,你一个马贼出身的,我们如何关照于你?难不成你偷马时帮你望风不成?哈哈哈......”又是一个粗豪的嗓门,不知道是解珍的还是解宝的。
随之而起的一片笑骂声中,时迁默默站到了一旁,看着广场内攒动热闹的人群,竟突然觉得有些冷。
当日梁山大设筵宴,上四下八,在以前的聚义厅、现在的忠义堂里摆开了十二张桌子,众人按次第入座。时迁坐了最角落的一张桌子,只在那里闷头喝酒吃菜。同桌的两个女人,顾大嫂和孙二娘,扎手扎脚大剌剌地坐在那里,扯着不输于任何人的嗓门在那里说她们娘们儿曾杀了多少多少人。
“三娘呢?她在哪儿?”
时迁突然想起扈三娘来,抬头好一阵找,才隔着几张桌子远远看到扈三娘。仍是那袭绿得耀眼的袍子,只是旁边多了个矮胖的身影,时迁没来由地心中一痛。
“我说......时迁兄弟是吧?可记得我?”突然搭上肩膀的一只手打断了时迁的思绪。等他一扭头,扑面过来一股酒气,再看,原来是排名刚比自己靠前一位的“白日鼠”白胜。
白胜喝得面红耳赤,一双醉眼早已迷离,口中兀自唠叨不休:“你说我,啊?当初跟着晁天王石碣村起家的,不就是背运吃官府拿了么,否则何至于今日?竟然和你们几个偷儿列在一起。呃......来,喝、喝酒。”
......
过不多日,果然如宋江大哥愿,梁山被朝廷招安了。然后就是无休止的南征北战,征辽国、讨田虎、打王庆......
时迁还是一样的探营望风,放火报信。只性子却变得越来越沉寂,没事了便只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沉思不语。有时候望望天上飘来去往的云彩,还会想起已记不清面目的早亡的娘,还有天天醉酒打人最后再没有回来的爹,还有教了自己一身小巧功夫却又因顾忌而把自己撵走的师傅――那个老偷儿……
一日石秀还打趣他道:“难不成这个活猴儿似的偷儿还要转性子去修道不成,那太上老君可要小心自己的仙丹了。”时迁闻听也只一笑,低头抿一口酒,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不语。
一天晚上,时迁依旧领令去探敌营。出得帐来,时迁回首望望身后人影憧憧、灯火通明的大营,突然感叹道:“原先自己一个人偷鸡摸狗的,总是独来独往。而今也算梁山一百单八将了,却依旧是独来独往......”
再后来打方腊,谁也没想到会死那么多人。张顺死了、阮小二死了、解珍解宝死了、石秀死了......一日,时迁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三娘也死了,和王英死在一处。众兄弟们都在那里拭泪,时迁却没有哭,只觉得嘴里苦苦的,一颗心却好似空了一般。
攻打昱岭关,时迁自告奋勇前去寻路,穿林透岭,揽葛攀藤,终于在昱岭关后方放了一把大火,烧了营盘,破了昱岭关。卢先锋赏了许多金银,时迁偷偷下山找个庙宇,把那些金银全请了香火,大哭一场方回。
方腊终于平定,梁山一百单八将也已凋零殆尽。时迁越发的沉默寡言了,每日价叫行便行,叫停便停,只浑浑噩噩地随了众人班师回京。行至杭州,“花和尚”鲁智深坐化了,武松也自愿留下。众人在杭州盘恒半月。
一夜,晚饭后,时迁突然觉得腹内绞痛难当,忙派身边小兵去请军医,却回来说“豹子头”林冲突然中风了,宋江大哥命所有军医都在那里忙碌救治。
时迁额上豆大的汗珠直冒,强自忍痛催促小兵:“快去,找宋江大哥,我痛......”片刻之后,跟来一个年轻学徒,大约把了把脉,说只是脾胃受了寒气,开贴暖胃的方子,抓药煎服了就好。谁知服药后疼痛更剧,时迁在炕上翻滚了半夜方死。
最后那一刻,时迁圆睁着黑亮的眸子,那里,仿佛又闪过一道绿色的影子。
宋江次日闻报,又是一阵唏嘘。拭了几滴眼泪,吩咐就地找了个山坳埋葬。不大的一座坟,上面只草草刻了“梁山时迁之墓”。山中岁月,叶生叶落,坟上的土松了,碑上的字迹也渐渐模糊了,只有坟头的一蓬无名小草长得格外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