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魂断云梦山
姬发既死,云梦山便成了无主之山。要不是秀珍率领林警日夜在山上镇着,周边山民准会又发疯似的涌入林中,滥砍乱伐。
大姑娘暂呆在镇中陪父母。一家三口,像是商量过的,言谈免提姬发,似乎他们根本就没有过那么一个亲人。副校长一天不知多少次来请问校长工作上的问题,教师们也有没完没了的事来找校长,似乎根本不体谅校长这阵无心管工作上的事。其实不体谅中有体谅,大家知道老两口只要静下来,对姬发的思念就会如洪水决堤般不可收拾,故意要搅得他们不安宁。
武七嬷多想放声大哭却吞声饮泣,多想让眼泪流个够却忍泪不流。现在伤心日后还要伤心,要哭日后再哭吧,要流泪日后再慢慢流吧。现在最伤心,也最容易垮,她得保护自己。云梦山这下全压在她身上,无论如何她得撑住。
蚕吐丝的同时,也作茧自缚。姬家为云梦山一次又一次血的付出,注定云梦山必成为锁姬家人的长枷铁镣,也注定云梦山必成为姬家人的同心结。荣耀与悲哀,爱与恨,都要终归于这个结。云梦山使武七嬷,经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的煎熬,经过了长期的精神惶悚,经过了一次又一次悲伤绝望的打击,没有比她更恨云梦山的了,但是她生在云梦山,是云梦山森林毁与重造以及姬家数代为这片绿色惨重付出的见证人,也没有比她更珍视逝者的业绩,爱云梦山的了。她对云梦山,恨已深入骨髓,爱也已流入了血液。"前浪推后浪",曾经大闹盘龙凹,坚决反对姬发买云梦山的她,却也被推上了这一浪--继续姬家的未竟之业。天生武七嬷,就是为姬家收拾残局的。
她当初反对姬发买云梦山,是因为祖父护林半生却没有善终好了,她怕姬发也有个三长两短,姬家绝了后。当初害怕的,如今已成了事实,她想为姬家有所害怕,也没有所害怕的了。亲人护林几十年,她对保护森林的意义,虽不能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达,但内心已明白透彻。这富有爱心的老太婆,爱娘家而未能保住娘家,如今娘家虽没有让她所害怕的了,但又为大家而害怕,怕多彩人世突然失彩,人类绝灭。她这个母亲,已不仅仅是所养育的孩子的母亲,而是人类所有后人的母亲,对人世怀有至深的忧患和最大的关注。她不是不知道,去护林,就不得好死。正因为不得好死,她才去。连她也怕死不去,谁还敢去?舍她等谁?时已至此,事已至此,过河的卒子,不被吃掉,就只能死战不退。她义无反顾!
一日,愁眉不展的大姑娘,被七嬷硬催回单位上班去了。然后,老太婆向校长道:
"我这几天,心里像开了锅似的,直翻腾。老了老了,看来咱俩又得分开了。"
"我这几天,心里也在想这事。有什么分不开的?年轻的时候,就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老了还怕分开不成?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不把他的事干到底,叫谁干?"
"'幼年夫妻老来伴',我还说欠你帮我葬我娘到祖坟的恩,要报答你一生一世哩,可恨发子,扔下我们不管了,还叫我们谁也管不上了谁!日后你吃吃喝喝冷暖病疼没人管,叫我咋放得下心来么?"
"这有什么放不下心来的?我自己会弄饭,芳珍还会帮我的。再说,学校有教师灶,别的老师也没带着老婆,我为什么要特殊?照年轻人流行的说法:'活都不怕,还怕死吗?'就是有个病灾死活,我也活到快七十了,在这世上已摇摇欲坠,没有什么大不了。你不用操心,倒是要好好操心你。天一暖和,蛇就出来哩,林子里走的时候小心脚底下。还有狼,最好随身带把刀子。唉,你一辈子,只知道照顾这个那个的,就不知道照顾自己!"
"我这一辈子跟了你,欠下人世了。当初用供一个个孩子上大学来报答你,到今又用给孩子们护一片好山水来报答你,都只为你的那个心,盼人世越来越好。"
"我今生也没错爱女人。你该花钱钱就出手,手头有过几个钱也没落下。不过你是会花钱的人,钱花得人值钱。身外之物你不求,求的是一世美名,如今又拍马上阵云梦山了。好,是我武清俊的老婆!"
于是,七嬷熬夜给校长补好了所有的衬衣,清早又跪在耀州斗盆边,和面蒸了一锅馍,向芳珍嘱托了再嘱托,然后解下蓝围裙,泪流纵横地别过老夫子,便背着个包袱,拄着根棍子,猫着腰,迎着呼啸的西北风,蠕动在云梦山犬牙交错的山路上。
冬日山景,萧瑟广漠。风卷黄尘,落了七嬷一身。最爱的孩子新丧,她如患重病,下巴是行将**的树叶之色,灰黑灰黑。苦着脸,眼光呆滞。
为同一事情前仆后继,悲壮即演绎而出。姬氏家族所演绎的,正是一场悲壮活剧。
当七嬷出现在盘龙凹时,姬杨他们大吃一惊。不过他们并没有多劝,知道这老太婆跟姬发一样,是生就的倔脾气,只要她认准了的事情,九牛也拉不回头。
慈悲的母亲,对孩子们最有号召力。姬发虽死,有武七嬷继之挂帅云梦山,以姬杨、秀珍、姬槐等组成的多兵种护林姬家军,便不会土崩瓦解。
武七嬷也终于从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解脱出来,像男人一样,干起了大事业。不管是干大事业,还是干小家务,除过死神,谁也剥夺不掉她神圣的劳动权利。就是落入死神的铁掌里,她仍会竭力反抗。她是一个可以在**上被消灭,却不可以在精神上被打倒的人。
她当然还住在姬发原先住的窑里。一切日用,都是姬发生前用过的。每时每刻每样东西,都让她看着无法不想起她的发子,都让她的心发酸、作痛。说真的,单凭这一点,她也是跑到这里活受罪来了。
武七嬷对护林人的事情了如指掌,一到这里就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云梦山林场像姬发依然在世似的,什么都没有变。秀珍大为放心,便领着林警们回了县城。
一日,武七嬷检阅过祖孙两代亲人的业绩后,心海波涌,难以平静,便提梭镖登上了朝天峰极顶。脚下云上,一只鹞鹰,正在飞追一只美丽的黄鹂。武七嬷血喷脉张,一梭镖下去,鹞鹰便惨叫着斜飞上了高空。若不是她有意要留那凶禽一命,梭镖准扎个正着。天幕下,发髻松拖的武七嬷,手扶挂大钟的老榆树,望着茫茫林海,无声而言:"老姬家护这片林子,直到最后一人,此心可表天日!天,你睁眼看看,老姬家人人英雄,一门英雄!"
凡为普天大众的幸福不惜牺牲者,应称为人民英雄。为着一片公益林,没有全生退却,而是舍生坚守的姬长庚和他的孙儿孙女,不只是英雄,而且是人民英雄。
可惜,这并没有说出口的雄言劲语,却似乎耗尽了老太婆的气力,她软软地靠在树身上道:"我生来壮实。从前风里来雨里去的,轻易不病,从不知困。唉,三灾八难,多少熬煎,硬是把我变得像个弱不禁风的小姐了。"
土冻坡滑,山路难行。武七嬷拄着梭镖,摇摇晃晃走在山路上,心里不住悲叹:"老了,老了,老成一架播种机了!"过落魂谷时,忽听到林中有异样的声音,她忙提起梭镖,顺声轻步摸去,只见两个汉子正要伐一棵杨树。杨树高直参天,粗一人也抱不严,足长了有四十年。汉子是胡家村人。其中一个到镇中给儿子送干粮时,七嬷碰到过。他儿子叫顺运。
老太婆把梭镖朝地猛一杵,冷笑道:"那么大个树,两个人怕不够用,要不要我叫几个护林员来给你们帮忙?"两人吓一跳,看见是七嬷,才松了口气。顺运爹笑道:"猛听一个女人说话,我还当秀珍没回县里去。七嬷,你是个慈悲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我们不多伐,只伐这一棵。"
七嬷沉着脸道:"慈悲也不能乱慈悲,毁林我就不慈悲。收起斧子锯子来,给我滚回家去!"顺运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云梦山几万亩林,听说值几千万块钱哩,少一棵又值什么?娘家人都死光了,你也老了,要这么多家当给谁?"
话正刺着了七嬷心里最痛处,她嘴角抖了抖,半晌才道:"你给我听着,这林子不是我的家当。我武七嬷,一生不置家当,至今住的是公房,连个自己的家都没有。要置家当,我老头子是高工资,我们早在城里买上楼房小院了。我上山来,不为别的,就为护这林子!"
顺运爹并不相信她的话。校长夫妇在武家没有家是真,中山姬家的房屋已破败不堪他也是亲眼所见,但城里买没买楼房小院,他一个山里汉子,想出门也没路费,怎么知道?谁不爱钱?姬老人当林场场长几十年,往自己腰包里塞了不知多少,姬发这几年也发了不知多少,如今全落在校长夫妇手里,即便一时没在城里买楼房小院,也肯定在银行存着。说什么只为护林?没有好处,护林为着什么?好处也一定是大好处,要不就不会死了一个又来一个,姓姬的不死完不罢休。于是他做了个鬼脸,阴阳怪气道:"听听,这老娘儿真会说话,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要是不为置家当,我劝你,快入土的人了,还是天地一笼统,万事一马糊,歇着去吧!"七嬷强忍住火道:"一入土,就永歇着了,犯不上急着去歇。我老爹和发子,四十来年,才叫这云梦山满是林。我活着,就不能眼看着云梦山又变成秃山。你们还没上世,这棵树就在这里长着了。多少人想砍它,多少回险叫火把它烧掉。它能活下来,有多不容易。砍了它,有多可惜。听我话,另想法子弄钱吧,别砍树了!"
顺运爹道:"这老娘儿真罗嗦!不跟她磨牙了,动手!"说着便举起了斧头。七嬷扑了过去,靠在树身上吼:"给我住手,要不就先砍死我!"顺运爹举着斧头道:"你老爹和发子不就叫人弄死了吗?砍死你还不是就那么一回事?挖个坑埋了,深山野林的,人不知鬼不觉。"七嬷大怒,啐道:"我的大伤心,你倒说得轻松,'就那么一回事'!把你家老爹和孩子'就那么一回事'了,你还会轻松吗?愿你家顺运真顺运,说这话,只叫你想想我的心。我的孩子都叫弄死了,我还怕什么?我来就没想好死。四十年前,大家毁林,独我娘家婆家没人毁林。今我娘家人死光了,婆家人还有一群。弄死我,我老头子会上山来。弄死老头子,还有女儿、侄子、外孙。只要你们能把我姬、武两家人全弄死,就只管砍我吧!害人的人,要想没事人一样活着,休想!等着吧,害发子的人,就会偿命的。天理昭昭,天网恢恢!"
顺运爹收了斧子,纵声大笑,半晌道:"早听人说武七嬷刚烈,今我算见识了。武七嬷,我怕你了。我想砍树是真,说砍死你不过是开个玩笑。我可不做那号没人心的事,我也怕弄死人偿命。兄弟,回吧!"两个汉子便掉头而去。七嬷道:"给我站住!"顺运爹回头道:"这老娘儿,真会得寸进尺!难道还要捆我们送公安局去不成?"
七嬷笑道:"那是什么话?你家顺运书念得好,我老头子常夸。我知道你供孩子念书艰难,我也没法多给你,口袋里只有一百块钱,你拿去吧!"顺运爹一下子流下泪来,道:"钱我不要。正是顺运要钱,我看这棵树能卖四五百,就约了兄弟来伐。七嬷,你放心,我一准另想法子弄钱,不会砍树了。"说完便忙忙走去。七嬷追着喊:"山里人穷,一时半刻弄钱也难,这点钱你先拿着!"
她越追,兄弟俩越走得快。只听"唉哟"一声,她脚下一绊,栽倒在地。兄弟俩忙回身过来,要扶她。她一把扯住顺运爹,笑道:"我老是老了,还没老到走路就栽跤的地步。故意栽的,要不咋追得上你?这钱你拿着。不拿,就别想叫我放你。"顺运爹只得接了钱,哭道:"有年纪的人了,万一栽出个病来,可咋办?武七嬷,人人都说你是天底下顶好的人,我还不信。'不打不相识',今这一遭,我才信了。你姬家为守这片林子,绝了户,要有人心,就不该再砍树。从今往后,我不砍不说,遇上谁砍,断不客气!"七嬷道:"谢了,多谢。山里人都像你好说话,今就轮不到我来护林。日月轮转,人都在变,但愿日后人人都如你!你们年轻,学个什么吧。单靠蛮力,日子怎么能不难?得有一技之长!"
兄弟俩点头不已。顺运爹扶着七嬷,他兄弟拿着梭镖,一直把她送到盘龙凹。
盗伐者像顺运爹这样好说话的有之,但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仍无动于衷的也有之。七嬷屡被辱骂、殴打。她和姬老人、姬发一样,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对此她毫不在意:"几代人守林,跟常拿瓦罐打水一样,哪有不碎的?害怕有什么用?由他去吧!"
"心多身劳",她白日常一顿饭吃数次,夜里不敢足眠,不是巡林,就是出窑上到高处观望各山头有无烟火。眼常红着,腿常肿着。勤谨敬业,终使姬发死后,盗伐者不敢肆虐。此冬到来春,也未发生重大火情。
为不使姬发像姬老人那样死得无声无息,同时为声援七嬷护林,姬槐尽其可能奔走呐喊。除他在省报连发了数篇文章外,省、地、县电视台他的那些朋友们,还共同制作了一个专题节目《独木不成林》。节目长有半个小时。先通过姬发生时英俊可爱的照片和死后下半身焦黑的惨状,警示世人--护林事业是何等不易和严峻。之后,长达十几分钟,是姬发出殡时隆重、庄严的场面。女主持人武晓茹充满深情地说:"森林完了,人类也就完了。保护森林,一个人,一部分人,是无法胜任并且只能成为悲剧的。既然我们都是地球的儿女,就让我们都来保护地球,保护森林,保护我们自己吧!"
节目在省、地、县电视台几乎同时播放,是朋友们期望造成集中效应。地、县电视台,还播了多次。固塬一些人家已有了彩电,黑白电视机则连山里人家都很普及。全镇轰动。因是身边人眼前事,即使家里没有电视机的人,也跑到别人家里去看。姬发家人概无,亲戚也只几个,却有那么多人送丧,丧事又那么隆重,还上了让固塬乡民别提有多感到神秘的电视,对他们震动莫大,无形间增强了他们的环保意识。一时偷树毁林者,路人侧目。过去乡民对姬发,并不是太理解。他拥有那么大个林场,有人甚至视他如从前的地主老财而眼红不已。听了女主持人历数他护林的艰辛和执着,又目睹荧屏上他的惨状,人心倒向他了。连能不够正在上中学的孙子,也竟欲举报祖父,只是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而已。
镇中是固塬现代意识氛围最浓厚的所在。这里少年男女,群集如一片茂盛的丛林。他们生命气息强烈,激情充沛,最容易接受新的事物。作为姬发、武七嬷走出的地方,在姬槐他们为支持护林人大造声势的同时,固塬镇中的教师、学生也为壮大这一声势而行动起来。学校面街的墙上,用白灰刷下了两句话:"只有一个地球,环保从教育做起。"各年级每周开设有两节环保课。无有关教材,教师们便编写油印。学生们则自发组织了环保宣传队,一到星期天,就走街串村,表演有关歌舞,寓教于乐。校长深为感动。
只是姬发的死因,公安方面紧锣密鼓了一阵,便不见再有动静。能不够松了一口气,心里稍安,以为事情就像姬老人的死一样,会马马糊糊过去。然而一天,公安局的一辆车停在了他家门口,是来拘他的。他一下子像只神情颓丧、羽毛蓬乱的斗败公鸡,在心里叹:"完了,这下全完蛋了!"
公安方面并没有停止案件侦破工作,只不过是明察转为暗访。能不够的孙子终于交出了一块带血的衣片。另外,里山几位村民也出来举证说,那夜曾见能不够慌慌张张进村,衣上满是破洞,且有血迹;问他话,他结结巴巴,答非所问。
能不够那个正在镇中学读书的孙子,深敬校长夫妇的为人,"爱屋及乌",也就对姬发怀有好感。他那夜因病没有去学校,跟祖父母睡着。夜深,一记响亮的耳光惊醒了他,只听祖母责问:"一身的血,做什么去了?"祖父道:"山上起了火。我去打火,不小心跌沟里弄伤了。"祖母逼问:"伤呢?你身上的伤呢?没有伤,只有血,你准是害了谁。我跟你过了一辈子,别想哄过我。做过去的事留下的屎,叫人都擦不净。这多年,我要不搂着你的黑尻子,你早吃枪子了。"祖父哀求:"小点声,看吵醒了孙子。"又用耳语的声音,向祖母嘀咕了些什么,祖母便不做声了。一会儿,祖父上炕脱衣躺下,祖母便抱着他的衣服出至外面,一股布匹的焦味扑了进来,分明是在焚烧。
中学生觉得事关重大,待祖母进来躺下后,故作刚醒的样子,称说"要大便",出了屋子。祖母眼睛不好,虽然月光明朗,却有一块衣片没烧掉,上面果真有血。他忙藏了起来。第二天,得知姬发被害,他便断定是祖父所为。"老革命"祖父,肚子里有无尽的自己当年英勇杀敌的故事,引得孙子从小就无比崇拜他,这太让孙子失望了。岂止失望?简直到了厌恶、痛恨的地步。一看见祖父,他就如看见爬满蛆虫的人肉,只欲呕吐。可祖父毕竟是祖父,他没有勇气把那血衣片子交给派出所。孙子送祖父去死,他都不敢设想。再说祖父要成了杀人犯,一家人也会跟着在人前抬不起头,自己怎么见同学,怎么见校长夫妇?少年陷入了痛苦的抉择中。
失去亲人后的校长,嘴唇干燥似久不饮水,走路脚下似老有什么绊着,憔悴不堪。一遇和姬发年岁相当的小伙子,他就看个发呆。待那小伙子不见了,他又会不住喃喃道:"不像我的发子。要有个像发子的孩子,正在难中,又没个亲人依靠,我把他的万事都管了,权当发子活着,有多好!"
能不够的孙子每碰到校长,就忙垂下眼皮。他也是孩子,校长一看见孩子,眼光就满含疼爱。感受着那种美好的感情,他心里很不安,不敢正视那老人。
害人者太可恶。如果不让其以命偿命,被害者亲属心里必窝着一块子,特别是爱憎分明且感情极强烈的校长夫妇。少年害怕他们会被这一块子,窝垮了人。既有那么个祖父,自己就得面对脸上无光这个现实。于是,内心激烈斗争了多日后,正义感终于让少年鼓足勇气,把血衣片子交给了镇派出所的胡所长。
侦破人员又掌握了许多证据,可以确凿证明,姬发系被能不够所害。两个月后,地方法院便以杀人、纵火罪,判处能不够死刑。能不够不服,上诉中院及高院,皆被驳回,维持原判。
为震慑毁林者,临刑前,还在固塬镇政府大院对面的广场上举行了公判大会。十里八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了,人山人海。校长一看见能不够,就像个老娘儿一样,又哭又喊,要扑过去撕他抓他。武七嬷却很镇静。
会上,姬发被追授为烈士。会后,就在姬发墓前,对能不够执行了死刑。
墓边有几株大翠柏,是姬发死后,姬杨从云梦山连根带土挖来栽上的。已是早春,风和日暖,大地解冻,沃土酥软且油晃晃的。生命像满潮的河水一样,将又一次要从肥沃的土地里勃涨而出了。
一株柏身上,五花大绑着能不够。他眼眉掉光了,眼睛没个遮拦,又翻着白眼,活像个凶神恶煞。其实他此刻一点也不凶恶,早吓得屁滚尿流,稀屎拉了一裤裆,臭气熏人。他老婆领着那个二女子外甥,押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来收尸。别的家人亲戚嫌丢脸,无一到场。
一排武警组成人墙,隔着看热闹的人。人群里,姬杨搀着秀珍,武大姑娘和芳珍架着校长。秀珍神情悲愤。校长则如正在害大病的人一样,脸色蜡黄。
看热闹的人和能不够之间,是提着手枪、被两个武警所搀扶着的武七嬷。事先,她通过秀珍,向有关方面提出了亲自开枪打死能不够的要求,得到同意。此刻她横眉冷对能不够,声音厚沉有力道:"为护那片林子,我娘家绝后了。你这毁林子的人,还满堂儿孙。你的儿孙,天天受着那片林子给洗过的空气的营养。毁林子,你难道不是也在害你的后人吗?'虎毒不食子',你还是人吗?冤冤相报,恩恩相报,下什么籽,收什么实,'伤人一百,自损八十',天不可欺!叫人家死,你能活吗?你活呀!混账王八蛋,长尾巴蛆,你是肩膀上长两个脑袋的,活下去呀!"
老太婆穿灰色大襟褂子,黑布裤角大撒着,霜髻松拖在后颈上。对姬发的思念绵长,欲罢不能,加上几月来风里巡林雪里撵贼,她消瘦了。黑青的脸上,布满浓重悒郁的阴影,皱纹更为生硬深刻。生吃了害她孩子的那家伙,也不能解这老母心头恨。
校长身子抖得没法控制,连牙齿也磕碰得咯咯直响。众人激愤,狂呼:"打死他,打死那只吃人的狼!"能不够恨恨地扫了众人一眼说:"我有千错万错,也是老革命。为革命南征北战,出了力流了血。难道像处置土豪恶霸一样处置我不成?"竟然天真地还想从七嬷手里脱生,又痛哭流涕哀求,"武家七嬷,你是固塬头一个大慈悲人,'天理国法人情',念我们都是白发人了,给讲个情,让饶过我吧!我再不敢了。"
武七嬷嘴角露出鄙夷的笑,道:"你把我的孩子害了,还要我饶过你!你怎么不念我是白发人,饶过我的孩子呢?我一生心血,才把个五六斤重的肉团子,养成一百来斤的大汉,响声也没听见,你就让把他埋土里去了,我怎么能饶过你?"苦从胆中生,一个字一个字咬着说,"你把我的心都剜了,我能饶过你?天也不饶你!"举起枪来。能不够望着枪口,恐惧得要命,欲逃不得,只会惊叫惨号。两个武警抓着七嬷的手,瞄准。七嬷狂吼:"我叫你害人,我叫你害人!"连开三枪。能不够脑袋开花,歪在一边。那卑琐丑恶的灵魂,从此脱离了九门之城。
血腥与火药味,直扑武七嬷鼻孔。
无一人言,一片肃穆。
人啊,千万不敢忘乎所以!否则就会走向狂而妄之,就会使无辜者蒙受苦难,就会--也只会"玩火者**"。
近处的弯弯溪,微波不兴,水光如银。武七嬷厌恶杀人,不看能不够,只看弯弯溪。一绺白发,倔犟地扎着。突然,她又朝天连鸣三枪,脸上淌着珍珠般的泪,喑哑着嗓门哭道:"青天在上,黑白分明!发子,你看见了么?姐把害你的人打死咧!"想着自己的孩子正在眼前地下,悄然化泥作土,悲痛如刀在心里搅。她扔了枪,空扎着一双疙疙瘩瘩的老手,放声大哭道:"发子,我的心肝,亲人哪!"
姬发之死似判了校长无期苦刑,活着只有悲哀。他痛哭流涕,瘫软倒地。大姑娘忙跪在后面,扶住父亲。校长娘儿样捶着胸脯,直要把胸脯捶碎了,哭道:"可怜我的发子,人活得带劲,正是大为之时,大有之年,却被他害了。杀一百个他,也不顶一个我的发子。我要发子!世上再没有发子那么爱我的孩子了。我只要发子给我理头发。我一夜一夜睡不着觉,想发子。我要发子,活活的发子啊!"姬杨兄妹仨拉不起来校长,便与他团团相拥,飞泪大哭。
恰巧能不够的老婆就在离他们不远处。她下巴翘起,鼻尖差点就陷入没牙的嘴里,是也在哭。校长夫妇的为人让她敬不说,死去的姬发,她也没一点坏印象。多次路遇,姬发都非得让她坐他的车不可,还说:"遇见老人,我就不好意思空开着车走。"半晌,她嘴唇弯出了两个孔,冒着唾沫说:"我也没心给那老贼收尸了,叫狗吃了吧!不够人,真真该天打五雷轰!"她不敢再看伤心欲死的校长夫妇,慌张而去。
二女子本不情愿,见姨娘都走了,便一嘟红嘴唇说:"老婆儿女都不管,叫我埋他不成?要是发子哥那么美气的人,我为他做什么都愿意。姨夫杀人犯一个,我才懒摸他哩。"也扭着腰走了。还是镇派出所的人在附近路边掘了个坑,把众叛亲离的能不够,像死狗一样拖着两腿扔在里面,实埋了。过路的人,一听说那里埋着能不够,就忍不住要啐几口。
云梦山林场因在媒体上不断出现,知名度愈来愈高,其无形价值也在不断提高,私下动心者自然不少。镇政府三番五次开会,欲收回林场另行拍卖,又怕"一撞三响",招来不好的影响,总是议而不决。突然一纸调令,陈镇长被调走了。原因不确知,但大家都说,是与他长期袒护能不够有关。镇政府还有人提议把武七嬷"礼送下山",说什么云梦山林场并非私人财产,所有权本归镇政府,不存在亲属继承问题等等。新来的侯镇长,据说是位"儒官",文弱平易。在有关会议上,下属们又提出收回云梦山林场一问题时,他点头笑道:"有道理。不过姬发交的那几十万块钱,是私人财产,理应归武七嬷继承。可以跟老太婆商量,把那几十万块钱退给她,让她安养晚年去好了。"
武七嬷一口回绝。侯镇长便摊着手向执意要收回林场的下属说:"无可奈何。钱退不到老太婆手里,怎么收回林场?这一问题,只好置之不议了。"
姬发那个姓张的舅父尚健在。论血缘关系,他比七嬷要近。于是张家便诉至地方法院,要求继承姬发的一切权利。七嬷道:"发子活着的时候,张家没一个人认他,死了倒冒出亲戚来了。他们要是亲戚,乌鸦麻雀也会冒出来当发子的亲戚,也是亲个当当的。哼,我武七嬷也不是好欺负的!"便委派秀珍替自己去打官司。法院一审判决,校长夫妇虽与姬发在血缘上不如其舅父近,但事实上与父母无二致。法律以事实为依据,姬发的一切权利,应由校长夫妇继承。
校长夫妇与姬发的父母无二致,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这么说。反正他们没有过继姬发,这是人所共知的。既然与父母无二致,为什么当初转商品粮户口的时候,人家只让转他们的女儿,而不让转姬发?张老爷子为姬发的亲舅父却是铁的事实。张家人岂肯善罢甘休?四处奔走着欲上诉。可惜到处遭白眼,受嘲讽,还没正式上诉,张家人先自我败下了阵。校长夫妇只是与"事实"无二致,张老爷子的"事实"却是铁的,竟落个如此,老爷子不思自己是不得人心而寡助,反满肚子的委屈,叹:"真是'天下衙门向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他们有钱,咱们没钱么!"
人河纵流,人欲纵流。钱数一上万,张家人就视为巨款。云梦山林场树木值数千万,张家人眼里,简直是天文数字了,得知姬发突死,个个兴奋若狂。没想到轮也该轮到他们手里的财产,却总也拿不到手,又气得要死。他们便派人向七嬷交涉,要她付给他们五十万以私了。
七嬷当然严词拒绝。张家人又放风说要把七嬷揍个爬下山以威胁。七嬷道:"有钱给穷孩子念书,也没钱给那种人。'为人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怕他们了?别说揍我,就是给我摆地雷阵,我也敢往过踩!"即向公安局报案,告张家人敲诈她。公安局把张老爷子拘留了十几天,张家人才作罢。老爷子道:"那母老虎,我早领教过。算咧,我们弄不过她。俗话说,'不跟有钱的人斗气,不跟有势的人斗力。'她如今不光有钱,还有势。镇长不是连官帽也叫她弄丢了吗?我们算老几,能是她的对手?"
张家人落了一场空欢喜不说,还为打官司跑上跑下丢了许多钱,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老爷子很后悔当初把姬发丢给武七嬷抚养,要不如今可不白得一座金山?
姬发之死,血亲舅父不悲倒喜,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校长,却心里有了一块莫大的郁结,永不得释然了。
当初他千里迢迢从外地赶回来探亲,第一个飞迎出门的,总是漂亮可爱的小发子。童音如铃般地喊着"姐夫",等不得他蹲下身,就猴子上树一般,攀上了他身子。两腿夹着他的腰,两手挂在他脖子上,小脸在他脸上磨来蹭去,不知怎么爱才好。后来他调回固塬,纯真可爱的小发子,在他眼皮底下长成了心气高傲的大青年。有了凸起的喉结和软绒一般的嫩须,声音也粗壮有力了。生命的强大张力,也体现了出来。离开了他,追求两性之爱,闯自己的天地去了。有快乐幸福,也有磨难煎熬。有活人之美的感受,也有苦涩的领悟。渐以人生的丰富多彩,引起了众人的关注。到了最后,终成为一个情感强烈,情怀博大的男子汉大丈夫。那令人愉悦的外在之美虽被毁,但死也保持着做人的最高尊严。正因如此,内在之美反更为震撼人心……
老夫子日夜思念姬发,无故叹气,借故落泪,寝食不安,一点也不顾超常的精力付出,会加速他生命的最后衰竭。数月之后,这富有人情味的知识分子,便卧床不起了。
亲人和学生们对他关怀备至,可他脾气是愈发古怪了,看着谁也没有姬发亲。只要姬发能笑嘻嘻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相信自己的病就会好起来的,可这绝无可能,他也就觉自己的生命,已到了尽头。
弹指间,当年那个明眸皓齿、清俊无比的大学生,便成了老朽。但老来他的那双眼睛,仍无改晶莹清澈,满口牙齿也仍像年轻时一样白亮闪光。愈老,他愈为人正直,愈严于律己。又过了半年,武清俊病逝于县医院。临终留言,尸体火化后,不用骨灰盒,一张报纸裹回固塬,撒在姬发墓旁树下。他已无力抬起眼皮,只能眯眼看着老妻,声音微弱地刚能听见,却像个农民老汉样很粗鲁地笑道:
"驴**的发子,硬把我给想死咧!他撇下我不管了,我偏死了要撵他去。"
"花花殇了那阵,你给发子讲了多少道理。发子殁了,你自己的道理,倒在你身上没用了。"
"医生医不了自己的病么!唉,要说坚强,我一直不如你。要不是你在后面撑着,我怕活不到这个岁数。"
"我看书一抹黑,话说不到点子上,一辈子没懂过你,脾气又大,娘家拖累也多,难得你不弃我!"
"你是个至情的人,情义可超越理解,要不你怎么会干起发子的事来呢?我的路上,你从没当过绊脚石。"
他无力张嘴说话了,额头汗淋淋的。七嬷拿粗布帕子给他擦了擦汗,便握住他的手,默默无语。
遵遗言,骨灰用一张报纸裹出了火葬场。武七嬷抱在怀里,大姑娘一家三口、东海、秀珍、姬槐围着,坐公交车回到了固塬。姬杨、武家众侄子披重孝跪在街口,固塬镇中教师及学生代表则戴白花黑纱站在他们旁边迎接。武七嬷一看见,放声大哭。大姑娘、秀珍哭将她搀下车。东海、姬槐一一搀起额头贴地悲哭不已的姬杨及武家众侄子。副校长在前,打着一纸引魂幡,言为:"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七嬷抱骨灰被女孩搀着,随在副校长后面。别的人则一字排开跟着七嬷,缓步向中山而去。
路上有数百过路人,丢开自己的事,加入了送丧队伍。到了姬发墓旁,七嬷撒骨灰于树下时,悲声惊天,哀声动地。
墓地如绿色金字塔的松柏,被透明的薄雾所笼罩。几只野鸭子,正在弯弯溪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信游。牧童骑牛在路,且吹着悦耳的柳笛。
岁月无情人有情!
武七嬷心中,她的丈夫没有死,永站在姬发墓旁的柏树下,注视着云梦山,注视着她这老妻。
熟悉的人,对七嬷的称呼不变,但不熟悉的人,见了总称她为"姬场长"。这位女姬场长虽年迈,却宝刀不老,和前两任姬场长一样,直面来自各方面的挑战。她仍被资金短缺所困扰,要不就得大量砍树卖,要不就得贷款。砍树她不忍,只好跑贷款。所有管事和办事人员,都对她这个连遭不幸的老太婆深表同情,也觉应该贷款给她,但都爱莫能助,原因总是微不足道的,可解决起来却总是困难重重。好容易解决了这一个,又轻易冒出那一个,真如在跑马拉松,累得要死也不见尽头。老太婆想发火,想跟人大闹一场,但人人都和蔼可亲,谁也不是对头,闹也没有目标。只好不贷了,穷往下熬。说穿了,还是她不肯按人们通常那种办法去做,人家便跟她在玩敷衍搪塞把戏。
一次东海来,见老太婆连吃的菜也没有,问:"就穷成这样了?"老太婆叹道:"手再捏得紧,护林员的工资总得月月发呀。只有出没有进,怎能不穷?给你还说穷,别人我懒说。白说,不信!"老太婆皱脸上那深重的无奈神情,打动了东海的恻隐之心,便设法给贷了五十万元的款。
山里人的穷根不除,跟抽大烟成了瘾一样,盗伐就不会停止。这一笔钱,七嬷留十万元做日用,拿出二十万元务了几百亩经济林,又拿出二十万元买了些秦川牛。经济林,得雇几十名山里汉子干活,他们也就有了一项收入。秦川牛让靠得住的山民牵回家去养,养肥后给屠宰场卖时,七嬷只收回本钱。虽如此,她个人的力量有限,山民的穷根仍难除,盗伐还得继续面对。
来云梦山的人,无意间说起姬发,便惹得七嬷双眼泪不干。姬发对于来人,不过是一个抽象的名字,而对于七嬷,则是具体的、活生生的人。上中学时,一次他不知跟着同学去哪里撒野,一天不见人,回来就让她骂了个狗血喷头。他顶嘴说:"我小伙子一个,你倒成天像老娘守着黄花闺女一样守着我,眼不见就扯着脖子叫唤!"她越来气,脱下鞋来追着要打。他笑着撒脚逃出了屋。她站在屋门口吼:"要滚就滚远,永不回来。"抽身进屋。他又缩手缩脚而回,身不进门,头伸进门里偷望。她忽然从门背后闪出来,揪住他耳朵,道:"这下抓住咧!我叫你顶嘴。看我不打烂你的嘴!"举起鞋来。他忙拦住说:"嘴打烂了咋念书?打屁股!"她便拿鞋底打他屁股。他杀猪样叫:"来人哪,救命!母老虎吃人咧。"邻宿舍老师奔了出来,不拦却煽风点火,笑道:"打,把裤子褪下来打屁股!"姬发道:"不准,'士可杀不可辱'!"那老师道:"还'士'起来了!褪下裤子来打,我来褪。"姬发忙紧紧抓住裤腰喊:"不敢,看女同学瞧见了笑话。"七嬷早笑个鞋掉到了地上。姬发惹她生气也是可爱的,而要逗起闷子来,更让她百愁皆消。如今想起当日的快乐来,越添她的伤心,眼泪只淌个没完。
往事悠悠。回忆里的姬发,净是眉开眼笑的样子。七嬷甚至觉林中处处,都有姬发绿叶半掩的笑脸。她挑了张姬发露着虎牙甜美而笑的照片,让秀珍拿到县里放大了两张。一张秀珍留下了,一张她挂在窑里墙壁上,想他了就半晌不动地看。那姬发额发梳得很俏皮,微微上卷,眼光如诗,似有无限美好的憧憬。不知多少次,无人时,七嬷看着看着,忍不住就伸手哆哆嗦嗦,仔仔细细地摸起了纸上她的孩子……
一次,一个盗伐者张口闭口骂她"老寡妇",还说:"不丢开云梦山,你们姬家人只会落个光棍寡妇,还不得好死!"七嬷窝了一肚子气回来,望着窑壁上的姬发相片自言:"人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多少回,我都想从这山上一走了之。就因你为守这林子死了,我不走。我俩是一条命,我活着,你就活着。我们不败走麦城!"
武七嬷在资金极为紧缺的情况下,还从邻乡镇买了上万亩荒山。西北的春季,多干旱。一落能把地皮打湿的雨,她就领着护林员没黑没白,抢时间深挖坑,把湿地皮铲入坑里,然后栽上树苗。实在等不来雨,她也不肯错过栽树的时节,而领着护林员,从数里外甚至十数里外的小溪,一桶一桶背水浇苗。老太婆拄着根棍子,总走在背水队伍的最前面。
七嬷和姬杨,屡被林火烧伤。1994年冬,在一次扑灭林火时,姬杨险被烧死,--命是救过来了,身上有四分之一的皮肤是移植的。从此他干活不敢脱上衣,嫌那斑斑驳驳的皮肤难看。可是脸无法遮掩,满是青疤。这当日英俊的男子,几乎丑不可睹了。
多年之后,病黄的西北大地上,小小的固塬,青山依旧在。
来云梦山森林里游玩的城里人,时见那拄着根长棍儿,身后跟着条黑背狼狗,在林里巡游的武七嬷。她耷拉着皱褶袋子一样的眼皮儿,干枯的嘴唇抿作一条缝,坚毅溢于言表。遇见抽烟者,她就会微微抬起那沉重的眼皮,和颜悦色说:"好孩子,捏灭烟吧,看把林子引起火了。"
当人说起姬发时,她已不再流泪。自撒校长骨灰于姬发坟边后,她也没有再去过那睡着多位亲人的坟地。窑壁上那张姬发相片,也早被拿掉了。死去的亲人名字及其一切,成了她心中的禁区。痛定思痛才最痛,时间愈长,她心中之痛愈切。她已很老了,轻易就会垮掉。校长沉入个中拔不出来,很快丢了命,她不许自己像校长那样,竭尽全力要把让她痛心的亲人们,特别是姬发,忘掉。
人活百岁,也是万古一瞬间。苦于生命太短,要做的事情太多,而能做的事情太少。她虽为老妇,然姬老人、姬发之后,护绿之使命,既落在了她肩上,她就必须先保住生命,才能不辱使命。
她在固守已有绿色的同时,还步步为营,把绿色不断向周围扩展。所买的一万亩荒山被绿化后,她又买下了十余万亩荒山。雄心勃勃,要让原来的大云梦山重新树木高低参差,万花放香,豹吼熊叫,鹿獐成群,给后人营造出一个有无限神秘之美的所在。看来,人只要认准目标,默默去做,所产生的力量,就会逐渐变得不可抗拒的。"英雄不问出处",西北娘儿武七嬷,在林业上之有为,已经可雄视八百里秦川了。
人的可塑性真大,旧式老妇武七嬷,在故乡发动了一场生态革命的持久战,而且欲变传统的战争为现代战争。她自费送姬杨到林学院进修后还嫌不足,又送十余位在校时品学兼优却未考上大学的青年去进修,回来后以高薪聘请为经济林分场、养殖分场、绿化分场等的负责人,委以重任。
姬杨名为副场长,实是云梦山林场的"老总"。一位美丽的姑娘,刚从林学院毕业,既不嫌姬杨年龄偏大,也不嫌他容貌丑陋,只倾慕他内心美好,与他结为秦晋,并随他常年呆在云梦山上。举行婚礼那天,姬杨带着新娘专程到姬发夫妇墓前,跪地说:"发叔、婶娘,你们一直操心我的终身大事。这不,我终于娶上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子了。你们就歇下心吧!"
宝石蓝色的天空,无一丝云。微风柔和,轻拂着新郎新娘,似姬发夫妇在天之灵,默默地为他们祝福。
国家有关法律,越来越严厉,盗伐已成为天下之大不韪,迫使从事这种不体面"职业"的人越来越少,但山火仍不断发生,主要是小孩玩时纵火。七嬷在一次扑火时,把一条腿都给烧萎缩了。从此她扶着棍子巡林时,一拐一拐的。那些对她不怀好意的人,背地变称她"老寡妇"为"瘸子老寡妇",只盼她快些倒下去。她也常感心乱头沉,身上到处作痛,是大地接受她的时候快到了。可是她一天不死,就一天也不肯安安静静地躺着。
森林里,时听见武七嬷一声破吼,如虎啸,几令盗贼胆黄子出窍。而心爱的孩子们来探望她时,常逗得她纵声大笑,似满天都在落花。
武七嬷就是不肯歇下。有她出头露面,姬杨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有她在云梦山,云梦山就有一面耀眼的旗帜,东海、秀珍、姬槐他们就会时刻遥望着云梦山,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来保护这片绿色。
东海已调到外县任副县长,秀珍也调到省林业厅任珍稀动物保护处的处长,姬槐则出任省城一家报社的副总编。这几人,心共系着云梦山,情同牵着老母武七嬷,所以关系极为亲密。他们常结伴而来,或是于老母膝下承欢,或是吃着老母做的家常饭,诉衷肠,话沧桑。
姬发如一颗光华四溢的流星,在秀珍的仰慕中转瞬即逝,然而给她的美好,已不可收拾。山在人去,是知音无结好百年之缘,她却苦守愁城,让空落、痛苦啮噬着心,不肯对东海回眸垂青,只肯在友谊这条单行道上,与他走向遥远。她也与七嬷一样,与人轻易不谈姬发。在个人感情上,她正如一首流行歌所唱的那样:路逢挚友欲言又休,往事不堪回首。点一点头,挥一挥手,说一声祝福,又各奔长路。
东海明知已无望得到秀珍的情爱,却仍对她顶礼膜拜,执意过着独身生活。
一次他来看望七嬷,解开领扣洗时,脖子上竟挂着一个小小骨节。七嬷道:"你这几年,怎么变得稀奇古怪了?当了县长,我就不信你没金子玉石戴?又不是小年轻,脖子上还要戴个玩意儿!好端端的,戴个骨头,白森森的,叫人看着多寒碜。"东海笑道:"人活着,最敌不过的,是自己的欲念,有了这个还想要那个。挂个骨头,天天看着,想有一天自己也成这样了,要这个那个的还有什么意思?世上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谁的也不是。人活成了钱匣子,还有什么人味?仁者,人也!"七嬷叹道:"为着叫秀珍爱你,你真是洗心革面了。只是我觉你多少还有点儿灰心丧气。好孩子,人在这世上,哪能事事都如意呢?不求事事如意,但求无愧我心就行了。"
老太婆的身体每况愈下。多少人,面对云梦山林场难以估算的有形价值和无形价值,垂涎三尺。老太婆当然的继承人,是武大姑娘。她虽然过着清贫小日子,在人们眼里却早已是女大款了,甚至是本县第一大款。有人说:"过不了几年,云梦山的主人又换成一个漂亮的小娘儿了。留大胡子的穿牛仔裤的,梳发髻的穿裙子的,云梦山可真是群贤毕集啊!"
历来没有什么志向的大姑娘,看来人生倒要走向壮观了。一日,她来探望母亲,闲话间笑道:"瞧你,咳嗽气短,一走三喘的。该立遗嘱了,小心到时来不及。"七嬷道:"还用立?顺理成章,什么都是你的哇。"大姑娘拍手笑道:"要想叫云梦山成秃山,妈就只管传给我吧!我倒想跟妈一样,当这个英雄一场的场长。只是妈想想,我有那本事吗?当不起,不敢当。妈要传给我,先把我枪毙了再说。要不,林子完蛋在我手里,叫我咋对得起拿命来保这林子的太姥爷和舅舅?"
七嬷道:"这事我想多少遍了,你胆小怕事,分明不是这上头的料。你有自知之明,我也就按我的心思来了。立个遗嘱,传给杨子吧!"大姑娘道:"正是这话。说什么亲不亲,舅舅也不是妈的亲兄弟,跟爸一点亲气都没有,还不是跟亲孩子一样?杨子到妈跟前,比我还孝顺,妈理应待他如亲孩子。我又一天也没护过林,任这林子有天大好处,我坐得了也心不安。就凭杨子那一身疤,这林子也该是他的。他敢杀敢闯,也准能保好这林子。"七嬷道:"我的女儿,难得你明白。没本事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一生得活出个人味儿。你这么重情讲义,不愧为武七嬷的女儿!"
老太婆跟姬杨说时,他并不推辞。随姬发、七嬷在这云梦山多年,他知道,如果只看到绿色,而看不到钱,拥有了对云梦山林场的经营管理权后,随即还会跟来什么。而别人,恰恰只看到后者,而看不到前者。武大姑娘激流勇退,除过她本清心寡欲外,还说明她也看到了前者。不过毕竟云梦山的树木,是一宗巨大的资产,姬杨还是说:
"算我为你外孙代管着吧!等他大了,我还能放下心他的为人,就物归原主。"
"这可不成,没有叫他坐得的道理。轮也该先轮到他娘,他娘也不会替他要的。"
"现在说这话,为时尚早。先落到我名下吧,免你万一有个事,别人又来争纠。至于到时我交给谁,你外孙要不成器,我还不放心交给他呢。多少年,多少功夫,云梦山才有这片绿色!我跟你一个心,不论亲人旁人,这片绿色得交给爱绿色的人。"
七嬷大为放心,便正式立了遗嘱。
一个雪天的正午,树枝上的雪团晶莹松脆,地面上的雪则酥软。七嬷扶棍踩雪,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山褶里的花花坟前。老母狗黑子,也步态踉跄,跟了她来。"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她默默半晌,喃喃道:"花朵儿,姑姑没眼泪哭你咧。自你爹死后,姑姑的眼泪一年比一年少,如今轻易也流不出来了。姑姑在这世上,也不得久了。老爹是祖宗,自然要归祖坟。你爹觉活着对不住你娘,死自然要去陪她。姑姑死了就埋这里吧,好陪可怜的花花儿!"
风湿冷。七嬷鼻尖麻疼,口也不听使唤,每一个字都发音不清。黑子也如忧伤的老太婆,盯着坟堆,木木而然。突然,它仰脖朝天,发出了一声凄长的哀鸣,似乎也忆起当年常跟它玩的小女主人来。
山谷呜呜而响的风声,像有人在大地深处,不停地吹着牛角号。几只寒鸦,哇哇叫着,飞向了紫色的天空。
"最美不过夕阳红",人生一路风光的武七嬷,1999年终于被评为全国林业系统先进个人,和天下各路绿色英豪,会盟于庄严神圣的人民大会堂。
表彰会上,当念到她这无名氏在乡里的尊称"武七嬷"时,她想到了已长眠于地下的祖父、发子,百感交集,竟感到一阵眩晕和心悸。拄着拐棍,姬杨还搀着,她却瘸腿软抖,碎步踉跄,只走不到主席台前。
国家林业局的局长见这位先进个人竟是颤巍巍的白发老太婆,深为感动,忙出了主席台,上前搀住她笑道:"陕西多巾帼英雄,出了一个牛玉琴,还出了一个武七嬷。"国务院副总理**,也拿着证书奖章,破例出了主席台,迎上前来,亲切地问姬杨:
"老人家的腿是怎么了?"
"叫林火烧的。两个脚趾头都烧掉了。"
"你脸上的疤痕也是叫火烧的?"
"嗯。"
"你们的付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老嫂子,还有你--小伙子,我代表全国人民及我个人,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感谢和敬意。"
会场掌声如雷。这是武七嬷人生里辉煌凝重的时刻,她老泪纵横了。往事如烟,流年似水,自父母与云梦山森林同亡,到祖父再造云梦山一片绿色,再到发子倒下她又继续苦苦守望那片绿色至今,屈指已五十年了。云梦山林涛依旧,而亲人今在者有几人?不堪回首!
人是失去的最珍贵,事是今是而昨非。祖父对那片绿色,功莫大焉,不幸生前却被漠视。发子虽死后受到关注,然人只活一回,正年轻却向死,只能说可悲,绝难说有幸。倒是她没做多少事,人活作老朽一个,还得了这么大的荣誉,未免太幸运了,受之有愧。要是发子能活着,这荣誉归于他,让他人活个如孔雀开屏那样绚丽斑斓多好。
这就是武七嬷,她首先是慈情绕指柔的母亲,然后才是大义凛然的护绿使者。护绿是因为孩子,也是为了孩子。所以她得到了这荣誉,而孩子没有得到,她不觉幸福,反觉心酸。
会议推举武七嬷代表先进个人发言。老太婆在主席台上按了按发髻,从容历述了姬家数代护绿的不易与执着,最后道:"五十年来,多少人在我眼前来了又去,连我最疼的孩子也去了。按理,我该什么都看稀淡了。可护那片绿,福荫后人,我就是看不淡。活我有愧于姬家先人,没有给保住根苗,死我要无愧于张王李赵众家后人,把那片绿护得好好的。给孩子们留下一方美天美地,我死也洒得开,死也死得美!"
会场又是经久不息的掌声。
林业人终于成了时代宠儿。社会对林业的高度重视,有关法律的较为健全,林业人已等好久了。
姬老人、姬发已经成为过去,七嬷也行将成为过去。他们在绿色保护事业上,不过唱的是"过场戏","正场戏"还有待于后继者来好好演唱。(第二十三章完)
真是"福兮祸所伏",七嬷荣获全国先进不久,2000年春的一天,突然被公安局来人拘走了,原因是私藏枪支。几年前,她曾因同一原因,被拘走过一次。
姬发留下了三枝土铳,一枝双筒猎枪。那年收缴枪支,平生最见不得使枪弄刀的七嬷,却顶着风头,让秀珍给有关人员说情,又给镇派出所交了三千元,留下了那枝双筒猎枪。原来她想万一遇险,自己没什么,让人家杨子搭上性命可怎么得了?有一枝枪,紧要关头,她自己就可以像姬发媳妇当年那样,泼开来一镇局面。
**于西安发出了"再造一个山川秀美的大西北"号召后,七嬷突然间成了地方名人,十天半月,报纸上就会有名,电视上就会露脸。于是云梦山林场场部之热闹,胜过了镇政府大院,有关无关各级领导,前呼后拥小车一溜纷纷前来探望视察。有真关心的,有走过程的。七嬷迎来送往,陪着游山玩水,还要设盛宴招待,不胜其烦,不胜其累,不胜其苦。某些走过程的领导,来了不盛宴招待,似乎就慢待了他,就会生些麻烦。七嬷钱一直缺,一次两次设盛宴倒没什么,次数多了就有些吃不消,又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然而她毕竟不是八面玲珑的人,有时便花了钱还弄巧成拙,不意里得罪了人,只好吃不了兜着走。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没有持枪证,七嬷却以为向派出所交了钱,持枪便名正言顺了。于是她或姬杨巡林时,常常背着枪。人假枪威,盗木贼一见就逃之夭夭,少了些对他们的人身攻击。一次姬槐来,便给七嬷拍了张挎枪巡林的照片。她也没在意,随手放在桌上的玻璃下面。来人自然都瞧见了,大多不在意。然而日久,不知招待不周得罪了谁,给公安局一个电话,突然来了两个干警,把老太婆和枪二话不说就带走了。
姬杨他们自然慌了,四处托人求情。最后还是秀珍通过公安局的陈副局长,让把七嬷放了回来。走时姬杨给七嬷带了个皮包,里面装着吃食衣物和四千元,回来一检点,钱不翼而飞。秀珍要找陈副局长说钱的事,七嬷笑道:"好闺女,我老太婆活人,还挥洒得开,钱就算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钱你要了回来,得罪下那几个小鬼,日后又没事找事,不定丢的钱越多。人是根本,性命丢不得。我跟你哥住在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山野,那枪你能要回来还是要回来吧!"
秀珍去跟陈副局长一说。陈副局长拿不严,又请示了张局长。张局长召集所有局级领导商议了一番,决定把枪发还给老太婆:"护林得罪的人多,前两位场长都死于不测,别让老太婆也走那条路。老太婆人正,也不会拿枪胡来的。"
于是交了一万元,那枝双筒猎枪又回到了七嬷手里。从此七嬷对外声称枪被收了,更不敢背着招摇。玻璃下的背枪照片,也取了。
她成了全国先进,再次受到地方关注时,一日,一辆公安局的小车,又鸣叫着来到盘龙凹。从车上跳下了刑警队的高副队长和两位刑警。七嬷一手拄着顶端磨光的枣木拐棍,一手捏着包有劈柴的围裙,正往厨房走,回过头来打量着这几位不速之客。人来人往得多了,她已满脸麻木。高队长带笑说:"电视上见过你了,大名鼎鼎的武七嬷。没想到,你还亲自干家务。难道你没钱雇个厨子?"七嬷听着这话不合脾胃,淡淡道:"自己能做的事就自己做,我不爱让人侍候,也没那个闲钱。屋里坐!我给灶里添些柴,就来!"
高队长领人进了窑里,见里面干净阔朗简陋,便坐在姬发当初所买的旧沙发上道:"别的农民一成大款就大摆阔,这老太婆越有钱越抠。唉,人老了'爱钱唠叨没瞌睡',这老太婆是要把钱带进棺材里去哩。"恰好七嬷进来听见了,笑道:"我这老太婆抠的不光是钱,死连棺材都不带,省砍几棵树。我这老太婆阔的也不是钱,阔的是有树满山。"
高队长只会干笑。七嬷取了一盒烟放在他们面前茶几上,又给每人沏了一杯茶,便戴上老花镜,从炕头取过姬杨的一件破衬衫,坐在杌子上飞针补起来,一面和来者拉着闲话。无非是探来者为何而来。若纯粹是来游山玩水则罢,若别有用意,少不了要带他们到镇上请一顿,然后再说话。饭桌上好说话。
来者嫌她的烟不好,掏出自己的烟抽着,也没动茶,自然是嫌她的茶粗。七嬷便闭嘴不言,只顾做针钱。看来他们胃口大,请一顿饭并不能解决问题。而请一顿饭至少得花四五百元,对她可不是小数字,能雇一个工挖一个月育林带或买二百棵树苗。既如此,不管来者有何用意,她都不想破费,听之任之了。
半晌,高队长问:"你那枝枪呢?"七嬷老弱而不失聪敏,一下子就知来者不善,头也不抬道:"早叫公安局没收了。"高队长道:"不用骗我,我就是公安局的。"七嬷道:"现如今穿警服骗人的多,我还怕你们是骗子哩。"高队长便掏出证件来让她瞧。七嬷笑道:"字让我看着,就像蚂蚁爬满纸一般,一塌糊涂。你等等!"便从黑大襟褂下摸出了手机。高队长看着她熟练打手机的样子,笑了,道:"这还像个女大款!就是姓名不像,什么武七嬷,得改一改。"七嬷打完电话,关机冷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干吗要改呢?改了又有什么好呢?"
一会儿姬杨赶回,看了证件,又念给七嬷听。七嬷叹道:"要确是公安局的人,我也就不骗了。枪还在我手里,是你们陈副局长同意给我的。"高队长道:"拿出来看看!"七嬷只得让姬杨拿了出来。高队长接过枪,看也不看就交给了一位刑警,脸色一沉说:"过去有一个双枪老太婆,现在又有一个双筒枪老太婆。枪这一回真没收了,你也跟我们走吧!私藏枪支,什么罪想你知道。念你名气大,又年纪大,就不给你上铐了。"
七嬷把补了半截的衬衫放在杌子上,扶棍颤巍巍而起,似坐顺车进城去看女儿一般,一点也不紧张。这使高队长很失望。她不紧张,带去安安宁宁坐几年监狱,就没多大意思了。不想姬杨紧张了起来,道:"大姑刚才不是说了吗?枪是你们局长同意给的。"高队长这才有些欣然,冷笑道:"局长的事再说,他是知法犯法。"
七嬷道:"孩子,多说也无用,不拉瓜带蔓别人。有枪是犯法的事,认真起来非坐牢不可。你千万把林子管好!这些天没滴雨,林子干,多留神,小心火。饭熟了。吃过饭,别忘撤掉锅底的火。姑姑走了。"姬杨哭道:"姑姑,你去了一样吃饭、睡觉,权当什么也没发生,保重好身体。我会想办法救你的。"七嬷强笑道:"我也想回来守着林子。要难,就别为难了。千万别花钱!我该尽的力已尽了,是个没用的人,听天由命吧!"
就因为七嬷向姬杨说了句"千万别花钱",到了公安局,高队长没收了她的手机,用嘲讽的口气说了句人不常说的话:"少安毋躁!"便把她关进了一个小黑屋子,再也不闻不问,让她先尝尝"听天由命"是什么滋味儿。
小黑屋里,还关着一个拐卖儿童的中年妇女,两个卖淫的女孩。七嬷的血直往太阳穴涌,没想到自己竟落到与丧天良及厚颜无耻者为一伍。要是年轻,她准会一头撞向屋墙的。到底老了,她都对自己会平静地接受这一切感到诧异。
午饭给那三人每人两个馒头、一份菜、一碗稀饭,却给七嬷什么也没有。七嬷虽然没来得及吃早饭,却没胃口,只盘腿坐在墙角落里发呆。
同屋的那几个起初对她冷冷的,后来从看守口里知道她是大款,一下子亲热起来,又递水,又给她们的小零食,劝道:"吃吧喝吧!反正你有钱,有罪也会买个没罪的。"七嬷恍然大悟,叹道:"我就说么,把我关到这里,什么也不问,原来是等钱。神仙太多,供了一路又来一路。谁知道是哪一路管什么的?我供不过来!"只喝了些水,仍吃不下去东西。
无数的图景人物,在武七嬷脑海里闪现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在放羊。山羊在悬崖绝壁上跳来奔去,小姑娘跟在山羊后面,也如走平路。脚下的石头摇摇欲坠,就在要坠下时,她的脚跃到了另一块松动的石头上。手里抓的野草快要断了,就在断的同时,她的手抓住了另一把野草。脚下石滚土飞,草叶草茎纷纷扬扬,人却有惊无险。这小姑娘,就是六十年前的武七嬷。
长成大姑娘后,她体态丰满,美貌惊人,行止风流,引得多少少年回眸。那时候,她就当着姬家的家。纺线织布,做饭下田,心灵手巧,吃苦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斗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家女子,能够和固塬当时惟一的清华大学生匹配成双,容貌在其次,更主要的是她的为人:不畏艰险,勇作敢当,淳朴善良。
洞房花烛夜,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那个穿一水蓝学生装,个子细高,脸蛋白净,俊目修眉,文雅风流的少年,是属于她的。他似从天上来,来只为她这个农家女子。他是那么的温存和善解人意,让她的美好年华里,平添了无尽的美好。
他身为书生而不呆,文而不弱,趣味横生,生命里自有一种特别的力量。那么冰清玉洁,又那么铮铮傲骨。时至今日,年迈难以激动的她,想起当日来,也不由要激动,心里说不出的甜蜜温暖。
最美好的年华里,两人却如牛郎织女一样,远分两地,聚日恨少。当时在外面干事的男子,甩掉家里土婆娘的不乏其例。村人都说:"武清俊丢开姬家女子,是迟早的事,太不配了。"可他始终对她无有二心,她当然对他也忠贞不贰。
武清俊的同学"众鸟高飞尽",他却"孤云独自闲",回到了这国之一隅固塬,与荆妻在严峻的生活舞台上,恣意恩爱相舞。
坎坷堆满了脸,风霜染白了头,恩爱由热烈渐变为深沉,两人更心心相印了。当她提出要上云梦山时,他舍不得她离开,却毫不含糊地支持她。她也舍不得丢下他,但护那片绿色,已成了姬家人的使命。姬家就剩下她了,她不去谁去?
老头子很快去世,她觉得也与她丢下他有关。为此,她一想起老头子,就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
在老头子的支持下,她上了云梦山,并因这一举而又上了北京,进了人民大会堂。
她幼年有父母不得见,头发白了又失去含辛茹苦养育成人的孩子姬发,一生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什么难都遭过,不幸太多,然而幸运也不少。一个成天刨土的农家女子,丈夫却是清华大学生,活人少了许多庸俗琐碎无聊,固塬女子谁可比她?一个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家庭主妇,却人生路越走越阔,竟受到了中央领导敬重,固塬妇女谁可比她?如今,多少事已随风而逝,多少人已荡然不存,她也将由有而无了。没有不散的宴席,她对死看得很开。老了就当死。不然这世界上净是老人,孩子们还有什么立脚展身之地?世界应是孩子们的,那样世界才永远生机勃勃。堂堂正正而活的她,只不过也希望堂堂正正而死,落一个好下场罢了。
她之所以在别人心目中显得重要,就是因为她勇于对社会、家庭、自己负责。希望落一个好下场,正是她对自己的整个人生负责。然而,落到这地方,她还能算是落了一个好下场吗?死了怎么面对一辈子都把脊梁挺得笔直的老头子呢?
呆坐在小黑屋角落里的武七嬷,平静仅为外表,内心并非古井无波,而是波涌浪翻。
两个刑警不容七嬷向姬杨多说,就推推搡搡把她押上了车。要不是真犯了法,姬杨非扑上去揍那两个小子一顿不可。谁能眼看着别人对自己的母亲如此不恭敬?他气得拳头紧捏,大喘了好一会儿,才眼里噙着泪花,用手机呼秀珍。不知为什么,秀珍关着机。他又呼姬槐,仍无回应,只得呼东海。
现代通信工具真使天涯若比邻,正在外省出差的东海一呼就应,道:"你直接去公安局见张局长。我现在就动身,赶后天能回来。师母太倒霉了。你先给师母送些饭去,别把她老人家饿着了。多说些宽心话!"
姬发留下的那辆"仪征"车,年久机器老化,漏油漏水,很难侍候,已经真正成"老爷车"了。姬杨半天才发动起来,开着赶往县城。路上几次熄火,折腾得他一身的汗。
公安局张局长虽来过云梦山,但姬杨只跟他说了几句话,有些怯,便先来到县林业派出所。秀珍调往西安后,车副所长继其任,关心云梦山一如秀珍。云梦山老太婆持有枪支的事,林业方面和公安方面一直知而不言,心照不宣。如今闹了出来,事情就有些严重了。车所长不敢贸然行事,报告了林业局的何局长。何局长即召几位副局长商议,议定先由车所长出面交涉,若不成,他们再出面。车所长向姬杨道:"张局长我也不熟。要是他派人找的茬儿,直接见他不正碰到茬儿上了吗?上次把枪还给老太婆,交了一万元,是我跟你姐具体办的。手续还在我手里,公安局几个局长都在上面签了字。让我找找。白纸黑字的,难道他们自己找自己的茬儿不成?"
派出所几个林警便帮着车所长找。不想翻箱倒柜,一直找到下午,也没找到。姬杨道:"多半丢了。算,算!张局长我印象还不错,硬着头皮去见一见吧!"车所长道:"要不先见陈副局长,枪上次发还,主要是陈局长的意思。一见张局长,让封了顶,'官大一级压死人',陈局长就不好再说了。"
姬杨叹了口气说:"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你既觉这么好,就这么办吧!"车所长即脱了便服,换上警装。林业派出所的车也是烂罐子,司机半天发不着,车所长只得坐姬杨的车到了公安局。那位陈副局长道:"你先去见高队长,让他给我打个电话。"车所长又到刑警队,高副队长冷笑道:"搬领导说情来了!我给他打电话?这事又不是与他无关,还是让他给我打电话吧!"车所长只得再去见陈局长。陈局长道:"刑警那一块,不归我管。他要这话,我就是给他打个电话,也会被碰回来。看来,这事你非得见张局长不可。他出去了,明天回来。"
车所长蔫头耷脑到外面,告诉姬杨:"跑来跑去的,还是白跑。"姬杨跺脚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当初把枪又要回来!那位高队长要跟张局长也牛起来,只怕老人家真就得坐牢了。她一身病,这几年全凭精神撑着,一坐牢,精神就垮了,人也就完了。"车所长道:"正是这话,得做好老人家坐牢的准备。从现在起,就得鼓起她的精神来。你最得她的心,我跟高队长说说,让你见见她,宽慰宽慰。"又去见那姓高的,不想被拒绝了。车所长只得请求自己见一见,说了多少好话,才被允准。他和姬杨都没有吃午饭,却不知道饿,反怕七嬷饿着了,到外面买了半斤水饺,用塑料袋提着,另外买了两瓶饮料。一位干警把七嬷引到接待室。车所长看着她那细碎蹒跚的步态,憔悴的神情,由不得眼泪刷地下来了,强笑道:"事有事在,人要紧,婶子多保重!"说着递上水饺和饮料。七嬷也流下泪来,道:"孩子,我到了这步田地,看着你只觉亲。谢你多年关照云梦山林场了。我死后,烦你多关照我的侄儿杨子。唉,谁知今生染上了云梦山林场,到死也叫我心里像装有千斤重个东西一般!"车所长忙道:"说不上那么远的话,婶子什么事没经过?这能算多大的事儿,就挺不过去了?婶子最会活人,准能活到九十。到那时,我也退休了,到山上给婶子当护林员,可不许不要我!"
晚上,打听到张局长回来了,车所长忙整好风纪,与姬杨赶往其家。敲了半天门,门才开了一条缝儿。局长夫人从门缝里不耐烦地道:"老张还没回来。有事明天办公室里说吧!"不问三七二十一,就砰地关上了门。两人悻悻往回走着。姬杨道:"听她那话,分明张局长在家。既在家,又不见,准是张局长在找茬儿。"车所长笑道:"搞公安的,得罪的人多,晚上一般不见生人,怕遭报复。"姬杨也苦笑道:"原来咱们彼此彼此!"
夜里,姬杨他们心乱如麻,都忘了给七嬷送被子。七嬷只得跟一女孩挤在个被窝里。怕人家孩子盖不严着了凉,她只盖了半个身子,转身也不敢打。一冷,那条瘸腿便疼得钻心。她又怕呻吟惊了旁人的好梦,咬定牙根,不声不响,一夜不曾睡着。
第二日一上班,姬杨就和车所长赶到了张局长办公室。昨晚,两人商议了一夜到时车所长跟张局长要说的话。姬杨甚至用笔写了出来,让他背了几十遍。刚才到公安局门口,他还温习了一遍。七嬷的命运,全系在这简短的一席话上。一见张局长,车所长竟紧张地忘了个精光,木头人样站得直直的,张着口,不吭声。张局长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挪了挪身子,威严地搔着头问:"什么事?"
姬杨只得上前一步道:"我是云梦山林场的副场长。"张局长打量了打量他,点头笑道:"记得。脸上那么多疤,搞公安的,见过怎么会忘?我们的云梦山老母好吗?"姬杨道:"不好,正在这里蹲黑屋子哩。"张局长脸上依然挂着笑道:"刚从人民大会堂出来,就钻黑屋子去了,倒也大起大落,极富戏剧性。不是在开玩笑吧?"
刑警队只有拘留人二十四小时的权利,正巧高队长办了延长拘留七嬷的手续,来张局长办公室请签字。姬杨道:"这可三对面了。问问他吧!"高队长忙递上纸条,一五一十说了原因。张局长撕碎纸条掷地,拍案而起道:"枪的问题早已解决,几年前曾折腾过一次,现在又折腾起来了。老太婆私下的难处无人知,咱们都折腾个没完,全县那么多部门,老太婆私下不知怎样疲于招架呢?她活不得安宁,难道还非得让她死也不得安宁吗?云梦山林场保护之好,渭北少有。为保护这个林场,姬家树敌不少,门里人都死光了,剩下一个出门半世的老女子在撑着。和平年代,满门死的事情轻易见得到吗?老太婆遭受的打击还少吗?她现在除过大脑还好,身体跟垮了有什么区别?经得起这个那个的折腾吗?折腾她,还有良心吗?"
姬杨感动地哭了。张局长也动了情,脸上挂着泪,停了半刻,又道:"林业,最说明问题的是时间,没有持之以恒的精神,就别说在搞什么林业。我们还没出世的时候,老太婆的祖父就在惨淡经营那片林子了。两代三人五十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容易吗?如今老太婆的女儿都拒绝继承那个林场,她到底是为了谁在拼老命呢?为了我,还为了你,高队长。我,包括你高队长,有枪还怕人报复,她也是人,难道就不怕吗?难道她的亲人就不是遭报复死的吗?当然,说到底,私人持有枪支,的确是违法的。但我当初在白纸上落下了我的名字,就没让我逃开,要追究责任,应该先追究我呀!给这种人开绿灯,我心里坦坦荡荡。有问题我顶着,立刻放老太婆回云梦山!到该她坐牢的时候,再拘不迟。她逃不了,她也不是有罪就逃的那种人!"说完气呼呼地出了办公室。几个人忙跟在后面。
到了那小黑屋前,看守打开门,七嬷仍盘腿坐在屋角。张局长笑道:"环保老战土扬胳膊伸脚到这地方来了。这可不是个地方,展不开手脚!"七嬷年纪虽大,记性却蛮好。张局长只去过山里两次,也没待多会儿,她却记得很准,且目光锐利,从他的神情一眼就看出自己没事了,笑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我算什么!"张局长道:"想您年轻的时候的确不算什么,村里开会没有发言权,准侧着身子站在边儿上。如今可大不一样了,虽还穿着老黑布大襟褂子,盘纽上还别着白粗布帕子,却站在人民大会堂的主席台上发言哩。不说远的,就是本县,你好歹也算一路诸侯。"
一个女孩给七嬷递过了拐棍。她颤颤地扶棍往起挣时,张局长早几步跨了进去,搀起她道:"我不知道情况,让大婶受委屈了。反正已云散日出,别在意。不过枪暂先不给您。我跟省公安厅说一说,要能办到持枪证,就还给您,要办不到,就算了。省得又有事!"七嬷眼角湿了,道:"不委屈。唉,关照我的人这么多,比发子当日强多了!"高队长也只得上前道歉。七嬷笑道:"'钢刀不杀无罪人',说到底,也不是你的错,错在我身上。"又向张局长,"我没请你吃过一顿饭,你关照我又为个啥?"张局长哈哈大笑,道:"问我,我还想问你哩。你那么死心保云梦山的林子,又为个啥呀?"
姬杨在街上饭馆要了一桌酒菜,为七嬷压惊,兼谢林业派出所诸位。昨下午车所长送七嬷的饺子,她只吃了一个,剩的送了同屋的人,这阵仍没胃口,只劝车所长他们好好吃,道:"多年来,光请客吃饭,我少说也花七八万,胃都叫酒喝坏了。顶什么用呢?人家只不过给我少生些事,嘴一抹就两清。倒是你们,为我操心没个完,到今我才头一回请你们。这个饭,我也是头一回请得乐。放开吃,孩子们!谁客气,小心我不乐,拿拐棍敲脑袋!"
之后,七嬷便坐着"仪征"车去看女儿。大姑娘又惊又喜,一再嗔怪姬杨不跟她说一声。姬杨笑道:"姐姐又没靠山,说了还不是白让姐姐担惊受怕。"
大姑娘从校长的遗物里,得到了七嬷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片。是初婚时,校长借朋友的照相机给照的。校长的那一架子书,大姑娘二话不说就送给了姬杨,但这张照片连看也没让姬杨看过,怕他硬要。这阵却拿出来送了他,说:"要是旁人,我绝舍不得给。兄弟真待妈比姐姐好!"
照片上的七嬷丰腴而美丽,头包大红头巾,腰系蓝印花围裙,两手插在围裙下面,面带微笑;嘴角透着柔而不媚,额头透着刚毅果决;眼里则透着心细心重,心性高强且聪明不过。一看就是个犟得可爱,有血性,说话掷地有声,肩可挑大梁,一条路走到黑的女人,一个标准的西北娘儿。
七嬷笑问:"还不丑吧?我是苦命不苦相。"姬杨叹道:"我就想着姑姑年轻时一定是这个样子,果然国色天香。别说做校长的老婆,就是做皇后成国母,也一样顶呱呱!"
黄昏,"仪征"车上了云梦山,清香透人肺腑。生生死死起起落落荣荣辱辱五十年,都只为有这清香散发人间,七嬷不由鼻头发酸。
姬杨妻自然一直心神不宁,见七嬷好好回来了,才放下心来。护林员听说,都赶来盘龙凹慰问。七嬷道:"我没什么。两天一夜不在山上,就怕起火。有劳你们了!"
夜来,姬杨坐在七嬷炕头,和她拉了半宿话。七嬷道:"有人举报也罢,公安局领导内争借咱们整对手也罢,反正咱们有枪算犯法。枪依我的意思,不要了。有林场的人,也鱼龙混杂。不是许多不三不四的人,也想买这林场吗?要都有枪,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更胆大妄为了。这一次,算是情大于法,不敢指望有下一次。唉,别人搞垮我们难,我们要自己犯法,轻易就垮了,'打铁还得本身硬'。好孩子,死也要死做个端端正正、干干净净的人!"
姬杨深深点头,却吞吞吐吐半晌,承认自己已做出了一桩后悔莫及的事情。原来这几年国家对林业的优惠政策空前之多,扶持力度空前之大。奇怪的是,实惠并未落到本县最大的林场--云梦山林场,却落到了那些买几百亩样子林,实是在搞企业商业的人手里。个中奥妙,姬杨当然知道。七嬷把财务全权交给了姬杨,钱的问题总使他焦头烂额。几个月前,他一时心迷,便用那种法子得到了一笔无偿资金,计三万元。然而除过各种"过关费",实落到手的还不足五千。七嬷不认识字,也对姬杨很放心,并不知道,此刻听姬杨说出,一下子青了脸。老太婆也知道,那些挂羊头卖狗肉,会打点人的林场场长,虽然这种事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但因有复杂的关系网而无人追究;她这个林场场长,则不打点就得罪了那种人,就没有那种关系网,稍有不慎就会被挑出刺儿来,来不得半点马糊,必须万无一失。因此她火冒三丈,本要大发雷霆,又想人家杨子多年来随发子还跟她并不容易,也算两朝元老了,且做出这种事来不能说与自己没本事弄到资金和没有提早给他打预防针无关,便强忍了,叹了一口气说:"没有因由咱们都事不断,有了这个因由,不知道什么时候咱们又要有事了!你答应我,有了事,我来顶着。你不能离开,得守着这云梦山!"姬杨见她的神情,慈祥中带着极度的威严,难以拒绝,只得低头答应。
夜深沉。七嬷上厕所时,突觉一阵眩晕,险些栽倒。扶墙半晌,才觉好些。望天空,河汉灿烂。牛郎担着一双小儿女,永久不变地在隔河望着他的织女。他们永远不老,她却无法使自己不老,并且早已站在一个随时会死的人的角度想事做事了,不由心生悲凉。
那年她扑火被烧成重伤后,就希望自己要不得康复,就快些死,不能瘫在炕上,拖累别人。坚强的意志起了作用,她很快站了起来,没有成拖累,还照料旁人,且巡山护林如故。
虽有"老而不死,是为贼也"之说,但也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说,她现在精神上依然坚强,舍不得死,还想挺些年头。孩子们一个比一个可爱。无论远在天边的还是近在眼前的,听到谁的好消息,见到谁的高兴事,她就乐得不行,谁有难肠事,她就歇心不下。能为孩子们操心是她莫大的幸福,一死就操心不上了。然而风烛残年,说死突然就会死,舍不得死也得死。近来她不是常常感到眩晕吗?她无奈于死,但盼望要死最好突然死,别拖着:"孩子们都忙。我给他们帮不上忙也罢,千万别添忙。"
回到窑里,七嬷靠被歪在炕上,用心良苦,却似乎很随意地向姬杨交托了后事:"当日下葬,就葬在花花坟边。我是武家老娘亲,应葬入武家祖坟,既葬在云梦山,就脚朝后山吧!除过女儿,武家我的侄子们,自然是要给说的。东海、秀珍他们在外的,心里有我就行了,犯不上让他们跑老远的路回来。亲戚概不惊扰。学校、镇上、县上的领导,也一个不告诉。发子兴师动众的,另有用意,我不可那样。死了,一死就了。不许一人穿白戴孝,不要花圈,不用棺木,不准立碑。活没做好事,死了立个碑,人也不放在眼里;活做了好事,死了不立碑,人也自会心里想着。有立碑花的钱用的功夫,不如栽几棵树为好。"交托了后事,又郑重道,"我死后,云梦山就看你的了。"姬杨点了点头,心里一阵发酸。喉咙堵得慌,忙给她又捶又揉起了腿。地位不能说明人的贵贱,人品才让人有高下之分。他只觉眼前这位老妇人,高贵非凡。
武七嬷的确超凡脱俗。周围小农的自私狭隘意识,从没有在思想上淹没过她。经了血与火、荣与辱的洗礼,她做人更纯正,在人生中浓墨重彩而入,如今又要轻描淡写而出了。
催姬杨睡去后,七嬷仍心中乱云翻飞,无法平静,自然到天亮也没睡着。姬杨妻做好早饭,也没有吃,只喝了几口水,道:"坐了两天狱,硬是吃不下去饭了。人,要活就得动。我还是到林里去转转吧!"
姬杨忙拿过拐棍,七嬷拄着,顺路慢慢走去,脚底虚软。此刻的云梦山,她像初见一般,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神秘、有趣。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着孩子一般天真、温柔的微笑。昨夜她还想到突然会死,此刻心情一好,她又相信死期尚远了。她一生,再而三,倒下去眼看快死了,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清水丽天明日。雪白如莲花的云边,染着红艳艳的朝霞。山里红烂漫如女儿的笑脸。蝴蝶落了一草,像草上开满了五色蝴蝶花。在这欣欣向荣的春天,云梦山风光极尽其美。武七嬷内心,激情竟如年轻人一样沸腾、激荡起来。
一对华丽的鸟儿,在树枝上相向且歌且舞。七嬷扶棍站在路边,不觉听痴看痴了。突然,一辆出租车在她身旁停了下来,从车里跳下了秀珍、东海、姬槐。原来是东海赶到西安,顺便叫上他俩,回来看七嬷的事怎么处理的。秀珍流泪而唤:"姑姑!"
使母亲幸福所需并不多,不过是孩子们的爱。武七嬷打心眼里欢喜,饱经忧患的双眼浊泪满盈,脸如皱菊,以老母特有的慈爱亲昵声音道:"没事了。你们怪忙的,倒把你们惊了回来。唉,我的孩子们,宝贝儿,你们个个都是我的心头一块肉。这几天一遇事,我就想你们!"
突然有些眩晕,林梢和山头,都在她眼里颤抖、旋转起来。她忙扶棍低头闭眼静立。好在很快就过去了。别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只有秀珍问:"是车把土扇眼里去了吗?我看看。"七嬷道:"眨一眨,就没事了。好了,好了!"
秀珍他们只想到老人虽被释放了,却受了惊,理应上山来安慰安慰,哪里想得到,老人这阵最需要的,是安静。七嬷则不是不知道激动会使自己身体有些吃不消,可是她的心已刻在了孩子身上,死在了孩子身上,一见孩子就控制不住激动、兴奋。特别是身体向她敲起了警钟后,她总觉和孩子们的每一次相见,或者就是永诀,更控制不住自己。到了盘龙凹,她亲自下厨做饭做菜,招待久别的孩子们。
孩子们围着白发老母,也只觉亲切无比,说不完的琐碎话。老母牢骚满腹,他们也听着怪有味的。直到下半夜,大家才睡下。秀珍、姬杨妻睡在七嬷窑里。姬杨妻倒很快睡着了,秀珍却怎么也睡不着。七嬷便高枕而卧,与她一直拉话到天亮。
吃过早饭,送走秀珍他们,七嬷已累极了。正要歪在炕上歇一歇,只见姬杨慌慌张张进来,道:"远远的,我看见路上开来了一辆警车。这阵我一看见警车就心慌。"七嬷挣起身啐道:"谁要你做那种事来着!"
说话间,就听见有车停在土场上。姬杨道:"要是我的事发了,就让我去吧!"七嬷一面下炕,一面白了他一眼道:"看把你会逞能的,还好汉做事好汉当哩。呸!你去,我就没事了?我是法人代表,你犯法,最后还得我代表。这山我已心有余力不足了,迟早一天,得眼睁睁丢下。没有你,不乱黄子了?记着,凡事豁出我这个没用的人,你好好给我守着山,什么话也不许说!"
两个干警进了窑。一个道:"武七嬷,又来请你了。"七嬷笑道:"坐!杨子,沏茶!又有什么事?"干警也笑道:"不喝了,这就走吧!事到公安局再说,你老人家先不要紧张。"姬杨流着泪,张口要说什么。七嬷喝道:"呸!轻易弹泪,无病呻吟,你还像个男人么?我把山交给了你,你就得给我镇住这山。是男人,你就是青天一柱,要挺端撑硬,天塌下来也要立地顶天!"
说完,她先拄棍出门,众人跟出。到土场时,一干警看着柴垛道:"你们护林的,真不该带头砍树烧柴。"七嬷以为原因在此,不由暗喜,道:"我们的确没有砍树,林里满是枯枝。不叫山里人捡柴,是他们连小树也砍,有时柴车下还埋着大木头。"那干警似乎懂她的心思,忙道:"你的事,与砍树无关。"七嬷脸上又阴云密布了。
临上车时,她突然回身,重重地跪在地上,声音也极为沉重地道:"护云梦山这片绿色,我姓姬的巳历两代三人。无论多难,我也没让这片绿色毁在我手里。姬杨,你要姓姬,绝不能让这片绿色毁在你手里!"姬杨没有想到她会给自己下跪,还这么恭敬地对自己姓名全称,简直吓呆了,一动不动。两个干警忙往起搀七嬷,却怎么也搀不起来。她只看着姬杨。
姬杨醒过神来,跪地重重磕了一个头哭道:"姑姑放心,我跟你一样姓姬,是你的亲侄子。我会保姬家人洒满血色真情的云梦山森林到死的。一定人死绿色在!"七嬷点了点头,颤颤起身,上了车,却又回过头来,眼含热泪,眼光是母亲与至亲的儿子永诀时的那种眼光。姬杨心悸胆战,不敢看她,伏地放声大哭。
秀珍他们正行在路上,东海的手机突然响了,原来是姬杨打来的。得知情况,三人急了,让姬杨赶来县城,到林业派出所会齐,好商议如何保七嬷。
七嬷被带到公安局,方知果真是行贿一事。她不觉颜赧,供认不讳,且概说是自己所为。几个盘问的人忍不住笑了。一个道:"知耻近乎勇,武七嬷这么爽快,果真是个勇者。只是我们还以为武七嬷高风亮节,刀枪不入哩,竟然也有把持不住举手向世俗投降的时候!可惜,可惜了!"七嬷道:"一辈子都抬头活人,到今抬不起头来了。难怪你们笑,我把人真活成个笑话了!"大家收了笑道:"那就不好意思,这回得给你上铐了。"
武七嬷一生做人,洁白如雪。有半点污,她都觉刺眼得要命。上铐本是平常的事,但当铐子咔哒一声锁在她腕上时,她却觉得简直无地自容,一下子心跳加速,讪笑道:"我把人活成啥咧!"笨拙地从座上站起,又觉头晕晕的,人只欲倒。两腿沉重,拖拉而行。到黑屋子前,昨天那几个女伴都趴在铁门窗上看热闹。一个女孩做了个鬼脸笑道:"女大款,二进宫了。这下怕没人能救驾咧!"七嬷狼狈不堪,欲笑却似哭,突觉脑袋里像有什么爆炸了,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摇晃着瘫倒在了地上。
秀珍待姬杨来县林业派出所,便打电话向公安局的熟人询问七嬷被拘的原因。对方道:"人已送县医院急救了。张局长叮嘱:有替君子讳一说。老太婆是坦荡君子,事暂不提。要救不过来,永不提。保不住老太婆的命,就保老太婆的好声誉。对大私无公的人,绝对要大公无私,对大公小私的武七嬷,则不妨讲点脸面私情。"
秀珍目瞪口呆。姬杨则因负疚而痛苦万分,神色可怕,脸颊不住痉挛着。四人和车所长等慌忙赶到县医院,被护士拦在了急救室外面。公安局张局长等也在急救室外面的楼道上。东海问张局长到底怎么回事,张局长简短地说了几句,便默然不语。
每次有护士或医生出来,大家的心就似乎跳出了嗓子眼,只怕被告知人已无救。
过了近两个小时,主治医生终于满脸疲倦地走了出来。东海忙拦住问:"怎么样?"医生眼皮也不抬问:"你们是她的什么人?"东海道:"儿女。"医生这才抬起眼皮,满脸疑惑道:"老太婆儿女就这么多?你们的母亲巳苏醒,可以松一口气了。"大家又欣喜万分。东海问:"可以进去吗?"医生道:"不要太久,也不要说让你们的母亲激动的话。"
大家轻手轻脚地进去,只见七嬷躺在床上,脸色紫青,白发零乱,不由都心里酸酸的。东海轻唤了一声"师母",七嬷睁开了眼。眼光一点也没有往日的生动灵活,而麻木迟滞。打量了大家一会儿,最后看着张局长,无力地说:"我……能死在云梦山么?"
"别说死,大婶。不要紧,很快就会治好的。也别把事放在心上。天大的事,人也要活下去。况且有我,至少不会给您加罪的。"
七嬷"唉"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任人怎么唤,也不睁眼。
她是因脑溢血而昏倒的,不过并不严重。主治医生是本县的名医,完全有把握让她恢复健康。听说是本县的风云人物武七嬷,他也正想显一手。所以当东海他们提出要转往省医院时,他虚称病情如何如何严重,只要移动,就会死在半路。东海他们这阵一听见"死"字就害怕,只有千拜托万拜托这位名医了。
一生俭朴的七嬷,到了这阵,孝子孝女们往她身上大花钱了。姬杨、大姑娘不说,东海几个回来虽没带多少钱,但他们在地方上朋友多,很快就筹借了一大笔。东海还瞒着别人,给主治医生塞了个五千元的红包。这一瞒不要紧,秀珍、姬杨、大姑娘,也分别给那医生塞了钱数不等的红包。
医生见老太婆的孝子孝女这么多,且个个出手大方,开的处方上名贵药品自然也就多了。当然,他是要拿回扣的,着实赚了一把。
县委书记、县长、有关部局长等,纷纷前来探望;要医院务必全力救治,但如果没有绝对把握就不要逞能,最好转往省医院。主治医生哪里肯丢开到手的馅饼?一再向领导保证:"人我能治好,万无一失。"
于是人们相信,七嬷又要逢凶化吉了。
已过了三天,七嬷仍不睁眼,不说吃也不要喝。医生恐内分泌物刺激空肠胃,引起出血,决定给她进流食。插导管时,她睁了睁眼,但无言。导管一取,她就把流食吐了出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每次进流食后她就必大吐一场,用了多少止吐药也无用。东海他们心里不塌实起来,又问医生到底有没有绝对把握。主治医生道:"病人的肠胃,暂时还不能接受食物。输上十几天液,就好了。怕什么?植物人单靠输液也能维持几年哩。没有绝对把握,我敢给大名鼎鼎的武七嬷治吗?出了问题怎么向领导交差?你们要想冒险,只管把她运往省城。"
这位主治医生,起初也没想到七嬷是在有意绝食,因此并没吹牛皮。东海他们当然不敢冒险转院,还怕得罪了主治医生,不给七嬷用心治疗,净向他说好话。
四五天又过去了,主治医生开始感觉到情况不大妙。这时候他已没有了万无一失的把握,而是在求万一。但他仍打肿脸充胖子,向人打着保票。
固塬亲族、镇政府领导、镇中学领导,也纷纷前来医院探望。只有姜老爷子来时,七嬷睁眼看了一下。老爷子毡帽盖脸,坐在床边自顾自道:"亲家母,你的事,我听说了一二。别放在心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那样做,不由你啊。再说'七十二行,尚有君子上梁',那样做了,你还是君子。没人小看你,我就不小看你。"七嬷睁眼一看他,目露凶光,旋即又闭上了。老爷子舌头狗一样吐老长,向东海挤挤眼,道:"瞧瞧亲家母,给我眼睛睁得那么圆!"东海道:"你还没小看师母哩。'舌头是自己的敌人',说的话分明是小看师母了。"老爷子笑道:"二春的娘前个来,回去说亲家母昏睡不醒,我是故意气气她,看真昏着没有。没昏就好,过上十天半月,又活蹦乱跳了。"东海他们当然爱听这话,都笑了。
姬杨、姬槐、秀珍、东海、大姑娘五个,都丢下各自的事情不顾,天天守在医院。他们为七嬷翻身、按摩、擦屎擦尿,悉心照顾,只盼七嬷快快好过来。可惜七嬷轻易不睁眼看他们一下。
老太婆那天在急救室醒过来后,就没有再昏迷,且大脑异常清醒。她不是那种容易死掉的人,活人意犹未尽,渴欲像姬老人那样活到九十多,再保云梦山森林二十年。然而,没有保住做人的清白,她觉愧为两袖清风的武清俊之"未亡人"。只要活着,她就得面对那个"罪行",坐牢不说,多半还要挂着牌子公判游街。"树活皮,人活脸",那样她还有什么脸活着?惟有一死,可谢罪于世。唉:
上有日月,
人不可苟活。
我归去,
斩钉截铁。
武七嬷就是武七嬷,死去之决心异常坚决。她只恨老天不从她愿,没有让她一倒而亡。事到如今,用别的明显的自杀方式,像是"畏罪自杀",已经成世人的笑柄了,不能再多一个笑柄。她只能用不吃不喝来饿死。胃里起初发酸,后来就疼痛难忍,她硬忍住不吭一声。
大小便她起初还能感觉得到,身子略动一动,孩子们便会把便盆赶紧给她接上。后来身子一点力气也没有,动也不能动,更感觉不到大小便。孩子们总是争着给她擦拭,让她又难为情,又感动。
东海他们几个,夜来两人前半夜,三人后半夜守护。七嬷待他们伏在床沿上打盹时,常睁开眼,爱怜地只看个不够。孩子们念书时,她是给了几个钱,可想来那似乎已很遥远了。遥远的事,在她心里已淡极,不值什么,算不得什么。然而孩子们记到如今,如此报答,让她简直觉受之有愧。人世有这样的孩子们,人世便在武七嬷心目中美好无限。她留恋人世,丢不下孩子们,死不下去。可姬杨做的那桩不光彩事,又让她非死不可。活与死,就这么在她心里反反复复,错杂交织,令她受尽精神折磨。孩子们跟着她受罪受脏,也让她受不了。只有死可让一切告了。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求:"老天,老天,快把我接去吧!"
没倒下之前,她身体就极度虚弱,不过是凭毅力在撑着。倒下后,她又执意向死,身体便如水决堤垮一样,迅速崩溃。二十多天后,她肠胃出血,大小便也尽是血;心、肾极度衰竭。主治医生束手无策,宣布无救,请亲属将病人搬回家中料理后事。
东海他们简直傻了。他们曾不停问医生:"没事吧?"医生总是说:"没事。几十天开始吃饭说话,几个月开始坐立,半年健步行走。得时间!神医能使这么严重的病人一下子站起来。可世上只有名医,没有神医。"他们也觉就这个道理。只要没危险,别说半年站起来,一年两年站起来也无所谓,永站不起来也没什么,只要亲爱的武七嬷活着就好。同一个医生,现在却说七嬷已到了死的边缘,不是医生脑袋有毛病,就是他们耳朵有毛病。他们愤恨地冲入医生办公室,大有大打一场之势。连东海也失去理智,一点也不像个当县长的人,拳头紧捏,眼睛血红。
姬杨咬牙道:"谁说我姑姑要死了?不许你说一个死字!"医生弄巧成拙,也很恼火,残酷地道:"她有确是要死了。"东海吼:"狗**的,你不是一再保证万无一失吗?要不我们早把师母转别的医院去了。你误了我的师母。她是我的老娘,还我老娘,还我老娘的命!"医生冷冷地道:"明眼人谁看不出,她是有意饿死的,不是我无能,是她不想活。她是从公安局送来的,做过什么事你们最清楚。她不想活倒好,我倒显得无能了。我怎么向领导交代?谁还敢让我治病?我的损失怎么说?你们跟我闹,我跟谁闹去?"
几个人大为震惊。他们竟然一直不知七嬷是在有意饿死自己,然而回头再想一想,的确如医生所言。他们天天守在跟前,谁的眼睛也没瞎,怎么就看不出来呢?身为孩子,眼看着老母饿死,竟让亲爱的武七嬷活活饿死,此罪岂可恕?他们简直恨透了各自。
医生越说越来气,本还想说:"她明里全国先进,暗里还不知有多大的黑洞哩。要不怎么会畏罪自杀?罪人就是她,你们倒来向我兴师问罪!"只是怕这话说出来挨孝男孝女们的揍,才忍了回去。
东海他们只恨自己,哪里还有心闹医生?先自鸣金收兵。不过他们并不甘心,飞速将七嬷送到了省医院。车一路那么快,却没有发生那庸医所说必死在半路的事情。他们既后悔当初听信了庸医的一派胡言,又心怀侥幸,盼他最后的断言仍是一派胡言。然而省医院宣布,病人的确已无救。
人人如当头遭了一闷棍,晕乎乎的。不能接受,也得接受。
七嬷心里,仍是一点也不含糊。当她被从县医院抬出,东海他们说着省医院怎么怎么的话时,她心紧揪。万一被省医院治个不死不活,她将孩子们拖累到什么时候是个了呢?到底被从省医院抬出,分明是要回去了,她知自己将死无疑,难免伤感,但也释然了。
"仪征"车跟在一辆轿车后面,缓缓驶离省城。姬杨开着"仪征"车,心里既自怨又怨七嬷:"出了问题,就该面对问题。带着问题死了,人家还不知问题有多大哩。唉,别人行贿几百万上千万,还脸不红心不跳,我只给了人两万多,你怎么就以死来惩罚我和你自己呢?你太纯洁了。我也该死,只知道你一尘不染,不知道染一尘就会要掉你的命!我竟然还以为我是最知你的孩子呢!发子虽没顾得把你交托给我,可他在天有灵,一定希望我代他报答你的养育之恩。眼看着把你饿死,我不只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发子。"
七嬷既德高望重,便不怒则已,一旦震怒,定如雷霆之震。那夜知道姬杨曾行贿时,她若动怒,姬杨必诚惶诚恐。可是她没有动怒,却以死来责怪他,这力量岂是雷霆万钧可比?如果说此前姬杨内心还有点藏污纳垢的话,老母这无言而力量无比的责怪,自使他内心的污垢被震荡洗涤得一干二净,永不会再有了。
怕车颠使七嬷病情恶化,从而逝于半路,轿车上,东海抱老人于半空,另几个人在旁伸手扶着。无论如何,得了老人死在云梦山的心愿。一路他们腰酸腿疼的,却纹丝不改变姿势。
谁言好心得不到好报?二十多天来,东海他们没睡一夜好觉,没吃一顿好饭,人人瘦了一圈,一片寸草报春晖之心。
不断有人呼通姬杨手机,询问七嬷情况。大姑娘的丈夫得知七嬷已回,便带着儿子等在县城路口,待车到来,也跟向固塬。
武家的侄子们则开着各种农用车,下后山出固塬,老远迎了来。他们到县医院看望时,听医生说一定能好,又见床前围了一伙人,插不上手,便准备等七嬷出院后,接回武家养病。大侄子已把家里最好的房间腾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别的侄子们也都早早备下了各种营养品,只等久没有在武家住过的婶母,回来与他们共享天伦之乐。他们就是要让众人看看,无儿的婶母,儿孙满堂。突听说婶母已到最后,人人泣不成声。他们决定,不管姬杨怎么说,只要婶母昏迷不醒,没有亲口向他们说,他们抢也得把婶母抢回后山,葬入武家祖坟。武七嬷是姓武者的老娘亲。
相遇时,车暂停,众侄子围了轿车。姬杨下车问:"你们要干什么?"大侄子吼:"武家的事,外人一边歇着去!"姬杨道:"说的什么话?声那么大干吗?看吓着了姑姑。"大侄子忙低声问:"老人家醒着?"姬杨点了点头。大侄子便上了车,见东海他们把七嬷连抱带扶在半空,便大觉不好意思。人家尽在世孝,自己却争死后孝,岂不是在充孝子?又见七嬷脸色惨白,形容大改,止不住眼泪长流。忙两把擦了,唤:"七娘!"七嬷睁开了眼,弥留之际,她自己的声音尖细发颤,却道:"你的说话声咋有些不对?莫不是病了?怎么在这儿?刚才吵什么?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大侄子跪下,抓住她的手哭道:"人都成这样了,心还操不完!都是七娘太爱操心,才成这样的。出了事七娘还能管么?什么事也没出,我们是来接七娘回去的。你的侄子们一个不拉,全来了。"七嬷感动地流下了泪,道:"没想到你们对七娘这么有心,只可惜七娘再疼不上你们了。"说着泪如泉涌,又不肯放任伤感,换了个话题说,"春旺那兔崽儿,还打人家的孩子吗?"
春旺是大侄子的孙子。七嬷有二十几个侄子,四十几个侄孙子曾侄孙子。她虽已二十来年不在武家里住了,但四十几个侄孙子曾侄孙子无一不熟悉。大侄子忙忍住哭,强笑道:"乖了,不打人家孩子了,还成了散财童子。一有好东西,眨眼不见就散了朋友。朋友蛮多!"七嬷听着,乐得笑了。二十来天里,这是她头一次笑。孩子,永远是武七嬷的赏心乐事。奄奄一息的人,竟然精神焕发。虽然声音微弱,但言语还是那么利落生动,道:"好,是我们武家的后人!心肝儿,你不知道,七娘是匹野马,轻易没人能驯服。只你七爹,有一条把七娘驯得服服帖帖的鞭子。那鞭子,就是他的良善。春旺良善才朋友多,朋友多了将来也好闯天下。只是'交人需胜己',得叫他交那些上进的孩子才是。"大侄子连连点头。
东海道:"回去再说吧!"七嬷笑道:"好,先让我活回云梦山再说。"大侄子想起众兄弟的决定,硬着头皮道:"云梦山终到底不是你的,我们再说也是你的侄子。七娘,回咱武家吧!"七嬷道:"不是我不想回咱武家。五十年太可怕了!我姓姬的护云梦山林子五十年,云梦山把我的魂牵住咧!人回去,魂也不得回去,还是埋在云梦山吧!"大侄子只得下车,招手把众兄弟叫到一边说:"七娘比谁都脑子清。她老人家要葬云梦山,谁敢违她的心?算了,上云梦山吧!"
车队上了云梦山,武七嬷终于躺在盘龙凹的土炕上了。她自知过得了今日过不了明日,要侄子们一一进来相见说话。作为母亲,她已为孩子们做不成什么了,但还能说。她的语言如涓涓细流一般,仍向孩子们流淌着美好。侄子们的家境,她都了如指掌。对每一个侄子,要说的话都很多。千叮嘱,万叮嘱,无非是要他们好好活人,平顺过日子。一个侄子二十几岁时,成天打麻将赌钱,不思过日子。爹娘管不下,七嬷便赶去反锁了大门,提了根棍子满院追着打他,又是哭,又是骂,又是求。那个侄子终于感动,洗手不赌了,如今日子过得蛮好。七嬷提起当初,要他别记恨自己。那侄子哭道:"当初我就不记恨七娘。爹娘管我是为养老,七娘管我又为自个什么呢?我怎么会记恨七娘呢?"
母与子,见也依依,别也依依。侄子们谁不想与七嬷多待一会儿,多说几句话?却怕她太劳累,都道:"天晚了,我们还要回去。明日来再说吧!"七嬷无力而死死抓住侄子的手不放,道:"多说几句,我的肠子头。活路开了,明日就忙你们的吧,不来了。"
这多年,她的眼泪似乎干涸了,然而到最后,却又为孩子们流个不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最后一个侄子相见又要相别时,她泪水汹涌,道:"我这一生,给待我好的人的报答,就是好好活人。我好好活人,他们就高兴。给恨我的人的报复,也是好好活人。我好好活人,他们就不高兴。孩子,七娘要待你还好的话,就好好活人,叫七娘在地底下高兴。"
那个侄子大哭着退出。东海他们无不泪水潸然。
半晌,七嬷才平静下来,向站在脚地的东海他们道:"这些天,你们把我都惯坏了,硬舍不得赶你们去上班。我累咧,你们罪也受够咧,都歇吧!"东海道:"看着师母睡着了,我们就去歇。"七嬷叹道:"我咋就修来这么大的福气,唉……满地的孝子!"
不是谁不善于体贴人,而是无感情。这些孩子对七嬷有感情,也就善于体贴照顾她。姬杨扶着七嬷的腿,东海取掉她下身垫的卫生纸,上面是血状排泄物。秀珍端来温水,大姑娘给擦洗了下身,垫上新的卫生纸,然后掖好被子,轻轻拍着说:"好了,睡吧!"七嬷心里暖呼呼的。关照过多少人的她,却对别人的关照很过意不去,只以无尽的泪水,表示深深的感激。
七嬷的外孙已十七岁,酷似姬发当年,又是个英俊少年,笑道:"我掼着姥姥睡,我也惯一惯这老小孩儿。"七嬷道:"宝贝儿,姥姥可什么也没给你留下。"外孙道:"怎么没留下什么?人家一听说我是武七嬷的外孙,就另眼相看。我以有这样的姥姥为荣。姥姥给我留下的是无形资产,精神财富。"七嬷笑道:"人生在世,求平顺安稳,也不妨冒冒险,闯闯祸。说不定祸不是坏,还是好呢。"外孙道:"我不懂。"七嬷道:"我也是老来才懂。你发子舅爷买下这云梦山,是姬家的祸,是大家的福,小坏大不坏。"
外孙上炕,侧身躺下,手搂着七嬷。老太婆感动地不住叫"宝贝儿",又向大姑娘说:"娘一生,疼得孩子多,到你身上就疼得少了。"大姑娘忙道:"话不能这么说。娘不疼得孩子多,我哪有这么多兄弟姐妹?日后多少靠山!"七嬷道:"是武七嬷的女儿,通大情,达大理。孩子们,从你们待我,信你们会到各自爹娘跟前好的。谁不把爹娘放在心上,谁就不是人子。再忙,也要抽空回去听听爹娘的唠叨,吃娘做的一碗饭。今儿能吃上娘做的饭,明儿怕就永吃不上了。"众人只会点头。
这些天,面对死亡,七嬷老想到死去的亲人,死去的亲人也不请自入梦来。这晚睡着后,他们又不断出现在她的梦里。有一梦,是姬发并没买云梦山,而是果园赚了几十万元后,在镇上买了个前店后院的宅子,做起了生意。凭着他的聪明能干,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住屋铺陈豪华,院里停着客货两用车。花花已十三岁,正上初一。弟弟也七岁,上小学一年级。校长已退休。发子让老两口只管游手好闲,可他们哪里是爱闲适的人?校长做了他们夫妻店的"账房先生",她则做了"老保姆",总管家务。一天最乐的时候,是花花和弟弟放学归来,围着她撒娇。姬发出来进去,也嘻皮笑脸的,只会逗乐。事没有悲壮,人不怀豪情,但日子平顺,是那种"平平淡淡也是真"的幸福。梦醒一看,还躺在盘龙凹窑里,她不禁又泪落一脸。姬发要不买云梦山,日子肯定如此。成这片绿色是姬家人,毁姬家人是这片绿色。她对这片绿色,似怨又不怨,似恨又不恨。人生没有回头路,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她似悔又不悔,心情复杂。唉,这是她的宿命,姬家人的宿命!
侄子们自然没有真回去,而在窑外守了一夜。窑内的人,也寸步不离。七嬷本来就嘴唇干焦,睡前说话太多,终于破裂出血。睡后隔不久,上下嘴唇就会被血黏住。秀珍他们,便用温水不时给轻轻浸开。又一次,秀珍给浸开嘴唇后,她睁眼笑道:"我梦见你发叔给我打来了电话。一家子都在那边,就缺我了,要我快些过去团圆。"
秀珍张开胳臂,抱住七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七嬷也出声而哭。两个女人对那一男子,情不同,爱相同。众人好容易劝住。七嬷又闭上眼睛,陷入了深沉的回忆。那年的一天傍黑,有人突然告诉她,姬发被盗树贼打了个半死。当时没有电话相通,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山上赶。到盘龙凹时,巳下半夜了。姬发什么事也没有,早巳睡下,原来是那人恶作剧。姬发气得道:"你也真是,黑天瞎地的赶山路,失脚掉崖下咋办?那家伙也太缺德了,整一个老婆子。我饶不了他!"当时就要骑摩托下山去揍那人。她死活拦住,道:"没事就好。我要不上来,今夜就别想安宁。上来见你没事,我倒能睡半宿好觉。不生气,瞧我都不生气!"
养大了姬发却没有把他保到今自己死,她愧为人母。多亏人死一把土,没有阴间,要不自己死后到了阴间,怎么向姬发的亲生父母交代?
第二日一早,二春就开着新买的大卡车,带着母亲和哥哥来看七嬷。两位老姐妹一见面,都泪流如注。三姑泣道:"我的老妹子,才几天不见,你就成了这个样子!"七嬷强笑道:"咱们这一茬女人,年轻时谁有我壮实?唉,老来倒硬朗不过人了。"说话间,血便顺嘴角流了下来。三姑忙从褂下抽出帕子来给她拭着。七嬷又道:"不怕勾你伤心,这到最后,我最想发子两口儿守在身边。你女儿做的鱼粉好吃,想你的手艺跟她差不多儿,你就给我做点吃吧!"三姑连连道:"可怜的大妹子,我这就给你做,就做。"
鱼粉做好,三姑侧坐在炕沿上,亲自一勺一勺喂七嬷。七嬷道:"好吃,跟你女儿做的一样好吃。"多日忍饥挨饿,她馋得要命,竟把一碗吃完了,道,"孩子们,不许死了给我摆供,这就算我死了的供食。他三姑来了好,给我洗洗身子,梳梳头。箱子里有你女儿给我做的一身衣服。我舍不得穿,留着做寿衣。你就给我换上吧!"
三姑取出衣服,是一身黑布裤褂,另外还有白布袜和圆口黑绒面鞋各一双。见衣如见女儿,三姑忍不住抚衣而哭。七嬷也心中酸楚,哽咽起来。众人忙劝住。三姑便领着女孩子们为七嬷净身、梳头、换衣,只没有穿鞋。乡间讲究亲人不咽气,不能穿鞋,否则便有催亲人早早起身之意,令人反感。
谁知七嬷肠胃已千疮百孔,任何食物都难以接受,衣服刚穿停当,就因吃了那碗鱼粉,腹痛如万千利爪在撕挖。回来时带着防她最后痛苦的吗啡针剂,姬杨即给她注射了。可惜她的器脏衰竭得连把药输送到位也不能,依然剧痛难忍,通身是汗,身子剧抖着,却无力一动,惨笑道:"真是'好吃难克化'!孩子们,人可缺心眼,不可缺主心骨,不该得的东西千万不敢得,要不就会自作自受的。你们出去吧,省得我喊,让你们听着难受。"
姬杨他们只恨不能替她,哪里肯出去?道:"你在受罪,倒怕我们难受!别想那么多。好姑姑,你只管喊,痛痛地喊吧!"七嬷却咬紧牙关,死活不肯喊。姬杨他们只得退出窑。七嬷张开嘴,很快又咬紧了,还是怕他们听见了难受。直到疼得昏迷过去,也没有喊一声。昏迷中,身子仍抖个不已。姬杨他们虽又进来围在身边,却不忍看。到了这阵,他们也盼老天快些接走她。
护林员已掘好了墓坑。
七嬷的身子渐渐停止颤抖,终于苏醒过来,不再觉得疼痛,身子似不是自己的,知最后的时刻已到,便向姬杨说:"让我坐在场院里,看看林子吧!"众人忙在土场上放了一把椅子,铺上厚褥,抱她坐在上面。
见侄子们全立在土场,她问:"你们昨晚没回去?"大侄子笑答:"刚刚才来。好天气。七娘今天气色见好了。"七嬷道:"我也觉好多了。"她知道他们在骗她,却不揭穿,只心疼,在心里说,"夜深天凉的,他们就在外面守我,不知多冷,唉!"
三姑站在椅侧,年轻人站在椅前。外孙跪地,抱七嬷那穿着白袜的双脚于怀。武七嬷头靠椅背,目凝远方。日当正午,乾坤浩荡,山高水长。众山头繁花似锦,如盛装打扮的女儿。久久,她微垂眼皮,怜看孩子们。男儿可亲,女儿可爱。活人死别,母亲留恋难以割舍,怆然涕下。
孩子们也心如刀搅。人海茫茫,多少人不期而遇之后便是无缘相见。不是无缘,是两相无心。武七嬷则以博大无私的母亲心,换得了孩子们的赤子之心。正因为两相有心,无论离得多远,孩子们隔不久都要像信徒朝圣一般,来朝见武七嬷。
七嬷闭眼皱眉,若有所思,忽然睁眼望着东海,眼光含着无限期待说:"我再也没法给杨子遮风挡雨了,这下把他推到前面咧!"东海明白她说这话的用意,拉着姬槐和秀珍的手说:"师母放心,我们是护绿铁军。您的帅旗,永在云梦山飘扬。只要杨子一声呼唤,我们无论在哪儿,都会朝着您的帅旗赶来的。"
七嬷吃力而微微地点了点头,又向三姑说:"亲家母也老天拔地了,站着不腿疼?坐下吧!"秀珍忙提了把杌子来,三姑就坐在七嬷侧前方。
七嬷觉口渴难耐,又不敢要水喝,怕还闹肚子疼。渐渐,她呼吸急促起来,出气多而入气少,有千言万语还要说,却张着口,发不出声来。唉,完了!五娘饿死那是因日月艰难,她丰衣足食的却落个饿死,怎叫她心不悲凄郁结?她对自己为人的美好纯洁,比生命还爱惜。如今为人却以罪人告结,又怎能不让她对自己感到沉重的失望?唉,人生难言,人死难言!
看着七嬷呼吸困难的样子,大家也像喉咙被人掐着一样难受。
芳珍闻知七嬷已回,忙告诉了春燕。春燕即开着车同她赶来。那时七嬷呼吸如拉风箱,吸一口气如在挣命,也只会看着她们泪水长流。就是看她们,那眼皮也是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抬起来的。春燕擦着她的泪水哭道:"医生说你不要紧,我就忙自个的去了,准备等你回来再照顾。没想到,这下永尽不上孝心了。嬷子,我一点心也没给你尽上哇!没有你当初,怎有我今日?嬷子,亲娘,我再没法子报答你了哇!"
母爱因出于本能而无私,母爱是人类情感的家园,母爱天高地厚。已为苍头老人的大侄子哭道:"娘恩谁能报?兄弟妹子们,趁老娘亲还能看见,咱们给她行个大礼吧!"说着,先跪下,白首叩地。除过三姑,众人都跟着跪下,长长伏地,重重磕头。三姑忙站起,小脚不稳,打了几个趔趄。
儿满地,女满地。满地儿女,总能让母亲找到为人的自信和尊严。武七嬷激动、幸福无比。
春燕忽跪直身子道:"恩难报也得报恩,我准备拿出一部分资金,至少绿一万亩荒山,权当是在报答您老人家的恩。"武七嬷正因富有激情,所以生命常出"彩"。一听这话,她由不得激情洋溢,脸上露出笑来,竟又发出了声音,声音自然很微弱,道:"好,好!说什么老当益壮,老来就不行了,就得看后人。早以先那个愚老头儿望着满堂儿孙,只盼能移走家门前的几座大山,好让脚下一马平川。如今我这笨老婆子望着满地孩子,也只盼尽绿原来的十万亩大云梦山,好一了心中夙愿。好,好!"
众人大震,都跪直身子,热泪盈眶道:"一准,我们一准了您夙愿。"武七嬷大乐,真想还能活着,与年轻人大干一场。她一生,最痛快莫过的事,就是活儿干一个黑水汗流。一股虎气出心扑身,冲天盖地,她痛叫一声"好",猛然扶椅而起,鬓角白发大抖,用往日那粗厚雄浑的声音道:"宝贝儿,我没虚活一世。再活一世,我还为你们到死!不笑我狂,我本泼妇,死也让我泼开来死。自来爱听苦调唱英雄,有谁肯为我一吼?"
众人骇绝,呆看着她。突然,姬杨哭吼:"山,高连天。脚立山巅,天在下面。问天下,谁似我,立志高远?"武七嬷振奋异常,猛拍椅扶手,响遏行云而吼:"好!孩子们,是当立志高远!"
吼声似把她的身心都震碎了。声未落,她便口鼻出血,眼中也泪血滔滔滚出。三姑打了一个噤,身子软摇了几下,半跪半蹲于地。
七嬷捂腹重重倒回椅上,只觉身轻似鸟,飘飘然飞向了高远的蓝天白云,头往肩膀上一歪,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尚响着痰堵似的咕咕声。
众人鸦雀无声。春燕最早清醒过来,忙爬起用衣袖给她拭着血。
少顷,咕咕声不闻。三姑颤声唤:"他七嬷,亲家母!"
了无应声。两串血珠,红颤颤地挂在武七嬷眼角,只落不下。
三姑咽声道:"亲家母起身了。唉,真是'虎死不舍威'!好一个武七嬷,活得英豪,死得气壮,一世威名不虚!"震慑莫名的外孙,颤摇着七嬷的腿,声音低低地哭道:"姥姥,姥姥!"仍无反应。外孙有哭无声。突然,大姑娘撕肝裂肺的长哭响起:"娘啊,受苦受难一生的娘啊,把心操碎了的娘啊--!"众人便以震山撼岳的哭声,痛悲这位既婆婆妈妈,又坚毅果决;既豪侠义气,又慈和安详,受人无限敬慕爱戴的老母。
在人世抗争了六十七年的武七嬷,生命之幕终于落下。时间在不断推陈出新,人也在不断推陈出新,武七嬷到最后,还是姬家人那样富有血性,却已然身染那书生丈夫的书香了。
临时做了一副担架,置于土场。众人放七嬷平躺于担架上,然后不分男女,错杂坐守于四周。姬杨则咬破指头,以血在白绢上写了个引魂幡,为:心常挂念意常牵,慈情眷眷;正气树人还树木,功德巍巍。
一辆出租车停在土场边,从里面跳出一个大胡子老头儿,戴着顶很洋气的毡帽,穿着身半新西服,原来是姜老爷子。他提着一个大提兜,里面满装着奶粉、酥糕、水果等。奔进土场,一看见三姑就歪声丧气吼:"死老婆子,来也不叫上我!我就那么丢你人吗?"突然看见了躺在担架上的七嬷,一下子满脸悲戚,摇摇晃晃到跟前,坐地把提兜放在七嬷头边,摘下毡帽,低头哭道:"都是忤逆儿子死老婆子,害得我来晚了。好亲家母,你活跟人不一样,死也跟人不一样,连个吹鼓手也不请!如今又不是没钱,他们倒舍不得给你设灵堂,摆花供。我这吃食,就供在你面前吧!死人没嘴有耳朵,亲家母,你能听见我在哭你,是么?我只当你十天半月又活蹦乱跳哩,没想到你这回倒下再不得起来咧。唉,亲家母人强命不强,云梦山把你压垮咧!我悔把女儿嫁给那臭小子,不悔跟你做亲家。情重于山,亲家母为人谁不敬?我该哭你送你。好亲家母,大善人哪--!"鼻涕眼泪,接连不断地流向了那大白胡子。
姬杨爹娘闻讯也赶了来,搂尸大哭:"大妹子,你给我们家留下了多少好处。孩子们再也没有亲亲的姑姑了啊!"车所长打来电话问七嬷情况,得知已逝,即与全所共八人全副武装赶来。
黄昏前,担架抬起。车所长沉痛地道:"慢走,武七嬷!"一片男女悲声里,武七嬷又行在了山路上。然而,她再不会一声吼追向盗贼了,也再不会奋不顾身冲向火海了。留下一片足以傲人的绿色,她在春意浓浓中,走向了冥冥。
最前面,是大侄子打着引魂幡。他一走一哭:"一辈子穷忙苦干,省吃省穿,心里眼里只有旁人的七娘啊,咱舍不得你走哇!你一走,就再没操心咱的上辈亲人了哇!"
一条长长的麻绳,系在担架上。肩搭麻绳为七嬷"牵棺"的第一人,是她要好的老姐妹,那小脚白发的三姑。她悲不自胜,小脚寸步,跌跌撞撞,多亏手中撑着根棍子,才不曾跌倒,然后是姜老爷子、姬杨爹娘。姬杨爹声声叫着"大妹子",哭得弯着腰,花白的头都低到了膝下。"牵棺"本是下辈的事,此四人与七嬷同辈,却执意要"牵棺",所以被礼敬在前面。七嬷生前对孩子疼爱不分男女远近,因之下辈也不别男女,无分远近,牵着麻绳随便排作一列。两个堂弟架着武大姑娘。秀珍被泪水迷住了眼睛,看不清路,只机械地随前面的人走着。明明夕阳正红,人却觉天昏地暗。
七嬷平躺在担架上,两手交叉置腹,面容看上去比生时还端庄。别是维族母亲遗传给她的那个高鼻子,异常好看。
"县太爷"刘东海在前,第四任云梦山林场场长姬杨在后,抬着担架。担架之后,八位林警执枪护送。
突然,林中石破天惊一声鼓响,便有一壮汉悲吼传来:"苍天哪,咱热乎乎的亲人,心疼烂血流尽,万唤不应咧!"接着便传来无数西北汉子西北娘儿高亢悲颤的吼声:"苍天哪,咱的亲人留不住咧!留不住的亲人哪,亲人哪!"
送丧队伍一阵混乱,是大侄子恸倒在地,两个弟弟急上前搀起他。众人泪飞如雨。
老艺人武剩娃已去世,三套车也随着他的去世而在这方土地绝迹,但是感人肺腑的苦调不绝。他的徒弟们得讯后,为给众所爱戴的武七嬷壮行色,便结伙来到云梦山"吼路"。
固塬农村,现在已很少有人在地里死务庄稼了。种是机器操作,收是联合收割机,一出来就是颗粒。地也轻易不落锄,有除草剂喷洒。多数农民都在务果园、种大棚蔬菜。可惜什么都是买方市场,果、菜愁卖,许多年轻人便离开了土地,于五花八门的营生上各显神通,使得固塬小世界愈来愈丰富多彩。由于人们手头有了几个钱,婚丧大事便很铺排。老车夫的徒弟们,也就不愁混生活,几乎像吉普赛人一样,走乡串村不停。他们以手机互相联系,以敞篷卡车代步。无一包白羊肚手巾者,也无穿粗布裤褂者,或西服领带,或夹克牛仔,几乎跟城里青年差不多。老一辈艺人,给人家在婚丧事上凑热闹时,主人给多少是多少,绝不讨价还价,否则脸上便挂不住。他们却总讨价还价个脸红脖子粗,似乎根本就不知有不好意思。不过,武七嬷是例外,既不请自来,有人给钱,他们也不会收。武七嬷待人有情,人就当待她有义。无论市场规律多么残酷无情,人到当有情义时,还是得有情义。
艺人们连吼三遍"亲人哪",便吼起了无字眼苦调,似千钧之力,徐徐而出。吼声和鼓声,随送丧队伍而移动,但艺人们始终不出林,似武七嬷所爱护的茫茫森林,在为她悲音大发。
风摇树,花落满路。晚霞透过枝叶落于花上,使得花光色斑驳,变化无定。无数蝴蝶在送丧人前飞行,五彩缤纷。一只山鸡,从树枝上斜飞上天,翅羽闪着金属光泽,群鸟随飞上天,如百鸟朝凤。两只松鼠从路边薄荷草里蹿上了树,蹲在枝杈间,看着送丧人,摆尾如旗。有青蛇缠树,状如枯藤。更有一条灰狼,远远的扫帚大尾支地,横蹲路中间,目光如磷火闪闪,看着送丧人走近,才默然起身,慢慢离去,去又不时回头。
有无边绿色,才有这许多精灵。精灵们似乎也对绿色保护者情义深深,特意来目送武七嬷走向不归乡。岂止人有情?情到至深,万物可通感。
当初怕姬发媳妇找见,花花葬处极偏僻。路难行,上坡下谷,九曲十八折。过深谷浅溪时,送丧者无一脱鞋,更不挽裤腿,就那么踩泥拖水而过。而半山的羊肠小路,左看深渊无底,右看悬崖百丈,且时时断路,鸟兽绝迹。送丧者无论老人或女子,无一害怕不行。深渊里,悬崖上,那无字眼吼声和沉重缓慢的鼓声,也绝不中断。又到险绝处,二春横出"牵棺"队列,待担架前来,要换东海。已然返璞归真的固塬儿子刘东海,多日劳累加上悲恸,都快垮了,却坚决不许二春换,哭说:"让我抬吧!过了这阵,就再没机会为师母尽心了。这阵多尽一点心,日后想到师母就少一点心不安。"
路愈行愈险绝。东海干脆跪步而行,有时甚至把担架伸出的两个棍头放在脊背上,一手捉着,一手和脚并用,大肚子磨着地,爬行向前。后面的姬杨,不得不随他如此。此心耿耿,此情悠悠!
森林里,那低昂的鼓声和浑厚的无字眼长吼,戛然而止。悄无声,悄无声,突然枪声冲天,悲声大作,吼声高亢,鼓声激越。武七嬷,一位辛劳、俭朴、多难、善良、云心月性的西北娘儿,静静地躺在黄土之下了。
日落西山,云漫群山,林海苍茫。壮丽的晚霞从天边一直倾泻到了山顶,似天泣血。孤独的雄鹰在云端飞翔,分明悲舞。狼嚎哀切,杜鹃的鸣声如泣,黄鼬的叫声如诉。无物不悲,更叫伤心人心欲碎。
当晚,县电台在新闻里播出武七嬷突逝的消息时,数万固塬百姓,眼泪汪汪。
武七嬷一生,都对自身极其负责。五六岁上稍懂事,就替家中老人分责了。及到壮年,婆家、娘家一肩挑。而到老来,家庭责任渐无,心地无私品自高,她只为一片绿色活着,也就是为社会负起了全责。这对自身、家庭、社会的极度负责,使得她一生活得极为苦重,但正因此,她才受到了人们的注重。一个人,若无责任感,活人可能很轻松,但他必在别人心目中无足轻重。反之,他则在人们心目中举足轻重。
隔日,沙尘暴袭击了本地。尘暗天日,人闭门不出。似乎那自然界的恶魔得知这保护自然的女神武七嬷力竭倒下,才无所顾忌而肆虐起来的。
姬军、姬峰、小小等闻讯,纷纷赶回故乡。可惜物是人非,对孩子怀有野火烧不尽般爱的老母武七嬷,再也不得喜迎游子归来了。没有了老母,云梦山让孩子们只觉空悠悠的。
固塬小世界,这多年公众人物层出不穷。武七嬷突出重围,后来居上,被人们说起的频率之高,无人可超越。虽然她最后带着问题而死,受到了一些人的鄙夷、嘲讽,但大多数人心目中,她仍如十五皎洁美满的月亮一般,光芒盖住了所有星光。她虽以低调退出了固塬这个人世小舞台,但仍久久被人们思念、议论、仰慕着。她不许给自己墓前立石碑,但是她的尊称"武七嬷",却永存于固塬人的口碑之中。
一日,姬杨巡游到朝天峰半坡时,突然看见西山上空,浓烟滚滚,忙飞步到峰顶,奋敲大钟。洪亮的钟声,向四方传去。除各山头的护林员外,云梦山周围各村,也家家锁门,户户空宅,男女老少,操着家具,纷纷奔向起火处……
做一事不难,把余生全用在做一事上难,前仆后继做一事更难。愚公其事平常,所以感动人,是子子孙孙无休无止只做一事。姬氏家族为护一片绿色,前仆后继,矢志不移,直至最后一人死而后已。"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个家庭费时半个世纪之久所奏交响曲《绿色生死恋》,终于感动了山里人。其虽满门灭绝,保护这片绿色的人却不绝反更多,真可谓曲终人不散。
君在黄河头,姬氏家族在黄河尾。姬氏家族如此护绿,正是为与君共饮清清黄河水,君当不会无动于衷。
保护绿色是神圣的事业,姬氏家族为此不惜付出,也当是神圣的家族。
自有文字文明以来,历代史家,很不文明地使用了文字。上下几千年文字所记载的历史,百姓不过是制造神话的风云人物之龙套,只留下几笔面谱。不能再把历史主角用笔虚掉了。像渭北的姬氏祖孙两代三人和陕北的牛玉琴、石广垠等默默无闻,扎扎实实干有益于整个人类之事的平头百姓,也应铭记于史册。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