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姒艳罹面色平静,并无变化,商王未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道:“姒国太子葬身火海,诸人目睹之事,孤王空口无凭,你见一人之后再决定是否承认自己身份。”
当日替她接生之人,全部被母后秘密处死,知晓真相的小妹后亦葬身火海,怎还会有其他人?姒艳罹不动声色听着。
商王转头向高台看了一眼:“出来吧!”
只见高台上的屏风后面,施施走出一名美艳的三十多岁女子,华服在身,金簪斜插,分明是后宫仅次于元妃的如夫人妆扮,眉眼处与她有几分相像。
姒艳罹震惊瞳孔一缩,她不是已经死在姒国王宫,怎么可能会活着出现在这里?还成了商王的如夫人?
女子在模糊看到她身形的刹那,面色苍白,走下高台后,便摆脱了扶着她的侍女,却在靠近她后,不由定住了步子,怔怔看了许久后,美目倏然泛红,泪水夺眶而出。
“焰儿!”
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面容,她怎么可能忘记!母后嫁予父王时陪嫁的庶妹,她之姨母,先天不足,无法诞子,待她和幽君如亲生,对母后亦忠心耿耿,母后死后,她便尽心照顾她们。国破那日师父救她离开,身边自小跟随的贴身侍卫伪装她太子身份葬身火海,师父救她后,才说姨母在宫殿悬梁自尽!时间不允许,他只能救她,任其自灭。心头霎时涩痛喜悲翻涌而起,姒艳罹强压,力持平静,只静静对视着她落泪红肿的眸子。
商王转眸看向无动于衷的姒艳罹:“你姨母在宫内悬梁自尽,孤王进入时,恰好碰见,顺手相救。她认出孤王之身份,跪求说出了你女子身份,只要她不再寻死,答应做商国如夫人,孤王便答应她,留你和楼幽君性命。可惜赶到时,已见你在火海葬身,楼幽君亦燃了自己寝宫,葬身其中。”
说到这里,不由沉叹一声:“楼王子女烈性,全数葬身,宁死亦不愿投降。孤王有心招揽的辛追将军,虽只是你王族之婿,也誓死守卫姒国王都,拖延了五**队足有三日,力竭仍不屈,最终战死,五国得以破城,孤王钦佩之余亦深感惋惜,如此忠心猛将,却是未遇到明主。”
如夫人看着姒艳罹见到她,死如深潭,毫无波澜的眸子,心中悲恸翻涌,泪水落得更厉害,几步走近她,错触了两次,才准确抓握住她的手,悲泣道:“焰儿,你恨姨母做了商王夫人无妨,可万万不能想不开,做不该之事。只怨你父王醉心养褐马鸡,万般宠幸,封了一大帮鸡将军,鸡夫人,丝毫不顾文臣武将百姓死活,五国联军攻来,竟无一人肯为他上战场,才招致国灭……”
姒艳罹一动不动,依然静静看着她。
如夫人悲喜交织看着她的面容,泪语不停:“我跪求大王后,他便带我去了你和幽儿的宫殿,大火足足烧了三日三夜才灭,你和幽君尸首被找了出来,已是面目全非,姨母当时本欲自杀跟了去,可后来才发现你尸首不对,玉佩虽是太子所用,但那分明是男子身形。我才知你有可能是逃出去了,可又不确定,便随大王回了商国,想要打探你之消息。”
说着一哽,如夫人红着眼睛擦了擦眼泪,抬手泪涩抚向她面颊:“这一过,就是五年,直到前两日大王才告知我有了你的消息,说你化名姒艳罹,姨母还怀疑,是否为你,如今见了总算放心了。你活着就好,有生之年能见你一面,姨母死亦安心。你放心,大王既允诺我,便绝不会再杀你,幽君那个傻孩子,若是不死……”话音至此,想着焦黑的楼幽君尸身,骨节间还紧握着辛追将军赠送定亲信物,那支家传玉簪,如夫人喉间酸哽,再也吐不出一句话来,只颤抖着身子,垂泪。
姒艳罹泪痛早已干涸,悲伤亦麻木再无,听着这些,静若无波,并未避开她的手,许久后待她情绪稍微平静些,才开口道:“辛追将军战死,她是他未婚妻,二人两情相悦,只差五日便要大婚,怎可能任由攻入城内的将士玷辱,辱没誓死不降的辛公一家,辱没辛追将军。妹妹死了也好,他们二人能在九泉之下相聚。”
顿了顿,她放开了扶着商王的手,转从怀中拿出绢帕,擦向她又开始落泪的眼下:“姨母和诸位妹妹自尽,亦是不愿玷辱了姒国公侯尊严,却为了我和小妹性命委曲求全,焰离怎会怨恨,要很亦只能恨我无能,未能保护诸位妹妹和母妃,未能保得姒国江山。如今我为自己私心,不愿一身抱负埋没,想在这乱世一展身手,才苟且偷生到了今日,隐姓未改名,姨母莫要伤心,幽君若泉下有知会为此深感不安。”
如夫人并未发现她之异常,只见她说完后,平静的双目不再隐忍,发红泛起泪意,本还担心她隐姓有寻仇的意思,不愿她招商王怀疑损了性命,如今见到看她并非如此,心中大石放下,含泪涩笑了笑,急用自己绢帕去擦:“傻孩子!姨母不伤心,是高兴!高兴!”
商王见她如此轻易承认了自己身份,眸底精沉光芒暗一闪,看向屏风旁站立的侍女:“小心扶夫人回去歇着,孤王还有事与姒艳罹商谈。”
姒艳罹见她眸底不舍,收回了手,道:“姨母放心离开吧,艳罹改日受王恩令后,再来探视。”
如夫人这才点了点头,拜别商王,任由侍者扶着从屏风后的来处离开。与商王寝宫直通之暗廊,足见他对如夫人之宠爱。
“姨母眼睛出了什么问题?”为何她站在身前细细审视了她半晌,后来寻她的手,抚向她脸上时,有犹豫摸索情形。
商王目送如夫人离开,才看向她:“她随孤王回返商国后,担心你之下落,日日悲泣,如今已视物模糊。姒国太子以金面具覆面,无人得见过相貌,孤王根据她所形容,派人绘制了你之画像,经她确认无疑,便让分散各处的暗卫铭记在心,若是此人出现,立刻来报。在你以姒艳罹的身份出现后,便有人注意了。”
姒艳罹从屏风上收回视线:“为何不将我抓起来?商王定不会如姨母般,相信我要一展抱负的那番说辞。”
商王忽然威严沉笑一声,看她道:“孤王一言九鼎,既应允了如夫人,自不会食言。而你是姒国仅存的血脉,孤王更不会赶尽杀绝,断绝楼王宗嗣香火。孤王特允你以女子之身承继楼王宗嗣,有一子可冠你之姓。”
宽袍袖下之手抬起,在她肩上轻拍了拍:“想报亡国之仇,孤王允你。用孤王之命,换商国霸业,甚是值当。孤王现在只庆幸提早灭了姒国,否则以你之才,佐以猛将辛追和一般誓死不投降的文臣武将,楼幽君造兵甲之天赋,姒国来日必成商国霸业之大患。”
说着顿了顿,看向平静的她,温和笑道:“孤王不止允你取命,还要将你赐予玄儿为元妃,你们二人年岁相差不多,恰互为良配。太子身有残,无子嗣,但其他如你所言,却是王君之选,孤王不能废除,打乱嫡长子继承王位的祖宗之法。孤王死后会留下王诏,太子之后,由你和玄儿之子继位。
孤王灭了你之姒国,便还一个强盛的商国,给有你血脉之子。来日商国江山,便是商楼二姓之天下。而你身份秘密,至今只有孤王和如夫人知晓,那名丫环送回如夫人后便有人会处理掉。待我们二人死后,世上再无人知晓。”
她嫁予商玄,便限制了商玄篡位之可能,保得太子坐稳王位,否则一旦生变,他们脱不了干系,而让她之子继承,确如他所言,这商国江山便有一半是楼氏一族。
姒艳罹难掩震惊,沉默良久后才看向商王道:“此提议甚是令人心动,王上性命艳罹必要,但婚嫁之事,我要考虑几日。”为了商国,他竟心甘情愿由她报仇。
商王带着长辈特有的怜爱,温和看了她一眼,突然弯膝跪下,做了一件她如何也预料不到之事。
“你!”姒艳罹怔住一僵,未及多想,下意识急俯身去阻止。
商王却是一抬手阻止,继续双膝跪在了地上,沉稳看她道:“孤王油尽灯枯前,你可以随时决定孤王死期,届时不须你动手,孤王自会了断性命。我死后,商国亦属于你楼氏一族。你与玄儿尽心辅佐太子,共同成就商国霸业,为商楼氏子孙打下一片永不倒的江山。”
姒艳罹在他老迈为子孙考虑的深沉眸光下,突然沉涩笑了一声:“若父王有你一半为国之心,姒国亦不会被五国所灭。”
商王直言不讳道:“你仁慈孝义,若是有孤王一半杀伐果断,逼宫夺了你父王王位,姒国亦不会这么快被灭。你若是孤王之子,这太子之位,非你莫属。”
姒艳罹眸光黯杂一凝,俯身扶住了他的胳膊:“王上起来吧,国破家亡之仇恨非一时可消,不可能现在完全答应王上。纵答应了,王上也不会相信。”
商王沉笑,沉咳一声,才靠着她搀扶起身,微胖的身子晃了晃方站稳:“嗯。”
姒艳罹这才躬身告辞:“今日诸言,铭记在心,臣下告退。”
“去吧!”商王颔首:“孤王在时,你依然用姒艳罹之名,日后何时让世人知晓你之真实身份,由你自己决定。”
刚走到门口的姒艳罹微顿步,轻“嗯”一声后,转身推开了门,向外走去。他这是绝不会再让他和姨母之外的第三者知晓她之身份。
门刚打开,暗红已有些灰暗的霞光浅淡射入,姒艳罹微眯了眯眼,才看清了殿门外远处站立的一个修长银衣身影。
侍卫在她离开后关闭了殿门。
姒艳罹向人影走去,见他面色发白,是在寒风中久立才会现出的情形,顿收复杂波动心绪,诧异道:“你之身份,还未经商王重新册封,怎有可能入了宫门?”
虞弃灵下意识细细查视她周身上下,见完好无缺,才暗暗松了口气:“丞相年老,撑不住回府换了我,有他之令牌,我才入了宫门,但只能站在这里,等你出来后,我们一同回府。”
姒艳罹在殿内翻涌的思绪,竟因他最后一句“共同回府”平静了下来,虽诧异为何会对虞弃灵毫无戒备,反有心安之感,暗思这不容忽视的怪异在心,笑笑:“走吧!”
二人刚一转身,“姒艳罹!”如玉击罄的熟悉声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阻止了他们迈出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