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乱红飞尽
天佑八年春,天朝和羌国议和,天佑帝班师回朝,途中突然遇刺失踪。朝中无主,由杭皇后主持,杭相和柳相辅佐,拥立年方八岁的太子薛言吾即位。然而,诏书还没有来得及下,太子突然暴死,原来兰芜宫的碧桃也死在一边。杭皇后遭此打击,病卧不起。按照祖制,太子灵柩移居皇家寺院隆安寺,待寻回先皇遗体一并下葬。
柳东堂自愿请命为太子守灵。于是,朝堂上下被杭明炫牢牢把持,以杭皇后的名义下诏,选立雨妃之子薛简为太子,登大宝。
大殿上,一道珠帘垂挂在侧,五岁的薛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头戴五龙攒珠的龙冠,坐在龙椅上扭来扭去,不时用祈求的目光回头看看珠帘里的雨妃。
对于他来说,他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平时备受宠溺,但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阵势。
随着太监展开一方明黄色的诏书,尖细的嗓音在大殿里回荡,由杭明炫带领着,恭敬地俯身叩行大礼,群臣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薛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顾太监的阻挡从龙椅上爬下来,扑到雨妃的怀里,“母妃!母妃!孩儿不要做皇帝!孩儿怕……”
雨妃又气又急,连忙掩住他的嘴,压住火气低声劝慰着。
底下的大臣们骚动起来,有的皱眉不语,有的低声议论着,还有的冷冷地看着。
杭明炫恼怒至极,用眼睛狠狠地剜着雨妃母子。这个女人,连一个孩子都哄不好,以后怎么母仪天下?
他急躁起来,忍不住起身跨出两步,去拉薛简。
大殿外突然乱哄哄的,更有人大声喧哗。他皱眉,恨恨地骂了声,“这些混账东西,总是添乱!”
然而一声呼喝让他呆在了原地,“皇上回宫!皇上驾到!”
所有的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殿外,一大队人拥着一个挺拔的身影缓缓步入,灿烂的阳光将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犹如神祗下凡。
身后紧随着曹公公,穆战,柳东堂,还有大将军连重。
“皇上!真的是皇上!”不知是叫了声,所有的人都轰然下跪,声音震动天地,“皇上万岁!皇上万岁!万万岁!”
薛平泽脸色冷峻,多日的奔波和忧郁让他消瘦了许多,但双眸炯炯有神,英气逼人。
他昂昂然走上台阶,走向龙椅,优雅地坐下,缓缓扫视一周,傲视天下。
薛简忘记了啼哭,呆愣愣地看着他。
雨妃先是一喜,猛然想起什么,腿一软,拉着薛简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皇上!臣妾叩见皇上!……”
殿下的连重恼怒地看了她一眼。
薛平泽也不看她,伸手将那诏书扯过来,扫了眼,脸上似笑非笑,“这诏书写的不错!”他看向杭明炫,语气平淡,却隐隐有着冷戾,“杭相,想这必然是杭相的手笔!朕倒也有幸,能看到朕百年之后的诏书!”
他突然抡起胳膊,将诏书狠狠地贯在杭明炫的脸上,咬牙道:“你盼着朕死!朕偏不如你愿!”
杭明炫从他出现,就明白大势已去,短暂的惊慌后,反而异常地镇定。
他不亢不卑地站在那,即使那诏书贯在脸上火辣辣地疼,他也只是眨了下眼,脸上是淡定的微笑,道:“皇上的命果然大,老臣还是算计错了!”他脸色一变,恶狠狠地,“老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薛平泽,你根本就不是太子!你是假冒的皇上!真正的皇上应该是……”
穆战窜过来,一只手极快地将他的双手扭到身后,另一只手堵住他的嘴,手腕轻轻一转,听到轻微的骨头碎裂的声音,血,从嘴里不断地涌出。他眼睛几乎要凸出来,满眼的红丝,拼命地挣扎着,如同一个被困住的野兽,暴跳着,却无可奈何。
薛平泽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走近他,脸上是淡淡的微笑,笃定,得意,更有着傲气,凑近他,声音很轻,字字清楚,“即使朕不是真的太子如何?朕现在是皇上,可以决定你的,还有别人的生死!你输了,所以认命吧!”
他转身冷冷地道:“杭明炫心怀叵测,阴谋谋害皇上和太子,罪不能恕!凫首示众,株连九族!”
侍卫们拖着杭明炫向殿外走去,他呜呜着,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群臣们都惊呆地看着这一出,身体如同筛糠般抖索着,又跪伏了下去,不敢抬头。
山呼万岁的声音惊动了栖息的鸟儿,纷乱地飞着,几乎遮蔽了皇城的天空。
深秋,万木凋零,只有那一簇簇的菊花绽开笑脸,争相斗艳,金黄的,绯红的,酱紫的,洁白的……萧瑟中更有一种浓重的绚烂。
懿德宫里,杭明烛正端坐地坐在铜镜前,经过几个月的调养,她的脸色红润多了,就是眼睛也变的有神了。不过糊涂的时候还是很多,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杭弄晴动作轻柔地梳理着她的头发,琴吟在旁静静地看着,心头是酸涩的欣慰。
她将那头发高高地盘了个发髻,插上珠花,满意地看着镜里的太后,道:“太后,好看吗?”
杭明烛抬手摸摸那发髻,那珠花,眼角笑开了一道道的鱼尾纹,“好看!好看!晴儿的手真巧。”
杭弄晴微微笑着,似乎察觉到什么,她微微转眸,看到了那道明黄色的身影,那幽邃的眼眸,她低下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薛平泽大步地走进来,笑微微地,“母后,您今天真的很漂亮!”
“是吗?”杭明烛欢喜着,如同一个得了夸奖的小女孩,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薛平泽虽然笑着,但心底却泛起酸涩和无尽的空落。
杭明炫死了,杭相一党全部被斩杀,从此朝廷大权全部掌控在他的手里。绿妃自他出征便失踪了,而毓秀宫里,纾太妃也失踪了。
查抄时,发现她的宫里有许多当年南贵妃的物什和小像,还有一个男人,死在她的寝宫里,脸色青紫,是中了天下至毒三日碎。
他临死的时候经过了痛苦的挣扎,而紧握的手里竟然攥着一枚珠花,上面嵌着睿字。薛平泽知道这是睿王府的东西,愣愣地凝着那珠花很久,他想起了那个淡若轻风般的女人,迈出的脚步有些踉跄。
至于杭明烛,被接出了冷宫,重新坐镇后宫。毕竟养育了二十几年,这份养恩远远胜于生恩。当尘埃落地,蓦然回首时,却发现某些感情永远无法忘怀和抹杀,甚至是深入骨髓的,矛盾的痛苦。
他微笑着,握住杭明烛的手,温和地,“若是母后喜欢,儿臣也可以为母后梳好看的发髻,好不好?”
杭明烛笑了,拍拍他的手,那眼眸里是深深的慈爱,“我的皇儿还有很多大事要做,不用做这些小事。”此时她的思路很清晰,却让杭弄晴几乎落下泪来。
她掩饰地低头走出房间,慢慢顺着回廊走着。
自从薛平泽回朝,杭明炫被凫首示众,杭家被抄后,她便自请搬出鸾凤宫,陪伴在杭明烛左右。
很多时候,她总是一个人静坐着,看着窗外花开花谢,神思飘了很远很远。
似乎又回到了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英挺慈爱的父亲,温柔的母亲,伶俐可爱的妹妹,还有那个温和文雅的少年……那记忆如同缤纷的落花带着芳香从枝头飘落,翩翩飞舞在空中,残余着一抹清香,却无法留住。
薛平泽静静地凝着她,她其实是个很美的女人,聘婷秀雅,气若幽兰。
她不像杭明烛那样精明,咄咄逼人,也不如杭弄晚那般骄纵。她看似柔弱,却坚忍大度。这么多年来,她在他的面前总是进退有度,即使面对新人,她也是平淡安静,看不出她的情绪。
当杭明炫被凫首示众时,她也是淡然的模样,让他的心忍不住地痛。
杭弄晴惊动地抬起眼眸看着他,他眸里的深情让她一度恍惚。
薛平泽握住她的手,低低地,“晴儿,回宫去吧,好吗?那个位置朕一直给你留着。”
她苦笑,转头看着枝头那飘零的落叶,轻轻地道:“皇上,您还记得这枝头曾经的绚烂吗?”她眼眸迷惘,“曾经臣妾也像这满枝的花儿,有着绚烂的颜色,有着美丽的憧憬,想着有人来怜惜。只是这满园的花儿草儿太多了,皇上根本没有注意到,所以它就寂寞地盛开,寂寞地凋落,直到最后,只有满心的疲惫和失望。”
“晴儿,”薛平泽嘴里是涩涩的酸楚,他握紧她的手,“朕知道,朕愿意重新开始。”他扳直她的身体,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朕会等你,那个位置会永远是你的!还有,言儿,他一直盼着你回去。”
杭弄晴鼻子一酸,忍不住掉下泪来,挣脱了他的手,轻轻一揖,“皇上,臣妾先回去了。”便快步离开他的视线。
薛平泽失落地站在那,手里似乎还残余着她的温馨,心头是难言的悲怆。
都离开他了,一个又一个,先是斐语,接着是蓝止水,还有她……他深爱的女人,他想爱的女人,他愿意重新来爱的女人,都远离他的人,远离了他的心,只留下他一个人面对这满目的萧瑟。
风一阵比一阵的冷,让他不胜凄怆和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