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婚姻问题上,相对于黛玉,宝钗可谓形势大好,因为她有母亲薛姨妈,姨妈王夫人,大表姐元妃为她"主张"。但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幸的婚姻!这个道理古今一样,只是宝钗的不幸,是由特定的时代、历史条件造成的。一宝钗因何搬出园去;元妃省亲前夕,薛家已搬出"梨香院",迁至大观园"东北"角外的一所房舍居住,但宝钗仍住在大观园内蘅芜苑。但到前80回之末,宝钗却先于宝玉、童搬出大观园,只不过宝玉是被迫搬出,宝钗是主动搬出。"抄检大观园"之后,第75回,宝钗借口薛姨妈身体不好,要回家伴她老人家,"不过住两三日"就回园里。但到第78回,她便正式"执意辞去",并把卧房"东西"也搬回家,不再进园居住,"她这去必有原故"。什么"原故"呢?(1)薛姨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了。(2)哥哥薛蟠"要娶嫂子",家里有;"多少针线活"和"一切动用"要料理。(3)为她往家里走动,大观园的小角门!"常开着",易"出事"、不安全。(4)"避嫌"之一:"抄检"时因她是亲戚,没"搜;检"她的丫头婆子,"恐我们疑她,所以多了个心,自己回避了"。(5)"避嫌"之二:园中姐妹和宝玉不比"前几年年纪皆小","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有事"。(6)王夫人"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园子大"照顾不到",她宝钗搬出便可"少几个人",王氏"可以少操些心"。
以上宝钗所说诸点句句在理,说得十分婉转含蓄,但很有斤量,尤其是第(5)(6)两点,特别须得注意。宝钗是很"心重"的,她凡事"有心,不管什么都记得"(探春语)。譬如荣府内部的偷窃案,宝玉只知道"玫瑰露"、"茯苓霜"两件已暴露的,宝钗就知道"还有几件比这两件大的(未暴露的)呢。"那么试想:诸如王夫人为什么要"抄检大观园"?为什么要把晴雯等丫头逐出去?为什么还要严令宝玉也"搬出园去心净"?像这么大的动静的原因,宝钗会不知道吗?她心里会没有一个盘算?
(1)宝、黛、钗以前"年纪小",如今"都大了","彼此皆有事",这便话中有话:与年纪"大"有关的"事",当然是"男女之事"!这一点宝、黛没有意识到,还想在园里一起混,惹得王夫人"日夜悬心";宝钗就很清醒,不再一起趟这浑水,"自己回避了"。
(2)"姨娘"王夫人"不遂心的事故"很多,如荣府内乱频仍、入不敷出、每况愈下等等,但真正与"园子太大"、"照顾不到"而使王氏"操心"的事故,只有事关宝玉的"声名品行"、闹出"丑祸"的"不才之事"!这一点宝、黛也没有意识到,致使王夫人只得下令让宝玉"搬出园去";而宝钗则很知趣,不再搅在这是非圈里,主动搬出园去,自己"避嫌"了。
宝钗的这两点考虑针对性很强,其实都是针对王夫人的心思和园中的形势变化,即王氏对宝、黛关系的"悬心",核心问题是王氏为"保全"宝玉"声名品行"而"操心"。宝钗所"避"之"嫌"正是这个嫌:我索性搬出园去,说明我与宝玉没有也不会有可"嫌疑"之事!而这一点正是宝钗根据园中形势和王氏心思所作出的正确决择,试想:如果宝钗仍住在园中,当宝玉"搬出园去",一旦宝、黛闹出事来(这是必然的!),她夹在中间如何应对?她与黛玉如何相处?非常尴尬!因此宝钗是个很理性的姑娘,很"乖"、很识相,她每每会很理智地处理她的处境。
陈其泰说宝钗离园是"先占一步,机警绝伦",是对的;但他说宝钗因"(金玉)大事已定,诚可回去静待迎亲矣",恐怕非是。实际上"金玉大事"早在元妃端午赐物,宝钗"监察"理家之时业已"定"了,第31回脂评就说"金玉姻缘已定",那时她干吗不离园"回去"?到第78回,"金玉大事"并无重大发展,更无明显的"定婚"迹象,她干吗要到此时突然离园、"回去迎亲"?宝钗离园的真正"原故",恐怕还是上文所述园中形势、宝黛关系、王氏"悬心"的发展,和宝钗"避嫌"的决择,即"先占一步,机警绝伦"!
当然,宝钗离园确实含有"金玉已定"的因素,但这跟她离不离园没有直接关系,"金玉婚姻"不在她的去留,并不是说她留园就意味着"金玉未定",还需要缠着宝玉(她的婚姻并不需要自己谈恋爱);相反的,她的离园,倒是增加了王夫人对她的好感,有利于"金玉联姻"。因此有头脑的凤姐赞同宝钗离园:说她"也是应该避嫌疑的";而王氏却对宝钗依依不舍,很希望她留在园中,说明宝钗在王氏心中的地位确实很稳固。
宝钗离园,在客观上还有一个标志性的意义,即探春所说:"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亦即凤姐说的"聋子放炮仗,大家散了吧!"而宝钗这"群芳之冠"离园,正标志着园中女儿们已开始作鸟兽散,大观园的昔日光景"已到阳关煞尾声"!
二宝钗回家与薛家之衰
宝钗离园的背景,是贾府已始衰败。她劝王夫人说:"如今该减的就减些,园里的这项费用就可以免的,比不得当日了。我家难道当日也是这么冷落不成?"实际上,薛家的衰败比贾府更早、更进了一层,因此宝钗离园回家,原想躲是非,却陷入了家中更大的是非;她劝谏贾府预防衰落,却迎来了薛家的更加衰落!
"薛文龙悔娶河东狮":"搅家里"夏金桂远不只是荼毒香菱、"挟制薛幡",她更进而要"搅"及薛姨妈,"搅"及小姑宝钗,"搅"得婆媳拌嘴,薛家没了"规矩"。尽管就个人的能耐而言,金桂远不是宝钗的对手:悍嫂深知这位小姑"不可犯"、"无隙可乘",反而"曲意俯就"。但宝钗能耐再大,也挽回不了家中的内乱,家道的衰落,她与薛姨妈"母女惟暗自垂泪,怨命而已"!--薛家气数尽矣!
但这还只是薛家之败的第一步,它要到薛蟠锒铛之狱,才彻底败落。
三议婚与赐婚。话分两头,咱们回到"金玉"与"木石"的纠葛上来。当某年开春,王夫人严令宝玉"搬出园去",隔离宝黛,而宝黛反而虬隋难
了割"、暗筑"香巢";当赵姨娘之类"梁间燕子"密告宝黛的动向,"无情"地揭穿这个"香巢";当王氏为如何使之"巢倾"而伤透脑筋的同时,"金玉"的一方--王夫人、薛姨妈、元妃--不可能不谋商对策、有所动作,"金玉"与"木石"的争斗不可能不进一步发展:从防止爱情"丑祸"而发展到婚姻的对决上来,即婚姻问题都已提到了对立双方的议事日程,形成了你们搞"金玉"、我俩就筑"香巢";你俩筑"香巢",我们就搞"金玉"的决斗的态势。
从因果关系上讲:"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这一方面表现了宝玉的坚决态度,另方面也说明宝黛婚约或"香巢"是"金玉姻缘"逼出来的,全然是对抗"金玉"的结果。
从时间上讲,元妃的曲子[恨无常]说:"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说明元妃是死得较早的,贾府还在"荣华正好"时候,她便"无常"--死去了,离贾府抄败有一段时间,"天伦"们还来得及"退步抽身早"。而从元妃尚属"荣华",到她"无常"这段时间,她与母亲王夫人和薛姨妈是有足够的时间为"金玉"商议婚事的:从议婚到赐婚。元春作为皇妃,她的赐婚当然绝不同于一个姐姐对弟弟婚姻的普通表态,而是一种具有"懿旨"性质的决定性的"皇家"命令,即:一旦赐婚,不管是订婚还是正式结婚,它对宝玉都具有一种不可违抗的权威的制约性。
而从小说所透露的宝玉的"不孤守"思想一点推断,元妃赐婚似乎仅仅是"金玉"订婚,而不是正式举行婚礼,"金玉"正式结婚当在黛玉死后,而且时间是比较晚的,为什么呢?第58回,宝玉非常赞同小戏子藕官说的一篇"大道理":"男子丧了妻,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宝玉全盘接受了这篇反"孤守"、反从一而终的封建"贞节"观,反程朱理学的"天理"的"大道理",表现出他的同样的"不孤守"思想。脂评日:"特自注一句以结穴,日诚日信!"(这"自注"既是指雪芹,也是指宝玉,雪芹亦"不孤守"一世,前妻亡后,续了"新妇",但宝玉与雪芹同样对"死者"情深意重、十分"诚信"!)
这一段"不孤守"的议论,不仅是作者与宝玉的一个重要观点,同时也是《一处重要伏笔:设若玉、钗先婚,黛玉后死,则宝玉就谈不上"孤守"不孤守,因为他已先有宝钗这妻子在,还"孤守"什么?只有黛玉先亡,而后宝玉娶了宝钗,才谈得上该"续弦"的当续,才是不"孤守一世"。这就是说:黛玉天亡后,宝玉之所以同意与宝钗结婚,是因为他有"不孤守"思想:"男子丧了妻,也必。要续弦为是"。这说明:(1)元妃赐婚,并不是"金玉"正式结婚(宝钗成了宝玉
的正式妻子),而只是订婚;(2)"金玉"正式结婚的时间较晚,是在黛玉天亡之后,甚至在贾府抄败之后,这原因后文再谈。(至于这里把黛玉天亡一"丧妻",反而把娶宝钗一"续弦",一是因为这用的是藕官的话,又毕竟是伏笔,不能字字胶柱鼓瑟;二是在宝玉心中,是把黛玉当作"妻子"看待的,因为他俩业已暗筑"香巢",私订婚约。)
那么,为什么说"金玉"结婚时间较晚呢?
四"金玉"婚事因何拖延下来
总的说,这原因是"大故迭起";具体地说,至少有以下五个方面的"大
故":
(一)贾母"归西"
我们多次提及:老太太之死是比较早的,她的"没了",是在黛玉天亡之前。而老太太从卧病、病重到"归西",有一个短暂的过程。在这期间,纵然元;妃有"金玉"赐婚的懿旨,也是不便举行正式婚礼的,哪有老祖宗奄奄一息,孙子却鼓乐齐鸣地迎亲拜堂的道理?即使老太太有这个要求,贾政们也不会如此悖礼行事。老太太在弥留之际,能得知元妃已经赐婚,宝贝孙子已经定亲,也就足以慰其心愿了,她对这亲事是否赞同,已无关紧要。也已不起作用。但老祖宗之丧,便把"金玉"婚礼拖延了下来。
(二)宝玉"失玉"
前文已述,在"金玉"议婚、赐婚的同时,"木石"--宝黛也在采取对抗行动:暗筑"香巢"和宝玉扔"玉"。麻烦的是:这"通灵玉"的扔弃是背着众人的,大家误以为被偷窃了("误窃"),这一下便很难找到这"玉",实际上也确实没有找到,一直要到最后"甄宝玉送玉",这"玉"才送回给宝玉,但这已是宝玉"悬崖撒手"、出家离尘的前夕了。试想:"金玉"这"一寸"本是"吉谶",王夫人与薛姨妈之所以坚持"金玉良姻",就因为宝钗这"金锁必等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而今这"有玉的"一方或了"失玉""没有玉",这怎么结为"金玉婚姻"?还"金玉良姻"吗?这是限不祥的征兆!"吉谶"成了不祥之"谶"!怎么办呢?大家分头去找"玉"吧,找到了再"金玉"成姻吧,但这一找,便把"金玉"婚姻拖延了下来。因此宝玉乃玉这一招很绝,给"金玉"一方制造了极大麻烦!
(三)薛蟠入狱与薛家之败
上已述,这"通灵玉"是找不回来的,要到"甄宝玉送玉"才还给宝玉。色这期问,业已"降了"职的贾雨村终究被革职查办,首先"锁枷扛",而追查其"徇情枉法",首当其冲的便是薛蟠打死冯渊、强抢英莲的"葫芦案",如是薛蟠丕能逃脱缧绁之灾?不杀头也得判刑!这一下真如薛姨妈所说:这个"呆霸王"真正的"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塞位年年"咳嗽腰疼","近来又神思比先大减"了的薛姨妈,哪能禁得起独如此"不可挽回"的致命打击?她一旦得实儿子的"斗殴及故杀人"之罪:"绞监候"或"斩监候"或流或徒,她便"神思"崩溃,一命呜呼了!第62回薛姨妈自称"我老天拔地的",王伯沆批日:"薛姨此时亦不过四十上下,即自称'老天拔地',此种口吻定不能长寿!"
薛家没了薛姨妈这顶梁柱,这一家便成了"搅家星"夏金桂的天下。一则论撒泼混闹,宝钗不是金桂的对手;二则宝钗已与宝玉订婚,名份上可被金桂视为不算是薛家的人,而金桂乃是名正言顺的薛家大奶奶;三则贾府无权管辖薛家的家务事,况且贾府诸人亦已牵连进雨村案内,山雨欲来,泥菩萨过江,哪里还有仗势制压金桂的雄威?如是,金桂简直已所向无敌,大可无法无天,肆意妄为!譬如,她完全可以把薛家的财产全都"搅"光,"搅"回到娘家去,她岂愿留在薛家守一辈子活寡?再说,薛家的财产(包括房地产)也已所剩无几,为了营救薛蟠、打点有司衙门,再加上办理薛姨妈丧事,早已消耗、典卖得差不多了!因此宝钗后来出嫁时,实际上已没有什么嫁妆!
总之,薛家之败的一连串事故,更使得"金玉"婚姻拖延了下来。
(四)宝玉罹难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柳湘莲"作强梁"案一被揭发,宝玉便大祸临头:被当作"隐匿包庇"者或"睢一知情人"加以通缉,他只有逃路一条。从他离家避难躲祸,到忽闻黛玉天亡而赶回府来,再到他行踪暴露而被拘捕,押入"狱神庙",宝钗与他都不可能举行"金玉"的正式婚礼,祸事临头怎么举办喜事?如是"金玉"婚姻又再度被拖延下来。
(五)贾府之败
紧接着便是贾府抄家,贾赦、贾珍等人"锁枷扛",贾政、贾琏、贾蓉等人治罪的治罪,革职的革职,凤姐亦被拘入"狱神庙",邢、王二夫人等女眷们被逐出府第,暂时看管在"水月庵"内,......"忽喇喇似大厦倾","家亡人散各奔腾"!当此之时,"金玉"如何举办婚礼?"新郎"宝玉还在"狱神庙"押着呢!娘家薛家率先败落了,婆家荣府被彻底查封了,宝钗与宝玉又怎么正式结婚?只能拖到宝玉辩白冤情、释放出狱再说了!
--从以上五件接连不断的"大故迭起"看,玉、钗的正式结婚、成为夫妻,只能是在贾府抄败、宝玉释放之后了,并且直到"金玉"结婚时,也只有"金"(宝钗的金锁),而没有"玉"(宝玉的"通灵玉"还在甄宝玉手里,尚未还他)。宝钗实在也是很可怜的,她的"金玉良姻"竟然会是如此的多舛多磨、历尽波澜!然而她的灯谜早已预告:"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活画出宝钗在婚前和婚后,其焦急、煎熬的艰难岁月及其心境、处境。贾政也早就预言:宝钗的灯谜是"不祥"之兆,亦"非永远福寿之辈"!
五宝钗的婚后生活
宝钗与宝玉真正成为夫妻,已经是在贾府抄败之后了。就届时的情况而言,直到宝玉、贾政释放回来,玉、钗才可能匆匆举行一个草率的婚礼,这地点也只能是在家庙"铁槛寺"(它是不入官的,可权作"夫家",因为没有在"妻家"结婚的规矩!)。完婚不久,贾政、王夫人们便"回南京去"了(贾母语),宝玉之所以没有一同南回,是因为贾政命他还须找回那"通灵玉"。这就是说:直到"金玉"成婚,也只有"金",而没有"玉"!
婚后,玉、钗只能是蜗居在薛家仅剩的某处旧屋里(妻家),开始了"运败金无彩,时乖玉不光"的艰难岁月,"贫穷难耐凄凉"便是该时的生活特征,甚至穷到"寒冬噎酸蓥,雪夜围破毡"的地步!
(一)"好歹留着麝月"
己卯本第s0回有一双行夹批:"自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出嫁,去实未去也。"
这条脂批告诉了我们几点:(1)玉、钗婚后,身边只剩袭人、麝月两个丫头。莺儿不知哪里去了,大概在薛家败落时,已被薛姨妈卖掉(她曾有卖掉香菱的打算),也可能已经嫁人(莺儿的娘与茗烟的娘老叶妈"极好(第56回),也许莺酉7,与茗烟,抄家时丫头、小子们都迁散了。但茗烟与宁府的万儿有过"警幻所训之事",宝玉说她"将来有些造化",终不知茗烟究竟与谁婚配)。
(2)从袭人的"好歹留着麝月"这一祈求句看,袭人是宝玉主动把她放出去的,并且按宝玉的意思,他原想把麝月也一起放出,只因袭人祈求"留着",他才勉强"依从"。这是宝玉曾打算把丫头们"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自向外边择婿"(即释放女奴!第60回)的一次具有进步意义的大胆行动!尤其袭人乃是宝玉的"通房丫头"(小老婆!),他竞决意将她放出,以成全袭人与蒋玉菡的"香罗姻缘",体现出多么了不起的人道主义精神!
(3)如是,在玉、钗身边,才只"留着"麝月"一人",足见这对"金娃、玉郎"的光景,比之昔日已"相去霄壤矣!"
(二)袭人、琪官"供奉玉兄、宝卿"
第28回回前总批:"'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蒋玉菡)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蒋、袭)同得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第20回又批日:"袭人正文标目日:《花袭人有始有终》。"
由此可知:(1)玉、钗婚后,并无经济来源,亦无财产存留,夫妻俩的贫困
生活全靠蒋玉菡、袭人"供奉"接济。并且"袭人虽出嫁",显然是常来照料玉、钗生活的,故脂评说她"去实未去也"。蒋、袭真乃有情有义之人!
(2)蒋、袭因"茜香罗"而结成"香罗姻缘",玉、钗因"红麝串"而结成"金玉姻缘"(这再次证明元妃端午赐物"红麝串"确有示婚含意!),二者虽"写于(同)一回",但二者的结局却恰恰相反:香罗"供奉"金玉,金玉贫困潦倒;香罗"有始有终",金玉不得"终始"!作者把二者"写于一回"大有深意,"非泛泛之文也!"
(3)后30回有《花袭人有始有终》一个章回,这有两层含意:一是蒋、袭"始"于宝玉交换他俩的茜香罗,"终"于结成"香罗姻缘";二是蒋、袭婚姻美;满,夫妻生活"有始有终"或"同得终始",与玉、钗的不得"始终"、"金玉成空"恰恰相反!
作者这样对照着写,是很有启示意义的:为什么贵族少爷、小姐们贫穷潦倒到如此地步,而成为市民阶层的蒋玉菡、袭人、小红、贾芸、茜雪们反而婚姻美满、生活宽裕,反过来"供奉"少爷、小姐,还到"狱神庙"去慰问宝玉、凤姐?也许曹雪芹已多少意识到:贵族们业已不配有更好的命运,唱一曲"运终数尽"的挽歌,而真正该赞赏的生活和品质,正在新兴的市民阶层身上!
六从"举案齐眉"到"到底意难平"
宝玉接纳宝钗为妻,客观原因是元妃有"赐婚"懿旨在先,尽管仅是订婚,元妃也早已"大梦归",但这懿旨在家族内部毕竟仍具有权威的约束力。实际上维时宝玉亦已无女可娶,宝钗亦已无男可嫁。主观原因是宝玉具有"不孤守"思想:黛玉虽已天亡,但该续娶的还当续娶,"孤守一世,死者反不安了。"
(一)"夫妇谈旧"
第20回宝玉与宝钗正在说笑,忽被湘云插断,脂评批日:"若不如此(插断),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卿见弃,杜绝后文(玉、钗)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这一批语作为此回情节点评,实在牵强不通,但它却透露了后部的一个重要情节:玉、钗结成"夫妇"后,尚有"谈旧之情"的描写。(1)所谓"谈旧",就是玉、钗俩回忆、叙谈昔日姐妹们在大观园一幕幕、一桩桩"吟诗作画"、"拆字猜谜"、"十分快乐"的情景往事。(2)"之情"二字,说明玉、钗俩还是过了一段有一定感情的"夫妇"生活的。[终身误]有"齐眉举案"一句,也说明玉、钗跟梁鸿、孟光似的,有一段相敬如宾、和睦相处的日子。
大概正是根据这一点,脂评答出了"钗黛合一"的错误结论,还说"请看黛玉逝后宝钗(婚后)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第42回总批)其实这实在是大谬特谬的!即使"黛玉逝后"确有"夫妇谈旧"、"齐眉举案"等"宝钗之文字",也答不出宝钗一黛玉的结论,况且这只是玉、钗的一段短暂的新婚期,不久,夫妻间便矛盾爆发,宝玉深感宝钗终究不能替代黛玉!且看后文:
(二)"薛宝钗借词含讽谏":"讽谏"什么
第21回回前总批:"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三十回犹不见此之妙。......后日'薛宝钗借词含讽谏'何......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箴'与'谏'无异也"。这就显出玉、钗夫妇间的矛盾冲突来了!
我们虽然已不能确知宝钗将"借"什么"词"讽谏宝玉(也许"借"东汉乐羊子之妻停织机、断经线以劝谏丈夫续学业、取功名的典故,所以作者悲叹宝钗为"可怜停机德"!),但我们大致可以推测宝钗可能会"讽谏"宝玉一些什么,即"贫穷凄凉"的宝玉大概有哪几条出路:
(1)求权贵提携:宝玉作为"钦犯"罪家之后,形同"废人",想走科举、登仕途是不可能了。但若有过硬的后台提携,也不是一定不能"当差",甚至飞黄腾达。譬如曹雪芹:"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即:只要由礼部尚书、诗画家董邦达之类的推荐,雪芹还是能象李白、阎立本那样成为皇帝身边的得宠的御用诗人、画师的,只是曹雪芹不干罢了。又如贾兰、贾菌,同样因有北静王水溶推荐、保举,成了两名年轻武将,甚至"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当然旋即就"昏惨惨黄泉路近"了(见《贾府之败》)。
宝钗"讽谏"的第一种可能便是求北静王、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之类提携当差,但宝玉肯定与雪芹一样:坚决拒绝!
(2)当王府幕宾:敦诚《寄怀曹雪芹》诗云:"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这"食客"就是指孟尝君的门客冯马萑,说明雪芹是有当"富儿门"的门客或幕宾的可能的,只是朋友们劝他、他自己也不愿走这条路:"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宝钗"讽谏"的第二种可能,或许也是劝宝玉去做北静郡王府的幕宾,但与雪芹同样"傲骨嶙峋"的宝玉决不会同意!
(3)从商:第48回薛蟠外出经商,宝钗十分支持:"只怕(哥哥)比在家里省了好些事。"脂砚斋批日:"作书者曾吃此亏,批书者亦曾吃此亏,故特以此注明"。即是说:雪芹与脂砚就曾吃亏在没有像薛蟠那样外出经商,鞘在家里,穷途潦倒。
宝钗是"皇商"之家出身,对从商并不以为"低贱",她曾明确对黛玉说:"男人们"不能"读书明理,辅国治民","竞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第42回)因此宝钗"讽谏"宝玉经商的可能性虽然较小,但还是存在的。然而宝玉肯定比雪芹更不愿意"下海"!
(4)求亲靠友"打秋风":第6回刘姥姥到荣府"打秋风",凤姐给她二十两银子资助,刘妪"喜得浑身发痒起来"。靖藏本眉批:"此种话头,作者从何想来,应是(作者)心花欲开之候。"由此可见,"作者"曹雪芹也是穷得打过"秋风"(或作"抽丰")的,对方能资助二十两,他就高兴得"心花欲开"了。对于刘姥姥求助,脂评三次提到:"此亦于石头记再见话头","也是石头记再见了,叹叹!""这样常例亦再见",说明批者与作者一样:都是打过"秋风"的过来人。但另一方面:刘姥姥未开口"先飞红了脸",甲戌本眉批:"老妪有忍耻之心,且为求亲靠友者下一棒喝!"显然,"打秋风"是要忍受耻辱的,所以敦诚劝雪芹说:"劝君莫叩富儿门"!而雪芹是吸取了教训、听从了劝告的,他晚年便以扎风筝、"卖"字画为生,还写了《废艺斋集稿·南鹞北鸢考工志》来传手艺、帮穷人,虽然"赊酒"、举债还是难免。
既然作者亲受过"打秋风"之辱,估计不会再让宝玉重蹈复辙;宝钗也不太可能仅仅"讽谏"宝玉去"打秋风";宝玉更不可能去"叩富儿门",但他又没有雪芹般的手艺,单靠蒋玉菡、袭人"供奉"又不是久常之计,如是他恐怕只有讨饭行乞一条路了,而后他果然是"展眼乞丐人皆谤"的!
总之宝钗的"借词含讽谏",离不开她的本性:"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见其灯谜和《柳絮词》)"当惜"、"几曾"、"岂必"、"借力"等等,都可能是她"讽谏"宝玉的内容;而"任变迁""终不改""上青云",说明她终究江山好改、本性难易,还是希望宝玉在"过于丧败"的贫困之中,"偏要把它翻好了"!
然而殊不知"他日之玉已不可谏"矣!宝玉经过"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一段人世变幻,业已下定了离尘出世的决心,哪里还听得进什么"讽谏"?至此,终究暴露出玉、钗对世道人情、人生道路、价值取向的原则性的根本分歧!于是"敲断玉钗红烛冷(第62回宝玉覆射之诗句),他与宝钗夫妻俩彻底掰了!
(三)宝玉出走与"金玉成空"
宝玉离家出走,乃至沦为"乞丐",盖原因有三:
1.怀念黛玉,反感宝钗:宝玉在谈论"不孤守"思想时说:"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说明他虽与宝钗结了婚,心中还是念念不忘死去的黛玉的。其[终身误]说得更明确:"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薛);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为什么宝玉"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并且宝钗对他"齐眉举案"、相敬如宾,但他仍感"美中不足",弃之而去呢?为什么他仍念念不忘"寂寞林"?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志趣是否相投!宝玉之所以"深敬黛玉",就因为她从不拿"为官作宰"、"立身扬名"这类"混账话"劝他(第32回);宝玉之所以历来与宝钗"生分"、"素不契",甚至骂她"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就因为她始终用这些"混账话"对他"见机导劝"(第36回)。直到抄家败落,"浊世"之浊已如此分明,宝钗居然还要"借词讽谏",宝玉简直忍无可忍了!贾母早就预言:"宝玉将来是不听妻妾劝的"(第78回),然而满脑子"好风频借力"的妻子仍然絮絮叨叨地"讽谏",与黛玉一对比,宝玉"到底意难平",于是他只好弃妻出走完事!这也有力地驳斥了"钗黛合一"论的谬误。
2."悬崖撒手"之意已决:宝玉的出走,并不是一般的抛弃妻子,而是有更深一层原因在的。第66回脂评批日:"此回(柳湘莲)撒手乃已悟,破此迷关,......(为宝玉撒手)前引,青埂峰时证了前缘。"但湘莲"撒手"出家,是因"跏腿道士"(渺渺其人)点醒,"已悟"后才"破此迷关"的。既然这是宝玉出家的"前引",那么显然,宝玉"撒手"前也必有"跏腿道士"或"癞头和尚"(茫茫大士)对他有一番开导、点醒,暗示他乃从"青埂峰"而来,仍须回"青埂峰"而去。这也完全符合开卷时一僧一道携带"石头"下凡,并预告待"劫终之日",再携带他"复还本质"--还原为青埂峰"石头"的一篇预言。
由此观之,从宝玉婚后到离家出走这段时间内,宝玉必是遇到过"跏腿道士"或"癞头和尚"这"双真"的,其情境不外与甄士隐、柳湘莲"悬崖撒手"时类近,但"双真"的言谈又必更丰富,带有总结性、哲理性,如:(1)人间"荣华富贵"、"红尘乐事"果然"不能永远依恃","乐极生悲,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皆空",人生不过是"红楼一梦耳"!(2)什么"林妹妹"、?姐妹们",都不过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太虚幻境)旧因缘而已,"冤孳偿清好散场"!(3)你们的出身之地才是"故乡",人世不过是"他乡",切不可"反认他乡是故乡"!(4)你宝玉的"故乡"在何处,你随我俩前去自然知道。(5)不过你空有"皮囊"(人形),"真性"("通灵玉"一石头)不知哪里去了,你必须找回你那"通灵宝玉"(一石头),才能携你前往。......我们当然不可能代替曹雪芹撰拟这篇玄之又玄的对话,但大概意思还是能从前80回和脂评中找到以上这些头绪。总之直到此时,宝玉渐已大觉醒、大彻悟,其觉悟的根本点恐怕还在:(1)这"浊世"之"天"果然已不可"补",他空有石头般的"补天"之志,他确实没有这个本领"补天"、"济人"!(2)他面临一个"皮囊"与"真性"、"形"与"质"的问题,必须找回"通灵宝玉",他才能"形质归一"、"复还本质"。虽然他对此一时还似懂非懂,但有一点是明白了的:他想随"二师""悬崖撒手",必须找到那"玉"!
3.找"玉":这应是宝玉离家出走,沦为"乞丐"的关键原因!既然他已省悟那"玉"对他的人生结局的重要性,那么按"二师"的旨意,他必须到处去找"玉"(坐在家里是找不回来的)。他外出寻找,又衣食无给,怎么办呢?只能行乞!因此人们都以为这位昔日的贵公子竞成了乞丐:"展眼乞丐人皆谤"!其实他不是真"乞丐",而是为了找"玉"而行乞。孰料那"玉"已转到了真正沦为乞丐的甄宝玉手里,甄、贾两个乞丐碰到了一起,于是才有"甄宝玉送玉"一段情节。贾宝玉终于找回了"通灵玉",于是他便随"二师悬崖撒手"、出家离尘,回青埂峰"证前缘"去了,世间便留着宝钗这一寡妻!
七宝钗结局:驳"高魁子贵"
先前曾有些不是曹雪芹真本的"旧时真本",写宝钗最后是"难产而卒"或"以娩难亡",这当然与芹续原意不合。第1回《好了歌》"解注"有云:"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脂评批注日:"宝钗、湘云一干人。""两鬓成霜"自然是老年人的特征,说明宝钗与湘云一样,是守寡到了白发老妇的年岁的(只是钗、云"白首"寡居的原因不同),她决不是在年轻轻的生育年龄就"难产"早卒,因此那些"真本"决非真本!
至于陈其泰说玉、钗婚后"终不同房",恐怕也太绝对。"齐眉举案"固然是说两人相敬不亵,但"孟光"与"梁鸿"毕竟是夫妻,其床第之事是不能谓之"亵"的。"琴边衾里总无缘",指的还是钗与玉"恩爱夫妻不到冬"一宝钗寡守,并不是说他俩始终没有盖一条被、弹一张琴,尽管他俩的所谓"恩爱"远远谈不上琴瑟和谐。
尤其程高本后40回写宝钗"幸有了胎",生了宝玉的"遗腹子"贾桂,将来必"有结果",成了"进士",并且"高魁子贵","兰桂齐放","家道"恢复到了荣宁二公之"初",宝钗"苦尽甜来",自然将是新一代国公爷的"老太君"、诰命夫人,照样送她"上青云"等等,这可吹得更没有谱了,完全作了翻案文章,整个儿逆芹著原意而续之,真正"翻得好气力"!
第40回宝钗的牙牌令分明是"铁锁练孤舟"、"处处风波处处愁":这"孤"不光是预示她的"寡",同时也隐喻其孤伶只身,哪里来的"遗腹子"?第62回湘云的酒令也是"铁锁缆孤舟",她可没有什么"遗腹子"!
关于宝钗结局的预伏还很多:"宝钗无日不生尘","此宝钗金玉成空之谶","宝婺情孤洁",她放的风筝是"七个大雁"(终不成双),"运败金无彩"......等等,她又怎么可能"苦尽甜来"?将来必"有成立"、"有结果"、"高魁子贵"?贾政对宝钗的灯谜,早就说是"不详"之兆,"非福寿之辈"。谙于世故的贾母对历来"很爱素净"、"不爱花儿粉儿"的宝钗,也早就说:她"这样素净,也忌讳。"这闲闲一语,已预告了宝钗的结局果然不吉不祥、守寡终身,终究跳不出"一群花子"的薄命!(第49回黛玉语)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