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骤起,树枝在苏寒汐耳边桀然尖啸,薄云卷没了月华,这是她倒进井中,最后的世界。舒残颚疈
她大睁着眼,看着听着,却无力挽救自己,任凭身子撞到井口的石头,再堕向生死之门。
她两手胡乱地向井口抓摸着,黑暗中抓到一突出的断根,使她暂时停止了下坠。
那断根长在井沿的石隙中,本来扎得不深,此时因受力,渐渐松动,慢慢脱离石壁。苏寒汐感觉到,惊恐异常,想呼喊,却又怕惹来太监。她想,难道她就这样死去了吗,可她腹中,还有一个小生命啊!
思及此,她悲痛万分,手腕酸软,力道立时弱了下来,突然断根处嘭的一声裂响,她的身子立即向下沉坠了一截。她惊叫一声,脑中一黑,失去了意识謇。
***
永和宫。
李淑妃踱来踱去,一脸的暴怒之色,指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心腹内侍骂道,“没用的东西,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好,还回来干什么!追”
“娘娘息怒。”一太监道,“此事蹊跷,本来一切都办得顺当,可就在最关键的时候,我们两个,后脑勺一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另一太监道,“淑妃娘娘,是有人来救那婢子,将我们打昏了过去。”
“你们没长耳朵吗,有人来救,你们听不到?!”淑妃气急败坏地道。
“我们昏倒之前,那婢子已被我们推向井中,依奴婢看,即使来人救她,也来不及的。那婢子定然已经落入井中溺死了!”
“溺死?”淑妃气得双眉倒立,“我已经去查看了,井里连只猫也没有,别说是人!”
两太监面面相觑,不再说话。
“没想到,森严宫禁,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被莫名其妙救走了。”李淑妃气了一会儿,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这李淑妃本想借着打胎一事,制造苏寒汐悲痛投井的假象,好扫除她这个隐患。没想到苏寒汐却象泡沫一样消失了。若她自此消失无踪,倒也罢了,只怕皇上不肯放手,又将她捉回宫中。
谁会救她?难道她身边有内奸?李淑妃目光扫过那两个太监的脸,又随即否定。难道是宫外的人?一定是的,虽说宫禁森严,但一直以来混进宫中的也不乏其人。
不管怎样,那婢子是被救走了。
“倘若皇上追查起来,你们敢露一点口风,别怪我无情!”
“淑妃娘娘放心,舍了我们的脑袋,也不会多说半句话。”
两太监退下以后,李淑妃心中烦闷,命离儿取了酒盏来。饮着酒,她的心思飘向乾清宫,飘进朱宏光的龙榻上。她想象着,当皇上得知那婢子莫名失踪于后宫,会是怎样的表情。一定会是勃然大怒,之后派人四处缉拿,没几日,便会将那婢子重新弄回宫里。
她了解皇上,阴戾冷漠的背后,喜怒无常的内心,隐藏着对美女的狂热***。
而自己,虽说受宠,却未得专房,是自己还不是他眼中真正的美女,对自己的姿色还不甚满意。那又怎样?谁比她美,她便让她住进冷宫,或者让她死。皇后端淑但谈不上美貌,又体弱多病,她不必将她放在心上,否则,别说是皇后,就是一个最下贱的婢女,她也不会放过。
***
一席青灰色帐幔,一盏烛灯,书橱,桌椅,桌上摆着一只花瓶,瓶中插着一束还沾着晨露的月季花。
苏寒汐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这一间陈设简单,却又温馨宁静的房间。
房间只有她一个人,和衣躺在床上。床很窄很硬,却令她无比安全。因为,她终于暂时逃脱死亡的恶梦。不,不是梦,是真真实实的谋害。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黑云涌动的夜空,停留在风里旋舞的树枝,和幽黑的井壁,停留在无边的恐惧中。
她没有怀疑自己是否活着,那一束清香的鲜花只在人间绽放。亦不去想,是谁将她的生命挽救。而是迫不及待地,将一双柔软的手,抚向小腹,温柔地停留,轻轻的触摸,微哂着,幸福着。
她想,即使死亡下一刻再度来临,她也不会将笑容泯灭。如果命运一定要让她去往另一个世界,她不会寂寞,她与腹中的宝贝曾经历磨难,只要在一起,便是幸福,她会和他在另一个世界,安静而快乐地等待,他的父亲。
苏寒汐微微笑着,眼里却滑过泪水,晶亮的,一滴滴,很快连成雨。
笃笃笃。
有人轻轻叩响门扉。
她抬起眼,目光滑过帐幔,望着刻着菱形图案的房门。
门开了,发出很轻的响动。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视野中,炯炯的眼,微暗的肤色,直而浓的剑眉。
“子辰哥哥!”苏寒汐听到自己暗哑的叫了一声,随即哽咽起来。
“妹妹醒了?”苏子辰急步走到床旁,坐在圆凳子上,关切地道。
苏寒汐拉住他的手,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他英俊的容颜,竟然瘦损了。“子辰哥哥,你怎么瘦了。”
苏子辰笑了笑,“是妹妹刚刚醒来,看错了。哥哥一直都这样啊。”
他说着取出帕子,轻轻拭去苏寒汐眼角的泪,不觉中,自己也湿了眼眶。他疼在心尖上的妹妹,竟然遭遇了如此巨大的劫难,让他怎能不心痛。
他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有些烫,道,“哥哥去去就来,妹妹稍等。”
“不要走!”苏寒汐紧紧拉住他的手,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
苏子辰重新坐下来,眼眶红红的。
“哟,醒了?”门外走近郭全甫。
他脸上依旧洋溢着自信的微笑,沉稳一如往常。
“郭大人?”苏寒汐呆住。
“不认得我了?”郭全甫语气轻松地道。
他走到床前,向苏寒汐脸上注视了一阵儿,微微笑着,“你看谁来了?”说着,身子一让,黄氏自门外走进来。黄氏本是和苏子辰同来,只因去煮粥,随在郭全甫身后。
一见小姐,黄氏便扑上前,紧紧将她搂住,老泪成行,呜呜地哭了起来。
苏寒汐也忍不住,抱住黄氏,将沉压在心底的恐惧,悲伤,全部随眼泪释放出来。主仆抱头痛哭。
苏子辰面对墙壁,一只手肘撑在墙上,心疼地咬着唇,一脸的心痛和悲愤。不是为养父苏木良被降权,也不是为苏家财物被抄没,只留下一套阔大的府宅。而是为妹妹,为她无辜地与丈夫隔绝了音信,失去了家庭。
“吃些东西,别让肚子空着。”郭全甫道。
一句话提醒了黄氏。她小心地捧着小姐的脸,看了又看,道,“看我,只顾抱着小姐哭,也不管不姐饿不饿。”
说着去取了碗勺,从食盒中舀了些粥,递到苏寒汐面前,“这是郭大人带来的香米,还温着呢,小姐快快吃一些。”
“我还不知道,是谁救了我?”苏寒汐靠坐在床上,接过碗来,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苏子辰和郭全甫。
“是郭大人救了你!”苏子辰道。
苏寒汐听了,便要下床向郭全甫行谢礼。
郭全甫忙将她扶回床上,凝视她道,“是我们一起救的你。”
原来,郭全甫得知赵家全家获罪,利用和宫卫的熟识,进入宫中,趁人不备换上太监的衣服,去探看苏寒汐。结果撞见她被谋害。当他看到她滑下井沿,以为此生再也看不到她。结果在击昏太监后,竟发现她悬在井沿下,才将她拽拉了上来。
正想如何带她出宫,冲过来一个蒙面黑衣人,要抢走苏寒汐,两人对打了一会儿,才知道对方身份。黑衣人竟是混进宫中营救妹妹的苏子辰。两人便想办法,历尽惊险,将苏寒汐救了宫来。
“郭大人,博宣在什么地方?”苏寒汐问。
“他被流放到北部边镇防御靼子,昨日便也上路。”郭全甫道。
“我要去找他。”苏寒汐说着便要下床。
几人同时将她劝住,“有官兵押解,你接近不了他的。何况现在外面四处在搜捕,万万不能出门。”
苏寒汐颓然坐倒,掩面哭道,“可是我们就这样分离了吗?”
众人都是不语。
自古边境最是凄凉,征战能有几人回?多半是望断了家乡,掩埋了枯骨。
见苏寒汐哭得悲戚,郭全甫想安慰,却见苏子辰已坐在床旁,将妹妹揽在怀中,轻声安抚着。而苏寒汐似乎已习惯哥哥的这种呵护,渐渐地,哭声变成抽泣。
郭全甫眼神黯了一下,刚要伸出的手也随即收回。
“我去衙门点个卯,晚些时候再来。”他道,依旧沉稳泰然的风度。
“郭大人,你救下我,会不会受牵累?”苏寒汐离开苏子辰的怀抱,哽咽地看着郭全甫。
“不会。”郭全甫道,见苏寒汐不放心的眼神,笑着说,“放心。如果查到我,我自有说法。”说完,便出门去了。
黄氏劝苏寒汐吃粥,可她却食不下咽。但想到腹中胎儿,勉强吃下几口。
“哥哥,这是哪里?”苏寒汐问苏子辰。
“这是一所寺庙,郭大人从前曾在这里借宿读书。”苏子辰顿了顿,“此种情势下,苏家自是回不去的。赵家也已无人。”
“婆婆呢?”苏寒汐忙问。王巧珍免受连坐,应该留在家中,还有那些个仆人。
“赵家被抄,下人们都走了。”黄氏答道,“为避祸,王夫人带着博安青婵两个,回祖村去了。”
“青婵也带去了么?她可好?”
“家都这样了,她有什么不接受青婵的。反倒是有青婵的照顾,她倒得了些福,现在全家就青婵一个主心骨儿。”
苏寒汐听了,心里稍许安慰,她摸了摸黄氏鬓边的白发,泪又垂下来。
黄氏握着她的手,含着泪说,“别担心我。黄妈在苏府里,每日打扫粉云轩,只盼着再侍奉小姐呢。公子说了,等外面风声过去,我们想办法离开京城,买处房院安顿下来,再设法打听姑爷的消息。”
苏寒汐看了看苏子辰,眼里说不尽的感激。又忽然叹了口气,目前情势下,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最妥善的安排。可是,命运会这样轻易放过她吗?
***
晴风楼。
日已上三竿,黄梦蕊依然懒在床上。
玉屏从外面回来,道,“师傅怎的还不起床?”
黄梦蕊双眼呆滞地看着顶棚,道,“失去了希望,人哪里还有精神,不如躺在床上,直到死。”
“瞧师傅说的。不就是一个赵博宣么。现在他遭祸了,充军了,家财抄尽,什么都没了。干脆忘了他,把从前那些个公子才俊,都笼络回到身边,多热闹!”
“我也知道该忘了他。可是一时又做不到。”黄梦蕊说。
“师傅对他用情太深,才会这样。这回师傅知道这样有多不明智,咱们艺女不能用情,逢场作戏,眼睛只管盯住钱袋子就行了。”
黄梦蕊点点头,觉得玉屏所言有理。
“对了,昨晚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刘一梅和络腮胡子没死。两人半夜里来敲门,吓得我没魂。”黄梦蕊一边穿衣一边道。
玉屏道,“日思夜梦,别想太多就是。”
“可万一,他们真的没死呢?”黄梦蕊用一种恐惧的眼神看着玉屏。
“怎么会?昨晚,他们已经掉到山崖下,谁叫他们贪婪无耻纠缠师傅。只可惜了,咱们那辆车马。”
说完,玉屏“哎呀!”一声叫了起来。
把黄梦蕊吓了一跳,以为刘一梅的鬼魂真来了,“好好的叫个什么?”
“你看我,说来说去,把件大事忘了。”玉屏道。
她走到黄梦蕊跟前,低声道,“今早,我在街上看见苏家公子和黄氏,见两人走得急,便悄悄跟了上去。”
“然后呢?”黄梦蕊急切地问。
“走了好远,到了一处小庙。好久不曾出来。只看见一个三十多岁仪态大方的男子进出。我怕被发现,赶忙回来告诉师傅。”
“黄氏也去了,难道,苏寒汐在庙里?可是她充进宫里去了啊!”黄梦蕊道。
“听说昨晚上逃出宫了。现宫里四处寻人呢。”玉屏道。
黄梦蕊缓缓点头,转着眼珠子不言语。
“我看,师傅也不用去理她了。”玉屏道。
“不,”黄梦蕊冷笑着道,“我即使不嫁赵博宣,也要让这贱人不得安生,我恨她!”
吩咐玉屏,“你再去探一探,如若真是她,我的机会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