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几近七十高龄,算是世间长寿之人,见识之广博可为天下之冠,可此时的他有些迷茫,对着张闿无辜的眼神,一语不发。
他看出来了,他刚才的一番话毫无作用!犹豫片刻,自觉时日不多,为了心中的天意也无所畏惧,索性直白的说道:“君主所为若不合上天意志,自有天罚。人的生死、贵贱、贫富、祸福都是由上天决定,你我同为寻常之人,自当应该恭顺天命,顺服上意。”
这下听明白了,不就是让人听天由命么!张闿有点不敢恭维,一直摇头。
“君子属阳,小人属阴,社会之所以乱,乃是阴气过盛,小人当道的结果。”郑玄自知难以说服像张闿这样身居高位的诸侯,他本身也不是一个以诡辩见长的人,只能尽力而为,“大汉之辉煌,只因小人作祟,以致分崩离析。为人子者,自当侍奉父母;为人臣者,自当敬重天子。张大人身兼要职,自当为天请命,拔乱反正!”
郑玄到底不是个冲动之人,他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周围弟子知道眼前这人就是张闿之后之所以神情惶恐,就是因为他先前所言:小人当道,这小人如同彭城张孟玄,不思忠君为国,反行谋逆之事。而天子在野,人臣在堂,君臣倒置,大逆不道之举!
“不敢当大人称呼。”张闿有些后悔,不该自己送上门来的,像郑玄这种经学大师,几乎与后来的程朱理学一般无二,“叫我孟玄就可以。”
郑玄分不清张闿对他的这番话抱着什么态度,似乎不屑一顾,也好像听到心里去了,只因张闿神态恭敬。没办法,张闿这是习惯了,凡是遇到为师之人,一般都是这种态度,背后听不听另说,但当面一定是一副恭敬有加的模样。
典型的耳边风。这么一番说道,他干脆左耳进右耳出,并不放在心上。
等了片刻,见张闿还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郑玄更是拿捏不定,他所宣扬的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张闿好说歹说也是一路刺史,是为徐州之主,而今他本身客居徐州,自然属于张闿坐下之民,像这般责问上位之人,更是难以自圆其说。
“罢了,老夫所言有所擅越,还望张大人莫要放在心上。”郑玄无奈,大概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活了七十年,就没见过像张闿这样的人。
这就说完了?张闿暗自诽谤,本以为被高人识破了自己的来处,谁知道这所谓的逆命之人说的是自己不像孝敬父母一样孝敬天子,有一种被耍的感觉。
“受教了!”张闿起身抱拳,就要离开,倒也没有留下来继续受教的意思。
周围子弟一片嗡嗡之声,眼见张闿要走,赶紧让开一条路来。
忽然有人站了出来,挡在草堂门口,其人声姿高畅、眉目疏朗、须长二尺,可谓当世美男子,张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再也没有当初那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张大人既然受教,自当还政与天子,并尽心辅佐,以图匡扶社稷。”此人俯身下拜,“若如此,天下之幸,百姓之福。我等不肖,自当尽心为之驱使。”
张闿见他一副慷慨激昂的神情,显然是个诤臣。不怕郑玄这样的人说道,却最怕如当前这人一般,不畏生死。你若不从,他必步步紧逼。要是一狠心杀了他,就成了纣王一般的人物,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就当没听见吧。张闿准备绕路过去了,往左一步,这人竟然同样一步,还是挡在当面。这就有些过分了,张闿突然面含厉色,杀意十足。君主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吾弟子年少,言而无状。所说也是老夫所授,张大人若是要责怪,就冲着老夫来吧!”此时,郑玄走上前,把这人挡在身后。
“尊师再上,弟子不肖!”此人倒是硬气,先是朝郑玄一礼,又上前直对张闿,“今日所言,言出本心,大人若要责怪,我一力承担就是!”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倒是个有志气的读书人。
“姓名?”张闿看着他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自己当年也曾怀抱梦想,无所畏惧。
“清河崔琰!”
“什么是天子?”张闿不打算走了,突然有种不吐不快的感觉。
崔琰一呆,本以为张闿要喊打喊杀了,却又很快反应过来,以汉书作答:“王者父事天,故爵称天子。”
“天子可是上天之子?”
“天命神授,天子乃上天所选,代为治理天下之人,可为上天之子。”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既然天子是上天所选,你又不是上天,怎么知道她这次选中的不是我呢!”张闿难以掩饰心中的愤慨,既然逃不了反贼的命运,还遮遮掩掩个什么。
“这!”崔琰有些惊到了,一时无言以对。
“天子尚在,天命之人已定,张大人此话过了!”郑玄暗自惭愧,竟不如弟子敢言。此时也放下顾忌,仰天叹道:“命运不可更改,若要强自逆天改命必为天理不容。张大人身在其中,不知天命所在。大汉巍巍四百年,四方顺服,虽一时困顿,而人心未散,试问天下何人不以身为大汉子民为傲!”
“老先生可曾在世间行走?”张闿直视郑玄,不等他回答,“你只一心深山归隐著书立说,大汉子民现今如何,你又何曾知道!”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郑玄唱完,默然不语,他不是一个不问世事的隐者。自少年为学,稍长为吏,壮年去国,游学关西身经两次党锢之祸之后,归隐山林。又经黄巾起义,避乱到此之后,守节不仕并隐居授徒。对他来说,世间一切风风雨雨都曾看在眼里。
他隐约知道大汉纷乱的根源,无奈根本无能为力,只能更加寄希望于教导世人安于宿命,以求纷乱平息,上下合一。
“我也以身为汉人自傲,可而今天子威仪不存,号令不明,再加上诸侯不义,征战不休。以致民心不安,无处可依。民心即是天意,天意已改,何谈逆天!”张闿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心情并没有好转。
他是那种你说我不好,我就做给你看的性子。一直被这些人当做逆臣反贼,不由得心思不定,可到底是正统思想的人,逆不逆天倒无所谓,国家民族之事却是常在心头环绕。大汉,是一个特殊的字眼,她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朝代,更是汉民族千年之后的骄傲。虽然嘴里说的利索,好似什么也不在乎,可是又怎么能轻易放下。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这是每一个热血男儿,不可割舍的感情。
汉末三国之后,魏晋南北朝时代,更是每一个熟知历史的汉人心中永久的痛。
“若是你们这些诸侯个个安分守己,上听天命,下体百姓,自然风调雨顺,又何来这乱世乱民!”崔琰回过神来,直言不讳。
“你忘了么?我只是一个寻常的大汉子民,王侯将相并不是我们的本心,若不是活不下去谁会冒着杀头的危险揭竿而起?至于为什么会天下大乱,你们何不问问自身!”张闿叹了口气,此地的读书人大都是家有余财之人,算来不是世家就是地主,和他们说无异于对牛弹琴,也就不想再争下去,天下纷乱的根源很多,也不是一两句能说清的。
“既然身为子民,更应该恭顺天命,犯上作乱本是不该,如今还不知悔改,罪莫大焉!”崔琰说得痛快,毫不客气的在火上浇油。
张闿神色十分不爽。
“你算个什么东西!”这时候,陈到三两步撞了进来,正好听到崔琰的话,一把抓了起来,顺手摔在地上,“府君,天色已晚,我们该回去了。”
看着地上一脸恨色的崔琰,张闿仅有的好印象没了。
圣人遮天,书生误国。
“明天你们这里的所有人,包括哪些走了的,都到刺史府前报道。”张闿挨着看一眼周围的人,黑压压的一片,算来千八百人总是有的,最后把眼睛定格在郑玄脸上,“老夫子要走,也得等此事了结之后。”
众人神情大变,有人心思灵动,却是猜到什么,大声道:“士可杀不可辱,我等岂可蹉跎于田地之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下,包括郑玄在内,人人色变。
“若是一人未到,所有人抄家灭族,绝不姑息。”张闿很平静的说了一句,却是杀气凛然,一步跨过地上的崔琰,带着陈到径直离开。
留下一众人等,面色苍白。
张闿离了草堂,再等上山顶的时候,天色已黄昏。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啊!
张闿还是在那块大石头上坐着,暂时还没有回城的意思,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该做个决定了。”仿佛自言自语,却再一次体会到了身不由己的滋味,左思右想了好久,还是从心底想让一个强盛的大汉继续延续下去。不过,曹操是凶恶的敌人,袁绍是强大的敌人,大汉江山能否延续下去,还得等好多年之后,战胜他们才能谈起,若是有生之年能看到结尾,那么,大汉将是一个强大的民族而不再是刘家的大汉,至于天子刘协,将是一个记号,永远不再有实权。
陈到立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走吧,我们回去。”打定主意,张闿长呼一口气,再不回去,怕是有人就要担心了,想到某人,嘴角不由自主的露出几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