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无法改变(本章免费)
这是1965年夏收之前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吱噜的车声,在固塬后山空谷里回荡了好久,一辆三套车才出现在山路上。车夫的苦调声,时弱时强,强时如霹雳,弱时如游丝,如泣如诉。哼完最后一句,他意犹未尽,便把那余意化作一口浓痰,朝辕马屁股下死劲啐了过去。又从鞭插里抽出把子用鞣皮精心缠裹的马鞭来,在马头上一阵呼呼乱舞鞭鞘。马惊了,一尥蹶子,一声"咴",回荡在空谷中的马蹄声便如擂急鼓。车轮几次悬空,又倏忽滚回路面。路边一块石头松动了,滚将下坡,即刻从坡上艾蒿丛里惊出两只斑头雁来,在空里变为两个小黑点了。
车夫是武剩娃,家穷,快四十了,尚未娶亲。一个半老光棍,自然心理变态,什么都看不惯,爱挑毛拣刺,不大讨村里人喜欢。他也就不爱和人说话,只爱吼苦调,好像一声声的嘶吼能吼掉心里的郁闷和不快,要不就是一种沉思模样。久久,他似乎又陷入沉思状态了,坐在辕板上一动不动,石化了一样。马便趁机缓下步来,长长地打着响鼻,又用尾巴扫身上的牛虻。
群山静寂,像正在积聚力量,准备突然爆发的火山。果然,在一块峁梁下,麦坪边,车夫的鞭鞘又飞舞起来。先是牛虻惊飞,接着马也惊了,车滚滚声如雷响。麦坪里,有个娘儿在偷捋麦穗,一见车来,急忙蹲了下去。车夫居高临下,瞧见她梳着如意大驼髻,分明是本村的七嬷,惶恐地在心里道:"这娘儿不要命咧!"他像自家做贼一样,出了一身冷汗。
山里女子一嫁人,名字也就嫁丢了,人都按她男人的辈分排行称呼她。七嬷的男人武清俊,是清华大学毕业,如今在上海工作。嫁这样的男人,她在劫难逃也在劫不逃,武清俊相中她就是她最大的幸运,她以随他被人称呼为荣。
七嬷初嫁时,山里人还不开化,娘家汉子牵马来接闺女,这做了人家媳妇的闺女,必定要系上下裾绣金的红裙,见了老爷子老娘儿甚至辈分高的小崽儿就拜,拜个没完没了,拜个一串"好走"声,一直到村外的上马石旁,才可被娘家汉子扶上马。拜也烦死人,没穿裙子也最要命,不然头脑冥顽、琐碎,眼睛浑浊的老爷子老娘儿们,特别是老娘儿们,就会指着背影大发议论:"呸,精尻子也敢出门!"似乎只要女子单穿着衬出曲线美的裤子,他们的老眼非但不昏花,而且还有了穿透力,能看见女子**的下身。在山里,人们的法律观念淡薄,但对旁人的议论,却格外看重,而老人们的议论尤为重要,轻易可使一个娘儿名声扫地,没脸见人。解放前二年,武家村里有一位小娘儿,被土匪劫去了。她设法逃出了土匪窝,却逃不出人们的议论,终于投水自尽。
这武七嬷,偏是个出格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