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恨别,是这茫茫世界里的一粒微尘,不知道从哪儿来,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就像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甚至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思考这件事。
只是有一种感觉,这个封闭的小环境似乎很温暖,虽然空间小了一点,但确实非常的舒服,舒服到了我只想眯着眼睛休息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似乎总是有一股暖流在我的身体里荡漾和徘徊,我不知道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身体里,只是它就在那了,我想赶也赶不走。
我也不想赶走,因为这股暖流很舒服,我努力的想记住它,而它也理所当然的被我记住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似乎是在长大,因为我感觉封闭着我的环境越来越小了,小到我已经不那么的舒服了,太挤了,我想出去了,为什么我要在这么拥挤的地方过一辈子!
中原大旱,千里饿殍,无数的人背井离乡,只是为了讨一口饭吃,只是为了能够活下去。
活着是一件多好的事啊,你可以享受阳光的温暖,享受树木的青葱,享受家人的欢聚,享受情人的爱怜,但有一件事为前提,你必须得活着。
成千上万的灾民眼神呆滞的向前走去,到底哪里是前呢?他们分不清楚,只是听说未知的前方,是江南,是有小桥流水丶阡陌良田的地方,到了那里,他们就可以活下去。
为了活着,前进吧!总有一天能够到达理想中的江南。
在这群浩浩荡荡的人流之中,有一名丰腴的少妇,在灾民的队伍里看上去如此的显眼,如此的奇特,饭都吃不饱,人都饿得骨瘦如柴,哪里还会有丰腴的少妇。
可她就在那儿,旁人也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她是丰腴,可她也是面黄肌瘦,只能从那柔弱的模样中看出些许美丽的影子;她是丰腴,因为她挺着个大肚子,她的肚子里怀中孩子。
孕妇能不丰腴吗?
孕妇姓胡,叫媚娘,是我的母亲,我的名字就是她起的。
张恨别!从张字可以看出,我的父亲应该姓张,从恨别二字又可以想到,我的母亲与父亲已经分别,在这茫茫人海,千里饿殍之中分别了,她想他,尽管他抛弃了她。
父亲抛弃母亲也是逼不得已,因为在这场大旱之中,他必须要保证另一个人活下去,那个人叫张恨天,他是我哥。
我的父亲是一个秀才,是一个屡试不中的秀才,所以他恨,恨到了连给儿子起名都要带上这种莫名的恨意。
他恨生活,因为屡试不中并非唯一的打击,他的第一个儿子在出生第二天就夭折了,速度快到连名字都没来得及想,就离开了人世。
张恨天是二郎,我的父亲恨苍天如此不公,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现在,上天的又一次打击到来了。
千里大旱,为了保住唯一单传的二郎,父亲必须带着仅剩的粮食和二郎赶往江南,在那里才能保住二郎,保住唯一的儿子。
母亲已经怀孕了,可肚子里的焉知是男是女,太平日子里还可以等下去,可现在等不了了,多等一天,这个世上就有无数多的人因为饥饿而离开,母亲可以等,父亲可以等,二郎却不能等了,必须马上带着他离开,去寻找活路,寻找传说中的江南。
父亲几乎是在母亲的催促下离开的,他也不想走,可他不得不走。
母亲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一个人,一个旧相识,一个她青梅竹马的旧相识,那人长着狮子一样的头颅,狮子一样的体魄,卷发浓眉,后来有人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狮子头。
媚娘在这逃难的人群中还有一架简陋的板车坐,多亏了这个狮子头了,他竟然义无反顾的拉着一个嫁作他人妇的旧相识,一拉就是上百里。
阳光下的土地在龟裂,阳光下的饥民一个又一个的倒下,阳光下的狮子头却仍然奋起前进着,因为他的身后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孕妇,以及她未出生的孩子。
狮子头并不曾抱怨上苍,将一个他那么爱,又那么爱他的一个女人赐给了别人,就只因为那人是个秀才,而自己只是个山中的猎人,林里的柴夫。
总之,媚娘嫁给秀才之后并没有受苦,还给他生了两个大胖小子,尽管第一个已经夭折了。
狮子头也不曾怪罪秀才带着第二个孩子走了,只留下一个待产的孕妇,世道如此,并非是他的错。
可狮子头却必须要保证媚娘活下去,她的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媚娘!听说前面十里处就有一个粥铺,忍一忍,马上就要到了!”狮子头一面拉着板车快速向前,一面乐呵呵的头也不回对媚娘喊道。
媚娘嗯了一声,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狮子头,可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必须活下去!
肚子里的孩子又动了,似乎里面把他憋的太狠,让他忍不住想要出来呼吸新鲜的空气。
可是孩子啊!你可知道,外面的空气并不新鲜,外面的世界也并不是你所向往的一样好过。
尽管媚娘腹中剧痛,可她仍然紧咬着牙关,她给狮子头带来了太多的麻烦,再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让他分心。
如果放弃了自己,狮子头如此健壮的身体,一定能够坚持到江南,可他却执意拉着板车,头也不回的朝前走。
媚娘几乎就要忍不住了,因为这次疼痛非同寻常,她捂紧了肚子,趴在板车上一动不动,汗水已经浸湿了她那单薄的衣衫,她却紧咬着牙关不敢吭声。
饥民能有一件完整的衣服穿已经很了不起了,狮子头连上衣都没有,只有一件短裤,身材果真如狮子一般壮硕。
狮子头突然缓缓的停下来板车,因为他听到了媚娘的呻吟,尽管媚娘并没有出声,可他却听到了,他回过头来看到一脸痛苦的媚娘,霎时不知如何是好。
孩子是要生了!如此世道之下,谁又会去计算孩子到底什么时候会出生,能活着已经是很难得了,所以当孩子即将来到这个世间的时候,媚娘和狮子头却没有反应,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狮子头终究还是先回过神来,“媚娘!这是要生了啊!别急!我给你找产婆,我这就给你找!产婆!产婆!”
我的天哪!现在这个时候到哪里去找产婆,狮子头拉着面黄肌瘦的灾民一个又一个的询问,可谁也不理睬他,大家都要保留着最后的力气,他们也想活着到江南啊!
又老又弱的产婆,早就在这浩浩荡荡的人流中最先被淘汰了,像媚娘这种孕妇要不是狮子头一直坚持带着,早就跟产婆一起见阎王去了。
“产婆!产婆!”狮子头声嘶力竭的大吼,但却没一个人应答。
媚娘那边已经坚持不住了啊!
狮子头也是满头大汗,找不到产婆!难道这个孩子要像他大哥一样夭折不成。
顾不得那么多了,狮子头自己动手,他不可能当过产婆,但他打猎的时候曾经给一只母鹿下过崽。管它呢!这种世道,人也不比野兽尊贵多少,更何况狮子头也不知道男女授受不清之说,那是秀才们管的事,他才不会管!
我不知道自己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即便知道了我也不会把自己再缩回去。
每个人的诞生都是一次盘古开天,而母亲就是那碎裂的虚空,她们要承受的痛苦,实在是万言难尽,倾海难填。
媚娘已经虚脱了,她在近乎昏迷的情况下仍在努力的坚持着。
狮子头大喊着:“快了!快了!”,那是她唯一还能听见的声响,在这茫茫阳光,漫天黄沙之中,那辆孤零零的板车显得如此的独特,如此的不协,周围的灾民们目无表情的经过,压根就没有人在管咫尺之间另一条生命的降生。
而我,就在这种不容于世的情况下降生,管他呢!我也想活着,我不想继续待在那个封闭的黯无天日的地方了。
婴儿清亮的啼哭声,在这千里流亡的队伍中显得如此的特别,婴儿滚烫的尿液如一汪纯净的甘泉,降落在狮子头狮鬃一样张狂的毛发上,他却仍然将婴儿高举在头顶,哈哈大笑。
媚娘昏睡过去,却在隐约间听到了孩子的啼哭,这才在睡梦中舒展了紧皱的眉头。
孩子是**裸的降世了,白嫩的肌肤暴露在空气间,连微尘都忍不住要来拥抱。
这个刚出世的婴儿竟然连一条裹婴布都不能拥有,除了母亲身上单薄的一条衣衫,和狮子头大大的裤衩,再也找不到一条能包裹住他的东西了。
总不能让一个孕妇脱光了衣服吧,尽管在这千里饥民的队伍中赤身**的并不少,可对于一个刚产下婴儿的孕妇来说,还是太残酷了些。
狮子头脱下了裤衩,将孩子紧紧包裹着,然后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拉着板车,哼着打猎时莫名的山歌,迈开大步朝前走去,前方十里就是粥铺,前方未知的遥远地方,就是江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