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海棠经雨胭脂透
我认命地站在大厅里等着被揍,曜却并不在意,坐在一旁喝着茶。就算他是贵宾,这待遇也差别太大了吧。
"现在,你可以说这是怎么回事了吧!"我爹痛心疾首,指着我的手头颤抖起来。我想他老人家这辈子丢人没丢过这么大的,心里头对他不禁有点同情。
"爹啊,事情是这样的。我和这位曜公子不是很熟啊,只是今天早上我在咱们府里看到了一个……一个小偷,对小偷,他偷了东西翻墙就跑,我看都看到了当然要去追啦,多亏这位曜公子,他的‘弹’功好哇,咻地就带我飞出去了,然后,然后又多亏了花花果果花花草草这四位小侠,大家一起帮我在长安成立追那个小偷嘛。结果,那个,小偷狡猾给跑了,我们也弄得混身狼狈……"
"是这样的吗?"爹似乎对我的话表示怀疑,瞪着曜问。
"呃,对,我们不熟……"曜话没说完,一枚方巾从他怀里落出来。我顿时呆了,那个……那个不是我的"母鸡落水"图么……
刚才换衣服时,并没有看见这枚方巾啊!我虚弱地抬起头,正对上曜坏坏的眼神。
"爹,事情不是这样的……"
"不用说了,你们两择日成亲。"我爹声音沉痛地一气呵成。
晴天霹雳,我没听错吧?!好不容易不用当皇后了,现在居然要嫁给这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狐狸?!
"爹,其实我……"
"闭嘴!这事情关系玉家声誉,就这么定了!"
我一着急,冲曜使眼色,他却只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根本不理睬我。靠!这人什么意思,不是故意的吧?
"慢着,她不能嫁!"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冰冷得毫无温度的声音响起,连风都静了下来。
英雄啊!你说得太对了!我感激涕零地回过头,只见推门而入的是个男子。这人看上去挺年轻,穿一身贵重的黑色软缎长袍,身材颀长,长发斜飞,眉眼鼻唇冷峻凛冽得像是打冰里刻出来的一样。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几个侍卫样的人物,他一踏入房门,似乎顿时连空气都变得肃杀起来。
曜站了起来。我没看到曜的表情,只看到来人迎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她不能嫁。"
那四个单调的音符从他口中出来,如同破冰而出的寒泉,激得我一下子醒过闷儿来——我想起他是谁了!他就是上次在当铺为了颗珠子差点杀掉我的变态杀人狂啊!我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后缩了缩。大哥,不会吧,一颗珠子而已,你用不用追我到这里啊!
好在那黑衣男子并没有认出我,他如箭般的眼神锐利地射向曜。曜的眼中骤然凝聚了一层冷冷寒意,瞬间,又恢复了那幅轻佻浪子的模样。
曜把玩着手中的杯子笑道:"呵呵?这话有意思,相府千金能不能嫁人是你说了算的吗?"
"恐怕也不是玉丞相能说了算的吧。"对方一声冷笑,带着嘲弄的气息,"满朝上下都知道,玉小姐是代嫁皇妃,如今却与三皇兄你做出这种苟且之事……"
"咳……咳!"我被他一句话呛得直咳嗽,苟且……我怎么苟且了?不就是被雨淋了好心出租半边屋子给某人换了件衣服么!如果这样也算苟且,那本人生平都不知道和多少流浪汉苟且过了!而且——等下,三……三皇兄?
把这三个字反复琢磨几遍之后,五雷轰顶,半晌,我脖子机械地扭向曜。莫非——曜就是那个传说中娇生惯养、不学无术、皇宫里头号扶不上墙的烂泥巴秦王南宫曜!那,那我眼前的这个杀人狂魔……天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必然就是那个深得皇帝器重、年少老城冷酷无双的齐王,南宫烨了。
曜接着他的话茬微微一笑,"玉小姐要入宫为妃不过是朝中以讹传讹的谣言罢了。说到……苟且,四皇弟你如此义愤填膺,莫非也看上了玉家小姐?"虽然在笑,他的语气却是少有的冷淡,处处和变态杀人狂针锋相对。我瞪了他一眼,干什么又扯上我?
"皇子娶妻恐怕也是要父皇点头的,你先斩后奏算什么?"火药味很浓了,浓得就好像正月里的鞭炮场。
"正妻当然要,如果是侧妃就不需要了。"曜仰天哈哈一笑,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
我爹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侧妃的意思就是当小老婆!我这回可算听了个明白,这家伙居心不良!我在一边掰着指头算了起来,本来我是要嫁给五十多岁的皇帝当大老婆,现在变成了要嫁给他儿子当小老婆,这一下,等级和辈分都降了好多。
皇后,还是王爷的侧妃……我数着指头算来算去,越算越糊涂,最后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
"哼,皇兄可真是用心良苦啊。只是父皇最不喜欢的就是自己身边的人动太多的心思,曜,你还是收敛点好。"杀人狂这句话说得极轻蔑,让我听着怎么都觉得不舒服。用心良苦?他指什么?曜肯定更是不爽,所以他勾勾嘴角冷笑起来,"该收敛的是你。父皇再宠你,可毕竟……老了。"
话一出口,所有人脸色一变,南宫烨身后带来的一群侍卫一个个连肌肉都绷了起来。南宫烨倒是没有还嘴,只是空气中这两位皇子的眼神交锋都快摩擦起火了,我在一边看着他俩你来我往,感觉自己好像是个局外人。虽然他们谈论的是我要不要嫁给某人做小老婆的话题,可是我怎么半句也听不明白呢?
"二位殿下,这回是老臣行事欠妥,老臣明日早朝就奏明皇上,请他为我儿赐婚。"一直在旁边沉着脸的爹,终于上前一步,说了一天中最有意义的一句话。
杀人狂看了看爹,与曜对峙片刻,目光突然转向了我。我被他看得一个哆嗦,心里直念佛:你说这么漂亮清冷的一张脸,摆这么臭干什么呢?杀人狂微微抬起下颌睨了我一眼,那种轻蔑和警告的意味,就像一桶冰水泼了过来。
等到杀人狂离开,我双腿发软,再也忍不住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你怎么一幅虚脱的样子?"曜疑惑地看着我,"我四弟看起来比我有气势这么多吗?"
我有气无力地不理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他哪里知道,我可是在他"四弟"刀子底下死里逃生过的!不过,这事儿就太奇怪了,他堂堂一个皇子,那天怎么会大半夜地出现在当铺里?卿本王爷,奈何做贼啊!看来咱们小偷的队伍也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我都说了,这是个有前途的行当!
"秦王殿下,老臣可否请求你一件事情?"我爹总是在大家都忽略他的时候冒出一句话来,吓人一大跳。
"大人请讲。"曜难得正色。
"老臣……老了,只有扇儿一个女儿,今日之事已成定局,无论殿下是否将她纳为正室,还望殿下善待她。"他慢慢说道,一瞬间,我觉得他好像老了很多岁。他对曜的语气,几乎是恳求,仿佛此刻他并不是一个丞相,而是一个父亲,在托付他一生的挚爱。
那一刻,我的眼睛有点酸。
"承蒙大人高看,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朝廷上的事情还请丈人关照。"曜语气淡淡,微笑中透出一种莫名的古怪。我心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我爹和他达成了什么交易,最终把我给卖了?
屋内的空气冷得厉害,四处都是阴谋的味道。
我咬着唇,想起曜那眯起眼睛的坏坏的笑容,以及南宫烨那阴冷冷一句"用心良苦",忽然觉得疲惫无力。
未打佯的铺子外头挑着一盏盏破旧的油灯,晕光打在铺地的青砖上,映得整条西街油光闪闪。空气中带着黏稠的味道,仿佛到处都湿答答的。
长安城的西街住的都是穷人,三教九流,熙攘热闹。这条本来就不宽的街一到晚上就摆出了各色的摊点,将本来就黑的古墙壁,熏得湿漉漉地咸腻。
"吃麻子哟,一文钱一串!"长长的吆喝穿破嘈杂,打着旋儿地升上夜空。这里就是我最熟悉的地方,西街破巷。我搓了搓手,伸着脖子吸了口这里五味杂陈的空气。
隔壁面摊边的四张桌子上挤了不下二十个人,面摊老板正熟练地拉面、切面。他光着膀子,丝毫不畏惧初春的寒冷,把一团团的面甩在案上,发出脆巴巴的声响。旁边一口大锅滚着油花儿,大片蒸汽把他两条胳膊蒸得光闪闪,汗答答的。
"哪位要的三鲜面,好了,端去!"老板勺起一勺子咸菜,"唰"地丢进了碗里,接着拿那沾着肉沫的筷子搅和了一下,就"砰"地把碗放在了桌子上,溅起汤水无数。
"喂,小心点,汤都洒出来了,真浪费!"我冲着老板的背影骂道。哇,以前我和花花他们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来这里吃面呢,今天曜说要请客,我自然不能放过他,特地拉他到这条小吃最多的街上来吃个够。
"老板,再来三碗混沌!都要大碗的,每碗都加个虎皮蛋,我还要放牛肉在里面!"我咻咻地吸着面,含糊不清地说道。
"放牛肉?那是牛肉面!"老板亮着嗓门吆喝道。
"你管我呢,我给钱就是了。"我财大气粗地喊回去。扭头看见一脸无语的曜,得意地学他一样眯起眼睛坏笑。今天真比过年还高兴,打地府出来之后还没喝么圆满过呢。其实以后嫁给他也不错啊,起码天天有面吃。吃得饱,睡得足,玩得开心,这三个人生最大愿望,他好像都能满足我。
"你怎么不吃啊?"我吃了一半,看见他皱着眉头,用筷子拨弄着面汤上浮着的一层油花,那感觉好像面前的不是美食而是毒药。
"你……你爹……你爹是不是因为你是姨娘生的,所以虐待你?"他憋了半天,总算把一句话给说完整了。
"扑哧……"我被他一句话弄得吐出了半口碎面,再抬头时,曜的头发上已经挂着几条白白的面条,眉毛上还沾着牛肉沫子,脸上是被汤汁洗礼过的样子,我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你……你别这样,不要哭啊,我只是随便问问……"他居然不生我的气,也不理会我把他给弄成了挂面,只安慰似地拍着我的肩膀。我实在忍不住,把头埋进手臂,笑得直耸肩膀。
"扇儿,想不到你也和我一样。"曜的声音意外地沉静,如同碾碎了的月光般轻柔温婉,听得我一时噎住。
"如果你爹待你不好,那也别伤心,有很多事情是打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办法的。"
我慢慢抬起头,曜的神色很安静,他看着我,嘴角淡淡挂着笑意。就是这个晚上,曜给我讲了他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曜对我说:"你看,烨叫我一声皇兄,我们都是父皇的儿子,可是从小到大,境遇差得太远了。当年烨出生的时候,父皇夜夜守在他母亲宫中,抱着他说:此乃朕之第一子也!而据我母亲说,我落地一个月了父皇也没来看过我一眼。从小到大,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如何努力或是取悦父皇,都没有用。在父皇眼里,我及不上烨的一分一豪。小的时候我不懂,很委屈,我也想了很久。后来我想明白了,可想明白了却更绝望。你懂吗,他恨我……是因为他恨我母亲。"
说到这里曜笑了笑,那笑容中全是苦涩和无奈,他的声音有一些沙哑,带着半分落寞。"所有人都知道我母妃地位尊贵,连父皇都忌惮,但其实……忌惮这两个字,怎么能横在夫妻之间呢。"
曜告诉我,年少时他会在夜深时点着灯,陪着同样孤独的老太监,一步步地爬上城墙,看着满城的繁华如锦,心里寻思着寻常人家的孩子是如何承欢父母膝下的。虽然也许粗茶淡饭,但合家家融融,想必也是很快乐的吧?而成长之后,他开始学会玩世不恭。他游戏风月、放浪形骸,处处忤逆父亲,破坏着皇宫的规矩和父皇的计划……唯一的原因,曜不说,我也明白。他做的一切一切,不过是想换他的皇帝老爹一个关注吧,哪怕是责罚和震怒,都比默然不理来得强些。
老实说,我真挺惊讶曜他会跟我讲这些。这些我听起来心里都疼疼的故事,他讲的时候居然云淡风清,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我猜他是真的把我当作同病相怜的伙伴了,所以才把藏得这样深的自己都挖出来。
自这一时这一刻起,我有一个感觉——之前跟我在一起逛街胡闹、笑话连连的曜,并不是这个人的全部,那只是他隐藏起许多东西之后故意留下来给大家看的那一部分。那部分曜是世人口中的浪子。而今天,我比很多人,多认识了一部分曜。这一部分的他是一个不开心的孩子。他很寂寞。他孤独太久了。
夜渐渐地深了,街上的行人也一一散去,面摊老板小心地封了封火。早春的夜晚很凉,估计是觉得冷了,男人套上大衣,把脖子缩进领子里。锅里的馄饨已经凉了下来,微微冒着一点热气。老板看着我桌子上的空碗,咽了口唾沫,想必他自己摆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大祁表面风光无限国富民强,而实际上却是千苍百孔,就在这天子脚下依然也有像我以前那样被逼谋生的小偷,花花果果那样无家可归的小乞丐,和我们眼前这位当街摆着摊子,却舍不得吃自己锅中一碗馄饨的店家。
曜,你的那位父皇,知道这些吗?
"大叔,再来碗混沌。"在曜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我冲老板喊道。
"呵呵,姑娘好肚量啊!"老板很高兴,最后几个馄饨卖出去了,没有泄在锅里。他把一只大碗端到了我的面前。
"大叔,请你吃的。"我吧唧下嘴巴,摸着肚子说。
卖混沌的男人眼睛亮了一下,脏脏的手往身上的围裙上搓了搓,疑惑地打量着我们。我从曜身上搜出银子,拍在案上,冲他一笑。我没有告诉他,我以前是要饭的,饿过肚子,知道那滋味难受。所以大叔,快吃吧。
吃饱喝足,我拉着曜离开。月亮将我们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油腻味道散开之后,夜里是百花的清香,还有露水的味道。我挽起裙子,露出足下亮闪闪的金舄,风扬起我的绿萼纹百裥裙,纠缠起我的发。
"从小到大,你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我负手踱步,抬头数星星,慢悠悠地问曜这个问题。
"……"曜只愣愣地看我一眼,他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久久不说话。
"一碗馄沌就可以让卖东西的大叔很开心,和家里人到这里大吃一顿就可以让西街的百姓觉得很开心。你看见花花果果他们了,只要能吃饱饭,他们就会觉得满足得不得了。你呢,喂,你再怎么说也是皇子啊,比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好太多啦,开心那么简单,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想那么多不开心的事情。"
"切,没脑子的人才会像你一样天天都觉得美。"曜鄙视地哼了一声,可是过了一会儿,突然地牵起我的手问:"那让你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
他的手掌暖暖的,坚定而有力,天气微凉,我居然舍不得放开。
"最开心的事情啊……"最开心的就是和花花果果偷东西,我们坐在高高的屋顶,一起看天上的星星。他们跳下来的时候,我会在下面一个个把他们接住……
"你笑那么猥琐干什么?"曜没好气地问。
"你是嫉妒吧?嘿嘿,看你也没什么开心的事情。"
曜牵着我的手一滞,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着陪着我一直往前走。他的手指和我的手指纠缠,我靠近他,嗅着他身上的气息。回家的路长得好像没有尽头,我们走了好久,真的好久,直到远方一抹淡蓝色的晨光出现在长安夜空。
这是天下复苏的色彩。日出东方,帝都长安正一点点地自沉睡中醒来。我拉着曜的手,两人一起仰望天空的时候我觉得,日出真得很美。虽然无声,但是壮丽。人们望着它的时候,很容易就会想到永恒。
"我想,我有了最开心的时候了。"我感觉手心的轻颤,恍惚中,似乎听见曜微笑的声音。
自打我的生辰宴结束之后,我娘这段时间都是喜笑颜开。之前我要嫁给老皇帝,她担心得吃不好睡不着,总觉得我进宫会被欺负;而这回听说我可能成为秦王妃,她总算放了心。至于我爹丞相大人,却总是一幅忧心忡忡的样子,一看到我就叹气,仿佛已经从我的脸上看到了我悲惨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