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曹雪芹的笔下,《红楼梦》诸裙钗中,真正属于贾府的只有四位小姐(元迎探惜)。其中重彩描写的人物是三小姐探春。她是透过林黛玉的眼睛向读者介绍的,小说写道: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妈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
“俊眼修眉”倒还罢了,再加上“顾盼神飞,文彩精华”,怎能不让人“见之忘俗”!三小姐一出场就不同凡响。
其实,在我看来,曹雪芹描写三小姐探春的与众不同是多角度、多层次的,就连她的闺房,那气象的疏朗、格局的空间感,以及室内的每一件摆设,都活脱脱地写出了探春高贵的性情、独特的风格。小说第四十回中写道:
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槌。
这就是“秋爽斋”,人如其斋,斋如其人,一派清淡、高雅的气韵,就如那束白菊一样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然而,细心的读者一定会从那花梨大理石书案中看出冷硬的线条美,是探春理性人格的真实写照。汝窑花囊及囊中的白菊,既有主人的洒脱又有恣意的生活情趣。而那颜鲁公的书法,端庄雄伟,劲道郁勃,所具扛鼎之力,恰是探春怀有大丈夫之志的象征。
曹雪芹赐给探春一个“敏”字,这是最恰当最准确的评价。她性灵敏锐,作事敏捷,心地敏慧。贾府的人送她绰号“镇山太岁”,又称“玫瑰花儿”,好看扎人。说明探春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仪”,像一头藏爪狮子一样谁也招惹不得。倘若有人敢冒犯她,她就会像狮子一样伸爪扑倒任何人。因此,就连恃权横行的王熙凤也惧她三分。小说第五十五回王熙凤与平儿有一段对话,写出了对探春才干敏捷的评价来。文云:
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如今俗语说“擒贼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犟,就不好了。
第六十二回黛玉评价探春时对宝玉说:“你家三丫头倒是一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她“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止乖而已。”可谓评价中肯。王熙凤与探春都堪称现代女强人的典范,但是探春之所以高出王熙凤一头,最关键之处是探春“知书识字”,也就是文化素质高,所以王熙凤不得不承认探春比她“更利害一层了”。
如果说湘云的豪迈具有诗人气质、名士风度,那么探春的豪迈则更多地强调实现“自我”,希望生命之光能普照人间。她说过,自己但凡是一个男人就要到世上去干一番事业,正是要实现“自我”价值的心声。这是一种政治家的气魄和风度。正因为如此,在贾府中探春最早感觉出这个大家族所潜伏的种种危机。只有一个有政治头脑的人方能敏锐地体察出来,并且敢于指出它的弊端的严重后果。第七十四回发生“抄检大观园”之事,探春的伤心也好,愤怒也好,其实都是冲着一件事:这是自杀自灭的征兆。她愤怒地说:“别忙,抄你们的日子有呢!”这才是探春担心的真正缘由。只有探春一人有如此深刻的认识,凤姐一流人物何能想到、看到、说出这一层来!
不过,探春之“敏”还有胎带来的“敏”——庶出的敏感。她生性反对迎春的懦弱忍受,也反对惜春的绕着是非走,她反对这种弱者行为。因此每当触及到她的出身时,她是不惜一切的抗争。这固然反映了她强的一面,但也透露她极为“敏感”的一面。有许多人评论到这件事时常以等级观念来批评探春。我以为在那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家族中,这不能不伤害探春的自尊心,但更重要的是她维护做人的尊严,她强烈地反对这种等级势力的束缚。当王善宝家的挨了她一巴掌后,她大怒地说道:
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几岁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在我们跟前逞脸!如今越发了不得了!你索性望我动手动脚的了!你打谅我是和你们姑娘那么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你就错了主意了……
声色俱厉,义正词严,这里维护的不仅是她个人的自尊心,而且维护整个家族的尊严。这种“狗仗人势”的奴才,欺负的不仅是一个小姐,是在颠倒一种社会关系,这才是探春所不能容忍的。
曹雪芹如此去写探春,是在塑造一个杰出的女政治家。然而她生于末世,命运不佳,只有千里东风与她相伴。这是探春的悲剧、贾家的悲剧,更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她是贾氏四姊妹中的“尖子”,也是命运较好的一个。
小说反复写了探春的才情。特别是第五十五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更集中地描写了她这一性格特点,表现了她的才情和干练。凤姐儿小产卧病,王夫人委托探春管理家事。她一登上“议事厅”,几件事一过手,荣府的管事娘子们便感觉到“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儿”;平儿警告众媳妇说:“果然招她动了大气,……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她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她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么样”;“你们都看见了,二奶奶在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单惧她五分。”平儿向凤姐儿汇报了探春理家的情形之后,凤姐儿连连夸道:“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她不错。”“心里嘴里都也来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她……她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她告诫平儿:“如今俗语说,擒贼必先擒王。她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她要驳我的回,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凤姐儿是善识人的,她非常欣赏探春的才情,决心要和她“协同”,拉她“做个臂膀”。贾琏的小厮兴儿“演说荣国府”时,说探春是“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有些扎手。”就连从不过问家事的宝玉、黛玉也说探春是个“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乖人”。探春确实是贾氏姊妹中的佼佼者,她不仅是“心里有算计”,“事事明白”,“心里嘴里都也来得”,而且有心胸,有胆识,精明伶俐。她曾说:“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贾母因贾赦要讨鸳鸯做妾而动怒,在责骂邢夫人和众人时,王夫人也被冤枉了;可是,众人见此情景,都不敢发一言。
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现是亲妹妹,自然也不好辩;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执、凤姐儿、宝玉一发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婶子如何知道?
在“用着女孩儿之时,心里想得到,敢于冒贾母的盛怒站出来;并且能用一句话为疼爱自己的王夫人解冤,让老太太承认自己胡糊涂;恐怕在贾氏妹妹中只有探春一人。
在上边众人评论里,要数宝黛评论最为深刻,一语道出了探春的机灵聪敏、巧于心计、为人乖觉的思想性格的本质特征。她的这一性格特点,是有其社会历史根源的。
她有一个与生俱来的“致命伤”——庶出。这在“妻妾不分则家室乱,嫡庶无别则宗族乱的封建社会,使探春处于尴尬不利的境地:一方面她是主子姑娘,享有封建贵族的一切特权;另一方面,她又是“姨娘姑娘”、为世俗所轻。
正如兴儿向尤氏姊妹夸赞探春之后所说:“可惜不是太太养的。”凤姐在连夸探春三个“好”之后,也颇为惋惜地说:“只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太太肚子里。”她对平儿说:“将来攀亲,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为庶出不要的。”
“庶出”,是探春的一块治不好、挖不掉的心病,使她形成一种独特的心态;尽力向贾政、王夫人一边靠,也竭力离赵姨娘远些,最好让别人忘记自己是起姨娘所生,只知道她是“主子姑娘”。
然而,她不仅无法改变“庶出”这个事实,而且她的生母赵姨娘偏偏又是一个自轻自贱,为众人所不齿的人物;胞弟贾环更是猥琐不堪,处处遭人嫌弃。
因而,探春更处于难堪的地步。她的亲舅舅赵国基死了;赵姨娘想向管家的探春多讨一些殡埋银子,遭到探春的拒绝。
赵姨娘哭闹说:“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商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如今没有长翎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探春没有听完,气的脸白气噎,哭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的检点了!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昔按礼尊敬,怎么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每日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道是谁给谁没脸。”
请看,探春对“庶出”是多么敏感,反应是多么强烈!谁要一涉及“庶出”,就好像在她伤口处按了一把盐。一次,宝玉向探春学说赵姨娘因她给宝玉做鞋而不给贾环做鞋如何报怨时,探春登时发怒道:
“怎么,我是该做鞋的人吗?我不过闲着没事,做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
当宝玉说赵姨娘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时,
探春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道:“连你也糊涂了。她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她只管这么想,我只认得老爷太大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
抄检大观图时,每到一处,都是伏首贴耳,任其抄检;唯独到了秋爽斋,遭到了探春的拒绝和抵抗。不但没有抄成,凤姐还遭到斥责。王善保家的挨了一记耳光。这自然也是出于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家族的利益,但这种魄力和胆识,却是探春独有。
时时处处表现出自己是“主子姑娘”的身份和地位,百般忌讳“庶出”,是探春心态的突出表现,也是她思想性格的本质特征。有人说,探春的封建等级观念极浓,她连自己的身生母亲都不承认,真是冷酷无情。诚然如此,但她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有深刻的社会历史根源的。生为女儿,这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已是不幸,更何况又是庶出?特别是在“一个个好像乌鸡眼,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贾府,她要站隐脚跟,取得“主子姑娘”应有的尊严和地位,她必须割断与生母的天然脐带关系,与正室太太接上一条人工脐带关系。她的森严的等级观念和灭绝天性的冷酷无情,并非俱生而来,乃是封建社会的传统观念和封建贵族的伦理纲常所造成的。如果我们不从社会历史根源上去探讨,仅仅苟责于探春个人,那无疑是本末倒置。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