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几个丫鬟,晴有林风,袭乃钗副,芳官肖湘云,麝月似探春。凤姐赞待书那句“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探春冷笑道:“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说待书,不如说麝月(黄+红)更妥当。
晴雯撵坠儿,坠儿的母亲来和晴雯吵架,责说晴雯背地里叫唤“宝玉”这个名字,晴雯急红了脸,直接吵将起来:“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
“使力不使心”的红色吵架,为吵架而吵架,以吵架对吵架,永远解决不了问题。麝月先用话压住,讲的不是理,是身份:“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
再说出道道来,说是道道,还是自家的身分:“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
最后还不忘羞辱一番:“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更叫小丫头子来:“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弄得坠儿娘无言可对,只得带来坠儿去。
后来轮到芳官的干娘何婆欺负芳官,袭人息事宁人,自拿了洗头的家当给芳官,不料羞得何婆责打芳官:“没良心,花掰我克扣你的钱。”晴雯性子火爆,直接开骂:“你老人家太不省事。你不给他洗头的东西,我们饶给他东西,你不自臊,还有脸打他。”何婆反驳:“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场我,我就打得!”
袭人有自知之明,找来麝月:“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
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消闲了,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说得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
两场戏,麝月左一句老太太,右一句宝玉,横批一句大家规矩,三座大山压下来,号令天下婆子,谁敢不从。总之的地盘我做主,你们跟我们不是一个档次的,闹什么闹,一边去。
没料到过了几天,何婆旧病复发,又要打亲女儿春燕,袭人倒想学麝月:“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还是买弄你女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反遭何婆反击:“姑娘你不知道,别管我们闲事!都是你们纵的,这会子还管什么?”宝玉这个不中用的只知道干着急:“你只在这里闹也罢了,怎么连亲戚也都得罪起来?”
还是麝月出马,眼见大帽子不起作用,现官改现管:“去把平儿给我们叫来!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娘叫了来。”只一句话,那婆子满面流泪,陪尽好话,从此降服。
麝月是安分守己的,大家出去顽自己守着。麝月是体贴照顾的,体谅袭人病了,让老妈妈子们歇歇,小丫头子们顽顽。麝月是善解人意的,晴雯抱怨林之孝家唠叨,麝月确能为他人想:“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隄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
有这般的性格,又有“三言两语”的“做贼”能耐,关键时候还能挺身而出,麝月如何不得好评?如何不做姨娘?王夫人说“笨笨的倒好”,平儿单告诉麝月留心坠儿,袭人出嫁,嘱咐“好歹留着麝月”,好比萧何荐曹,元直走马。
002形固可使如槁木
李纨是“金陵名宦”李守中之女,“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李守中做过国子监祭酒,国家最高学府的校长,信奉“女子无才便有德”,所以李纨读书不多,取字“宫裁”,是要“以纺绩井臼为要”。
李纨与凤姐同为第四代,但不为重用,原因有几点:
一,有德无才。李纨不仅“认得几个字”,而且是诗社第一评论家,但于经济管理,却一窍不通,又不惯于出头露面、指手画脚。
二,年轻守寡。嫁给贾珠,一个十四岁进学的天才,从李纨的放声痛哭想来,这对少年夫妻关系也不错。本来以为能永偕白首,却突又天人两隔,幸而留下一个儿子,按贾府的规矩,“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未来她的任务就是充任大家族里供着的活牌坊。
三,在老祖宗跟前争宠轮不到她,对婆婆王夫人而言,儿子的未亡人不如内侄女亲,且又比不上凤姐能干。
因而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和姐妹们“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之外,基本上不介入贾府的政治生活,平时待人接物,“原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诨名“大菩萨”,俗称“老好人”。凤姐生病,王夫人“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探春、宝钗合同裁处,李纨“究竟也无可管,不过是按例而行”。
一旦有事,李纨的第一反应是躲。贾琏凤姐打平儿,是李纨早把平儿“拉入大观园去了”,鸳鸯哭诉贾赦强娶,李纨“一听见鸳鸯的话,早带了姊妹们出去”。宝玉湘云吃鹿肉,李纨忙说:“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
她不去占别人的便宜,也绝不让自己吃亏;她不去争权夺利,也不要人动她的钱;她不给别人制造麻烦,也不希望别人给她添麻烦。总之,不赊不借,两不相欠,“竹篱茅舍自甘心”,“不问你们的废与兴”,她牢牢地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这一亩三分中,最重要的就是贾兰。虽说武有花木兰、文有黄崇嘏,古代大多数女人还是依着丈夫,以丈夫的成功为成功,而守寡的母亲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以儿子的成功为成功。
孟母三迁、断机杼,是出名的典故,孔子的寡母颜徵,是不出名的典故,李纨对孩子的教育,在红楼梦中书写得不多,想来也是如此。可惜贾兰“威赫赫爵位高登”之时,就是李纨“昏惨惨黄泉路近”之际,“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可是,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李纨平时很少有真情流露,只哭过两回:宝玉挨打,王夫人王夫人哭起贾珠,李纨“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螃蟹宴上,因平儿触动心事,说:“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说着滴下泪来。
大观园中,我们看到别样的李纨。
黄+红的探春邀众姐妹结社海棠,红色的宝玉正大大咧咧的鼓噪“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自管说出来大家平章。”蓝色的黛玉还在推托“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李纨进门第一句“雅的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诗社未起,先说掌坛,这句话,让我们领会到,李纨绿色的外表下,有着黄色的一面。
李纨接着说:“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作诗,瞎乱些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得。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不动声色而居功。黛玉要改了“姐妹叔嫂的字样”,李纨不仅率先为自己取了“稻香老农”的别号,还封宝钗为“蘅芜君”。李纨称呼二姑娘四姑娘,探春指出“已有了号,还只管这样称呼,不如不有了。以后错了,也要立个罚约才好。”李纨即刻驳回“立定了社,再定罚约。”
又说:“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说了大家合意…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作社…若是要推我作社长…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你们四个却是要限定的。若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骥了”,当仁不让,“不会作诗”的反作社长,还拉了迎、惜二人作帮手,迎春本是挂名“出题限韵”的,后来竟也抹倒:“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是好花。你们何不就咏起他来?”“从此后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探春不服:“只是自想好笑,好好的我起了个主意,反叫你们三个来管起我来了。”奈何没人响应,只得罢了:“只是原系我起的意,我须得先作个东道主人,方不负我这兴。”
咏海棠众人都说以潇湘妃子为上,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宝玉提出异议时李纨不容分说:“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
黛玉笑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夜宴怡红,黛玉对钗、纨、探三位管家玩笑,你们日日说人夜聚饮博,今儿州官放火,以后如何禁百姓点灯?李纨笑道:“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
掌坛社长、出题限韵,评论仲裁,一概把持,哪里还有一点“大菩萨”的影子?
当社长倒也实在,不仅时常通知“今儿是正经社日,可别忘了。”“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而且惜春告假画大观园,李纨召集讨论:“社还没起,就有脱滑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宝玉私祭金钏迟了社,李纨道:“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再请了凤姐做“监社御史”,罚宝玉“把你们各人屋子里的地罚他扫一遍”
请监社御史一段,李纨、凤姐,两个“水晶心肝玻璃人”pk,煞是好看。
凤姐儿猜着“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给李纨算账:“亏你是个大嫂子呢!…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能几年的限?他们各人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
李纨竟不示弱:“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报不平儿。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又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
借着身后众姐妹的威风,说得强如凤姐都不得不避其锋芒,又是认错,又是赔不是,又是拿话岔开,又是哀告,可李纨并不放过:“我且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凤姐只得认输:“这是什么话,我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儿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作会社东道。过后几天,我又不作诗作文,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钱了,你们还撵出我来!”
004奸雄养成史——当奸雄还是才子
贾雨村生得“莽、操遗容”,就像戴着京戏的脸谱,一看就知道是个黄色的奸雄。宗吾先生一部《厚黑学》,道破黄色有两大特征:脸厚、心黑。
才子还未发迹,不免赶考路上“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已有一二年,疑似终老葫芦庙的可能。
若是终老,算不得才子,不遇佳人,也算不得才子,不免恰逢上娇杏“临去秋波那一转”,勾起雨村渐渐磨灭的情怀,以为遇上“风尘中之知己”,高吟“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中秋酒后“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
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
人间万姓仰头看。
连作诗,也是要“人间万姓仰头看”,虽然不及刘邦“大丈夫当如是”、项羽“彼可取而代也”的大气,才子抱负,奸雄心事,远超贾政,竟也超过光武帝“做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
又说出:“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
宝钗咏柳絮说得好“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娇幸是雨村的第一个贵人,甄士隐是第二个。红色助人之心自然而发,甄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
贾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虽说大恩不言谢,雨村天性中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亦舒在《临记》中感叹:“人会念旧?不是你提拔他,而是他自己有出息。”
厚,是雨村的天分。前之甄士隐邀之归家,离席另会他客,一去不返,雨村竟无愠色。后之革职,“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以进士身份,谋为甄宝玉、林黛玉家教,只知为终南捷径,因之进京,贾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这作老师的,反要依附门生,雨村尚且“一面打恭,谢不释口”,刘备先后依陶谦、依吕布、依曹操、依袁绍、依刘表、依孙权,这套厚学功夫,雨村算是学到了家。
第二日甄士隐醒来,还想帮人帮到底,“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可惜碰到雨村,根本不在乎什么“十九日乃黄道之期”,“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留下话来:“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
“总以事理为要”这六个字,道破天机。至于偶然回顾的娇杏,雨村明白知道,只有长安及第,一登天子堂,单相思也好,两情悦也好,水到渠成。君不见《西厢记》、《牡丹亭》,纵然一个是“文章魁首”,一个是“偷天妙手绣文章”,也需金榜题名,状元及第才得团圆,后来巧遇娇杏,果然谐了鱼水。
005奸雄的蛇蜕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门子说出案情的来龙去脉,冯家无势,“护官符”上贾薛诸家“连络有亲”,又说出所争婢女即甄士隐失散之女甄英莲,贾雨村犹豫之际,门子说了“大丈夫相时而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的道理之后,真正打动雨村的一句正是“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本来一边是甄士隐雪中送炭、慷慨解囊之情,皇上起复委用、重生再造之隆恩,一边是自家的人生起伏、仕途命运。
然而,如果我们要追究黄色忘恩负义,怒斥黄色重利轻义,黄色一定会反弹:只有功成名就,才能造福天下百姓,实现“人间万姓仰头看”,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为了事业,我连自己的女人都可以不要,你又怎么能指望我考虑恩人的女儿呢?勾践拿着西施去施美人计,吕不韦把怀孕的小妾送给异人,武后掐死自己的女儿嫁祸政敌。
至于恩人,刘邦杀丁公,振振有词“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也。”下邳城破吕布被缚之际,指望刘备念在辕门射戟之恩,劝说曹操收留自己,刘备落井下石“君不见丁原,董卓之事乎?”,提醒曹操不要忘记吕布绰号“三姓家奴”、屡次背叛,终于把吕布送上了断头台。《英雄》里最后有一个镜头,荆轲在关键时刻放了秦王嬴政一条生路,最后秦王在挣扎的痛苦中仍旧挥手下令射杀了荆轲。为雨村作了很好的注脚。
这一边还是恩义,那一边成了“人间万姓”的幸福,天平立刻倾斜。
果然,雨村“低了半日头”,此中煎熬,非过来人不能道,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雨村终于成长为一个仕途上的战士,原先的才子蛇蜕为奸雄。
既已决定,雨村所有行事,再无一点半点考虑到甄英莲的情况,也不曾记起当年答应过她外公封肃要“我自使番役”将英莲“务必探访回来”。雨村觉得,已经给了甄士隐之妻“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已经是报恩了。
006葫芦僧之死
葫芦僧聪明的很,当沙弥、作门子都是生意,哪个“轻省热闹”就作哪个,一点也不糊涂。雨村一上任,葫芦僧明白机会来了,把护官符放入口袋,随时准备使眼色儿。雨村果然不是傻子,或当发签之时,正在寻觅这一个眼色、一声咳嗽,停了签,退了堂,延入内室。
门子见了雨村,貌似恭敬,忙上来请安,实则傲慢的反复点出旧交之情,以图进身之阶:
“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年来就忘了我了?”
“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
“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
陈胜在垄上辍耕怅恨,豪言壮语“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许下诺言“苟富贵,无相忘”。待到陈胜为王,有佣友来访,拦路大呼陈涉,陈胜以前的名字,已是埋下祸根,陈胜“乃召见,载与俱归”。这个佣友不知死活,跟人大讲特讲陈涉佣时旧事,终于犯了大忌,被“斩之”,罪名是“妄言,轻威”。
如果上位者自己讲出来,那又不同。韩信被封为楚王之后,给饭吃的漂母,赐给千金,赶走他的南昌亭长,赐给百钱,让韩信受胯下之辱的少年,召为楚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於此。”过去的羞辱,成为现在的荣耀。
接下来门子犯了第二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夸能恃才”:
“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
“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
“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
杨修恃才,解得“黄绢幼妇,外孙齑臼”,识得丞相非在梦中,懂得门内添活字,终于鸡肋事犯,被曹操借扰乱军心之名杀了。
夸完能,恃完才,门子继续犯了第三个更严重的错误:侮上。
为了搞清来龙去脉,雨村反复的诱问门子:
“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
“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
“依你怎么样?”
这门子不知死活,把隐忍看作是请教,虽然还是老爷、小人的说话,其实以雨村的老师自居:
“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
“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
“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
黄色领导最反感下属“恃才侮上”,杨修单一个恃才的毛病,虽终不免一死,却还活到七十二回,祢衡“恃才侮上”,两条俱犯,裸衣骂曹,逃过曹操,逃过刘表,终究没有逃过黄祖的屠刀,自出场至退场,不过半回光景。
贾雨村自己也曾经在上面栽过跟头,初入仕途时虽“才干优长”,因“恃才侮上”,被上司寻了个空隙,参了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即行革职。
门子的话,雷震般的响彻,雨村终于明白了自己以前是如何被上司拉下马的。
韩非子作了篇《说难》,专门讲说客的功夫,实行起来颇不易,自己也客死狱中。葫芦僧不明白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明白这个道理的范蠡,可以再致相位,三致千金,不明这个道理的文种,就落得赐剑自刎的下场。
果然,贾雨村因“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
雨村本来天生厚脸,迈过心理、技术两道关卡,用英莲和门子的命运书写了两份投名状,贾雨村从此青云直上。七八年后,王子腾从九省统制升了九省都检点(大军区总司令),职位没变,名字好听点,贾政从员外郎(副司长)磨到外放学差(教育厅厅长),雨村已经从一个知府(地级市市长)成长为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大约等于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长。
同年,雨村为一把扇子害得石呆子家坑业败,成为平儿口中“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心黑”已经修炼到家,日后贾府没落,不踩上一脚才是怪事。
庶出的姑娘
迎春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探春是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兴儿还不忘加上一句“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凤姐儿感叹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同时也感叹:“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他不错。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
那时候男人的地位高于女儿,嫡出的姑娘又高过庶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王善保家敢掀探春衣襟作脸献好,正因为探春“又是庶出,他敢怎么。”
贫民窟出来的孩子总不愿回乡,争强好胜的探春抱怨“没托生在太太肚里”也是有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象汉文帝一样勇于承认“朕高皇帝侧室之子”,朱棣就不敢承认生母是个妃子。
庶出的黄色,特别在意这“嫡”、“庶”二字
而黄色的女孩,也特别在意“男”、“女”二字。凤姐小时,“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心理始终念着“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赵敏对张无忌诉说心事:“我只恨自己是女子,要是男人啊,嘿嘿,可真要轰轰烈烈的干一番大事业呢。”海棠邀社时不仅不忘“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连自称也是用“娣”而不是“妹”。
现代的黄色女孩,可以在办公室中与男孩一较高下,可以在商场上纵横厮杀,可以在官场里好凤凭借,那时候的女孩却不能将才华发挥于庙堂之上,江湖之远,志愿就不得不发于室家之内,凤姐压贾琏倒退了一射之地,金桂持戈试马,挟制薛蟠。
这就是周思源先生所说的反庶期男,若生母是其他人也就罢了,偏偏摊上了赵姨娘,有“阴微鄙贱的见识”,“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时时揭揭探春的伤疤,常令探春“没脸”,是探春深恨,恨不如哪吒剔肠还父,剜骨还母,借莲重生。
探春明白,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靠自己,要出人头地,必要跟着王夫人,“只拣高枝儿飞去”才是。礼法所定,是妻妾有分、嫡庶不同,却都是认嫡母不认生母的,“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探春又是“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和赵姨娘感情上本就又生了一层。
老太太中秋赏桂赏到四更,众姐妹都散了,只有探春还陪着。王夫人受了冤枉,是探春解开。皇天不负有心人,老太太生辰,太妃们来访,叫出来撑门面的,除了薛、林、史之外,贾家三姐妹之中只有探春。凤姐证实,“太太又疼他…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可惜“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这又加重了探春对生母的不满,和摆脱的愿望。
先解释下红蓝黄绿的含义:
红、蓝、黄、绿是一种性格的代表。红色代表活泼、蓝色代表完美、黄色代表进取,而绿色代表平和。
从天性上来讲,红色热情、开朗、不拘小节、比较自由,比较快乐。而蓝色完美、计划、不喜欢秩序和规律被打乱,比较仔细和小心。黄色自信、果断、坚定、推动,而绿色稳定、耐心、倾听、和谐,不愿意和他人发生冲突。
《红楼梦》中,大致上黛玉蓝色、宝钗黄色、湘云红色,宝玉三大红颜的性格是完全不同的。
除此之外,典型的红色如贾宝玉、刘姥姥、贾母;蓝色如妙玉;黄色如贾雨村,绿色如迎春。
有些人可能会兼具两种性格,比如王熙凤是黄+红,也就是说王熙凤以黄色为主,红色为辅。
008身份、次序和贵贱
门子不知道身份进退,冒犯了贾雨村,终致流放。宝玉比宝钗为杨妃,招来强烈的反击;湘云道破戏子像黛玉也惹得黛玉不高兴。
大观园内,最重视身份的两个人,庶出的探春和妾身未明的袭人。
晴雯被撵,宝玉说起槛外海棠预老的兆头:“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比出“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的大题目和“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的小题目。
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醋性大发道:“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
袭人“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月例是一两的,整整比晴雯的一吊月钱多了一倍,后来升格,与两位姨娘同例,身份的确在晴雯之上。
宝玉心中,固然“素喜袭人柔媚娇俏”,初试**情之后更“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不过以宝玉的性格,很难将袭人、晴雯诸丫鬟作一排位。《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晴雯还在袭人之先。
对于袭人而言,次序是很重要的,没过了明路,身份益发重要起来。晴雯撵坠儿,袭人知道,“只说太性急了些”,言外之意,这是我的职权范围,晴雯你怎么能这样做呢?
管葡萄的祝老婆子讨好袭人,要“摘一个给姑娘尝尝”,袭人正色说道:“这哪里使得?…一则没有供鲜,二则主子们尚然没有吃,咱们如何先吃得呢?你是府里的陈人,难道连这个规矩也不晓得么?”吓得老婆子赶快认错。
讲究次序过了头,就变成两个凡是。老太太骂贾珍、骂贾赦、说贾政,这些人俱不敢回嘴。贾政骂宝玉,宝玉一样不敢回嘴。贾环和莺儿玩耍,输了钱耍赖,争执起来,宝钗只怪莺儿:“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
宝玉错踢,袭人忍着痛,反为宝玉开脱:“没有踢着…他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痒,他们也没个怕惧儿。你当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他们也好。才刚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
探春的身份感因反庶期男的心理而增强,懦小姐不问累金凤,被探春听见,探春句句不离贵贱:
“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了不成?难道姐姐不是和我们一样有月钱的,一样有用度不成?”
“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
“如今那住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妈妈,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儿,如此这般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帐妙算,威逼着还要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
抄检大观园,怒打王善保家的,为的是“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说着,便亲自解衣卸裙,拉着凤姐儿细细的翻:“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
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意思,在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他做什么!”
王善保家的动手,探春即时镇压,王善保家的动口,探春却不动口,为的是不能和奴仆一般见识,喝命丫鬟道:“你们听他说的这话,还等我和他对嘴去不成。”待书等听说,便出去说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
赵姨娘打芳官,袭人是这样劝的:“姨奶奶别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探春是这样劝的:“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两人明白,和下人拌嘴吵架,是上位者自降身份,“梅香拜把子”之诮,岂不是自己招来的?
009探春的杀威棒法
宋太祖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林冲、武松、宋江都险些挨了。杀威棒,以杀威为名,行立威之实。大相国寺的泼皮破落户们,设下圈套,要灭了鲁智深的威风,不能再管他们偷菜。
话说凤姐病倒,李纨、探春、宝钗三驾马车理事,众媳妇“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
这一日吴新登的媳妇来回:“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昨日回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吴新登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如今却“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是杀威棒法。
李纨想起袭人母亲死了的例,说:“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吴新登媳妇答应了就要走,心里已在编着笑话预备来。
敏探春叫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第一棒轻轻打下来说:“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
吴新登媳妇就算知道,这时候也吓得忘了,陪笑说到:“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谁还敢争不成?”
探春和宝钗偶尔开个小灶点个油盐炒枸杞芽儿,“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给”厨房,也是生怕出错的意思,出了错,面子上不好看。何况事关生母的兄弟,若是错了谱,就是身份和次序问题,岂是小事?岂可马虎?
不过探春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姐,笑把第二棒打将下来:“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
吴新登媳妇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帐去,此时却记不得。”就算记得,哪里还敢说记得?
探春依然带笑,然而这一棒之威,直击本心:“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象我们没主意了。”
这话说得吴新登媳妇“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取来旧账,原来“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所谓“家里的”,就是一家在贾府为奴的,如鸳鸯,父、母、兄、嫂俱是贾府奴才,所谓“外头的”,就是只有一个人在贾府为奴的,如袭人,签了卖身契,如果有钱,又不是死契,还可以赎回的。按赵姨娘是“家里的”,死了兄弟,该赏二十两。
探春便说:“给他二十两银子。”
凤姐棒打误卯,师出同门,一眼看破,惺惺相惜,对平儿说:“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如今俗语‘擒贼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犟,就不好了。”探春,是凤姐未出阁形状,凤姐,是探春出阁后形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尊重”,思想凤姐尚在闺阁,也是如此。
平儿看破,对秋纹说:“你快回去告诉袭人,说我的话,凭有什么事今儿都别回。若回一件,管驳一件;回一百件,管驳一百件。”“正要找几件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开例作法子,镇压与众人作榜样呢。何苦你们先来碰在这钉子上。”后来又有媳妇撞上了枪眼,探春取消了宝玉、贾环、贾兰三人的上学补贴。
经过这番杀威棒,果然后来“众媳妇们方慢慢的一个一个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轻慢疏忽了。”
010不可乱点的鸳鸯谱牒
吕布先被董卓当枪使来杀丁原,又被王允的枪貂蝉当枪使来杀董卓,终于落得“三姓家奴”的名声,最终因此丧命,可怜红色!凤姐挑唆秋桐,金桂甘舍宝蟾,,是借剑杀人。
赵姨娘“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伏…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是红楼里第一杆枪,魇魔法,是马道婆三言两语挑拨。蔷薇硝,先是贾环刺激:“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闹…遭遭儿调唆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后是夏婆子添油加醋,架桥拨火儿:“但凡撑起来的,谁还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乘着这几个小粉头儿恰不是正头货,得罪了他们也有限的,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理扎个筏子,我在旁作证据,你老把威风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礼。”
探春一眼看穿“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的调停,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
这是明写,“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是暗写,吴新登家的前脚才去了,就“忽见”赵姨娘后脚进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我了!”
探春搬出祖宗的规矩来,只说“我是按着旧规矩办”,强调“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最怕“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
赵姨娘又说:“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
“你舅舅”,和刘姥姥的“你侄儿”,都是不可乱点的鸳鸯谱牒,犯了大忌,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王子腾)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
之前两人已经隔空交过一回手。探春为宝玉作鞋,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宝玉当个笑话,传到探春耳朵里。
探春立马不干了:“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探春强调“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的重点,是要表明“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
李纨劝解:“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平儿传凤姐儿的话:“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
这两句都是好心好意,可在探春听来,无非是认可她与赵国基的舅甥关系,若真是“再添些”,就等于自认庶出,探春如何肯依?果然怒叱:
“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
“又好好的添什么,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的做人情。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了去。”
通篇之中,赵姨娘只说得一个情字(亲疏),探春只认得一个例字(贵贱),鸡同鸭讲。二十两银子,织就投名状,可怜赵姨娘,做了奴才的枪还不算,又成了女儿的礼。
宋江的招式
银子(贾芸)
按辈分,宝玉是贾芸的叔叔,按年纪,路遇时贾芸“十八岁”,比贾宝玉“大四五岁”。宝玉这红色开了很过分的一个玩笑:“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象我的儿子。”
谁知这贾芸“最伶俐乖觉”,笑道:“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只有黄色,方能作如是语。这是小事,韩信胯下之辱,刘备投亲奔友,是大事。
为管和尚道士的事,贾芸先求贾琏,贾琏“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依了,被凤姐儿几句话,又给了贾芹。知事不遂,贾芸“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什么主意?就是宋江的拿手第一招,银子。
李宗遍二十四史,只看到两个字:“厚黑”,我读遍《水浒传》,也只看到两个字:“银子”,宋江开路,全是银子,大如武松、李逵卖了十两银子,小如薛永卖了五两银子,顶缸的唐牛儿,该打的杀威棒,都是银子搞定。
虽说是银子,送谁,什么时候送,以什么名义送,的是一门学问。柴进管待良久,不得武二郎的心,不及宋江“及时”十两纹银,所以宋江叫做“及时雨”,重不在“雨”,而在“及时”。
贾芸打听“贾琏出了门”,方来见凤姐。于端午需用之时,送冰片、麝香,可谓深得宋江真传,送香料尤在送银子之上,更于青山之外,翻出青山来。
果然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
012磕头(贾蓉)
银子对且只对江湖之士有用,对于讨伐的将领,宋江用第二招,磕头。纳头便拜、叩首伏罪,最狠是让位,关胜、呼延灼,就拜倒在这招之下。
雨村学得宋江厚黑结合的本事,一边道貌岸然的劝架“冤仇可解不可结”,一边毫不手软的杀刘高、杀黄文炳,全家老小,一个不留的灭族手法。
然而红楼最无耻的脸,还让贾蓉。贾蓉的功夫,全在脸厚。
贾蓉貌似最温顺的,老爸贾珍、婶子凤姐跟前,都是“垂手侍立”,然而变脸奇快,一会还是哭得喉咙都哑,一会儿又在和姨娘调笑,一会儿又跪在姨娘面前求饶,一会儿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光这份唾面自干的本领,已经令人叹服。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急的贾蓉跪在地下碰头…磕头有声…只跪着磕头…又磕头不绝”,还“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只求“姑娘婶子息怒。”
勾践靠着这份“厚”功灭了夫差,可贾蓉不过是拿来害人,武功本无所谓正邪,正邪在乎人心。
013阳光雨露,哪得均沾?
宝玉爱博,贾母也不例外。宝玉的泛爱是针对一切美貌的“女儿”、少妇和女性化的男人,而老太太的泛爱则是对孙子孙女、亲友、丫头、以及一切“可怜见的”,亲自抚养宝玉并一干孙女、堂孙女、外孙女、侄孙女,关照孙媳妇、重孙媳妇,善待亲友、丫头,且“惜老怜贫”。
然而老祖宗子孙既多,难免有个亲疏,老祖宗喜欢的,就占了便宜,多分点阳光雨露。
老祖宗的标准在清虚观打醮一回说得清楚:“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简简单单两条:模样儿俊、性格儿好。若说这单是为宝玉娶媳妇的标准做不得数,那就看老太太寿日:喜鸾和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老太太心中喜欢,因此享受了族中几房“二十来个”孙女儿本享受不到的待遇,“命他两个也过来榻前同坐”,还留下“顽两日再去”。
根据这个标准,宝玉自然比贾环占了先,平日里连“灯穗子”都怕“招下灰来迷了眼”。宝玉魇魔,几乎死去,贾母“如同摘心去肝一般”。宝玉挨打,贾母气得直说“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看了宝玉“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
黛玉是外孙女儿,宝钗是亲戚家的孙女,和李纨、宝玉占了四大处,迎、探、惜三姐妹却反居其下;三姐妹中也有差别,探春见得太妃,迎春、惜春姐妹见不得。宝琴最投老太太的缘法,“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还把宝玉都不舍得给的凫靥裘给了宝琴。
不单小姐们如此,贾母对这几个模样儿好,行事又好的丫鬟也是倍加疼爱。离了鸳鸯,贾母是连饭也吃不安生的,贾赦欲娶鸳鸯,贾母大发雷霆“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尽了孝的一般”,凤姐泼醋之后贾母“命凤姐儿和贾琏两个安慰平儿”,把袭人、晴雯给宝玉,紫鹃给黛玉。
须知“平、袭、紫、鸳”生的都是极好的,行事作人,“温柔可靠”,晴雯呢,“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只怕还在四人之上。
若是天生模样儿不够俊,性格儿不够好,想得老太太的欢心,还有一条路,那就成为“可怜见的”。
秋纹送花,贾母怜惜“可怜见的,生的单柔”,“叫人拿几百钱”;吃饭时唤鸳鸯、琥珀同吃,又唤银蝶:“这孩子也好,也来同你主子一块来吃,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心性愚顽”的呆大姐,也颇得贾母喜欢。
宝钗生日,“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细看时益发可怜见”,贾母就“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清虚观打醮,十二三岁的小道士犯了错被凤姐打,贾母怜惜“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也是“可怜见的”,让贾珍“带他去罢。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
014需针一针的偏心
小时候学习左传,都是从“郑伯克段于鄢”开始的,所谓孔子春秋笔法,尽于此六字。郑庄公之母姜氏偏爱幼子段,为其讨要京城为封地,又揣掇其谋反,结果被杀,郑庄公也发誓不到黄泉,不见姜氏。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贾赦是嫡长子,袭了官,不得居于正室,只合住“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院子里,“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贾政是次子,却住在“仪门内大院落”,“四通八达,轩昂壮丽”。贾琏、凤姐是贾赦子、媳,又和贾母、贾政王夫人一并住在荣国府大院内。
家务本当由贾赦之妻邢夫人掌管,偏不为贾母喜欢,由贾政之妻王夫人掌管。说由王夫人掌管,偏又由贾赦的儿子贾琏“帮着料理些家务”。说由贾琏料理,偏又由贾赦儿媳、贾琏之妻、王夫人内侄女王熙凤掌握实权,“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
贾琏醉里吐了真言“都是老太太惯的他”,这些偏心,贾政尚且委婉的要叫“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何况贾赦?果然说出偏心母亲的笑话来:
“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
贾母的偏心,更发展为纵容。贾宝玉本该“自是别院另室的”,因“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黛玉既进贾府,住在碧纱橱里,本来宝玉是要挪到套间暖阁儿里,“想了一想”,偏又许了在碧纱橱外安歇。
贾府的规矩,教训儿子是要“天天打”的,竟像“审贼”。贾政也曾依着家教管过,因“老太太护在头里”,贾政只有自废武功,“苦苦叩求认罪”,“如今也不敢管了”,甚至“没有上过正经学堂”。宝玉不成材,贾母的责任最大,君不见触龙说赵太后?
贾府的衰亡,贾母也需负极大的责任。
贾母的偏心和不顾礼法,养成了贾府的奴仆势利。贾母寿日,留下喜鸾和四姐儿顽两日再去,吩咐下来:“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照得见他人,照不见自己,上行下效,奴仆们学会的,只是势利眼,老太太喜欢的就是重要的,以此类推。
赵主父胡服骑射,一代明君,终因废长立幼,饿死沙丘宫的。周昌一句“臣期…期不奉诏”,刘邦终于也没立成幼子,可转眼间吕后把戚夫人变成了人彘,如意自然也活不下去。老太太寿终正寝,还是“惜老怜贫”积了福。
015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中国的传统文化,特别强调“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各色人等,对人生无常的认识都是根深蒂固的,各色的人生选择依然不同,红色选择了“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这种“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人生态度,蓝色在“极宴娱心意”的同时,会想到“戚戚何所迫?”,“对酒当歌”的下句,就是“人生几何?”,黄色则强调“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总体来说,中国人有及时行乐的遗传基因,虽然圣贤如朱子,总在谆谆教导“少年易学老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然而更圣贤如孔子哀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同时,点头赞赏“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庄周痛苦“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的时候,断下结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李白在感伤人生苦短,“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之后,高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杜秋娘“劝君惜取少年时”也是要“花开堪折直须折”,刘伶更绝,平时携酒出游不算稀奇,稀奇的是派人拿着铁锹跟着,“死便埋我”。
宝玉四首《即事》诗“作尽安福尊荣之贵介公子”,写尽宝玉“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可与金圣叹的三十三则不亦快哉合看,《芙蓉女儿诔》中怀念的,也是以前的种种快乐,怪不得林语堂感叹“可怜的拜伦,他一生中只有三个快乐的时候!”
另外一个安享荣华富贵的的主是贾母,“极爱寻快乐的”,生活兴趣爱好广泛,吃喝玩乐,无所不通,吃要食不厌精,玩要新奇别致。马斯洛的需求层次论,把饮食男女列入最低层级,贾母显然是不能认同的,吃喝玩乐,才是生命的真谛,才是人生的目标呢。
吃要食不厌精
吃是贾母的一大享受,“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
比自己吃更有兴趣的,是给别人吃。给秦可卿“枣泥馅的山药糕”,让刘姥姥吃“茄鲞”,给凤姐“红稻米粥”,又指着“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唱戏的也常得赏,元宵节命拿“各色果子元宵”给“小孩子们”,中秋节“将自己吃的一个内造瓜仁油松穰月饼,又命斟一大杯热酒,送给谱笛之人”。
比给别人吃更有兴趣的,是看别人吃。贾母招供“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中秋夜宴嫌人少,叫了鸳鸯、琥珀、银蝶同吃;为刘姥姥,是“两宴大观园”。
玩要新奇别致
贾母自幼就好玩,小时候就“同姊妹们天天顽去”,现在七八十的高龄,兴趣依然不减,下雪天还跑到园子里来赏雪。中秋赏月上凸碧山庄,王夫人虽“不过百余步”,但恐“石上苔滑”,建议“还是坐竹椅上去”,贾母倒愿意“天天有人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必不疏散疏散筋骨”,众人搀扶而上。
贾母是“爱热闹的”,“极有兴头”,不仅自己好玩,更愿意拉着别人一起玩。“往常也进园子逛去,不过到一二处坐坐就回来了”,带着刘姥姥是“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个”。清虚观打醮,拉着薛姨妈、纨、凤、钗、黛、玉、迎、探、惜等众人都去,“贾母越发心中喜欢”。这一日是“车辆纷纷,人马簇簇”,以至于“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
贾母玩得花样极多,有听戏、有斗牌、有灯谜,有两宴大观园,有三宣牙牌令,中秋赏月闻笛,元宵夜宴箫管,同是击鼓传花,元宵传红梅,中秋传桂花,都是应景的。而且喜欢时不时“改个样儿”,宝钗生日她“蠲资二十两”,凤姐生日又“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子”。
16贾母的威严
贾母虽然是红色,“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年长之后,很有威严感,贾氏族长、掌管宁国府的贾珍、掌管荣国府的贾政、独门另过的贾赦,都挨过老太太的批。在她跟前,凤姐也只敢说几个半奉承半打趣的笑话,除了鸳鸯,谁也不敢驳老太太的回。
贾母对礼数颇为在意,发表过几次重要的论断:
袭人居孝,没来参加元宵夜宴,贾母虽“听了点头”,却又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说:“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
掰谎记:“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歇了。”
对甄家四位媳妇:“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
最厉害的一次,是贾母知道园内“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即刻想到“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
立命查清,“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
迎春的乳母该打四十大板,撵出不许再入。黛玉、宝钗、探春等“物伤其类”,起身求情,贾母也极坚决:“你们不知。大约这些**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
正儿八经的家务,贾母只管过这么一次,其雷厉风行,坚决果断,还在凤姐之上,老太太的黄色修炼,真不是盖的。
017娶不到,最是逗人情怀(宝琴)
宝琴“年轻心热”,断为红色。宝钗说湘云:“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们这琴儿就有些象你。”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因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可惜,已许过梅家了。大约连作者也都舍不得宝琴?钱钟书也舍不得把唐晓芙给了方鸿渐。
也幸而宝琴早已许了梅翰林之子,不然,这《红楼梦》“双峰对峙,二水分流”的戏,如何演将下去?钗、黛又将何以自处?《围城》中的唐晓芙,借了方鸿渐的眼,着实夸了一番,可惜就是看得到,娶不到,最是逗人情怀。古今天下才子作文,其理是一。
018荒唐的鸵鸟(贾珍)
贾珍有个荒唐的老爸,贾敬,哥哥死得早,世袭的前程在身上,又去考进士,中了进士,应该是做了文官,后来老爸没了,又袭了武官,估计不知道该当文官还是武官,索性一甩手,把世袭的武官让给了儿子,自己也不做文官了,改“烧丹炼汞”,一心要当神仙。
贾珍袭了老爸三品威烈将军,并贾氏族长之位,也袭了老爸的荒唐。
可卿是贾珍的儿媳妇,传闻两人是有私情的,焦大口中“爬灰的爬灰”、脂评所谓“天香楼事”,所谓“遗簪、更衣”。
可卿一死,“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婆婆尤氏告了病,“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的丈夫贾蓉象个木偶一样让人摆弄,只有公公贾蓉,真情流露,“哭的泪人一般”,“恨不能代秦氏之死”,“过于悲哀,不大进饮食”,痛哭到生了病,悲伤到要拄拐杖。可卿的两个丫鬟,瑞珠“触柱而亡”,代贾珍了却心事,贾珍“以孙女之礼殡殓”,宝珠“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贾珍呼为小姐。丧礼上“恣意奢华”,宣称:“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恨不能代秦氏之死”、“不过尽我所有罢了”,为父母则可,为媳妇则为逾礼,贾珍颇有晋人风度。
如何“尽我所有”?先是“看板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用。”薛蟠荐了一块“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叫做什么樯木,出在潢海铁网山上,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现今还封在店里,也没人出价敢买。”这块板“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是“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这样的板子,用给儿媳妇,真正是“尽我所有”。
贾政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可贾珍并不在乎,棺材好固然重要,更重要的,为“丧礼上风光些”,又花了“一千二百银子”给贾蓉捐了个五品“龙禁尉”。果然,这丧礼上竟有四郡王府的路祭,“花簇簇官去官来”。
一个宁国府的儿媳,五品捐官的夫人,这么大的场面,如此风光,竟不怕人非议?若是常人,便有私情,也不敢声张的,贾珍是从不考虑这些的,把头埋进沙堆,管天刮风下雨,只要“尽我所有”。虽无前科,实有后科可考:尤三姐大闹花枝巷,“贾珍得便就要一溜”,酸凤姐大闹宁国府,贾珍笑说:“好生伺候你婶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说了,“忙命备马,躲往别处去了。
019被误读的贾政
自从俞平伯先生起,无论是从何种角度批判贾政,“假正经”也好,封建礼教忠实的卫道士也好,冬烘先生也好,甚至更离奇的,是把赵姨娘误读成“打发贾政安歇”的泄欲工具,大多数所指向的,就是,贾政是个严重的黄色过当症。训宝玉时,还真颇有点黄色的味道,这是贾政的最初印象。且慢,大凡当官的,个性上多少有些黄色,不过追根究底,其性格就千差万别。
贾政出场,和宝玉、黛玉、可卿出场一样,用三渲之法:先借冷子兴之口平述,只说“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再用妹夫林如海夸奖:“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尚嫌不够,最后作者自述:“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倒有些柴进的风范。
后面的事实也证明了几人所言非虚,贾政住处“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比之贾赦“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颇有不同。
贾珍欲为可卿用“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的樯木,众人“都奇异称赏”,只有贾政软绵绵的劝诫:“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贾珍不听。
贾赦将迎春许与孙绍祖,因“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贾政“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这几事,一见贾政人品,二见贾政固然会劝,劝了不听也就罢了,并非黄色。
或有讥贾政冬烘,其实贾政“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后来“名利大灰”,“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馀事多不介意。”“一应大小事务一概益发付于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在里面母子夫妻共叙天伦庭闱之乐”,家庭生活是很有生活质量的,何来“冬烘”?元宵灯谜、中秋传花,都是为了承欢膝下,尽力而为,不象贾赦非要弄出事情来大家不高兴。大观园题匾额,自知迂腐之谈使花柳无色,不肯强作解人,也是极识趣的主。
对于家务事,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等几人安插摆布”、“原不大理论这些事,听贾琏如此说,便如此依了”反复声明,贾政断断不是黄色。红色不管家务,偏有若干借口,“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馀事多不介意。”
贾政不惯俗务到何种地步的呢?
宝玉搬进大观园前贾政训话时,贾政初次听闻“袭人”的名字,问道:“袭人何人?”这二十三回上,宝玉十三岁,袭人改名最少已有五年(自第五回梦游太虚起)。五年之久,连儿子的第一号丫鬟名字也不知道,何况通共五个子女,贾珠亡故,元春入宫,宝玉是眼前最大的一个,这是何等的“不惯于俗务”!
虽说是男主外,女主内,贾政如此,王夫人竟也如此,宝玉房中的丫鬟,只知袭人、麝月,连晴雯的名字也是到若干年以后才知道,真是夫妻相。
020精神胜利法和子孙延续法
贾政出身名门,“自幼酷喜读书”(冷子兴)、“谦恭厚道”(林如海)、“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倒有些柴进的风范。此时的贾政,抱有的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样“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和伟大抱负。
作为次子,是没有爵位可以继承的,正如英国贵族的次三四子都得自己找工作一样。好在贾政“自幼酷喜读书”,有望通过“科甲出身”,读书、科举、做官三部曲,是中国多少代文人的梦想,也是贾政少时的梦想。偏偏皇帝念着旧情,不作美,额外赏赐了一个主事之衔,科举也就成了贾政的终身遗憾。
中国人解决终身遗憾有两种方法,
第一种是精神胜利法,阿q的是初级精神胜利法,高级一点的,演员总以为自己可以写书,政客们往往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幅好画,科学家往往弹一副好琴,似乎要不是忙在工作上,演员是天生的作家,政客是天生的书法家画家,而科学家竟是天才的音乐家。
第二种是子孙延续法,我不如你,可我的儿女比你儿女强。自己没有考上大学,就死命要子女考大学,贾政自己没机会参加科举,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实现自己的心愿,大儿子贾珠“十四岁进学”,虽算不得前无古人,也算是少见的神童,最有希望了却父亲的心愿,可惜,天不从人愿,一病死了。这样,立身举业,光宗耀祖的希望就落到了宝玉身上。
贾政对宝玉态度的逐步转变,可以清楚地看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儒家红色思维。
宝玉“衔玉而诞”,众人都说“来历不小”,贾政也应颇有期待。不料抓周时宝玉“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贾政大怒,“大不喜悦”,说:“将来酒色之徒耳!”
为了使儿子能从科甲出身,贾政是花了些力气的,对待宝玉,以严厉的教导居多,是中国严父的典型。
宝玉上学前到贾政处请安,贾政先训宝玉:“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
再训跟班李贵:“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政对宝玉的才情,是满心欢喜,点头不绝,可当着众清客的面,偏偏嘴上不放软档。
宝玉说话,命为“无知的业障”、“狂为乱道”,斥问“谁问你来!”吓得不敢再说,又断喝:“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总之说话不对,不说话也不对。一切匾联评论,贾政总批胡说,清客们褒赏,也说“不可谬奖”、“休如此纵了他”,拈髯点头微笑就是最高级别的奖赏。生气时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
可是宝玉“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任性恣情”,这些教导并不见效。
元春命宝玉随姐妹们入住大观园,贾政因宝玉“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胡须将已苍白”,不由得“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训话也说得轻了:“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贾政的幽默感,精致的淘气外,于禁管二字再现。
后来贾政外放学差,年纪渐大,“名利大灰”,对待宝玉也颇为宽容:“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诗词之道),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宝玉的考评也变成“空灵娟逸”、“天性聪敏”。
中秋宴上宝玉作诗,贾政赏了两把“海南带来的扇子”。
赏桂花时“因喜欢他前儿作得诗好”,也带上宝玉,见了宝玉竟是“十分喜悦”,并对贾环贾兰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强你们做诗,宝玉须听便助他们两个。”
闲征姽婳词时,宝玉欲用古体,合了贾政的主意,竟“自提笔向纸上要写”,虽然依旧说了“到底不大恳切”的话,但态度也不同往日了。
021情绪化!大爆发!
这日贾政对宝玉接待贾雨村“葳葳蕤蕤”有些不满,“原本无气的”,见宝玉“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倒生了三分气”;偏忠顺王府差人来索琪官,要的偏偏又是戏子,且贾政“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忠顺府长史官又极不客气,宝玉百般抵赖始招供,贾政“又惊又气”“气的目瞪口歪”,已是八、九分了;偏贾环趁机又告了宝玉强奸不遂,致使金钏投井,贾政的情绪化终于达到十二分:“面如金纸”“眼都红紫了”
情绪化大爆发的结果,是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
拿来宝玉,贾政“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情绪化的第二个表现,就是越劝越急,越急就越情绪化,所谓人来疯:
先命小厮打,小厮“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
众门客赶紧上来夺劝,贾政不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劝的人反而有罪了,红色变脸,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这点和黄色有很大不同。
众人又忙去送信,王夫人赶来,一进房,“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
王夫人搬出老太太来再劝“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经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
情绪化的第三个表现,是边打边哭:
贾政前后哭了三次,打之前贾政气的“面如金纸”,想着“上辱先人、下生逆子”,“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
第二次是王夫人来劝,哭着喊着,说贾政有意“绝”她,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
第三次是王夫人叫着贾珠哭,李纨“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情绪化的第四个表现,是打完就后悔:
贾政“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
022自己不尊重,怪谁?(贾环)
宝玉甘愿为丫鬟服役,虽“不尊重”,尚属风雅。赵姨娘和芳官厮打,“副小姐”司棋勇闹厨房,未论胜负,先输了身段,而贾环更是自贬身份于丫鬟一流。
贾环掷骰子赌钱,输了一二百开始耍赖,伸手抓起骰子来,说是六点自己赢了,莺儿自然看不上这种行为:“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
贾环身为主子,一月只得二两,一两银子大约就是一千二百到一千五百文左右,估计还得被赵姨娘抠下一半来,好不容易借了上学的名义,一年另有八两银子的纸笔点心费,又被探春砍了。
而他的兄弟,宝玉开口赏人就是“每人一吊钱”,一吊钱是一千文,贾政的几个小厮居然还不乐意:“谁没见那一吊钱!”请医生麝月不识戥子,多给了两把银子,竟直接送给婆子:“谁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罢。”而园中赌博,竟有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
经济决定社会地位,茗烟就嘲笑过给凤姐跪着借当头的璜大奶奶。众小厮看不上一吊钱,麝月看不上一两银子,莺儿是皇商薛家的丫鬟,更看不上这这一二百钱,自然也就跟着看不上贾环。
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贾环是赵姨娘所生、所养,直接导致其身份、地位不高。偏生长的又不好,“人物委琐,举止荒疏”,文学水平不高,猜谜语猜不中,写个谜语都被打回来,凡此等等,都是贾环不被尊重的原因之一。
人要找理由,那是一定有的,贾环怎么也没搞明白,除了身份、长相和银子,最重要的却是自己“不尊重”,赌钱耍赖之外,居然还问丫鬟讨东西。
蕊官所赠,芳官自不肯与别人,用茉莉粉替去蔷薇硝出来,“贾环见了就伸手来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贾环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方作辞而去。”芳官敢往炕上扔,贾环竟往炕上拾,奴才不把主子当主子,而主子也不曾把自己当主子。同样不是太太养的,若是探春,芳官焉敢?不等探春言语,好事的下人们早将人捆起来等着发落了,连挨巴掌的资格恐也不够。
023泼皮考
贾芸受了卜世仁的气,“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径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撞上了醉酒的泼皮倪二。
杨志汴京城卖刀时杀的牛二,鲁智深在大相国寺的菜园里整的张三、李四,都是泼皮。
这“泼”字,泼辣、撒泼、泼野,闻得出红色的味道,凤姐泼醋,大闹宁府,是“泼”。
这“皮”字,大意就是宗吾先生所谓“脸厚”,是黄色绝招。中国最有名的泼皮是刘邦,是个大黄色。元朝的睢景臣在《高祖还乡》描写的极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杯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耙扶锄。春采了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麦无重数。换田契强秤了麻三秆,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有甚糊涂处,明标着册历,几放着文书。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
合“泼皮”二字,就是红、黄二字,“泼皮破落户儿”凤姐是黄+红,倪二是红+黄。
倪二被撞,正要打人,见是熟人,便罢了手:“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
贾芸并不喜欢翻苦水:“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
倪二却偏要知道:“不妨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仗义每多屠狗辈,朱亥如此,倪二也如此,这一回题为“醉金刚轻财尚义侠”,脂评说“倪二、紫英、湘莲、玉菡四样侠文皆得传真写照之笔”,细细读来,不知紫英、湘莲、玉菡侠在何处?
贾芸把前事一说,倪二立刻动了侠义心肠,一包银子,十五两三钱有零,竟数付与,不要利钱,不要文契,不要日限,一则显得贾芸身份,因此见面时叫贾二爷,金盆虽破分量在,信得过。二则显得倪二身份,市井之徒,重利债主,知道义、利之辨,知道既“相与交结”,就不可放帐给他,使他的利钱。司马迁云“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阸困”,信矣
024精灵的淘气
湘云的淘气是闻名的,玩雪人、放炮仗、烤鹿肉,什么都少不了她。掳袖划拳,呼三吆五;伏椅大笑,连人带椅都歪倒了;爱吃酒,要醉眠芍药裀。精灵古怪,出谜语出到“那一个耍的猴子不是剁了尾巴去的?”限酒底酒面要:“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
最喜欢穿别人的衣裳,更喜欢女扮男装,一会儿穿着宝玉的袍靴额子,一会儿銮带折袖作武者状,一会儿扮作孙行者,“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小时候更有一次正月里穿了贾母的大红猩猩毡斗蓬,又大又长,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
香菱为夫妻蕙和荳官斗嘴、动手,结果掉在一汪积雨中,污了石榴红绫裙;贾母小时失脚掉到水里面,几乎没淹死;还有“精致的淘气”的宝玉、摆弄坏钟坠子的芳官,可见淘气是红色本性呢。
两个淘气兄妹宝玉和湘云英雄相惜,宝玉时常嚷着喊着打发人接湘云,湘云来了也只管问“宝哥哥不在家么?”宝玉听说湘云一来也“早就飞了来了”。
两人一般的睡觉不安稳,宝玉睡觉还说梦话,把宝钗给怔了,湘云睡觉“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掠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
黛玉笑她“咬舌子爱说话”,唤宝玉二哥哥作“爱哥哥”,说“他两个(宝玉、湘云)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一处,生出多少故事来。”,宝钗笑她“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憨的。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于钗、黛口中,别有一番意思。
025惟大英雄能本色
湘云是简单的,笑如婴宁,烂漫之间,浑然不解世事;喜欢划拳简断爽利,不喜欢垂头丧气闷人的射覆;既咬舌,又偏爱说话。
第一次登场,就是在那边大笑大说,有她在场,话题是不用愁。迎春感慨说:“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跟迎春住、跟黛玉住、跟宝钗住,这几位都不是爱说话的主,可巧来了香菱,两个人凑在一起,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从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讨论到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宝钗打趣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
不仅爱说话,而且心直口快。
凤姐说戏子“扮上活象一个人”,宝钗知道不肯说,宝玉猜中不敢说,只有湘云不防头说出来:“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这位不防头没惹祸,宝玉生怕黛玉生气,使个眼色,可惹恼了湘云。湘云恼,可不是黛玉尽自家哭,命翠缕收拾包裹,明早就走。宝玉解释反惹来一顿骂:“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
宝钗转送了袭人绛纹石戒指,湘云感叹说宝姐姐最好,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宝玉忙止住不让提这话,湘云直接戳穿:“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又说:“好哥哥,你不必说话叫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
湘云大发泄,多是针对黛玉,一则由妒而发,也由湘云不喜蓝色做派。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时自许“是真名士自风流”,嘲笑黛玉:“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湘云唯本色:喜欢划拳是本色,爱说爱笑是本色,责宝玉单讨好黛玉是本色,劝宝玉仕途经济是本色,回护宝钗是本色,充荆轲、聂政鸣不平是本色,最具魏晋风度。
宝琴初来,就通告潜规则,老太太跟前并园里可去,太太不在时别去太太屋里,这是湘云心直口快,殊不知还有更甚湘云的。
宝琴深得贾母喜欢,宝钗自嘲:“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
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恰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只不说是谁。
没想到琥珀手指着宝玉说“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又笑着指着黛玉说:“不是他,就是他。”这天真、这心机全无,尤甚湘云。
026泼妇和悍妇
贾璜也算是玉字辈的,可惜旁支哪能象宁荣二府的富势,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
璜大奶奶的侄儿金荣在贾府家学里和宝玉、秦钟起了冲突,不得已磕头认错,本不过是小孩子口角,这璜大奶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骂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都别忒势利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上向着他到这个样。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
明明自己是仗着嫁到贾门嫡派,在嫂子面前大声吆喝,偏又说别人“忒势利”;明明自己要凤姐尤氏时常资助,偏又要和尤氏可卿评理。越骂越有理,越骂越有胆,也不听金荣母亲的劝,叫了车,竟往宁府里来。
要做泼妇,红、黄皆可,要做悍妇,恐怕唯有黄色方当。若是黄色,只怕撕破了脸,要和尤氏、可卿大闹一场也未可知。一来红色气来得快,消得也快,二来红色其实怕事,三来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见了尤氏,脸上虽还有点着恼的气色,依旧殷殷勤勤叙过寒温,说了些闲话,听说秦可卿病了,兼为秦钟在学里吵闹生气,璜大奶奶渐渐的气色平定,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都丢在爪洼国去了,哪里还敢提前事?说了会话,璜大奶奶转怒为喜,回家去了。
这样的人,我们平时也常见,也许自己也做过,并不曾指责什么,何以偏偏对红楼人物如此苛求呢?难道是因为死人吗,义正词严的踩上两脚,反正也没人喊疼。
027慈母的范本(薛姨妈)
中国传统讲究严父慈母,薛姨妈就是慈母的范本。
宝钗小恙,宝玉到梨香院看望,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看这份亲热劲。留下吃饭,宝玉想吃鹅掌、鸭信,立刻取了些来,宝玉得寸进尺,又要喝酒,薛姨妈便命人去灌了些上等的酒来,李嬷嬷要劝,三言两语打发:“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
这般的宠惯,有自制力的宝钗自会贤良淑德,没自制力的薛蟠怎么不长成呆霸王?薛蟠被打,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拿人,幸好是宝钗劝住了。没笼头的马,毕竟是自己养成的,怪不得薛蟠强抢了甄英莲,打死了冯渊,视为儿戏,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
放炮时搂着湘云,挪至潇湘馆照顾黛玉等等,无一处不见慈母的样子,感动得连黛玉都要认娘。慈姨妈爱语慰痴颦,说薛姨妈真心者有之,说薛姨妈笑里藏刀者有之。不过,如果我们认定薛姨妈是红色,我们可以相信,薛姨妈是说的片刻,是真心,但说过就忘,不再提起。况以黛玉之敏感,都不认为这是假话,猜疑就有些牵强了,正如薛姨妈说:“你是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028名字,干卿何事?
宝玉是最喜欢替人取名字的,初见黛玉,就送了“颦颦”二字,这不算,单看改名的:先是一个珍珠,因姓花,宝玉记起“花气袭人知昼暖”,随口起了“袭人”这个名字。后来四儿本名蕙香,宝玉拿了出气:“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小红也是“原叫红玉的,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红儿了”。这是红色的主才做得出来的,这还不算奇,且看芳官改名:
宝玉命芳官改了男装,想到“竟改了男名才别致”,因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称心,两人又在那边瞎合计扮作土番,既如此,又取了番名,叫作“耶律雄奴”。
两人倒是商量妥贴了,可惜这名字难念,时常叫着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驴子”来,引的合园中人凡听见无不笑倒。宝玉恐怕作践了芳官,又重取了个番名“温都里纳”,意为“金星玻璃”,芳官更加喜欢。众人嫌拗口,仍翻汉名,就唤“玻璃”。
一日之内,四易其名。芳官不仅听了有理,处之泰然,还十分称心,甚至撺掇着:“你想这话可妙?”,可见也是个红色。
这引发了大观园的扮装热和改名热:
湘云本来就喜欢武扮,见宝玉如此,她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又将葵官改了,换作“大英”。因他姓韦,便叫他作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何必涂朱抹粉,才是男子。
李纨探春见了也爱,便将宝琴的荳官打扮了一个小童,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只差了涂脸,便俨是戏上的一个琴童,宝琴反说琴童书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荳字别致,便换作“荳童”。
029命名是一种权力
奴仆原本叫什么不重要,主人喜欢叫什么就是什么,如果犯了讳,想不改也不行,金莺避“金”字改作莺儿,芸香避“芸”字改作蕙香。再厉害点的,连姓也在内,赵太爷给了阿q一个嘴巴:“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
黄色对名字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本来是不太关注的,不过命名既成了权利,就有了逐鹿的空间。海棠社开,本该众姐妹各自取号,实际上全由宝钗、探春和李纨三个黄色不由分说搞定:李纨取了稻香老农、蘅芜君、怡红公子,探春取了蕉下客、潇湘妃子,宝钗取了菱洲、藕榭、枕霞旧友。
夏金桂“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唤做金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另换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
到了薛家之后,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知道了香菱之名由宝钗所取,更是恨得牙痒,就先从名字下手,找出理由来:“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
偏偏香菱这个红色,不接灵子,开始就事论事:“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越说越起劲,说到热闹头上,忘了忌讳:“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花之香可比。”
等的就是你犯错,宝蟾忙指着香菱的脸儿说道:“要死,要死!你怎么真叫起姑娘的名字来!”
夏金桂嘴上直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却直指问题根本:“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不知你服不服?”因“菱角菱花皆盛于秋”,改作“秋菱”。
和红色为了好玩而改名字相比,黄色对名字的关注更在于展现权威,彰显主权。改秋菱,一来证明自己学问胜过宝钗,二来证明秋菱是我的丫鬟,我的丫鬟我做主。
030呆呆相惜(薛蟠)
红楼呆人很多,以呆为号的,呆霸王、石呆子、诗呆子,偏偏呆子都不以自己为呆,呆霸王薛蟠声明“我又不是呆子”,诗呆子香菱做诗作到梦里,石呆子为扇干愿赴死,想来也不会认为自己呆,而偏偏红楼第一“水晶心肝玻璃人”凤姐儿时常自称呆子。
所以呆不呆,不由自己评来,薛蟠之呆,是没文化、说话不经大脑;香菱之呆,是作诗的执着;而红楼第一呆当属宝玉,宝玉之呆,是见了燕子跟燕子说话,见了鱼跟鱼说话,下雨的时候自己不避雨反叫人家避雨,自己烫了手反问别人烫了没,是姐姐当了妃子并不高兴,是潦倒不通世务,是存了要非黛不娶的呆根子。
有人考证出来薛蟠和宝玉两个呆子是同一天生日,不知道对错,然而两个呆子倒是呆呆相惜。薛蟠得了鲜藕、西瓜、鲟鱼、暹猪四样宝物,除了孝敬了母亲和长辈,留下些自己吃的,左思右想,除自己之外,“惟有你(宝玉)还配吃”此句堪比曹操“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宝、蟠之间,是红色相知,操、备之间,是黄色相知,终有性命相搏,即使将来性命相搏,也不背今日相知之语,正是今日相知,知明日必然逐鹿场上相见,无复念今日相知之情,不比关羽念旧,华容道上私放曹操;博牙、子期,是蓝色相知,致有摔琴之举,各尽不同之妙。
031居安思危说托梦
元春省亲不过六个多小时,除了羡慕小户人家可以享受天伦相聚之乐,痛哭如今贵为皇妃,然而骨肉各方,终无意趣之外,做了两件事,一是赐名,大观园、潇湘馆、、蘅芜苑、稻香村等,都出自元春之手,不提别的,单说:
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境”四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
“天仙宝境”太过嚣张,恐有无妄之灾,一朝失势,就可能会被政敌拿来攻击,换“省亲别墅”虽亦无甚趣味,却不易出错。贾政表文“朝乾夕惕”、“业业兢兢,勤慎恭肃”,道出此中意味。
二是千叮咛万嘱咐:
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
贾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
再四叮咛:“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红色如宝玉,是典型的“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的“安富尊荣坐享人”,只顾着“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贾母虽然偶尔作兴一番,却也是过了一天是一天的主。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其实以宝玉之尊,穿“绫锦纱罗”,饮“美酒”食“羊羔”,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何来领会“悲凉之雾”?
黄色是有远见的,管家的凤姐、探春、宝钗知道“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宝钗劝王夫人免了园中的费用,探春兴利除宿弊,凤姐料理省俭之计,顺便顾着自己的体己银两,终不过是零敲碎打的小改革,求“三年之内无饥馑矣”,不能解决根本的家族兴衰。
惟有蓝色,黛玉不过是寄居的小姐,“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知道经济上“若不省俭”唯恐“后手不接”。可卿身为宁府管事人,觉察到这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忧及“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筹算到“树倒猢狲散”退步抽身,托梦凤姐:
“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於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竞争,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
吴毖先生说:“事变之来也,察知之尚易,而实行挽救则甚难。有德莫斯尼而不能救雅典之亡,有汉尼拔而不能救迦太基之灭,有西西罗而不能救罗马之衰。”可卿的计算,已经算到败落之后,留下复兴的种子,在宁荣二府,可以说是第一人。遥遥相对,元春托梦:“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032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可卿入宁府,如贫女居富室,想必当初如黛玉一般,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的,作为贾府长房玄孙媳妇,是未来的族长夫人,它比林黛玉承受更多的心理压力。看起来可卿作的不错,她行事温柔和平,公公贾珍夸她比儿子强十倍,婆婆尤氏说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贾母眼中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因此上,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和丈夫厮敬,从来没有红过脸儿,亲戚长辈同辈,没有不喜欢的,可卿死后,“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平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这等说法,几乎是无可挑剔的。平日里送往迎来,也可以看出可卿的功力。弟弟秦钟是个交际能力挺强的人,几句话说动宝玉进家塾,可卿还以为“性子左强,不大随和些是有的”,嘱咐宝玉“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虽是人之常情,但可卿说的细致。凤姐探看,可卿已是病入膏肓,还要站起来相迎,走时还说“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
可卿托梦,更是蓝色思虑缜密的优势,然而,思虑缜密过了头,就成了思虑太过,“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听闻秦钟闹学堂,“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索性连早饭也没吃。
红楼第一名医张友士一针见血:“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
“先有恶奴之凶顽,而后及以秦钟来告,层层克入,点露其用心过当,种种文章逼之”,一旦生病,又总想着“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挨日子。”终致不治,蓝色慎之!
这是病死说,秦可卿的死因,有病死、自缢两种主要的说法。
俞平伯先生考证出可卿和贾珍幽会,被丫鬟撞破,无地自容,“画梁春尽”,因为甲戌本的发现而成主流,内又分出贾敬说和宝玉说。
私心宁愿以为,可卿是与宝玉相好,无法宽恕自己,思虑成疾而死,或病后自缢。
纱衾鸳枕,眼饧骨软的甜香之间,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和警幻之妹,乳名兼美字可卿者“有阳台、巫峡之会。数日来,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而宝玉随凤姐探病,追摹往事,听得秦氏说“未必熬的过年去”当时“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可卿死后“只觉心中似戮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即时要过去”“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金钏跳井,晴雯亡故,宝玉也不曾如此。
当然这些无法百分百证实,可卿宝玉确有相好,不过私意,借此发之。虽有《宝玉可卿私情考》详证此事,但我们知道,用索引派的功夫作考证派的事情,那是无往而不利的,不足为凭。
试着来找一些集体无意识来做旁证,但无论是周繁漪(《雷雨》)、爱碧(尤金·奥尼尔《榆树下的**》),还是海丝特·白兰(《红字》)、布恩蒂亚家族诸人(《百年孤独》),都没有提供我所满意的答案,直到发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特丽莎无法接受托马斯的“轻”,尝试出轨,沉重的出轨。贾蓉与凤姐关系暖昧,爷爷死了,奔丧回家,路上听见两个姨娘来了,居然和老爸对视一笑”,对于蓝色的可卿,沉重可知。大家一起出轨吧?可是真的是一样吗?红色可以轻松的出轨,而蓝色永远做不到。
033当蓝遇到更深的蓝
唐尧到山西拜访许由,要把王位禅让给他,许由不接受,唐尧又说:禅让不受,做个九州长吧。许由感到这是一种奇耻大辱,奔至溪边,清洗听脏了的耳朵。不幸碰上超超超蓝的巢父,看见许由在洗耳朵,觉得这河水脏得连牛都没法喝,牵去上游。伯夷叔齐,也当不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虽不食周粟,这薇菜难道就不是周薇”?这样的深刻,终于饿死。
栊翠庵品茶时妙玉一顿抢白,以黛玉的牙尖嘴利刻薄劲,吃了瘪,居然不敢声张,无可奈何,甘拜下风,难道真如许由见巢父,蓝色遇到更深的蓝,也懂得避让吗?
让我们回到开始,贾母刘姥姥等一行人到了栊翠庵,向贾母奉了茶以后,就把一众人等撇在堂上,独拉宝钗和黛玉出来,拉宝钗、黛玉,意在宝玉,只是不好拉,自然知道宝玉必是跟在后面的。给茶时,(分瓜)瓟斝给了宝钗,点犀(乔皿)给了黛玉,已是青眼有加,“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如此洁癖之人,独不以宝玉为污浊。这“仍”“前番”字,意指宝玉用绿玉斗且不是一次了,而这绿玉斗,还是妙玉“自己常日吃茶”用的,多少柔情蜜意中。
宝玉有些人来疯:“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这下可刺伤了妙玉,古玩奇珍固然可贵,我日常用的更是要紧,劈头盖脸抢白过来:“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
宝玉不愧是身经百战修炼出来的哄人专家,一个马屁拍回去:“俗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
妙玉还特地板起脸来解释:“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颇有些此地无银、欲盖弥彰的意思。宝玉心领神会,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
这几番对答,只当钗黛二人透明一样,宝钗忍得住,黛玉究竟沉不住气了,冒出那句没经过细细掂量的问话:“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本来就对黛玉坐了自己的蒲团暗怀不满,又恨破坏了打情骂俏的气氛,因此冷笑着打回:“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
看来黛玉实在是急于打断二人对答,有些急功冒进,就此白白吃了一瘪,心里当然不是滋味,心里必定后悔自己多此一问,在心上人面前掉了面子,当下又说不出什么别的,又怕再说下去更是被动,于是约着宝钗走了出来不提。
以黛玉的蓝色,当然不能便这样罢了,这股酸劲自然要借机会发作一下。芦雪广联诗,宝玉落第,李纨想出一个“又雅又有趣”的罚法,罚他去栊翠庵乞梅,并“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似乎特别敏感,又特别放心,其实吃醋之极,言下之意,他俩在一起,哪需要不识趣的电灯泡在一旁照着。
黛玉是惯用反语的,如绵里针般刺人,宝玉一时还不能悟到其中深意,还是乐呵呵地冒雪乞梅去了,他非要等林妹妹淌眼抹泪才发觉出大事了。
034超级洁癖
《悠长假期》中,当南的手按在锃亮的钢琴上,赖名的脸色是极难看的,又连忙用烟缸去接着她点着了而无意去吸的烟可能掉下的灰。
好好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刘姥姥只吃过一次茶,妙玉就嫌脏,命道婆别收了,搁在外头。尝不出梅花雪,就是大俗人一个。妙玉的洁癖,是兼有物质和精神两方面,而惜春的洁癖,是在精神上。割席的管宁,庶几近之。
惜春是宁府的小姐,贾珍的妹妹,自幼跟着老太太过。宁府的名声不好,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传说中只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惜春风闻这些不堪的闲话,一个小孩子,哪里敢去惹是非,只有躲是非的,躲得越远越好,不再回家。
这是一个开始,抄检大观园时,惜春的丫鬟入画被抄出私自夹带,凤姐倒是有心恕他,反是惜春不愿意。
入画是惜春的头一号丫鬟,地位与司棋、待书等同。探春压根拦着没让抄捡,司棋出去,事关风化,迎春虽不敢劝,毕竟还有不舍,只有惜春立逼着尤氏带出去,或打,或杀,或卖,一概不管。任由入画跪下哭求,尤氏、奶娘十分分解,咬定牙断乎不肯松口。
若说这是无情,惜春必不能认同的。惜春眼里,自己的清白最是重要,你犯了错,何以由我担着?妙玉要砸了成窑杯,惜春要撵了入画,是同一道理,既然脏了,那就不要,你们不嫌脏,我嫌。
035排排坐,吃果果
黛玉从小,就常听母亲说起外祖母家规矩大,一路走来,从接她进京的三等仆妇,门前华冠丽服的仆人,到府内府外两拨轿夫,众多婆子丫头,无处不显出荣府的规格,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
排排坐
黛玉见过外祖母,又去见大舅舅,邢夫人苦留晚饭,黛玉坚持必要先去见了二舅舅,改日再领,逃过一劫,若真是吃了晚饭,岂不是对二舅舅二舅母不恭,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将来如何相处?
众嬷嬷引着去见王夫人,考试正式开场。到了耳房,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上的位置,本是贾政、王夫人的,自不便坐,黛玉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顺利通过第一轮考试。(图一)
嬷嬷又黛玉出来,到东廊三间小正房内,王夫人坐在炕上西边下首,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遵循刚才的原则,只坐在椅子上。(图二)
王夫人再四携她上炕,黛玉就面临附加题:上炕还是不上炕?不上炕,难道还要舅母四五次邀请,上炕,明摆着那是舅舅的位置,在舅母的上手,怎么坐?黛玉想出一招,挨着舅母坐下,既遵了令,又显亲近。(图三)
两人说一会儿,贾母传饭,两人便往贾母房里来,王夫人、李纨、凤姐侍候,贾母独坐榻上,两边四张空椅,凤姐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哪里肯坐,十分推让。老太太不愧是见多识广,一句话,就解决了黛玉心中的疑惑:“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才坐下。(图四)
吃果果
三番排排坐,黛玉靠着谨慎小心安然度过,可考试还没完。吃完饭,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黛玉接了茶,并不吃,只观察众姐妹。只见有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照着姐妹的样子样漱了口。
原来这茶不是吃的,是拿来漱口的,黛玉不知规矩,要是吃了一口,岂不是被众奴仆丫鬟讥诮?
有人也许会说,这有什么难的?那我们就来看看王敦:
大将军王敦娶了公主,上厕所,看见漆箱里装着干枣,这本来是用来塞鼻子的,王敦以为厕所里也摆设果品,便吃了起来,而且全部吃光了。出来时,婢女端着装水的金澡盘和装澡豆的琉璃碗,王敦便把澡豆倒入水里喝了,以为是干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幸好王敦是个黄色,面不改色心不跳,若是蓝色,那还不知道如何惭愧悔恨收拾呢。
考试终于考完了,也该轮到男女主角相见,黛玉依然是不忘小心。贾母问黛玉念什么书的时候,黛玉的回答还是“只刚念了《四书》”,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谦虚了下:“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宝玉再问时,黛玉马上改口:“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036水仙和孔雀
黛玉对自己的美貌和才华有非常的自恋,所谓“孤高自许,目无下尘”:
林黛玉...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
自恋忽而化为自怜:
那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珠泪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万历年间“影恋”冯小青,临池照影,揽镜自照,最后还请人画像,对像一恸而绝。可巧,纳西塞斯(narcissiu)爱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跳下河去拥抱自己的影子,化为水仙。
自恋自怜的蓝色,会有一种审悲的快感,以自己的苦难和不幸,以“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为崇高,从而在心理上把自己推向更高的苦难和不幸。疑心“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疑心人家故意不给她开门,以至于时常“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便常常的就自泪自干”。时时刻刻可以联想到自己的不幸,宝钗送来江南的“土物”,黛玉要哭,赏月时宝钗姐妹不在又要哭,听到“你在幽闺自怜”要哭,看到潇湘馆“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都能想起《西厢记》的句子来,和双文比较下谁更不幸,感伤半天。
看到相聚,就想到离别,看到花开,就想到花谢,黛玉触物伤情,还是以《葬花吟》为最,“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以己观花,感叹春光将逝,落花飘零,以花观己,伤感红颜易老,弹指芳华,“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以己度花,感悟落花之哀,以花度己,伤怀知己难求。“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以我为花之知己,落花唯有我怜,以花为我之知己,葬花即是葬己。黛玉情情,葬花并非情于无情之花,而是情于有情之我。
黛玉葬花,正是秉承屈原“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的宗旨。屈原《离骚》以自恋始,以自怜为核心,以自我放逐为终。从自己是高阳帝的后裔,自己名正则、字灵均多好听,一直自恋到自己长得多漂亮,衣服用香草为佩,说屈原是水仙花,是一点都不过分的。
红色也有自怜之处,红色的自怜更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红色也颇有自恋之处,然而红色的自恋更像孔雀,被关注、被热爱,光环、名声,这是红色的追求。宝玉最企盼的,就是众姐妹、丫鬟一同看着他,守着他,直到他有日成了飞灰,就算成了飞灰,还要赚大家一把眼泪,流成大河。无独有偶,顾城如此期许爱情:“她永远看着我/永远,看着/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绿色的慢性自杀
绿色的最大优势,莫过于人际和谐,而绿色的最大过当,莫过于过度在乎人际和谐。看官要说了,在乎人际和谐还有什么坏处吗?过度在乎人际和谐,就等于慢性自杀。包惜弱好心救人结果家破人亡,再度演绎农夫与蛇的故事,红楼梦也有三个这样的案例。
037过于从夫(尤氏)
尤氏是个有才的,办凤姐生日办得“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男女先儿全有,都打点取乐顽耍”,处置份子钱也颇得当,还了平儿、鸳鸯、彩云、周姨娘、赵姨娘等人的份子钱,可谓惠及下人。贾母错怪平儿,也得尤氏提拎:“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平儿委曲的什么似的呢,老太太还骂人家。”才明白过来。贾敬暴毙玄真观,“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已的男子来”,虽有些忙乱,但“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目今天气炎热,实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三日后便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等贾珍”。体面周全,不在凤姐协理宁国府之下。
按理说,宁、荣不过是鲁卫之政,尤氏又是个有才的,应该相去不远,可惜事实不然。
宁府风俗是“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责,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
尤氏“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去”,结果大总管赖二没派“两个”,没派“小子”,派了焦大,这个尤氏常常吩咐“不要派他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的老奴焦大。尤氏不过嘀咕了两句了事,赖二眼中没有尤氏,可见一斑,也可见尤氏平日待下太过宽厚,以致威令不行。
尤氏的娘家没什么根基,腰杆儿不直是一个原因,李纨的丫鬟素云公然“将自己的胭粉拿来”给尤氏用,可见一斑。迎春为了入画的事,说了尤氏,尤氏也是无可奈何,见了探春,还“畏头畏尾”不敢说。
然而最主要的还是尤氏个性是个不愿意惹事的。说得好听叫“好性儿”、厚道、宽容,说得难听,就是“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
试想若是凤姐,赖二口中“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哪敢不听?再者焦大恐也早被“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凤姐说得明白:“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治!”凭着“从小儿”“顽笑着就有”的“杀伐决断”,一日之间,“威重令行”,“这些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弊,次日一概都蠲了”。
比不上凤姐,也比不上探春、李纨。尤氏的跟班小丫鬟炒豆儿“捧了一大盆温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弯腰捧着。”比比探春洗脸“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沐盆,那两个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怪不道李纨都要说:“怎么这样没规矩。”而尤氏只说:“你随他去罢,横竖洗了就完事了。”
后来贾琏偷娶尤二姐,尤氏本着“过于从夫”的守则,“却知此事不妥,因而极力劝止。无奈贾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顺从惯了的,况且他与二姐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们闹去了。”
待凤姐知道了,大闹宁国府,给尤氏没脸,“照脸一口吐沫啐道...拉着尤氏,只要去见官...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哭着两手搬着尤氏的脸紧对相问...说着啐了几口”,百般羞辱。众姬妾丫鬟媳妇乌压压跪了一地,陪笑求说:“二奶奶最圣明的。虽是我们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践的够了。当着奴才们,奶奶们素日何等的好来,如今还求奶奶给留脸。”尤氏受如此委屈,虽哭,也不过哭着说“何曾不是这样。你不信问问跟的人,我何曾不劝的,也得他们听。叫我怎么样呢,怨不得妹妹生气,我只好听着罢了。”
尤氏只是惹来一场没脸,没出什么大事,尤二姐和迎春就把命也搭了进去。
038温和怜下
香菱急着要等金桂进门,宝玉提醒“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
尤二姐指望“我还要找了你奶奶去呢”,兴儿连忙摇手:“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他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的这张嘴还说他不过。好,奶奶这样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对手!”
二人既没有李丰之女的威仪,又没有李势妹妹的镇静,碰上凤姐、金桂,河东狮吼,不输阵仗才是怪事。香菱好歹有个宝钗救人于水火,二姐一个异父异母的姐姐自顾不暇,唯一的靠山三姐遇人不淑,被湘莲冤死,否则和凤姐一拼值得期待。
二姐“赚入”大观园之后,凤姐“变法将他的丫头一概退出,又将自己的一个丫头送他使唤。”三日之后,这丫头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唤起来。”,二姐才说一句:“没了头油了,你去回声大奶奶拿些来。”善姐倒回了一大车:“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妯娌姊妹,上下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他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外头的从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礼,家里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银子上千钱上万,一日都从他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那里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他。我劝你能着些儿罢。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这是他亘古少有一个贤良人才这样待你,若差些儿的人,听见了这话,吵嚷起来,把你丢在外,死不死,生不生,你又敢怎样呢!”
这一席话,说的三姐“垂了头,自为有这一说,少不得将就些罢了。”
人善被人欺,既低头,善姐少不得连饭也是“或早一顿,或晚一顿,所拿来之物,皆是剩的。”尤二姐说过两次,他反先乱叫起来。二姐“又怕人笑他不安分,少不得忍着。”
“隔上五日八日”见了凤姐,凤姐“却是和容悦色,满嘴里姐姐不离口”,又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他们,只管告诉我,我打他们。”又骂丫头媳妇说:“我深知你们,软的欺,硬的怕,背开我的眼,还怕谁。倘或二奶奶告诉我一个不字,我要你们的命。”
三姐“见他这般的好心”,思想“既有他,何必我又多事。下人不知好歹,也是常情。我若告了,他们受了委屈,反叫人说我不贤良。”因此反替他们遮掩。
总以为忍着就没事,这般“将就”、“忍着”、“反替他们遮掩”,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几番磨折,又经秋桐作践,“要死不能,要生不得”,“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
这日夜来合上眼,只见他小妹子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要她斩了凤姐,“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
到这等地步,尤二姐依然“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若天见怜,使我好了,岂不两全。”
尤三姐笑道:“姐姐,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
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
这绿色的心态还真是好。
可惜好人没好报,碰上了庸医,错用了一副药,“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尤二姐“无可悬心”,吞金而逝。
039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
迎春是贾赦之女,贾琏之妹,庶出,生母亡故,四姐妹中排行老二。童话的惯例,老二说好听叫温柔,不好听的叫傻乎乎的,迎春、尤二姐同其例,老三呢,总是机灵活泼的,探春、尤三姐同其例。
十二钗中,迎春容貌不算出众,“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咏菊时“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倒有些意味。
迎春才情也不出众,风花雪月一概不会,诗社里一句未作,应制作诗“旷性怡情”不知所谓,行令是“桃花带雨浓”错了韵,炮竹谜也只有她和贾环猜得不对。探春好书法,丫鬟名待书,惜春擅画画,丫鬟名入画,迎春丫鬟名司棋,也没见她下过棋。
容貌、才情既不出众,也就令人无可想处。诗社的号是宝钗随口取了“菱洲”,芦雪广争联生病没份,宝玉只顾着自己:“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他又何妨。”贾母在亲友面前秀家中的女孩,只钗、黛、探、湘、琴,偏没了迎春和惜春二位。
幸好迎春是随遇而安的,行错了令,无非“笑着饮了一口”,猜不中谜,“自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
结社海棠,任由别人取了“菱洲”的雅号,也颇安心于“出题限韵”的“副社长”,将风流韵事拱手让与。“限韵”竟是“拈阄公道”,“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作七言律”,又叫丫头“你随口说一个字来”,又“要了韵牌匣子过来”,命丫头“随手拿四块”,定了盆、魂、痕、昏四字。虽说“限韵”,毕竟没有一个主意,幸而“出题”李纨代办了,否则不知如何出题?
迎春浑名“二木头”,号“懦小姐”,是出名的“有气的死人”,“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岫烟说“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凤姐眼中“二姑娘更不中用”,邢夫人批“心活面软”,平儿批“好性儿”,连她的丫鬟绣橘都直说她“怎么这样软弱”,媳妇们也说“老实仁德”。
大观园查赌,迎春的乳母是聚众夜赌的“大头家”之一,“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
黛玉、宝钗、探春等“见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伤其类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贾母讨情”,姐妹们都讨情,迎春虽“也觉没意思”,自个反不求情:“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伙儿说情,老太太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愧还愧不来,反去讨臊去。”
抄检大观园,司棋被查出情书信物,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尤不得司棋抱怨:“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须知迎春这样的大绿色,怎么会去求情?何况又“事关风化”,要等迎春去说情儿,恐怕是“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不过是为了一时安宁,顺口安慰司棋而已。虽“含泪似有不舍之意”,迎春能做的,无非就是拿个绢包给司棋“作个想念”罢了。以致于司棋被逐,与潘郎赴死。若是司棋不走,日后还有个靠,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乳母聚赌,迎春岂有不知,只为“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无法。况且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最生动是邢夫人责说时,迎春总“低着头弄衣带”,“半晌”方答,邢夫人一篇话,如打在棉花上,如泥牛入水。
乳母“试准了姑娘的性格”,放纵不堪,竟私拿了一个攒珠累丝金凤当了作赌本,迎春的丫鬟绣橘是个爆裂脾气,要去回凤姐,迎春劝他“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
恰巧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儿媳妇进来求迎春讨情,和绣橘吵在一起,“倒赖说姑娘使了他们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司棋病了,尚“勉强过来,帮着绣橘问着那媳妇”,迎春只劝“罢,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劝止不住,只当“左不过是他们小题大作罢了”,竟“自拿了一《太上感应篇》来看。”
可巧探春走来,招来平儿,三言两语要发落此事,且问迎春主意,迎春“只和宝钗阅《感应篇》故事”,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
奶娘丫鬟管教不严,赌博的赌博,偷东西的偷东西,会情人的会情人,却还觉得是“小题大作”,只要“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
仿佛自己不出主意,一切问题自然而然就有了解决,司棋走了也无所谓,金凤钗有绣橘、探春帮忙,其实得不得她也不曾在意过,在自己家里好歹没出事,不幸嫁与“中山狼、无情兽”,“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三个绿色,一个比一个绿,下场一个比一个惨,绿色呀,千万不要以为退缩、妥协和顺从,就一定会有好果子吃。
040以无厚入有间,秘诀是没有想法?
平儿是凤姐唯一的心腹通房大丫头,李纨的比方打得好:“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
平日里待人接物,不待凤姐开口,平儿自能权衡轻重缓急,凤姐初会秦钟,事出偶然,平儿考虑到凤姐与可卿关系厚密,作主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作表礼。为袭人找衣服,顺手作主另寻了件大红羽纱要给没大衣穿的岫烟,这些举动,深得凤姐的心,所以凤姐笑说“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
这算小的,平儿的因机权变,维护凤姐形象,最在探春主政时。一边支持探春改革,该添该减的银子使用,兴利除弊的承包制,有诸般好处,一边说明凤姐因循旧例,又有诸般不得已的苦衷,既不奉承探春,又没说凤姐才短想不到,连宝钗这样的高手都佩服她说话本领。
作为凤姐陪嫁带过来的丫鬟,琏、凤之间,平儿是倾向于凤姐的,忠心赤胆,然而平儿从不拈酸吃醋、挑妻窝夫。
贾琏风流,专爱偷会,又专能留下马脚来,被平儿从枕套中搜出一绺青丝,平儿替贾琏遮掩过去。旺儿媳妇送来利钱银子,碰上贾琏在家,平儿虚晃一招“姨太太打发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瞒天过海。贾琏没有梯己银子安排二姐的后事,还是平儿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递与贾琏。
不单好心,而且能忍。为了不造成自己的难堪,避免和贾琏亲近,两人一两年才有一次“到一处”,比过牛郎织女。
贾琏偷鲍二家的,被凤姐看见,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打骂平儿煞性子,平儿哭得唏哩哗啦,第二日反忍辱负重与凤姐磕头,倒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凤姐安慰平儿,让平儿一块吃饭,平儿依然“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凤姐儿吃了饭,伏侍漱盥。”
因此,以“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平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竟能周全妥贴。贾琏之俗,不过是左勾搭一个多姑娘儿,右勾搭一个鲍二家的,偷偷娶了尤二姐,发了狠,恐吓“把你膀子橛折了”,并非真心实意要做出来,尚好对付。而以凤姐之威,号称“醋缸醋瓮”,软弱无能者不胜任,精明强干者容不下,贾琏原有两个小妾,凤姐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打发出去了,陪嫁的四个丫头,死的死,去的去,只剩平儿一个。平儿的秘诀,在于没有想法。有想法的都被更有想法的凤姐搞定搞走。正如虚竹,扫地洗碗,别说进入达摩堂,就连成为职事僧的想法也没有。
041以菩萨之心,行杀伐决断之事
身为凤姐的臂膀,平儿整日周旋于贾琏凤姐众太太奶奶小姐并丫鬟媳妇婆子小厮之间,没有一点杀伐决断是不行的。
探春梳洗时媳妇回事,王住儿媳妇大闹紫菱洲,都是平儿义正词严的驳了回去,春燕的娘大闹,平儿未出场,只一句撵了出去,打他四十板子就把春燕的娘吓得泪流满面,不敢再闹。
平儿有了杀伐决断,不仅不狐假虎威,滥用职权,而且因助人之心化为助人之力。绿色往往有助人之心,如迎春要救司棋,也是无能为力的。平儿不同,以菩萨之心,行杀伐决断之事。
所以奴仆们请个假、犯了错,都来求平儿就完了,为此,平儿还挨了贾琏说她作人情。平儿生日,从赖林家起,上中下三等家人都来拜寿送礼,半为平儿身份,半为平儿素日待人。
平儿访得的丫鬟坠儿偷了虾须镯,第一件体谅宝玉在女儿身上的留心用意,恐宝玉被人抓到把柄,第二件免了老太太、太太生气,第三件顾全袭人、麝月等大丫鬟们的体面,第四件挂念生病的晴雯是个爆炭忍不住,单告诉麝月提防留心,等袭人回来找个借口打发出去,可谓面面俱到。
玫瑰露带出茯苓霜一案,平儿心念与彩云姐妹之情,并探春的体面,虽已查明真象,仍由宝玉一个人应了,摆平了彩云、玉钏,劝说凤姐放手。这一着,被冤枉的柳五儿、柳嫂子一家不算,彩云、玉钏、连同探春、贾环、赵姨娘,咸受其惠。
这虾须镯、茯苓霜、还有累金凤几件事,既完了事,又不伤面子和气,“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平儿可谓绿色能者。
042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岫烟是跟着父母来投亲的,寄人篱下,是大观园诸姐妹中最穷的一个,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小姐们各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服装,只有她穿着件旧毡斗篷,可岫烟处之泰然,在众人眼里,端雅稳重、知书达礼、温厚可疼,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
平儿得凤姐容下是没有想法,岫烟惹人怜惜处在从不争取,因为不争,自然得到怜惜,堪与灰姑娘、白雪公主比肩。因此颇得众人喜爱,“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与岫烟”,探春见岫烟没有玉佩,所以送了一个,岫烟就带上;宝钗看见,发了一通“从实守分”的议论,岫烟就笑说要摘掉;宝钗又说:“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岫烟忙又答应。怪不得宝钗说她“也太听说了。”
凤姐也怜她家贫命苦,只要住在大观园,也按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与岫烟,也就是二两银子,姑妈(邢夫人)还让她平时借着搭着靠着迎春的东西使,好省出一两来给爹妈。
岫烟自然听话,然而又不愿使迎春的东西,三天五天的,还请迎春屋里的妈妈丫头们打酒吃点心,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更是不足,岫烟也不与人张口,只得悄悄的拿棉衣当了几吊钱盘缠,幸好被宝钗看到。
好人有好报没有适用在迎春身上,却适用于岫烟,最后嫁了薛蝌,如同灰姑娘、白雪公主一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为“上善若水”作出了极好的注释。
043等待和发酵的哀伤
对于三姐,脂本和程本有很大的偏差,有些人认定三姐是贞节女子,出淤泥而不染,似乎失了贞节就不配嫁人,有些人希望尤三姐原是淫奔女,好来符合现实主义的理论,讨论悲剧的价值和意义,反正总有本子可信。两个本子有一段是一样的:
尤三姐大闹了贾珍贾琏,二姐来游说三姐,要将三姐发嫁。三姐倒是聪明人,不等姐姐开口,说:“终身大事...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又问是谁?尤三姐笑道:“别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五年前的事,谁想得出来?二姐盘问了一夜,方知道五年前参加亲戚的一个生日会,遇见柳湘莲便看上了,非他不嫁。
“感情寻找它的模特儿,就像衣服挂在橱窗”,这是现代社会,大观园的姐妹们没许多选择,于是不知责任为何物的贾宝玉成了香饽饽,三姐的选择多了一点点,还是看走了眼,挑上了湘莲,以为自己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想要做文君、红拂,可惜眼力不足,只做得杜十娘、苏小小。
这五年时间,母亲不知,姐姐不知,柳湘莲更不知道,只在三姐心中藏着,藏着那份爱意,若是宝玉,早就丢开了手,但三姐却能藏着让它发酵。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陌生女人,在,而且只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饱蘸着一生的痴情,写下了一封凄婉动人的长信,向一位著名的作家袒露了自己绝望的爱慕之情。她说:
可是只有我死了,你再也用不着回答我了,此刻使我四肢忽冷忽热的疾病确实意味着我的生命即将终结,那我才让你知道我的秘密。要是我还得活下去,我就把这封信撕掉,我将继续保持沉默,就象我过去一直沉默一样。
这种等待和发酵的哀伤,升华为牺牲的悲剧感,对于蓝色都有一种特别意义。
等到破茧而出,三姐却一厢情愿的把五年统统推给湘莲:“妾痴情待君五年矣”,可惜湘莲永远不会明白的。猜中了开头,猜不中结尾。当三姐发现痴情等待之人竟“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唯一剩下的就只能是自刎了。
044变幻莫名的娶妻观
三姐是决绝的,断簪为誓:“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宝玉是没有原则性可言的,好歹还知道黛玉最重要。可柳湘莲这个红+黄,连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也搞不清楚。
柳湘莲最初的意思呢,“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可见美貌是第一标准。
贾琏路遇湘莲,为三姐提亲,湘莲说:“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裁夺,我无不从命。”为了朋友情面,美貌标准就可以扔在一边,还以家传鸳鸯剑作定礼,终身大事,如此草草。
宝玉的承诺,说过就忘,害死了金钏;湘莲的承诺,打了水漂,害死了三姐。湘莲拒婚,三姐最多也就是青灯古佛,相伴余生。而湘莲的鸳鸯剑,让三姐“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当欣喜和梦幻,化为泡影,三姐因此饮剑。
到了京师,见了宝玉,宝玉证实:“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
湘莲知道了绝色,却又疑惑起来:“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
苏友白堪与湘莲为友:“既是吴翰林家小姐,貌又美,怕没有一般乡绅人家结亲,却转来扳我一个穷秀才,其中必有缘故,只怕者小姐未必甚美”,本来好姻缘,偏要一波三折,演出《玉娇梨》来。
问出了底细,知道了“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认定尤三姐“不干净”。为了“不做这剩忘八”,朋友情面、美貌又都放到一边,却要考察德行,以贞节为本。真不知道自己“眠花卧柳”,何德何能?有何脸面要求他人清白?贾琏自己行不正,也不曾嫌弃尤二姐的过去。连宝玉都说他“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
水笙失踪,汪啸风只求她性命无碍,待见了人,却又盼望她守身如玉。抱着鱼与熊掌务必兼得的心态,湘莲找贾琏索回定礼,三姐自刎,这时候湘莲又开始后悔“原来尤三姐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又回到了美貌的标准,还加上刚烈作为参考加分项。
短短数周,湘莲的娶妻观来回变了三五番,你倒说说,红色的原则性有多强?
毫无原则,言而无信,自己当了婊子还要别人立牌坊,这样的男人…枉三姐送了命。
我们来看尤三姐是怎么死的?
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处,自己岂不无趣。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
所谓“无趣”,一是湘莲嫌自己“淫奔无耻”,二是“不屑为妻”,要退亲。这对蓝色而言,是比生死还大的“清洁”问题。
更重要的是,尤三姐可以和贾珍、贾琏轻薄调戏,也可以“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但她却不能忍受心目中最亲近人的不理解和猜疑。知音既已不再,生命留他何用?水笙见表哥误解,“心中悲苦,泪水急涌,心想旁人冤枉我、诬蔑我,全可置之不理,可是竟连表哥也瞧得我如此下贱。她只想及早离开雪谷,离开这许许多多人,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去,永远不再和这些人相见。”伯牙摔琴谢子期,是感叹知音已逝,尤三姐饮剑,是哀叹自己错认知己。
尤三姐用了雌锋,隐约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湘莲看到并且承认自己的刚烈,若是知己,也能用雄锋殉情。奥赛罗明白自己错杀苔丝德蒙娜,即刻拔剑自刎。潘郎试妻试死了司棋,也自刎殉情。
靖难之变时,大才子黄观在外地募兵勤王,听说京城沦陷,相信自己的妻子必然殉难,在江上为妻招魂,然后自己投江而死,而此前他的妻子确实已经带着女儿投江而死。
可惜湘莲终究是个没担待的,冤死了尤三姐,左不过是追认了尤三姐为妻,大哭一场,挥剑斩情,三姐香魂却已无踪。以湘莲的善变,能做多久的和尚,还在未知之数,这不,说法都已备下了:“想他那样一个伶俐人,未必是真跟了道士去罢。柳大哥原会些武艺,又有力量,或者看破了道士有些什么妖术邪法的破绽出来,故意假跟了他去,在背地摆布他也未可知。”
绿珠坠楼,石崇何尝相伴?虞姬饮剑,楚王何必追随?
无语,只想再说一遍,这样的男人…枉三姐送了命。
046晴为黛影?
脂评云“晴有林风,袭乃钗副”,后世红学谓“晴为黛影,袭为钗副”,说的都是晴雯像黛玉,而袭人像宝钗。林妹妹摇出了“莫怨东风当自嗟”的芙蓉花签,而晴雯真去做了司芙蓉的花神,眉眼间也有些相像,宝玉诔晴雯,黛玉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丫鬟都以为是晴雯显灵,《芙蓉女儿诔》切改磋去,改成“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竟成黛玉之谶。
从表面上来说,是容貌上的“像”,命运上的“像”,从根本上来说,是行为上的“像”、个性上的“像”。单纯以钗、袭之冷,比黛、晴之热,的确如此。宝钗牡丹、袭人桃花,两不相犯,但两人相契甚深,一面是宝钗觉得袭人“倒有些识见...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一面袭人夸宝钗“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
黛、晴之间却不然,倒有晴雯不解旧帕之意,黛玉叩门晴雯不应两个反例,就性格而言,也是大有区别,晴雯“素习是个使力不使心的”,而黛玉则是使心不使力的,黛玉外冷而内热,谓之冰雪,晴雯内外俱热,谓之爆炭。
同样是宝玉吵架,黛玉无非就是耍小性子、哭、不理不睬,总以委婉、内化为主,而晴雯老拿硬话村宝玉:“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领他们的情就是”,闹起来也更为直接:“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
更厉害的是平日里对待小丫鬟,小丫头打盹头撞到壁上,都吓得以为是晴雯打她,可见晴雯之威,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坠儿偷了东西,晴雯拿一丈青(一种长耳挖子)向她手上乱戳,即刻要撵了出去,宋妈劝“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欲缓而实速,反而导致晴姑娘醋意发作,一顿抢白:“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而黛玉醋意多是拐弯抹角。
黛玉“嘴里又爱刻薄人”,是“见一个打趣一个”的主,打趣宝钗“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打趣湘云咬舌子爱说话、“只恐石凉花睡去”,打趣探春“蕉叶覆鹿”,打趣宝玉的更是海了去的,圣旨呀、山门妆疯呀、呆雁呀、雪下抽柴呀、挂误窃盗呀,不可胜数。
最经典的一回是潇湘子雅谑补余音:
先是在大观园里嘲笑刘姥姥手舞足蹈:“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刘姥姥家去,众姐妹讨论帮惜春画大观园,黛玉讽刺刘姥姥是“母蝗虫”:“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
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
惜春诗社请假画画,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
宝钗给惜春开作画工具的单子,黛玉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
黛玉打趣的对象多是众小姐,晴雯的嘲笑对象则是众丫鬟。黛玉是“见一个打趣一个”,晴雯则是“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
见不得人家媚上,嘲笑秋纹得的赏赐是西洋花点子哈巴儿剩下的,嘲笑小红攀了高枝,见不得人家和宝玉好,嘲笑袭人和宝玉“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嘲笑宝玉给麝月篦头:“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嘲笑宝玉和碧痕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
同样的刻薄,晴雯是因为直截了当、爱现、爱争风头,而黛玉是完美主义、苛求、情人眼里容不下沙子。同是刻薄,黛玉选择的更多是间接,晴雯则更为直接。晴雯是火爆的、口不择言、直截了当的,黛玉是阴阴的、旁敲侧击、软刀子磨人,拐弯抹角、引经据典的骂人。
047当晴雯成了姨娘
晴雯和赵姨娘的相似程度要远远高于晴雯和黛玉。容貌是其一,妻贤妾美(娶妻娶德,纳妾纳色),红楼梦里,年轻的侍妾,尤二姐、平儿、秋桐、香菱、宝蟾、袭人,没有一个不是美貌非常的。遥想存周当年,小赵初嫁了,理应如是,若是王夫人陪房,或也有白马、瓜精之喻。晴雯更是丫鬟中第一。
其二是贾政时常在赵姨娘屋里过夜,其喜欢赵姨娘,恐怕不下于宝玉喜欢晴雯。而王夫人厌恶晴雯,恐怕也和赵姨娘晴雯相像脱不了干系。
其三,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是性格,两个直性子的红色,晴雯是“爆炭”,赵姨娘又何尝不是?
只可惜有些事情,美人做得,丑女万万做不得。西施捧心,是千古佳话,东施效颦,是千古笑话。红玉是佳人,作贼尚在可恕,坠儿本非佳人,奈何作贼。宝钗劝学,终是女儿,雨村结交,定是禄蠹。因此,女儿总是以丑以老为最大的悲哀。
同样,有些事情,貌美年轻的珍珠做得,青春尽头的鱼眼睛偏是万万做不得。大街上打情骂俏,种种肉麻玩意,少男少女做得,中年偏做不得,若是老年夫妻,携手漫步夕阳之下,令人钦羡,却不可学少年勾肩搭背,掩耳盗铃于无人之际偷偷亲吻。
红楼梦中,宝钗扑蝶可学,宝琴踏雪可学,唯黛玉葬花、湘云眠芍、晴雯撕扇三事不可学。期于外国,阳光恍惚中,喷水之下,趴在草地的小妖女lolita不可学。
048焦大是屈原?
鲁迅看红楼,代入感是很强的,一会儿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其实以宝玉之尊,穿“绫锦纱罗”,饮“美酒”食“羊羔”,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何来领会“悲凉之雾”?“呼吸而领会之者”,是夫子自谓。一会儿又把焦大比作“贾府的屈原”,而且下了定论“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
饥区的灾民,会不会去种兰花,贾府上的焦大,是不是会爱上林妹妹,一时并无头绪,无从下手,闲来说说焦大和屈原。
焦大“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吃,他自喝马溺”,显见是立了大功的。贾府的规矩,“年高服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赖嬷嬷在贾母房中有坐“小杌子”的资格,儿子赖大是荣府总管,孙子赖尚荣捐了州官,不仅品级与贾琏、贾蓉相若,而且还“选了出来”,委了实职。
即使如此,赖嬷嬷永远知道奴才两个字是怎么写,开口主子恩典,闭口主子洪福。
焦大呢,大约是性格不好,仗着功劳情分,不顾体面,一味的吃酒,一吃醉了,部分地点场合,无人不骂,因此“连太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哥哥也不理他”,年纪大了,还是普普通通的下人一个,甚至夜里被派去送人回家。这不,又开骂了:从赖二骂到贾蓉,最后把贾珍一起骂了进来。
骂赖二派事不公道、瞎充管家,骂蓉哥儿在他面前使主子性、摆主子的谱,骂到“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这等骂法,假使能做文章,恐怕也是个“文死谏”的,“只顾邀名,猛拚一死”,不能如屈原一般作《离骚》的。
庙堂之上,犯容直谏者世恒有之,比干之后,缕缕不绝,而东汉大学生、明世群臣为最。喝骂君主,想来也只能在史书上略书一笔,不能细写的。《封神演义》中的商容,庶几近之。商容进谏,纣王不听,还要“金瓜击死”。商容在九间殿上大喝“谁敢拿我!我乃叁世之股肱,托孤之大臣。”(“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把子的杂种忘八羔子们!”)
“昏君!你心迷酒色,荒乱国政;独不思先王,克勤克俭,聿修厥德,乃受天明命。今昏君不敬上天,弃厥先王宗社,谓恶不足谓,为敬不足为,异日身丧国亡,有辱先王。且—皇—后—乃—元—配,天—下—国—母,未—闻—有—失—德;昵此妲己,惨刑毒死,夫纲已失。殿下无辜、信谗杀戮。今风刮无踪,阻忠杀谏,炮烙良臣,君道全亏。眼见祸乱将兴,灾异叠见,不久宗庙邱墟,社稷易主。可惜先王栉风沐雨,道为子孙万世之基,金汤锦绣之天下,被你这昏君断送了个乾乾净净;你死於九泉之下,将何颜见你之先王哉?”(“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吾不怕死!帝乙先君老臣,今日有负社稷,不能匡救於君,实愧见先王耳!你这昏君!天下只在数年之间,一旦失与他人。”(“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
屈原不会在庙堂之上高声喝骂的,屈原只会在既放之后,披发行吟,“竭知尽忠,而蔽障於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自言自语“黄钟毁弃,瓦缶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这已经是屈原的痛骂了。屈原的愤怒,是以委婉见长的,“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用香草比喻自己;“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用妒妇比喻奸佞之臣。这种香草美人的法子,绵延后世,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
049秋胡戏妻的代价
司棋是个火爆脾气,为了一碗炖蛋,受不了莲花儿几句挑唆,冲到厨房和厨娘大闹一场,赵姨娘的两宗错,一块犯上了。然而司棋最重要的罪,是不识人。
好上了姑舅兄弟潘又安,被鸳鸯撞破,这男人先是磕头如捣蒜,再往后居然自个儿一溜烟跑了,把司棋气个倒仰:“纵是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鸳鸯一句“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就令她感恩戴德,感激涕零。虽说鸳鸯不告发,既怕闹出来,又恨着私走的情郎,却舍不得处理掉同心如意并情书,正巧碰上抄检翻出来,要逐出大观园。病急乱投医,求迎春,求宝玉,求来求去都是两个不中用的。
忽一日她表兄跑了回来,司棋心实,不计较前面的事,就要跟了他去,讨饭吃都是愿意的,她母亲不许,司棋一气之下,居然一头撞死了。
没想到潘郎是发了财回来想娶司棋,却又疑心司棋水性杨花,贪图自己的银钱。记得有一篇别样的《秋胡戏妻》,说秋胡不是有意调戏,而是故意试探。秋胡是不是,已不可考,潘郎想学,是毫无疑问的,作穷鬼状,要考验下女友的节气。
考试倒是皆大欢喜的满分,秋胡妻吵了半响,居然还和了好,共享百岁荣华,使人明白了妻子是该忠贞不贰的,丈夫调戏试探是可以原谅的。
可惜司棋不是梅英,竟然撞死,喜剧忽然转为悲剧。潘郎倒有心把悲剧进行到底,不哭不闹,心平气和的把司棋的后事收拾了,拿出把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
对晴雯的定评,一是判词中所写“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通俗点说,就是小姐脾气丫环命。二是“千伶百俐,嘴尖性大”。这是当初赖嬷嬷见贾母喜欢,将其孝敬贾母使唤时所评。庚夹:“只此一句便是晴雯正传。可知晴雯为聪明风流所害也。”张爱玲《红楼梦未完》中也有评价:“晴雯是不甘心受环境拘束的,处处托大,不守女奴的本份,而是个典型的女孩子。”
作为一个女孩子,她是标致的、灵巧的、率性的,放到现在,属野蛮女友类型。但在那时,她的身份是奴婢,所以,由不得她清高,由不得她张狂。晴雯打骂小丫环,与司棋大闹厨房一样并不可爱,都是在安乐的生活下滋生了非份之想,把自己当成副小姐。兴儿说,“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贾母把她给了宝玉,也有这个意思。她自己也知道,最好的结局不过是被宝玉收了做屋里人,所以也“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就是说,她自己想当然以为横竖是宝玉的人,而且她的标致、手巧又是宝玉的丫环里谁也及不上的,她的伶俐也可由答王夫人问那一段看出来。但是正因为她有那么多优势,却又如张爱说的,处处托大,不受环境拘束,所以优势反而变成了劣势,得罪了很多人,最终导致她被逐。
050黛龄互影
夏日里宝玉在大观园,走到了蔷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声。宝玉悄悄的隔着篱笆洞儿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有些林妹妹葬花的风范了,不仅动作像,而且模样也像,“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
原来这龄官“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并不是作诗填词,竟个个都是“蔷”字,龄官深情,无处可诉,“心里不知怎么熬煎”,只得对地画蔷。葬花是林妹妹的宣泄,画蔷是龄妹妹的宣泄,二人之苦,都不可诉诸于人,只能诉诸于花、于地。
上半场是龄官作了黛玉的影,下半场是黛玉做了龄官的影。
宝玉素习在女孩中颇受宠爱,有求必应,只当龄官也是一样,想起《牡丹亭》来,就要龄官唱给他听。没想到龄官见他进门,文风不动,睬也不睬,宝玉反正是做小低伏惯的,也不在意,近身坐下陪笑央求,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倒让宝玉讪讪的红了脸。想来龄官心中,只有贾蔷一人,凤凰似的宝玉,也要归入“臭男人”一例。
少时,贾蔷回来,买了只“会衔旗串戏台”的雀儿,唤作“玉顶金豆”,要哄龄官开心,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
众女孩都笑道有趣,只有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宝玉猜不透黛玉的心,贾蔷也猜不透龄官的心,宝玉用的是陪笑陪罪,贾蔷也是一般陪笑,只问她好不好。
黛玉常常生闷气,动不动把宝玉关在门外罚站,想来龄官又生了一会闷气,才肯说出缘故来:“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
宝玉此时,最擅长的是什么?果然,贾蔷也是一般的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
本是一片好心,换不来好,反换来一场懊恼,真是好心没好报。龄官还没算完,又扯上其它事。龄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
宝玉是个无事忙,有事就更忙。贾蔷忙立刻就要请大夫去。
龄官心里虽然领情,却不说出来,又担心心上人:“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
这一段宝玉vs黛玉式的对话,对于作为旁观者的宝玉,没有体会到林妹妹的好,倒是想到了“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051过劳死的前兆
贾芸谋事时借母亲之口奉承:“说婶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
不愧是人才,这才几句话,就说清了几层意思:凤姐身子单弱、精神好、事情多、料理的周全,落到最后,若是别人,恐怕撑不住。
哪止是别人,凤姐自己也撑不住,病征是早就有的,贾琏送黛玉去扬州探看父亲,没料到林如海一病不起,只好帮忙料理后事,和黛玉送灵到苏州。凤姐主持可卿丧事,到晚上回来,命了昭儿进来细问,连夜打点衣服包裹,少不得叮嘱一番。“赶乱完了,天已四更将尽,总算睡下,又走了困,不觉又是天明鸡唱,忙梳洗过宁府中来。”
元春归省,连日里用尽心力,人人力倦神疲,凤姐身为总管,“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
凤姐生日,因吃醋和贾琏闹翻,第二天“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
凤姐总觉得自己是抗得过去的,可大家早已看出端倪来,不单贾芸,尤氏也对平儿说“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
没料到,一语成谶,才过三五个月,
“刚将年事忙过,凤姐儿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太医用药。凤姐儿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画计算,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复添了下红之症。他虽不肯说出来,众人看他面目黄瘦,便知失于调养。王夫人只令他好生服药调养,不令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遗笑于人,便想偷空调养,恨不得一时复旧如常。谁知一直服药调养到**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止了。此是后话。”
凤姐小产不知保养,病中不忘工作,总以为自己身体强壮,小毛小病的,挺挺就过去了,其实病根未除,被邢夫人借事生嫌隙批了两句,竟然旧病复发。想起王均瑶,直肠切除术也不当回事,“小手术,无大碍”,出院当天就出差。
二来凤姐相信自己才有资格做荣府的管家,其他人怎么做也不入她的法眼,虽说三姑娘料理得不错,凤姐还不忘借口探春“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也有好叫她知道的,也有对她说不得的事”,操心什么赌博呀偷盗呀,玫瑰露引来茯苓霜,平儿已经判冤决狱,凤姐还要小题大做,幸得平儿劝住了:“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乘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
王均瑶也根本想不起来“少操劳,注意调养”这样的医嘱,依旧玩命的工作,直到他再次住进广慈医院。
三来凤姐平素要强,在众人非勉强摆出没事的样子来,讳疾忌医,平儿“白问了一声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
这样扎挣的操劳过度,又过了两年,竟得了血山崩,“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沥沥淅淅的没有止住”,再往后,就只剩下过劳死一途了。
052胭脂虎
凤姐对下人是极厉害的,脸酸心硬,人称“巡海夜叉”,贾琏背地里称呼“夜叉星”、“夜叉婆”,都是取夜叉凶暴之意。晴雯用一丈青戳偷东西的小丫鬟,已为后世所讥,而凤姐的凶暴,不是晴雯所能梦见。清虚观一个小道士撞了凤姐,凤姐便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野牛**的,胡朝那里跑!”
凤姐生日撞见一个丫头给贾琏通风报信,凤姐扬手就是两巴掌,打的那小丫头一栽,两腮紫胀起来,又恐吓要拿烧红的烙铁来烙嘴,又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吓得小丫头赶紧招了贾琏如何开箱子,如何拿银子簪缎,如何送与鲍二家的。
看似发泄,其实是凤姐的黄色使她在处理问题上采取最直接、最有效,但却不顾人情的做法,而且晴雯对的众丫鬟,上至袭人、麝月,中间碧痕、秋纹,下至红玉、芳官,几乎是无差别攻击,凤姐则极知进退,就算退了贾琏的两个通房丫头,也知道留下平儿做个贤良名儿的面子。若不信,且看玫瑰露等案,依凤姐的主意,
“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
我们可以称为“目标性凶暴”,以“凶暴”为表,以“目标”为本,老太太戏称“凤辣子”、“猴儿”,只说出表象,二知道人送了外号“胭脂虎”,深得凤姐本质,是以胭脂(红色)为皮,以虎性(黄色)为心。
棒打误卯,是用当日孙子斩姬之法;柳家的查无实证,也要“革出不用”,号为“挂误”;借着香囊事件,就挑唆“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
会芳园凤姐路遇贾瑞,贾瑞见色起意,若是正言相拒,自然知难而退,凤姐偏不,假意含笑,情话挑引:“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去时又故意把脚步儿放迟了些,学着戏文“且休题眼角儿留情处,则这脚踪儿将心事传”,酥得瑞大爷身子倒了半边。凤姐心里却想:“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再见时,又假意殷勤,或笑或嗔,或哄或怨,两番设计,两番凌辱,哄得贾瑞终送了性命。
053醋缸醋瓮
凤姐和贾琏这对年轻夫妻应该还算恩爱,贾琏送黛玉南归,昭儿回来报信,凤姐“细问一路平安信息”,又和平儿“亲自检点包裹,再细细追想所需”。两人的**也很有滋味,周瑞送宫花就碰上一次,贾琏还时不时地要求“改个样儿”。
贾琏是有点花心的,凤姐是个醋缸醋瓮,不免就起些冲突。贾琏多看丫头们一眼,凤姐就“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贾琏才夸香菱标致,凤姐直接噎住:“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
寻常百姓吃醋发泼,是大闹特闹,人越多越闹,更高级点的,如胡紫薇大闹中央台,凤姐泼醋不同,打平儿,打鲍二家的,偏不打贾琏,待众人围观,便不似先前那般泼了,丢下众人,哭着跑到贾母跟前,爬在贾母怀里,只说:“老祖宗救我!”
凤姐有闹,是红色,有深谋,是黄色,而如何从头至尾细细的盘算一遍,如何等着贾琏走了,一番甜言蜜语哄了二姐入园,如何查明情况,指使张华告状,如何大闹宁府,如何借剑杀人,闹在深谋之中,是黄+红。
大闹宁国府,又哭又骂,又打又啐,骂尤氏“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骂贾蓉“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把尤氏作践揉搓成一个面团,贾蓉跪地不住磕头自打耳光陪罪,许赔了五百两银子,上半场目的达到,转头立刻换了一副嘴脸,说了一番大道理,却暗逼着贾蓉要去退亲。
这一场,凤姐已然用上锯箭、补锅二法,先指使张华状告,把事情搞大,然后花了三百两银子去打点,号称是五百两,是补锅法,本意要退回二姐,见贾母不乐意,又恐贾琏再花钱霸占,因此留在身边,借剑杀人,是锯箭法。以朝廷的章法用于家庭,二姐哪得不死?
054双重标准
宝钗素习对贾环算好的,送土物也不少了他那一份,湘云吃螃蟹要令人盛两盘子与赵姨娘周姨娘送去,尤氏还了凑份子的二两银子,然而,除了彩云(彩霞)真心和贾环好,众人对于宝玉和赵姨娘、贾环,采取的是双重标准,不要说宝钗、湘云吟诗斗句,贾环根本凑不上份,就是宝玉、贾环、贾兰三人往见邢夫人,邢夫人只留宝玉一个人吃饭,蔷薇硝事件中探春只管查是谁调唆的赵姨娘,却不问芳官的错。
双重标准最显著的还是凤姐。
宝玉的乳母李嬷嬷输了钱排揎袭人,拿出婆婆(乳母)看不惯媳妇(当家大丫鬟)的嘴脸,骂袭人“妆狐媚子哄宝玉”,宝玉倒来分辩,婆婆看见儿子为媳妇分辨,何由更不上气来,幸而凤姐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好言劝解道:“好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象是一阵风把李嬷嬷拉走了。
而赵姨娘训贾环“上高台盘”,却被凤姐正言弹压:“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顽去。”
而贾环也被教训:“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顽,要笑,只爱同那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顽,就同那个顽。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输了几个钱?就这么个样儿!...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
关照李嬷嬷、痛斥赵姨娘、教导贾环,各尽其用。
后来贾环烫坏了宝玉,凤姐却说:“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教导也有错,不教导也有错,翻手为云覆手雨。
袭人丧母,凤姐嫌袭人的青缎灰鼠褂太素,穿着也冷,送了一件半旧的大红猩猩毡,又吩咐周瑞家的,派两个媳妇、两个小丫头跟去,要一大一小两辆车,外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又嘱咐袭人并周瑞家的各种规矩。
赵姨娘给兄弟送殡,竟要问雪雁这样的三等丫鬟借衣裳给自己的丫鬟穿,虽说有怕脏舍不得穿自己衣服的意思,但也看得出赵姨娘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还比不上宝玉一个妾身半明的丫鬟袭人。
贾环、彩霞要好,竟然被凤姐的陪房旺儿媳妇“倚势霸成亲”,想来金钏儿不死,敢有此事?
055权、名、利
乾隆下江南,遥见长江之上,万舸争流,千帆竞渡,一片忙碌繁华景象,回头问陪同的金山寺和尚:“你们看这长江之中,一共有多少条船?”这位善辩的和尚思考片刻,回答:“我看这长江之中,只有两艘大船,一条为名,一条为利。”
其实最少还有一艘大船,叫做权。权、名、利的追求,交织一起,构成凤姐的需求层次。
首先是权。凤姐嫁给贾琏,很得老太太的欢心,再加上是王夫人的内侄女,自身素质又好,从小儿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不过两年,就接管了荣府内管家的重任,上一层承应老太太王夫人邢夫人,中一层看顾宝玉并诸妯娌姊妹,下一层管理仆厮丫头,外头照应娘娘及各王公侯伯家,里头调度宁府和廊上廊下亲友,一天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银子上千钱上万。
虽如此,还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人还不服,可卿之死,尤氏之病,给了一个机会,虽然只是短工,凤姐当然也不放手。王夫人悄悄的征询意见:“你可能么?”凤姐大声响应:“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料理清了,不过是里头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问问太太就是了。”接过宁府的对牌,思量清楚宁府五弊,然后如何钉造簿册,如何点卯分派,如何不畏勤劳,如何杀鸡儆猴,清晨五点多就过来点卯理事,直到夜里七点还要亲到各处查一遍,一日之间,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弊,一概都蠲了。
凤姐儿见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
权的另外一个表现是跟贾琏夫妻争权,两人掌管荣府大权,族中诸人都求二人找点差事,贾芸求了贾琏,贾芹之母周氏求了凤姐,终是贾琏“倒退了一射之地”,凤姐胜出,贾芹管了小和尚小道士的事。
贾芸如何乖觉,立刻改换门庭,拿了冰片、麝香,转投凤姐门下,得了个种花种树的生意。
单有了权,若管理不妥当,管家媳妇们不但不畏伏,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这权既显不出价值,也长不了。因此,凤姐不敢偷安推托,惟恐落人褒贬,经协理宁府、贵妃省亲数役,合族上下无不称赞。好听的,说是“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不好听的,就说“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不过大家都公认治家能力极强。至于待下人是否太严,本不在凤姐的考虑范围之内。
清河县里小小的生药铺掌柜西门庆直言不讳“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可见自古权、名、利就是可以相互转化的。
林之孝家的,搞定一个内厨房的位子,就有很多孝敬,以凤姐的身份,那是只多不少的,贾芸送冰片、麝香,就得了一桩管事,金钏死了,几家仆人常来孝敬,为了女儿能补上金钏的缺。凤姐自管迁延,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贾琏向鸳鸯借当,凤姐帮了几句话,就雁过拔毛,从一千两银子中拿走了一、二百的佣金。
凤姐另外一项灰色收入是高利贷,早支了上下的月钱,放出去生利,连贾母、王夫人的也不放过,“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加上自己的月例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
这些还不过是以权谋私,为了三千两银子,拆散一对鸳鸯,致使二人自尽,凤姐不得辞其咎,拿二十两银子唆使张华大闹都察院,又拿了三百银子去打点,转回头大闹宁国府,讹了五百两,究其原因,是“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想来贾雨村判断葫芦案、发配门子、诬陷石呆子,也作是想。
056凤姐支持谁?
对于贾母,凤姐能逗趣,自然好过宝钗的,但宝玉像他爷爷,“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远亲于贾琏,何况老太太不能如凤姐指望一般一千岁后才归西,最终主事的还是王夫人。
对于王夫人,凤姐是哥哥的女儿,宝钗是妹妹的女儿,即使有差,也不多,宝玉是自己的儿子,自然亲过贾琏。
因此,宝钗若成了宝二奶奶,凤姐只怕要退回贾赦的小院子里去管事。亦舒的《痴情司》作了个旁证,宝钗的后世林倚梅,在凤姐的后世李满智的帮助下设计得到宝二奶奶的位置之后,立刻翻过来扳倒李满智。用亦舒的话说,“李女士一心一意拉来助自己一臂之力的人现在正努力把她冷落,威胁她的存在...早晓得,还是让毫无机心的凌岱宇(林黛玉的后世)留在身边,岱宇才不屑研究人际关系,势力范围”。
这一点,凤姐心知肚明。因此,凤姐支持宝、黛恋断无可疑。人前人后讨论“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和黛玉开玩笑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你别作梦!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
057马屁状元
凤姐初出场,就是一场马屁秀。
初露面第一句话“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极夸黛玉美色,实是以往未曾梦见,惊为天人,“真”、“才”二字,见精彩。
第二句“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明拍黛玉,近拍迎春、探春,远照元春,而总之为拍老祖宗,一语出而拍五人,凤姐可谓红楼拍派第一高手。
第三句“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贾敏)偏就去世了!”说哭就哭,因贾母说:“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又忙转悲为喜(第四句):“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是黛玉、老祖宗双双讨好的话。
第五句“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仍是一边讨好黛玉,兼又讨好老祖宗。
凤姐的马屁,目标是极清的。尤氏来和凤姐商议怎么办生日的话,凤姐一句话点出:“你不用问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拿着贾母“躲债”、“嫌人肉酸”取笑,又说贾母的钱箱会招钱,有一回回目就叫做“王熙凤效戏彩斑衣”,种种变化,只求哄得老太太开心,才是正理。
单有目标还不够,尚需空手入白刃的手段,看凤姐如何得空便入:
贾母说到小时撞破了头,凤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
贾母错怪了王夫人,探春点醒后又怪宝玉、凤姐不提着。凤姐道:“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
有目标,有手段,凤姐怎么能不成为贾府的内管家。
058陪房相
俗话说“宰相门人七品官”,刘姥姥初到荣府,几个门子爱搭理不搭理,还故意使绊子,竟是故套规矩。门子尚且如此,何况陪房,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都自恃高人一等。
刘姥姥初进荣国府,第一个见的就是周瑞家的,分明是投亲靠友打秋风来,只是见不得真佛,须先从小鬼拜起。
一来周瑞家的还是念旧的,当年周瑞争买田地,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来,心中难却其意,二来也要显弄显弄自己的体面:“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的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还没汇报就敢答应,对内自恃有宠,对外摆显身份。
更出彩的,还在七十一回,尤氏进园子,找不到人,丫鬟要婆子去传,婆子听说是宁府的奶奶,借口只管看屋子不愿意去,嘴里还露出来:“各家门,另家户,你有本事,排场你们那边人去。我们这边,你们还早些呢!”
丫鬟回来一一说了,就任是脾气好,也生了气,要叫凤姐来处置,被众人劝住,尤氏毕竟是好担待的,倒也算了:“不为老太太的千秋,我断不依。且放着就是了。”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巧周瑞家的听见,周瑞家的素日喜欢各处殷勤讨好,听风就是雨,忙的便跑入来,一面飞走,一面说:“气坏了奶奶了,可了不得!我们家里,如今惯的太不堪了。偏生我不在跟前,若在跟前,且打给他们几个耳刮子,再等过了这几日算帐。”
见了尤氏,又献殷勤又显体面:“奶奶不要生气,等过了事,我告诉管事的打他个臭死。只问他们,谁叫他们说这‘各家门各家户’的话!我已经叫他们吹了灯,关上正门和角门子。”
一时周瑞家的得便出去,便把方才的事回了凤姐,乘机调唆:“这两个婆子就是管家奶奶,时常我们和他说话,都似狠虫一般。奶奶若不戒饬,大奶奶脸上过不去。”得了凤姐的主意,出来便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
这一番动作,从语气、行动、传话,周瑞家的是个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典型“无事忙”。
059陪房pk副小姐
陪房因为娘家的身份,容易得到信任,陪房们也很乐意运用这样的信任,报复自己平素不要好的人。周瑞家的调唆凤姐捆了两个看屋的婆子,费婆子调唆邢夫人生了嫌隙。
王善保家的也是一样,本来是来送香囊的,得了王夫人一句“照管照管”的话,正撞在心坎上,开始说副小姐们的坏话,副小姐的权力来自小姐,陪房的权力来自太太媳妇,副小姐们陪着出嫁就成了陪房,还不算有些陪房的女儿成了副小姐,照理,应该相互理解才是,然而鱼眼睛似的陪房最看不惯的偏偏就是珠子似的副小姐:“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象受了封诰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的丫头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见了晴雯,盛怒之下,王善保家的又出了抄检大观园的主意:“太太请养息身体要紧,这些小事只交与奴才。如今要查这个主儿也极容易,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他们个猛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只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他的。”
战术是好战术,也不可强求一个陪房懂得什么战略,王善保家的心里,只愿借了王夫人的虎威,摆显摆显自己的身份,兼拿些素日里不要好的丫头们的把柄,要这些丫鬟们常常趋奉趋奉她。
只可惜生不逢时,三受其辱。
先在宝玉房中,晴雯本就心里有气,“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指着鼻子骂王善保家的:“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有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
随后是在探春房内,自恃是邢夫人陪房,当众作势要翻探春的衣服,探春是最在意身份、地位的人,岂能容忍?果然一个巴掌过去:“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量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
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意思,在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他做什么!”探春喝命丫鬟道:“你们听他说的这话,还等我和他对嘴去不成。”待书等听说,便出去说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
三来在迎春房内,被周瑞家的在司棋箱中搜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并一双缎鞋来。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有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而司棋是王善保家的的外孙女儿。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自家人,又气又臊,气无处泄,便自己回手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在人眼里。”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