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静听黄昏独自愁
"哎哟!哪个该死的混蛋王八蛋害老娘我……"这树上什么时候多了串铜玲啊?真是太不道德了,不知道这样很容易连累偷东西的贼摔交么?还嫌本小姐不够倒霉是吧,弄这么一破玩意来摔我一个大马哈。我咬牙正准备爬起来,人腰还没挺直,就觉得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我身子一低,又趴回了地上。
一下,两下!在我还没意识到出什么事的时候,背上越来越疼,似乎有棍子雨点般地落在我身上,而且力道还不轻。
"别打了……饶命,别打了……我再也不敢偷东西了……"我脑子一片空白,条件反射似喊道,就仿佛以前偷东西被发现一般。
听见我提"偷东西"三个字,那些人打得更凶了。我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上,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突然,一个人影冲了出来,原来是我房里的丫鬟。她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所有人都把棍子丢在了地上。几个人冲了出来扶了我,没过片刻,就看见我娘哭得梨花带雨地出来。她嘴巴一动一动地,哭什么我也听不见。或许是被打得厉害了,即便有人搀扶,我也觉得步子虚浮得很。多走几步,都感觉昏昏沉沉的。如果不是本姑娘被你们揍得没了力气,此刻我肯定把你们一个个抓出来扒皮抽筋!
我被他们架进了房里,丢在了床上,然后几个大夫进来研究了下我有没有被打断骨头后,让人准备了些很苦的药给我喝。我喝了一口就吐掉了,挣扎着不肯再喝,这哪里是给人喝的东西啊!大夫使了个眼色,派几个丫鬟抓着我,强行把药灌了下去。我眼泪汪汪地看我娘,她站在门口,眼中全是心疼和担忧。他奶奶的,还是亲妈呢,看见女儿被大夫虐待也不上前阻止下。我被折腾得白眼直翻,几乎断气,几次张嘴想骂,却被药灌得呛得直咳嗽。好不容易把那味道出奇地怪的药给喝了下去,以为能休息下了吧,立刻又上来几个人,把我按压在床上。
"你爷爷的,欺负姑奶奶我上瘾了是吧,我在长安混的时候,你毛还没长全呢!真是生可忍,熟也不可忍。"我被他们按在枕头里,歪着脑袋骂道。骂得正起劲地时候,突然想起自己是丞相千金,不能说江湖粗口。我看了看一边的娘,不知道她起疑了没有。我娘此刻面容憔悴,神色更加焦急,她担忧地看着我,仿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最后她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对家丁说了几句。家丁们全部冲了上来,将我捆了个严实。我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会遭此巨变,昨天还是万千宠爱的大小姐,如今怎么成了又挨打又被灌药又被捆起来的犯人了?
他们把我捆好,塞在被子里,然后用被子把我给捂了个严实。我四肢不能动弹,只能转悠着眼睛,东瞧瞧,西看看。心里暗叫不妙,莫非他们知道我不是玉扇儿,而是掐死玉扇儿的小偷?现在打算把我浸猪笼还是什么的?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琢磨着对策。
好不容易大家忙活完,都退了下去,只留了丫鬟小翠陪着我。小翠睁着哭红了的眼睛看着我,一边喂我吃葡萄。我心里纳闷,还有水果喂,看来对待犯人不算太差。
"士可杀不可辱,说,你们想把我怎么样?"吃饱了水果,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小翠听见我这么说,眼中更加担忧,拿了一块板子刷刷刷地写起了起来。
"小姐,你可别吓小翠。你一定要尽快好起来。"她边哭边把写好的字给我看。
"我没病,就是耳朵听不见了。"
"小姐,最近府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今天你又是翻墙又是胡言乱语地说脏话,道长说了,恐怕是中了邪。刚才调了些符水香灰给你喝,你才缓过气来。"
"我差点咽气才对!我没中邪!"现在很明显,我是被那夜闯丞相府的贼给害了,人家还以为我中邪了呢!
"小姐,小翠知道,你不过是太思念三殿下了,才会打扮成殿下的样子。"
"我也没得失心疯!"居然说我穿男装是打扮成曜的样子以慰藉相思!
"道士说小姐需要冲喜,夫人打算将小姐的婚事提前。小翠也觉得,等小姐有了姑爷,就不会太想三殿下了,病自然也就好了。"
嫁人?我心里突然一阵悲怆,喉咙一腥,一口血就吐了出来。小翠吓得连忙喊大夫,我撑着床栏,心里苦笑。老天果然是公平的,玉扇儿你真以为自己是富贵命,是丞相千金?不属于你的幸福,全部都是要还回去的,你不过是一个卑贱的乞丐罢了。
之后的一些日子,我被看得很紧。平日里除了和小翠用笔聊天,顺便当识字外,几乎没有什么其他活动。我无聊地坐在窗前,托着下巴,瞧着窗外的雨。雨下得很欢,远远地腾得一大团白色的水气,屋檐上泻下来弧行水串,密密地落几尺远,看上倒似那水帘洞。远处天空中乌云翻卷,闪电如龙,狂风似乎拉扯着千万条银线,在空中落如针阵。小翠见雨大,也不愿意出门走动,我们就这样窝在屋子里,相对无言。
我无聊地伸手到窗外,玩着雨水,一直唉声叹气。一边的小翠害怕我着凉,连忙阻止了我,然后猛地关上了窗户。
"小姐,今天上午,王公子来了。"小翠递给我张纸条,我真快忘记世界上有这么号人物了,努力想想,怎么也记不清这未来夫君是什么模样。
"他来了怎么不来见我。"恐怕连他都不愿意娶我这失势丞相之女吧。
"小姐,您这是思念姑爷了?"小翠捂着嘴笑了笑,在纸上写下这句话。
我冷笑一声,思念?心心念念,牵肠挂肚,也只那一人而已……想到这里我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玉扇儿,难道今时今日,你还指望那只狐狸会来看你?
"小姐你放心,等到下个月初八,姑爷就会来娶小姐过门了。今天那是来下聘礼呢,小姐,等你嫁过去了,我去做陪嫁丫鬟好不好啊?"小翠一边写着对我说的话,一边调笑似地瞧着我。
"初八?现在月底了!"我被她的话一惊,刚才还有的瞌睡,一下子全散了。
"小姐你不是等不急了吧?姑爷可是真心要娶你,今天刚送了五千金的聘礼来呢。"小翠又递给我一张纸条。
"五千金?"五千金!我猛地站了起来,这么多钱就给我那丞相爹当聘礼了?
"小姐,您别生气。您知道,姑爷他家是普通的官员,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两百金。这五千金,还是他家变卖了宅子换来了。可见姑爷是铁了心要娶小姐过门,心里还是在乎小姐的。"小翠见我伤心,在纸上奋笔急书,替那王公子开脱起来。
"这么说,这五千金,几乎是他全部家产了!"
"是的,姑爷是真心把小姐放在心里疼啊。他不惜露宿街头,也要送上这分聘礼,向小姐您提亲呢。"
我能不能反悔不嫁啊?我不想露宿街头啊。他把钱都给爹当聘礼了,那以后我不是要跟着他喝西北风。嫁给谁不是关键,关键是嫁了以后能不能过大鱼大肉的富贵生活。
"姑爷说了,日后,就是要饭也会带着小姐,绝不变心。"小翠还补充了一句。
"要饭!"本姑娘以前就是要饭的,要是要过要饭的生活,我还嫁人干什么?我吸了吸鼻子,这还不被花花草草给笑死,好不容易不当乞丐了,结果要嫁回去当乞丐。一想到婚后我的凄惨生活,我嘴巴一翘,眼睛一闭,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小姐,你也被姑爷感动了吗?"
"感动个屁,我不嫁。你去告诉娘,要我嫁过去,我宁……宁……宁死不屈。"我哭了半天,咬牙切齿,悲愤地说道。
"小姐,你还在想三殿下?"小翠神色凝重,眉头紧锁。我哀怨地看了她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姐,论身份,地位,才华,相貌,王公子的确比不上三殿下,但是王公子对小姐您是一条心。而且……,小姐您知道为什么这么快您就要嫁给王公子了么?那是因为前日三殿下特地去殿上,请求皇上准他迎娶皇甫郡主。皇上说那就把小姐你的喜事一起办了,好祈个福,希望这双喜临门的喜气,可以让老天垂怜,缓解边疆的危机。"
砰!我心里好象被什么钝器给锉了一下,有种麻木的疼。终于……还是有这么一天。我和他,都要成亲了,再也没有关联了。
"我可以放任这世界上所有的轻佻,却永远无法伤害你。我可以……我可以漠视这个世界所有的情感,却永远……不能不爱你。听着,我爱你!"
"骗子。"我低了头,只觉得脸上冰凉,眼泪落在手背上,却是滚烫的。臭狐狸,你去跟别人成亲吧,我也要成亲了,是我……先不要你的。
"小姐……"小翠嘴唇一动,虽然听不见,但我知道她在喊我。
"我嫁。"
"小姐……"
"我困了,先睡了。"我爬上床,把头埋在枕头里。鼻子好酸,眼睛好胀,我心里更看不起自己,努力地去擦眼泪,可却越擦越多。我心里气愤,手上用了力,眼睛火辣辣的疼,眼泪越只多不少。
枕头下的空气稀薄,窒息的感觉让我暂时麻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
我梦见雪辰,那个我第一次见到就觉得美好的男子,他冷冷地看着我,那样骄傲,他身上的气质让我自卑。之后他和那个和他一样高高在上的女子走远。我又梦见曜,他带我去看星星,在我最开心的时候,他冷冷地丢下我,牵起那个石榴,一起走。星星没了,天上下了很大的雨,又热……又冷……我觉得混身都疼,好冷……
明明不是冬天,怎么这样冷,冷得好像冬天……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夜里。我头上敷着帕子,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娘在一边皱着眉看我。
大夫一边叹气一边摇头,然后低头写方子。
"咳,咳……"我刚想说话,只觉得喉咙发痒,咳嗽了几声,就有些喘不过气来。我撑着身子起来,嗑得更加厉害,我捂着嘴,咳了半天觉得手心发烫,一移开,才发现,掌心里全是血。
我娘看了,再也忍不住,猛地哭了出来。
"娘,你别哭了。初八我就嫁给王公子当老婆了,冲冲喜,就没事了。"我又躺了回去,刚才说话,几乎用尽了我全部力气。我懒洋洋地躺着,根本连动都不想动一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累得仿佛被抽空了一般。
我娘听我这么一说,脸色一惊,然后是一痛,随即,哭得更厉害了。那表情,就跟我快要死了一样。
我实在看不下去她这么伤心地哭,只好说自己要睡了,这才把她赶走。见她离开我长长舒了口气,把小翠抓面前来问话。我问她我得了什么病的时候,她犹豫着不肯说。我顿时觉得没意思,只好装成发火的样子,逼她说出来。
"小姐……,大夫说,你这是相思病。"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相思病么?反正那些大夫早就咬定我是害相思。算了,我这些日子都病习惯了,不介意多点什么病。
"相思病又叫桃花病,会咳血。就是……痨病。"
我手一颤抖,几乎抓不住小翠写给我的话。痨病……,是不是上次西街周大爷得的病,听说他要饭回来淋了一夜的雨就一直咳,然后咳了很长时间,总是咳血,到最后……就这样死了。
"我会……死,对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个字的。
在我说这个字的时候,窗外似乎有影子晃动一下。我心情已经差到了极点,这时候看见窗外有影子,心念一动,猛地掀开被子,站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窗前,疯狂地将所有的窗户都推开。一阵狂风吹了过来,吹得我发丝缭乱,身上单薄的衣裳,也被风吹得贴着身体。之前还乖巧地垂着的菱花紫纱窗帘被风卷得飘了出去,在雨中鼓得和帆一样。
窗外的雨势半点不见收,仿佛盆倾瓢泼一般,似是一勺勺地砸了下来,我来不及躲避,那雨就顺着风卷了进来,一下弄得我满脸满身都湿了。
朦胧的雨阵中,那黑影听到我的咳嗽声,似乎顿了一下。我揉了揉眼睛,没错,是有人,那墨黑色的油衣隐藏在夜色里,我和他隔着这层层的雨阵,静静地,谁也没有动。雨点溅起的腾腾雾气,缭绕在我们周围。我像只生气了的小兽,翘着嘴巴准备随时扑上去,而他却如同雕塑一般,似乎在隔着雨夜,凝望我。
"你站住。"我狠狠地骂了一句,就想从窗户爬出去。
听到我声音,他仿佛呆住了一般。随即又突然清醒,他似乎下了决心一般,身形一窜,人就跃上了屋顶,动作很是轻盈好看。他脚在屋檐上一点,那瓦片中的雨水就顺着他的脚下流走,如此看去,他仿佛踏在水雾之间,如同凌波仙人般出尘。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在丞相府装神弄鬼?该死的贼,你给我等着!"我抡起袖子,也不顾形象,回身抓起桌子上的剪刀就从窗户口直接给爬了出去。
雨水猛地落在我的碎荷边弹墨长裙上,裙摆铺了一地,在水里泡着,如同一团散了的棉花,肿胀着,我艰难地边抱怨边把脚从积水里拔出来。那屋檐上的人见我如此难堪,似乎想下来扶我,却终于摇了摇头,飞身翻过墙,他动作凛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你别走,是不是破石榴让你来害我的?"我举起剪刀,就要朝屋顶丢去,岂料手怎么也动不了。正奇怪呢,回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家丁死死地抱住我,小翠跪在一边哭得离开,她嘴巴一张一张的,似乎在诉说着。
看了半天嘴形,我才看出来,她是在说:"小姐,你可别想不开。"
"我……"我刚想分辨,我娘就冲了过来,捶胸顿足的抱着我哭。
家丁们使足了力气掰开我的手,我手指吃痛,不由自主地一松。他们就夺去了剪刀,娘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让家丁们把我架回了房里。他们按手的按手,按脚的按脚,任凭我叫骂挣扎,都不曾放松半分。我看见娘绝望的表情,她挥一挥手,几个家丁冲了过去。他们关了门,拿着工具敲敲打打地,把门和窗户,全部用木板给钉了起来。
我半张着嘴巴,心里总算明白了几分。这一回我真百口莫辩了,大半夜地站雨里,拿着剪刀,不知道是要杀人还是要自杀,不是鬼附身得了失心疯,还能是什么?
"老天,你欺人太甚!"我仰天长啸,哗,天空很配合地给了响一记雷,瓢泼的雨哗地落了我一身,我立刻住嘴,不敢出声了。
日子过得很慢,几乎是算着过的。总算到了我出嫁的日子,雨却依旧下着。长安的雨季,来得这样的早。我的窗户闭着,没有一丝风,闷闷的热从地底下浮出,不一会儿,薄薄的抽丝轻衫就湿了大半。
我把之前小翠给我盘的头又弄散来,桌子上一叠火红的新娘袍,刺得眼疼。多看几眼,就觉得那袍子似乎是一团火,烤得人心烦躁不安。明天就要嫁给那王公子了,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热得在床上翻来滚去地睡不着,只得直直坐在床上拍蚊子。夜晚的时候,我依旧能感觉府外有人监视着我。自从我被道士说成恶灵附身后,大家都不太敢往我的院子里闯。家丁们把我的窗户都上了板子,平日里窗户是绝对不让开的,房间里更是热得如同蒸笼一般。
不远处桌边的洒蓝地矾红三鱼纹胆瓶里,斜斜地插着一支喊不出名字的花,味道香得发腻。屋外的药吊子煮得晃来晃去的,透过新糊的窗纱,隐隐约约可见小小的黑影摆动。
我心里烦躁,拍蚊子下手比之前更狠辣,不一会儿,墙上血迹斑斑,全部是我消灭的蚊子。我化悲愤为灭蚊的力量,一手叉着腰,一手举在半空中,眼睛如同老鹰寻找猎物一样在空中扫荡。
不一会儿,小翠端着药推门进来,一见我,愣了半下,随即嘴巴微张,似乎叹息了一声,仿佛觉得我病情又加重了。我扭捏着接过药,粗鲁地吹着碗上腾腾的热气,那扑面而来的热浪,让我觉得眼睛鼻子一胀,随即有麻麻的触感。
"小姐,你早些睡吧,明天你就要嫁到王家了。"我喝完药,小翠接过碗,递给我一张纸条,眼中全是关切。我抓过纸条,顺手擦了擦墙上蚊子的尸体,不一会儿,之前还雪白的墙壁,就多出了一道道又黑又红的痕迹。小翠见我这样,嘴唇动了动,不知道想说什么。她收拾了碗,默默地走出房间。房门锁动了一下,虽然听不到声响,可是我知道,它打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