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strong></strong>为你提供的《鹤唳华亭》小说(作者:雪满梁园5)正文,敬请欣赏!</br></br>下请安。”定权含笑问点头道:“这几日还住得惯?你那边今日才拢炭盆,前两日夜里风大,可觉得冷了?”阿宝笑道:“不冷的。”定权摆了摆手,令那两个宫人退出。阿宝笑着走上前,将他两手按了下来,嗔道:“只顾搭着个虚架子,不知道疼么?”一面帮他穿好了夹袍,定权皱眉笑道:“你倒是轻些,若是方才那两个人手脚也是这样,我早就叫人拖下去打了,你如今真是……”阿宝扬头笑道:“真是怎么?”定权笑道:“真是恃宠生骄了,孤得好好想想怎么再找个由头给你点颜色看看,否则连家都齐不了,日后怎么治国平天下。”
他本是信口调笑的话语,阿宝的双颊却一瞬间红得旖旎,衬托得眉心双颊的翠色花钿越发明艳醒目。阁内本就一暖如春,定权略一恍惚,竟觉春花已绽,帘外便有燕声啾鸣,莺语呢喃,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面颊,道:“万红丛中一点碧,动人□不须多。”阿宝不语,帮他围好了玉带,掉过头便走。定权好笑道:“站住!回来。”见她不动,只得自己走了两步上去,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就这两句话,你便听不得了,日后怎么做夫妻?”阿宝见他仍没有正经言语,头也不曾回,提脚刚要去,便已经跌入了定权怀中。阿宝慢慢抬起头来,但见他眼角含笑,眉目舒展,与平素的模样全然不同,年少风流到了极致,竟无一语再可形容。一时间一颗心怦然而动,声音竟大得吓人。她别的都顾不得了,只是怕他也听见,忙挣扎了两下,却觉得浑身都已经酸软了。定权低下头看她,她时常会脸红,那副模样不能说不是可怜可笑又可爱。只是此刻却是不寻常到了极点,连那眼皮上都跟涂了一层胭脂一般。一双清澄眸子,也亮得如两汪春水,风过时被吹皱了,春阳投在那波澜上,一闪一耀,跃动的竟全都是睦睦情意。这大约是做不了假的罢?他却忽然间愣住了,呆呆的放开了双手。
二人尴尬对立了半晌,定权方清了清嗓子道:“叫你过来,是想带你去个地方。”说罢转身便走,良久阿宝才默默跟了上去。出得殿来,几个内侍忙迎了过来,定权摆手道:“孤到后面走走,不必人跟着。”一面又对一宫人道:“去给顾娘子取件斗篷来,送到太子林那边去。”
阿宝自觉脸上仍是火烫,叫殿外冷风一激,走出许久才渐渐凉了下来,这才敢开口问道:“什么是太子林?”虽已私底里清了半日喉咙,此时这话出口,却仍是隐隐带着一线走调,又觉得脖颈中热得难堪,心中也不由暗暗懊恼。定权却似并未在意,只道:“你到了就知道了。”
二人一先一后,一路行去,越过穿殿,到了延祚宫后殿最北面的空场上。别处地面皆铺青石,唯有此处却用白玉阑干围出一大片裸土,其中散植着六七株侧柏,最大的已经参天,小的方不过十数年的树龄,一手可抱。时已隆冬,宫中别处的草木早已摇落殆尽,唯有此处,倒还剩得一片黯淡绿色。定权从那围阑开口处走了进去,伸手抚了抚那棵小树灰白色的树皮,向阿宝笑道:“这就是我种的。”
阿宝走上了前去,好奇问道:“便是这里?”定权点头道:“不错。”阿宝仰头望了望定权的那棵侧柏,但觉亭亭直立,心中只觉它可爱非常,也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却又突然缩了回来。定权笑道:“你怕什么?这个又摸不坏的。”阿宝嗯了一声,到底并不再动作。定权望着那颗树道:“本朝自太宗皇帝起,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在这延祚宫内住过的储君,定要到这里来植一棵侧柏,宫里的人私底下就把这里叫做太子林。”见她面露疑色,又笑道:“你已经想到了,是不是?”阿宝扳着指头算道:“若是不算太祖皇帝,加上今上,也应该只有四棵树。”定权点了点头,向前走了两步,指着一株稍粗的树道:“这是文宗皇帝的太子,后来因失德被文宗皇帝废为庶人。”又指着其旁一株道:“这是我的大伯恭怀太子,先帝的定显七年因病薨逝的。这棵和我那棵差不多大,就是陛下,他只比我早种了几年。”
阿宝轻声唤道:“殿下。”定权笑道:“历朝历代,太子都比皇帝要多,这是一定的事。只不知道我的那棵树,日后会不会也成了多余?”阿宝偏头望着边上那棵最小的侧柏,默默走到他身边,只觉两手颤个不住,思想了半日,终于咬牙轻轻握住了他的右手。定权讶异看了她一眼,却也并没有挣开。两只手皆是冰冷异常,只是此刻,却连对方指上每一个微小的颤抖都能够清楚地觉察到。
静默良久,定权终于开口道:“今天清早,我去给陛下请安,陛下还是不肯见我。我站在晏安宫外头,又饿又冷,风刮得浑身生疼,手脚全都木了,还要听那些幺么小人在暗中指指点点,忍不下去的时候,真是恨不得掉头就走。我心里明白,陛下是不会见我的,可是到了晚上,我还是要去。”阿宝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攥紧了那只手。定权笑道:“他们想让孤像这棵树一样,在角落里慢慢死掉,孤是绝不会遂了他们的心愿的。阿宝,你不是想看白鹤么?等到春天,天气暖和了,草也长出来了,咱们就到南山上去。那时候站在山顶上,就可以看见万里江山,美得跟画一样。如果有朝一日……我还要去趟长州。”他虽说是在和阿宝说话,却更像是自语,到了最后,声音竟有些哽咽了。但是那双眸子,却在这黯淡冬日,陡然亮了起来,灼灼的就像燃烧的两簇小小火苗一般。阿宝几欲落泪,只答了一句:“好。”
送衣的宫人早已站在了远处,只是犹豫良久,不敢上前。如此遥遥看去,是一对璧人,正在那里携手而立,喁喁私语。顾孺人得到的宠爱,已是阖宫皆知。
直到初五日的傍晚,太子再去昏省,皇帝仍然不肯相见。但定权刚折返了延祚宫,王慎后脚便跟了上来,向定权传了皇帝的口谕,只道是明日早朝,陛下敕令太子务必参加。定权口称领旨,站起身来,转口便问道:“敕使从长州回来了?顾逢恩已经回了长州?长州安否?顾将军知道了么?”王慎亦素知他思虑机敏,只是如这般四句问话皆切中关要,到底还是在心底感叹了一声,回道:“昨晚就已经回来了,和陛下在晏安宫中说了小半个时辰。小顾将军已于廿九日到了,直到廿九日止,安然无事。”定权略一思忖,又问:“那顾将军那里呢?他可曾知晓?”王慎叹气道:“殿下休提此事,今日陛下收到了中书省报上来的奏呈,就是殿下站在殿外的那时候,陛下还正在做雷霆之怒。”定权忙问道:“什么奏章?”王慎叹气道:“还能有什么?一日之内四百六十八份,皆是要求严惩齐王和张陆正的。至于顾将军清不清楚,老奴还真不好说了。”定权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了。”望着王慎出去,却终又是叹了口气。
王慎回到晏安宫复了旨,皇帝只问道:“太子可说什么了?”王慎答道:“殿下就是接了旨,然后问了一句,敕使是不是回来了。”皇帝笑道:“他没有问别的?没有问他舅舅知道了么?”王慎忙道:“没有,殿下听说敕使已回,只说了句,如是便好。就再没有别的话了。”皇帝亦不再问,只是笑了一声。不过瞬间,王慎徒然却觉这对父子,有时竟相似得叫人毛骨悚然。
次日的朝会,因是从延祚宫出席,定权倒是比往日偃起了一刻。卯时末刻到了垂拱殿,见文武官员早已分班站定,见他进来,却一齐行礼道:“臣等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定权点头回意,便径自走到了殿中的东首。皇帝依旧是辰时到的,众臣见礼后方站起身来,一一出列,或婉和,或激烈,或引经据典,或危言直谏。所为的,亦不过是要求正君纲,明臣纪,请求皇帝早日严惩两个乱臣贼子。说到激烈处,竟有皇帝若是不肯纳谏,便要将这条性命兑在金殿上的意思。定权细细辨认,见这些人中或有与自己亲厚的,或有平素根本不曾相交的,或有相传与二王暗通款曲的。一时之间,亦分不清他们到底所求为何,偷眼觑看皇帝,却见他只是神色如常,高高危坐于上。
众臣如是直闹了一二个时辰,皇帝见再无人说话,才吩咐王慎道:“宣旨吧。”众人一时皆秉住了呼吸,那圣旨却不过只有寥寥数语:齐王欺嫡配适,朕躬难辞其咎,阴自省察,知为上下尊卑份位未正之故。兹剥夺齐王亲王爵,降郡王,着即日去京之藩。太子恭谨仁孝,朕心甚慰。案中前吏部尚书张陆正之处置,今全权交由太子办理,着三司用心辅弼。钦此。
定权默默听完,心内只是冷冷一晒。万言不及一杯水,父亲对于他自己这位二哥的处置,说到底还是轻到了极处。此时又在这明发上谕上说出这引咎自责的话语,臣下若是再不依不饶,说得难听些,便有胁迫君上的嫌疑了。故而那钦此念过,虽无一人口称遵旨,却也再无一人出列反驳。他明知此时不该作如是想,但究竟忍不住还是想道:若是这次张陆正真的变了节,那今日自己在这圣谕上的下场又会是怎样?
定权慢慢放下了桓圭,虽奋力克制,右手还是微微震动了一下。便是再不甘心又能如何?他的舅舅和父亲,一面是疾如风,一面是徐如林;一面侵略如火,一面却不动如山。比起他们来,自己的道行果真还是浅薄得很。
定权终是咬牙跪倒,低声道:“陛下圣明,臣领旨谢恩。”见太子带头,众臣也各抱着一门心思,纷纷低头。
皇帝四下一顾,又道:“一个藩王和一个三品堂官,居然就敢携起手来诬诟储君,真是国朝百年,闻所未闻。近日以来,朕夙夜难安,所虑者何?不过便是为端正国本而已,太子曾经跟朕说过:檗子配适,大都耦国,这都是动乱本源。太子居宫外,本是当时权宜之举。不想如是一来,春坊不在侧,詹府如虚设,佞臣小人,趁虚而入,调唆妄语,离间天家骨肉。储君如不是心生忧惧,又怎会有这次的祸事?”
定权听到这里,已经暗觉不妙,果然听得皇帝接着说道:“朕想,东宫还是移回延祚宫来。从即日起,东宫所属,上下官员,朕要亲自一一筛选审查,绝不使太子身边,再存半个佞幸之徒。太子乃天下本,朕正本清源,即从此事开始。太子,你以为如何?”
李案已完结,移宫是迟早的事情,也是预料中的事,定权只是未曾想到,此事居然在朝上提起,并且如此突然,连忙跪倒道:“陛下,臣谢陛下隆恩,只是……”皇帝看了他一眼,笑问道:“太子有什么话说?”言语甚是和气,定权却已出了一身寒浸浸的冷汗。沉默良久,心知于情于理,此事都再无可回环的余地,只得硬着头皮谢恩道:“臣遵旨。”
皇帝满意地笑了笑,站起身道:“今日朝会便到此处吧,朝下赐宴,众卿各自去领。”
定权悻悻回到了东宫,呆坐半晌,终是又站起身来,绕殿走了一遭。一宫一室虽不陌生,触目所及,却没有半张熟识面孔。思想起今后,且不说交通事,便是日日的晨昏定省,已是叫人郁闷难言。踱了半日,终是问道:“王常侍呢?”一个内侍去了半日,回来向他复道:“王常侍正在陛下身边服侍,一时过不来。”定权点头道:“你去看着,一得了空,就叫他来东宫见我。”见那内臣答应着去了,才想起如今身边已经连个亲厚可信的人都没有了。
到底无法可想,还是信步走到了阿宝在配殿的居处。进得屋来,见她也不过是穷极无聊,坐而发呆,随口说道:“你便是念念书,也比这么坐着强。”话已出口,才想起已不是在西苑,阿宝这里并没有书,又道:“我叫人送些过来。”随意打量了一下寝宫内的摆设,问道:“此处可还住的惯?孤过来的时候,看着东面还有几处朝阳的阁子,你要想换,就换过去。”阿宝点头道:“这里便已经很好了。”定权倚在她的榻上,又觉后背还是生疼,便将双手背枕在了脑后。到底还是不适,干脆将一条腿也提到了榻上,这才望她笑道:“你可先挑好了,等到那几位都搬进来了,你再跟孤说,孤可就不管这事了。”阿宝笑问道:“她们来做什么?”定权笑道:“怎么?许你来还不许她们也来,看不出你的醋性还挺大”阿宝嗔道:“殿下!”定权叹了口气,正色道:“陛下让我搬回这里,良娣她们自然也要跟过来。阿宝,你说这里好还是西府里好?”阿宝思想了片刻,道:“妾在哪边,都是一样的。”定权笑道:“如何能够一样?进了这里,红拂再想夜奔,可是半点指望都没有了。”
阿宝面上略略变了颜色,半晌才回神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君无戏言,殿下不记得了么?”她这般轻怒薄嗔,定权却并不生气,只是随口笑道:“孤并不是那个意思,孤只是想说,李靖日后出了事,还是要有劳红拂相救。”
阿宝方欲答话,忽闻一个宫人入阁报道:“殿下,王常侍已经过来了。”定权连忙起身,道:“孤这就去。”阿宝未及起身相送,他已匆匆离去。阿宝走到窗前,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王慎亦甚是着急,见了定权也不及行礼,问道:“殿下可是要问移宫的事?这个臣也是早朝上才知道的。”定权点头道:“这桩事既然不能转圜,不如索性休提。我是问另一桩事,张陆正现下可是在刑部?”王慎点头道:“是,张大人和两个公子都在。”定权道:“孤无论如何要去见他一面,请阿公安排妥当。”王慎跺脚急道:“殿下,这可是什么时候?殿下就千万别再裹乱了。有什么要紧的事,吩咐臣等去办就是了。”定权淡淡一笑,道:“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孤要亲见他一面,你们谁也代替不了。”
百岁有涯
风停了,人也定了,当整个延祚宫内外一片沉寂时,便可以听见更漏中水滴的声音,顺着铜漏嘴,一点一点滴下,绵绵如檐间春雨。顾孺人放下了手中书册,起身慢慢走到了几前,伸出一只手掌来轻轻封住了更漏的漏嘴,转首望向窗外。窗外是深不见底的夜色,那壶中木箭也已经指过了亥时。她移开了手掌,那聚堵在指尖的光阴之水又开始重新下坠,冰凉的,沉重的,淌过指缝,滴落到铜盘上,积成一汪小小水潭,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漾着深渊才会有的青黑色光泽。
阿宝抽回了手,随意在裙上拭掉了掌中的水渍,转身走入了内室,在妆台前坐了下来。两旁的宫人要上前来服侍,她却只是轻声吩咐道:“不必了。”看着她们都退了出去,这才一个人慢慢卸了簪珥,又将一头青丝解散,放到了肩上。坐着发了片刻的呆,方欲起身就寝,忽见眉间颊上数枚花形金钿仍未摘除,待要举手,却又滞纳在了半路。这本是他最喜欢看的东西,就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那样的明白,就像隔岸观火一样。
清晨起身,当对着铜镜细细贴上这小小花黄的时候,究竟是在想起了什么,才会莫名的喜悦?日里频频向窗外顾盼,又究竟是在盼着什么,书中的字句都模糊成了一团?傍晚的时候风停了,这颗心缘何也随着那天色空了下来,暗了下来?如果闭起了双眼,他的眉目清楚得仿佛就在身边。他言笑晏晏,嘴角弯成了一道精致的弧线;他忽然又不笑了,眉间有了一道直立的皱痕。而睁开了眼,却又似隔了几世人生,他不过是轮回转世后剩得的一个模糊影子,他长得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脾气好不好,竟然半分也记不真切了,这世上却真的还有这么一个人么?街市的午后,西苑的黄昏,宗正寺的暗夜,他不来时,这些就只是她自己支离的幻梦;他来了,站在眼前,它们才会蓦的新鲜起来。
原来这便是相思,这便是爱悦,原来这便是室迩人遐的煎熬,是求之不得的痛苦。原来事到如今,自己想要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多,不单想活下去,还想看到他,想给他暖手,想陪他说话,想和他再去看一次鹤翔青天。因为有了这些妄念,所以惊怕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怕他生气,怕他难过,怕真的看不到乌发成霜的那一日,怕自己想要的更多。
铜镜中的少女对着她冷冷一笑,那笑容里的嘲讽之意像锥子一般刺痛了她的心。连那虚无之人都清楚,这世上最荒唐的奢念也莫过于此了。神佛虽慈悲无边,若是得知,只怕也会掩口胡卢,嗤之以鼻。
阿宝伸出了手去,掩住了镜中人嘲笑的嘴脸,默默低下了头去。良久忽闻身后有人唤道:“顾娘子?”阿宝登时惊觉过来,回头只见是一个面生的年少内臣,不知是几时进来的。阿宝放下了手,狐疑问道:“你何人,有何事?”小内臣微笑道:“臣长安,是太子殿下的近侍。——殿下遣臣过来看看娘子。”阿宝未及细想,心中竟已是一片压抑不住的喜乐,微微笑道:“殿下怎么说?”长安笑道:“无事。殿下只是向娘子请安,顺带让臣上奏娘子得知,娘子的家人,一切安好。”阿宝的笑容慢慢僵在了脸上,上下仔细打量了他良久,方回过神来颤声问道:“你说什么?”长安笑道:“殿下知道娘子心思谨慎,特地叫臣带了封信过来,请娘子金目御览。”说罢从袖管中抽出了一封用函套封好的书信,当她面揭开封泥,交到了阿宝手中。阿宝迟疑接过,抖着手三四次才打开了封套,展信一看,其上只有数字:小王楷恭请东宫侧妃顾氏金安。一笔,果真是赵王的手书,后面加了私印,并非用朱,却是用墨,就如事前约定好的一样。
长安默默看一眼阿宝,笑问道:“娘子可看仔细了?”阿宝半晌方点头道:“是王爷的亲笔。”长安笑着从她手指间将信纸取回,从新封入了函套中。转身走到烛台前,揭下灯罩,连着那函套一同就火,眼看着烧尽了,方回头道:“娘子看清楚了就好。殿下说他素来疏于问安,还请娘子见谅。”阿宝勉强展唇一笑道:“王爷这是折杀妾了。”长安笑道:“娘子的话,臣自然也会转达给殿下。殿下还有一事,想请娘子示下。”阿宝默了半日,低声道:“王爷有何事要吩咐?使君明说便是。”长安道:“也无甚大事,不过是从八月十五到今日,这前前后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殿下还未曾全然思想明白。太子殿下可曾跟娘子说过些什么,或者娘子都见过些什么,知道些什么,殿下还要请娘子赐教。”
阿宝的手不可止遏地颤抖了一下,她回转头去望那突突跃动的烛火,因为没了灯罩,亮得刺目锥心。一滴殷红烛泪突然滑了下来,被阻在了烛台上,慢慢凝成了泪冢。她没由来的想起了太子的那双眼睛,亦是两簇灼灼的火苗,略一近前,便烫得人生疼。他的泪水却是冰冷的,可是他冰冷的泪水一样会灼伤人。阿宝终于掉过头,低声道:“那就烦请使君将妾的话回奏给王爷吧。”长安笑道:“这个殿下也嘱咐了,怕是臣脑袋不灵光,口齿也笨拙,倘或是会错了娘子的意,或是说得不清爽,岂不辜负了娘子?还是烦请娘子赐下墨宝,殿下亦是感激不尽。”阿宝心中冷冷一晒,亦不委蛇多言,只道:“殿下的话,妾自当遵从。只是怕东朝一时如果要过来,撞见了岂非大事?”长安笑道:“娘子只管放心便是,太子殿下今晚不在殿内。”阿宝闻言,却是愣住了,忙问道:“殿下去了何处?”长安道:“这臣便不清楚了,还想来请教娘子呢。”阿宝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你来研墨吧。”长安忙拖笔铺纸,眼看着阿宝执笔,顷刻便写满了两三页信笺,未及晾干便匆匆封好,嘱咐道:“千万仔细,若是教人抄了出来,是死罪。”
长安将那信函细细收入怀内,道:“这个臣省得。”说着又另摸出了一个小小纸包,交与了阿宝。阿宝隔纸一捻,心中突的一跳,猛抬头咬牙问道:“这是什么东西?”长安笑道:“娘子放心,五殿下一向仁孝,怎敢起这大逆不道的念头?这是殿下孝敬娘子的,请娘子日常服用。”说罢倒拈起妆台上的一点油金簪,道:“一次挑一个簪头的量,用水送下便可。”阿宝狐疑抬首,道:“我并没有病,这是什么药?”长安仍是带着那抹温吞笑意,慢条斯理道:“五殿下知道太子殿下如今宠爱娘子,只是怕长此以往,日后保不定娘子有身子不方便的时候,岂不碍事?服了这药,便不必忧心了。”阿宝方明白过来赵王是怕自己将来怀娠异心,淡淡笑道:“王爷想得周全,妾先在此处谢过王爷的厚意。”说罢接下了那药包,收入了妆奁内。长安躬身道:“娘子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臣便先告退了。”阿宝隔了半日方点头道:“你去吧。”长安走之前却是下死劲又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她右边的蛾眉如蝴蝶的触须一般,轻轻的扬了一下,然后静了下来,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庞就如同月下开出的一朵白色昙花。
定权果然如长安所言,此日并不在延祚宫内。王慎虽极力不解缘何太子年纪愈长,行事举止比较起幼时来却愈加古怪。却终究拗不过他,只得趁定权向皇帝请旨,言明要回西府料理各项事宜的当口,打点好了刑部大狱上下一干人等,又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只捡要紧话说,切莫逗留过久,若叫陛下发觉,便是大为不妥云云。定权也脾气甚好,一一应承下来。午时回到西苑,也不来不及听周午一通哭天抢地,从九天神佛谢到列祖列宗的啰嗦,先忙吩咐将先前派出去查探许昌平家世的那个侍臣又叫了出来,嘱咐道:“你这就带几个人再去一趟岳州。我让周总管从西府的库里上支钱给你,多少不拘,但定要去将那人的一家上下寻找个妥当地方,好好安置起来。然后派个人回来报个信,你便不要回了,守在那里好生照看住了他们,然后等着我的旨意,再做行事。”那侍臣答应了一声,方欲转身退出,便闻定权又问道:“站下,你想好此事要怎么办了么?”那侍臣回道:“岳州的郡守是将军故旧,有了父母官帮手,此事却又有何难?”定权摇头道:“我就是要告诉你,此事万万不可惊动地方官。你们的行迹举动,也万万不能传到顾将军的耳朵里。倘若是办坏了差事,你们也再不必回来见我了,听明白了么?”那侍臣细细琢磨了片刻,方答应道:“臣谨遵殿下令旨。”定权这才点了点头,道:“辛苦你了,此事办好,孤去跟兵部说,调你入禁军,先从百户做起吧。”那侍臣赶忙下拜道:“谢殿下!”定权挥手道:“你去安排好人手,把钱领到,今日便上路吧。”
眼看他出去,才又唤过了周午,未待他开口哭诉,便抢先道:“这几日的事情,想必你们也听说了。陛下的旨意,我即日便要移宫。良娣她们自然是要去的,她们的事情,你先整顿安排妥当。另有几个平素有用的人,孤想着要把他们调入东宫卫,日后有了事,到底是故人用得安心。”说到此处,略一停顿,方望着窗外道:“至于你,原本便是宫里出来的,孤会向陛下请旨,若陛下恩准,让你接着做延祚宫的内侍总管,那自然是孤求之不得的事情。只是孤担心,延祚宫上下都会换成陛下的人,留不留你,孤却是做不了主了。若是如此,你也不必再搅和进来了,拿点养老钱,回家去吧。你跟了孤一场,别的什么没得到,总也得叫你有个善终。”
周午被这番话说得半晌没了言语,许久方哭道:“臣本是百无一用之人,怎敢贪恋高位,只要能留在殿下身边端茶送水,才算是臣的善终。”定权淡淡一笑,道:“你也并不是个糊涂人,怎么尽说这些糊涂话。去吧,都去吧,孤歇息片刻,还要再去见一个糊涂人。”
王慎使人同刑部狱官招呼的时候,自然并未说明来人便是太子。然而一干精明人等皆是心知肚明,是以此日戌时,当一顶檐子悄悄停在刑部大牢的后墙外,从轿上下来一个身披麾衣,头罩风兜,却是衣着寻常的年轻公子时,狱官的嘴上虽不说,行动举止仍是恭谨到了十二分。小心翼翼引着他穿门过户,待到真的进到牢狱深处,又生怕两旁景象,狱中晦气触得他不快。几次欲要开口,见他面色,皆又生生咽了回去。
行走半晌,方来到了关押张陆正的狱门前,定权侧首低声下令道:“把锁打开。”那狱官迟疑道:“大人,没有陛下的旨意,下官是绝不敢开门的。”张陆正听见外面的言语,起身一看,却顿时呆愣住了。定权向他轻轻点了点头,又对那狱官道:“不开门也罢,那便烦请暂且回避,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人犯。”那狱官仍是摇头道:“大人,此处却没有这样的规矩。大人这并不是奉旨问案,依着哪条朝纲,也断没有能够和犯官独处的道理。也请大人体谅下官的难处,并非下官擅权多事,只是若是大人随身夹带了什么违禁的物件,传递给了犯官,惹出差错来,那下官的上司下属,家人老小,都要受到牵累,便是大人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说罢向他深深一揖。定权望着这七品小吏,却并没有作怒,只道:“我真是只有几句话,断没有旁的心思,更说不上连累一语,烦请千万行个方便。”那狱官犹疑良久,方道:“若是大人执意如此,却莫怪下官无礼。”定权微微一笑,一手拉开了颔下的衣带,那件麾衣随即跌落在地。定权展开了双手,道:“请吧。”那狱官愣了片刻,低低答了一声:“下官僭越了。”
张陆正扶着一根木栅,慢慢跪下了身去,眼看着那狱官细细查检了太子一身上下,这才躬身道:“请大人长话短说。”待他退了出去,定权转过身来,见张陆正一身桎梏,忙上前两步,隔着狱门托他手道:“孟直快请起来。”见张陆正执意不肯起身,别无他法,只得蹲下身来,方欲开口,忽才发觉不过两月,张陆正一头零乱头发却已尽是灰白之色。他年未及半百,按理并不至于如此,定权却一时如何也回想不出他从前是否亦是这般,不由半晌失语,才闻张陆正道:“殿下来,可是外头有什么事?陛下知否?将军知否?”定权失神笑道:“无事。陛下不知,将军亦不知。”张陆正的面色却阴沉了下来,道:“那便请殿下速速回宫吧,此处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说罢起身欲走,却被定权一把抓住了手腕。定权亦端正了脸色,直言道:“孟直,陛下已经下旨把你的案子交到了孤的手上。”张陆正微微一愣,低声道:“这个臣也早就料到了。”定权低声道:“孟直,你放心,你的大女公子已适,此事与她无干。你的二公子刚过十五岁,孤会尽力斡旋,如能减等改判充军流徙,孤就叫人送他到长州去,有顾将军的照拂,不能说少吃些苦,也至少给你张家留下一条血胤。”张陆正听到此处,眼中方泪光一闪,却只是说了一句:“臣谢殿下。”定权点头道:“孤对不起你一家,只是如今说这话也已是徒劳。孤此来并无他事,只是想当面谢过孟直。”说罢站起身来,仔仔细细整顿了簪缨衣裳,对着张陆正端端正正拱手躬身下拜。张陆正亦不偏避,也只是跪正身子,叩下了头去。
君臣二人俱是良久方直立起身,定权勉强笑道:“孟直可还有别的事情要安排,孤勉力而为。”张陆正偏过头去,思量良久,方道:“臣有僭越一语,欲报于殿下。殿下只当将死之人,言语昏寐,便请折节辱听吧。”定权心下恻然,道:“孟直有话便请直说,孤但无不从。”因为是关押重犯,此处却是灯火通明,耀得人竟有些头晕目眩。张陆正望着他光洁面庞,于灯火下熠熠生辉,一时间想起了自己的三个儿女,心中如斧锯刀割一般疼痛,良久方开口道:“八月节前,那首谣歌方方在京中流传之时,顾将军便派人给臣送来了一封书信。此信并非将军所写,而是殿下的亲笔手书。”定权皱眉问道:“什么?”张陆正道:“安军未报平,和之如何,深可为念也。”定权叹气道:“不错。原来顾将军并没有烧掉,还携带回了京城来。”张陆正道:“臣看了这封书信,心中欢喜至极。天下有如此贤德储君,是万民福祉。臣能侍奉如此圣主,亦不需此生。”定权低声道:“孟直,你不要再说了。”张陆正道:“臣说这话并非是为了颂圣,而是求殿下纳谏。”定权点头道:“好。”张陆正望着他的脸,正色道:“唯愿殿下为天下苍生计,此后万不可再生此妇人之仁。殿下出身嫡长,天纵英明,怀抱王气,圣君之资,已彰显无疑。只是可惜,却被卢大人生生误了。”定权难以置信,半晌才问道:“孟直何出此言?”张陆正道:“卢世瑜不过一腐儒耳,便算是读遍了圣贤教诲,到头来却只能保全一身名声,不得惠泽天下万民。此臣深不以为然也,窃念先帝以他为储副帝师,便是大大的失策。”
卢世瑜非但是定权的老师,也是张陆正的座主,他几句话里,非但辱及了先师,更是诟詈到了先帝,定权只是疑心自己听错,半晌方低声斥道:“孟直!”张陆正慢慢摇首,道:“人之将死,其言亦善。若臣此生还能再见殿下一面,今日也断然不会将这话说出口来。殿下欲成就帝王天下事,则四月九月之事,便再不可行。若非四月之事,又焉能生出八月之事?长州那头,算是一时相安,以臣之浅见,只要李明安尚在,只要陛下削兵之意未止,长州城迟早还要大乱。殿下止得住此次,还能够止得住下次么?徒留遗憾,徒留后患而已。殿下心中的抱负,臣也略知一二。臣单想问一句,殿下是要想像卢世瑜那般全一身之名,还是要回报于天下苍生?若是殿下执意要学卢大人,臣无话可说,臣只怕后世修史,无人会知道殿下本心,殿下只能落一个优柔寡断,瞻前畏后的恶名。臣虽不敏,也曾闻天子之孝,异乎庶人。若是殿下心中尚存着我朝天下,祖宗江山,亿兆黎庶,那臣便劝殿下,先舍小节,再成大孝。”
定权的面色已是一白如纸,半晌方开口道:“孟直,你不必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张陆正叹了口气,道:“殿下,臣深知,有些事情,殿下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只是如果到头来,这万里江山,落入他手,殿下才真正是辜负了先帝,辜负了孝敬皇后,辜负了卢大人,也辜负了臣躬。。臣今日所出,皆是肺腑之言,还望殿下细细体察。”定权良久方慢慢点头,站起身道:“孤都明白,全都明白。孟直,孤应承你,若真有万里同风的那一日,孤来修史,你张陆正仍旧是正人君子,是孤直忠臣,你张家一门都是。”张陆正两手突然死死抓住了狱门木栅,颤声问道:“此话当真?”这言语原本甚是无礼,二人却皆并未理会,定权回望他道:“是。”两行浊泪从张陆正腮边慢慢滚下,半日方道:“谢殿下。”
定权不忍再看,转身欲走,忽闻张陆正道:“殿下,还有一桩小事,臣觉得有些蹊跷。”定权驻足道:“孟直请讲。”张陆正低声道:“八月廿七朝会前日,齐王来臣的家中,曾用过一张手书,那字迹竟与殿下的金错刀有□分相像,却不知是何人作伪。殿下日后无事,可细细查访,切莫叫宵小之徒钻了空子。”定权只觉此事听来隐隐有些耳熟,一时间却没能想的起来,只点头道:“孤知道了,孟直请……”“保重”二字却如何也说不出口,此话便只说了半截,再无下文。
定权垂首呆立了半晌,方举手击了击掌,那狱官闻声出来,亲自帮定权围上了麾衣。定权吩咐道:“走吧。”
那狱官直将定权送至轿旁,一旁侍从连忙打起帘子,定权方欲上轿,忽又驻足回首,问那狱官道:“阁下可知道我是谁?”那狱官笑道:“恕下官眼拙,并未看出大人台阁何处,还请大人示下。”定权略笑了笑,也不再言语,躬身上了轿去。
其时宫门早已下钥,定权却并未得皇帝允许,得以留宿宫外,此刻换过了衣服,也只得吩咐车驾,再折返回宫。一路上悄悄向外张望,见街市上依旧是熙熙攘攘,点点明灯随风摆动,摇得人心里一片暖意。晚归的仕子,商贩,妇孺,人人面上俱是一脉平和,已是过了亥时,他们的步履却并不急促,想来也不过是因为家居佐近,无论几时归去,都有应门之人。定权倚着檐子的内壁,伸手抚了抚额头,忽然间只是觉得毫无意趣。这普天之下,何以只有他一人,可以回宫,可以回府,却独独不能归家?他自然想起了阿宝,就是这样一个晚上,不知她用什么法子,一个孤身少女,竟然就寻到了许昌平的府上。听说她出西苑时执了一张勘合,几层侍卫居然都看作了自己的手书。当时并未细细询问明白,姑且信过她钩填摩画一说。今夜听张陆正这么一提,却忽觉事情远没有如此简单。
他其实并不愿疑心她的,他告诉自己其实是不愿再疑心她的。他想起了当日的言语:“你只要安生当你的顾孺人,孤保你的平安。”思及此处,定权不由弯了弯嘴唇,冷冷一哂。
因是太子奉旨归宫,宫门终究还是打开了,只是不免又请了圣旨记了档。定权问知皇帝已然睡下,倒是暗暗舒了口气。且不论明日如何,至少今夜不必再多废口舌了。
待回了延祚宫正殿的暖阁,一众宫人忙上前来帮他更了衣。定权自己结系好中衣襟带,吩咐道:“去瞧瞧顾孺人在做什么。”那宫人去了片刻,回来回报道:“殿下,顾娘子已经歇下了。”定权上前两步,翻身倒在了榻上,淡淡道:“那就去把她叫起来,告诉她不必妆饰,即刻就过来。”
-------------------------------
作者有话要说:一点油的簪子,是明代才有的,很简单,一支簪股,上面一个蘑菇头。因为我找了半日,发现宋代的钗簪都不大适合用来挖东西,只好用了它。
露欺罗纨
当阿宝被唤醒,随着提灯的宫人匆匆穿过延祚宫后殿的游廊时,正下了漫天漫地的霜。半爿上弦月清冷的光辉流下,一错眼,就觉得四处都被泼湿了。那垂兽脊上,瓦当沿上,玉石阑干的雕花上,探生在阶下的衰草叶尖上,都闪烁着一点一点星辰一般的华彩,好像凝在其上的,不是霜,而是露。阿宝不由提了一下长裙,似是怕被那廊下的露水沾湿了裙摆。
她悄悄向四周张望,眼神机警得如同一只将要踏冰过河的狐狸。在这片寂寂天地之间,只剩下她和两个无声无息的宫人。她们一直在行走,但那衣裙却似不触地,没有脚步声,没有衣料摩挲的悉索声,没有铛环撞击的声音。宫灯和树枝都在摇摆,铁马正在檐角下来回晃动,但是听不见风声。这一片诡秘的寂静中,她自然也听不出坚冰破碎的声音。
这景象她定然是在何处见过的,十六年的人生,必定有过相似的情景,她才会觉得如此的熟悉。她竭力的回想,无奈思想不起。或许这是从前的梦魇,或许此刻仍在梦中。她试着喊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扼住了咽喉。
一阵风过,翻动了阿宝的衣袂,她哆嗦着用手将衣裾又压了下去。这是如此真实的梦境,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寒风如冰冷的利刃一般斜斜切割进肌肤,而身上的丝绸凉得就像秋水一样。梦中那个少年正在向她招手,可是她不懂那手势的意思。这条路是走不尽的,梦境的尽头等待她的是什么,她看不清楚。为何偏偏是今夜梦魇?难道是因为她终于做下了亏心的事情?虽说是暗室密谋,四目之外再无人见,但是盘踞在梁间阁角的鬼神却终究有知,趁着她惊惶害怕,无暇抵抗的时机,乘虚而入,再次布下了这样的魇镇,让她在日落之后也再不得片刻安宁?
阿宝无可奈何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来,廊脊上的兽首,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下,似乎正在露齿狰狞而笑。它们的眸子,也泛着冰冷的白光。在这座伏魔殿里,在她的身前身后,看得到看不到的地方,都是这样闪闪烁烁的眼睛。
秉灯的宫人回过头来笑道:“顾娘子,当心足下。”阿宝竟生生吓了一跳,半晌方问道:“这是何处?”宫人看她面上神情,微觉诧异,回答道:“前面便是殿下的寝宫。”阿宝自觉一心跳得飞快,竟同恶梦惊醒时无二,没由来的便停下了脚步。那宫人更是讶异,小声问道:“娘子,何事?”阿宝茫然看了她一眼,问道:“是殿下叫我过来的?”她虽在东宫居住没有几日,但是一干人等也皆知她性格温柔敦厚,待下甚为宽和。是故这名宫人一听,竟扑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娘子想是方才睡糊涂了,这半日都没缓过劲来。若不是殿下宣诏,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敢带着娘子半夜里出来走动么?”阿宝扯动嘴角,勉强笑笑,道:“可不是如此?冬日夜长,也容易睡得魇过去。殿下可是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那宫人笑道:“殿下正在殿中,并不曾说什么,只是吩咐我们请娘子过去呢。”阿宝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只是提裙上了玉阶。那宫人不明就里,只道是太子素来宠爱于她,是以她也并不将承恩奉诏的事情太过放在心上,心内不过暗觉艳羡而已。阿宝却悄悄从鬓边摸下了一只短短金花钗,悄悄地掩入了袖中。片刻后再回首一望,天地间却仍是那片叫人绝望的茫茫白色。
还未行至暖阁中,洋洋暖意便又扑面袭来。阿宝方从外面进来,觉得那和暖香风如拳头一般狠狠砸在冰冷的肌肤上,竟击得半边脸都木了。一时头晕眼花,定睛半晌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太子穿着一袭白色中单,半散着头发,赤足踏在乌黑的水磨金砖地上,便似深渊中攀出的一枝妖异白莲。自家的身上却层层累累,竟似与他隔了两季一般。阿宝悄悄舒了口气,尽力凝神下拜:“妾给殿下请安。”定权却没有理会她,只是将手肘倚在塌前几案上,伸手摘下了那只狻猊香炉的炉盖,又开了一旁的定窑瓜棱香合,用一只小小竹枓从中取出了一勺如赤棕色药膏模样的香脂。质地浓稠,有如蜜糖,以勺挑起,犹自丝丝缕缕牵连不清。定权说不出的耐心,静静等着勺沿的脂膏一滴滴自己淌净,方将所取香膏仔细放入了香炉中的云母隔片上。又停了片刻,这才合上了炉盖。直至此时,一股淡薄的白色香烟才从狻猊的口中袅袅吐出。阿宝偏着头看他,太子在写字的时候,读书的时候,点茶的时候,做这些琐碎小事的时候,神情总是认真到了极处,认真得执拗了,便带上了一份稚子一般的神情。这微微蹙着眉的样子,就像是个寻常的纨绔子弟,除了自己心爱的那点小顽意,世间余下的一切便可不管不顾。阿宝只觉得这副模样又是可笑又是可爱,不由想笑时,一眼瞥到了那炉盖上的金狻猊,却突然又想起了廊下的兽首,止不住一哆嗦,便默默低下了头去。
定权舒了口气,这才回过头笑道:“我不叫你你自己不会起来?在这里还穿这么多,宽宽衣,不觉得热么?”
他面上神情甚是和悦,阿宝也暗暗舒了口气,扶膝站起了身来。定权笑道:“你坐吧,我没别的事情,只是一时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扰了你的好梦?”阿宝也微微一笑,摇头道:“也没有。”定权点点头,回首将那只盛香脂的盒子又细细封好,方问道:“顾娘子可知这是什么香?”
阿宝知道太子一向惯用的印纂香、凝和香和牙香,君香多是沉香,臣佐使也不过数味,形制则多是香饼、香丸和花样。像这种蜜膏状的香方却是极少使用,摇了摇头,道:“妾才识浅薄,不辨名香。”
定权笑道:“君香还是黑角沉,用半两,丁香一分,郁金半分,小麦麸炒制赤色。腊茶末一钱,麝香一字,韶粉一米粒,白蜜一盏。先将麝香细研,取腊茶一半,泡成茶汤,静置,取上层澄清者调入麝香,再依次加沉香、丁香、郁金,再加余下的一半腊茶和韶粉细研,再加白蜜调成稀稠得宜的湿膏,入砂瓶器,窖藏,时越久越佳。——这是我刚到西苑时亲手调好收存的,这次顺便叫人取了出来,已经有一二……三年了吧。这是拟梅花香,你闻闻,是不是?”
不用他说,香气蔓延,暖阁中早已暗香幽浮,如置身百树千树梅林间。
阿宝点头答道:“是梅花香。”
定权道:“这个方子,除了黑角沉香,没有什么珍稀香材。只是等待的这
些时间,是不容易的。这和真的梅花一样,香自苦寒来。”
他走近了一步,低低叹息道:“阿宝,你和我,也是一样。”
他的声音是一点一点地哑下去的,最后一字便只剩得一口气,轻轻吹入她耳中,有如一声靡靡的叹息。又好像七弦琴,虽然一曲已尽,余音却还水波一样袅袅依依,纠缠在弦畔。阿宝只觉得那声气入耳,半边头脑都僵住了,迷乱中伸手乱推,这才发觉他的双手已经探入了自己的上襦中。胁下的衣带不知何时已被解开,一怔仲间,身上的碧色襦衣便悄然滑落到了肩下,再一迟疑,便坠落地面。定权再次叹息道:“阿宝,我和你,也是一样。”
不过是一句话,阿宝的心跳却陡然停了,一室都斥满了浓郁的花香,她的腔子却是空荡荡的,恍然间好像失去了什么要紧的东西。离得这么近,反倒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见得他一双点漆般的眸子,黑得怪异,亮得怪异。她清晰的觉察到,一滴冰冷的汗水顺着自己灼烫的脊骨慢慢滑了下去,却在中途便被太子的双手截住了。那一双手,缘着那脊骨一点点游移,一只向下揽在了自己的腰肢上,一只却慢慢向上扶住了自己的脖颈。直到太子温暖的嘴唇轻轻地贴上了她的耳垂,她才蓦然醒悟过来,今夜自己已经堕入了另一个梦魇,只是方才的如玄冰,此时的却如烈火。
在头脑尚未全然清楚过来之前,她纤细的双手已经抵住了定权的胸膛,想要将那不知真伪的情愫和自己远远隔开,可是无论如何用力,他也不曾移动分毫。右手掌心下,他一颗心正在沉缓的跳动,就如在宗正寺里的一样,还是那样平静,那样从容。就像她分不出现在是梦是醒,她一样分辨不出这心跳究竟有没有加快一分,为了她的缘故。定权慢慢捉住了她的双手,她左手雪白的掌心中却赫然多了两点朱砂痣,细细辨别,才知道那是血迹,伤处犹新。他游疑的目光终是停在了她鬓畔的那只花钗上,那两股间的距离,正与这痕迹大体相当。他仿佛清楚地瞧见了,这个少女,因为惧怕黑夜耽误了她一向警敏的心思,在进殿的前一刻,毫不犹豫的将这并不尖利的钗尾狠狠的刺进了血肉中。或者,她也不是为了惧怕黑暗,她真正惧怕的不过是自己。她的一颗心从看到自己的那一刻起,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孤悬半空。她的背心在出汗,手指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她怕心事被看穿,她怕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她怕自己即将讲出的每一句话。她一颦一笑都要计算精准才敢行为,一语一言都要思索明白才敢出口。一时间,他的掌心却突然莫名其妙的疼了一下,这样的心思,他实在是太清楚了。这不过是每次去见父亲时,他自己的样子。
定权的心重重一跳,就似牵扯到了某根经络一样,从身体的深处便开始隐隐生痛。他低低问了一句:“阿宝,你在害怕什么?”阿宝没有答话,一双细瘦的手腕在他的掌握中瑟瑟发抖。他曾经握着这双手写过字,也曾握着这双手求过暖;这双手或许欺骗过他,这双手也或许扶持过他。他想起了一句古老的诗:执子之手。只是不知道自己明日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不知道明年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不知道十年后二十年后,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只是这一念,他的心突然软了一块,似有鲜血从衷心的坍塌处汩汩趟过,带得四肢百骸皆似酸似麻,如同醉酒。合欢被,苏合香,寂寂天地之间,两人双手相握,再没有别的声音。就在这一刻,他竟然再一次想从这无常世间留住一样东西,就像幼时想留住母亲靥边金钿的光辉,稍长想留住妻子脸上的最后那一抹血色。
定权抬起了头,将伊人鬓旁的那只金钗一把扯下,掷到了地上。阿宝受惊道:“殿下,不要……”话未完,定权已经打横抱起了她,径直向着暖阁中寝塌边走去。
他将不住挣扎的阿宝轻轻放在了榻上,帮她脱了脚上的鞋,见她只是睁着一双杏眼惊惧的看着自己,转身在榻边坐了下来,低声道:“你挪进去些,咱们好好说话。”阿宝迟疑半晌,终是动了动身子,给定权移出了一席之地。定权提脚上榻,将双手枕在头下,偏首瞥见阿宝背靠着那描金山水的屏风,信口笑道:“江山美人,此刻竟叫我占全了。”
阿宝为他这一笑难过异常,微微垂下了眼帘,这么看出去,满目就全是星星点点的华彩。金色的是香炉,碧色的是茵褥,朱色的是帷幄,用已经渐入佳境的香气托着,真正便是一场纸醉金迷的繁华好梦。她想起了很久以前,读过的那些诗句:“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做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苏合郁金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那个时候,不过对着白纸黑字,自己如何能想见真的兰室桂梁是个什么模样?又如何知道,自己十六岁的这一年,真的会在金阶白玉堂上,苏合郁金香中,伴着这个卢家郎?她要如何得知,其实这个卢家郎没有青春狂放,自怜碧玉亲教舞的福气;自己也没有在一旁含笑观赏,暗暗拈酸吃醋的福气。她不知道丝履下踩的将是薄冰,头上的金钗有朝一日会与匕首无异。至于那个名叫阿侯的孩子,今生今世都成了梦中也不敢有的妄念。她想起了此刻还静静躺在自己妆奁中的那包药粉,不由无声一笑。
如果这世上事,就像诗中写的一样,那么也许她终于会老去,她的卢家郎会接着去爱怜别的碧玉美人。她会寂寞,会怨恨,会指责他负情薄幸,忘了年少时在观月赏花,赌书泼茶时誓言。但是在那时,他们一定都真心相信那个誓言。他们一定两情缱绻过的,一定会把此刻这样的,看成真正的千金不换。
阁内静默得难堪,二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俱没有察觉。半晌定权方开口问道:“齐王马上就要去国了,你可知道?”阿宝回过神来,见他似乎话入正港,略略思忖了片刻,小心应付道:“殿下说了,妾便知道了。”定权点了点头,又道:“你不是说过你有家人在他那里么?孤想法子找到他们,让你们完聚,好好?”阿宝不料他突然提起了此事,一时细想,却也拿捏不准他究竟是何心意,呆了片刻,才低低答道:“好。”忽觉失言,忙又努力提起一个笑颜,道:“谢殿下。”定权仔细打量着她神情,笑道:“你并不欢喜,阿宝。”还未待她再开口,他却翻了个身,面朝着她,认真道:“除了这事,你若是还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我这太子虽做得不体面之极,却到底也还是太子。你说了,我会替你想法子。”阿宝再料不到此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惶恐去看他眸子,却见那其中的诚挚之意,竟如真的一般。她的心越来越低,越来越凉,他究竟都知道了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在今夜说这样的话?难道是那封书信被截住了?还是那个叫长安的内监原本就是太子的手下?一念之间,她却觉得自己的喉咙又被钳住了,一口气压在喉底如何也吐不出来。她伸手抚了抚脖颈上的金珠项链,如同抚摸一副锁镣,她惶然摇摇头,半晌才低声说道:“没有了,妾代……姨母谢过殿下大恩。”说罢似乎是要起身行礼,一手却被定权握住了。
定权偏过了头,用拇指轻轻抚了抚那掌心中的伤痕,低低道:“你不忙着说,可回去细细想想,再来告诉我听。我应承你,不管怎么,我都是能担待的。现下,我只想问你一件事。”阿宝凝了半天神,才勉强笑答道:“妾并没有别的事情要劳烦到殿下了。”顿了片刻,又道:“殿下请问。”定权半撑起身子,微微向内移了移,将头枕到了她的腿上,却始终还是握着那只手。张陆正的那句话,他已经想了一个晚上,此刻犹豫良久,问出口来,那言语却是:“端七的那个晚上,你究竟……为何要出府去寻许昌平?”
因为他把脸埋在了阿宝的绡金裙中,那声音却喃喃便如私语一般,其中的一丝颤抖渴求,她没有发觉,他也没有发觉。
阿宝低头去看他,顺手将覆在他颊上的两缕碎发顺到了耳后。又伸出手去,轻轻捏了捏他软软的耳垂。她忽然发现,在那耳珠的底下,有一粒小小的黑痣,孤零零点在那里,甚是可爱。相书上说但凡耳下生痣,便都是手软心慈之人,她此刻想了起来,便不由微微笑了一下。
那样的一个傍晚,日光是暗黄色的,街市上刚有了向晚的一丝凉风。他们不知道宫中已经出了大事,还在街上悠然的行走。风扶起了他白色襕衫的袍摆,他们在人群里左顾右盼。那一刻,他只像个平常的读书人。
心再一次不可遏制的作起痛来,不知是为了那个根本便不存在的读书人,还是为了方才他眼中的一点殷切光芒。她想起了自己揭开那首《式微》,在府中后门犹疑良久;他替她画眉举止是那么温柔,可是睁开眼后,她看到的却是金属冰冷的光彩;就在她终于感恩不尽,将金钗送入自己的胸膛时,那本应终止苦难的匕首却又从中生生折做了两截,死生大事,在一瞬间陡然就变成了一个拙劣的玩笑。这些能摸得到的东西,到底也都是幻影诳言,更何况原本就虚无凭依的呢?她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里面的那种光,她未曾见过,所以也辨不出真伪,她只是本能的觉得害怕。
她也想起了一个人,然而任她再努力的回想,蔻珠的面容和声音,都已是一团模糊,就像世上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而只曾出现在她的幻梦中。
有些话,有些事,有些人,他不会懂,也不会信。有些话,有些事,有些人,她不敢懂,也不敢信。
她终于笑着开口:“其实另外还有个缘故——妾是夜出宫的时候,听到了杜鹃叫。”定权不解她为何突然说起此事,挑眉问道:“怎么?”阿宝道:“古人说杜鹃的叫声是不如归去,妾为何听着却一点都不像?”定权道:“那是因为古人说话和我们不一样,如今去听自然不是那个声音了。”阿宝微笑道:“原来如此,那就是了,妾就是没有听出来,所以才出去了的。”
她这话似玩笑,又似非玩笑,然而终究再没有下文。定权默然点了点头,慢慢地放开了手,任由它从阿宝的膝头滑落到了榻上,这才发觉掌心中已经都是汗水。他最先想到的,竟然却是毫不相干的事情:不知自己的汗水,会不会弄痛她的伤口?他隐约只觉得这念头似乎有些熟悉,思忖了许久,方才记起来。这本是婚礼的那一夜,他悄悄问枕边那个刚刚成为少妇的温婉女子:“我有没有弄疼了你?”还未待太子妃答话,他却觉得自己的颊上先热了起来,便伸过手去笨拙的搂住了新婚的结发妻子。
不知为何,想起这前尘故事,还未及感伤,他的心中已是掠过了一丝警觉和惧怕。他从阿宝的腿上抬起了头来,自己扯过一床被子,转过身去,闭目道:“我不过想起来随口问问。睡吧,我累了。”阿宝低声道:“殿下安寝,妾便告退了。”定权疲惫道:“不必了,你今夜就宿在这里吧,孤叫人再取一件被子过来。外头的天气太凉,你不要再惹出病来。”阿宝迟疑了片刻,陪笑道:“妾只怕扰了殿下清眠……”话未说完,却见定权呼的一声翻起身来,一双眸子死死的盯住了自己。她虽是即刻低下了头,却又觉得似乎看见了殿外的兽眼,一时浑身冰凉,只想用双手紧紧护住身体。然而定权却终究没有动作,半晌方颔首淡淡道:“孤叫人送你回去。”
阿宝默默的穿上了鞋,定权翻身下榻,从一旁取过了一件刚刚换下的麾衣,亲自帮阿宝围好,道:“去吧。”阿宝方想行礼,见他已经转身,只得低低应了一声:“是。”一面悄悄退了出去。
两名宫人见孺人离去,进来为太子奉茶,见太子却是赤足站立地上,皆是一惊,一人上前去问道:“殿下,当心受凉。”定权回头冷冷一笑,随手将那说话的宫人推倒在了榻上。另人愣了片刻,直到听得一声清脆的裂帛声起,方回过神来,连忙悄然退了出去,兀自心跳不住。
阿宝走到殿外,抬首东望,那爿半月已不可见,倒有一道黯淡天河划过半空,四围已是暗了许多,也没有了先前那道诡异的白光。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冬夜,风的啸声被檐角劈开,拉长,就好像什么地方有人在哭泣。但是她并不害怕,能够听得见声音,她才知道,自己终于走出了今夜的梦魇。她信步下了玉阶,却并没有走上返回寝宫的长廊。两名执灯的宫人正暗暗纳罕,却见顾孺人已是愈走愈快,最后竟径自向后殿的广场奔跑而去。那件玄色麾衣,本是太子之物,穿在她身上却是过长过大,此刻奔走起来,便被风扯起,似是一片低矮的暗云,要融入前方的深沉夜色中。
两个宫人互看一眼,同时回过神来,忙喊道:“顾娘子,当心地滑!”一面追了上去。阿宝却似充耳不闻,只是一意孤行。两宫人一路随去,脚下不住打滑,便落后了许多。再抬首去看她,却平平稳稳愈去愈远,便似是御风而行。两名巡夜的东宫侍卫,深夜中忽见一人在广场上疾走,其后还似有人追赶,连忙上前几步,截住了那人,拔刀喝问道:“什么人?”却见一个年轻女子停下脚步,喘息着慢慢抬起眼来,她的鬓发早已凌乱不堪,嘴唇也冻得发紫,却沉声喝道:“退下!我是东宫侧妃顾氏。”二人被这凛冽声气唬了一跳,又见后面几个宫人一边口呼“娘子”一边正向这边跑来。连忙还刀入鞘,施礼道:“臣失礼。只是不知娘子……”话未说完,阿宝已是又从他们身边擦过,提足向殿后跑去。
她的身前身后都是无垠的暗夜,寒风就在耳边呜咽,眼睛被风射得酸痛;一身上下,从肌肤到五内,都已经凝成了坚脆的冰霜。如果在此刻滑倒,她也许真会跌得粉碎,再也无法收拾还原,就像那只越窑磁瓶一样。不过那又如何,世上一切有形之物终将化尘化土,那几百年的瓷器是,这几十年的人生也是。越过了那道宫墙,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她慢慢停下脚步,跨过了那道玉石阑干,虽然只来过一次,她却一眼便认出了角落中的那株小树。它的树干还未到一抱之粗,看着只是细瘦可怜。她伸手摸了摸树皮,那上面已经结满了白霜,冷硬便如玄铁一样。她却并没有感觉到,只是展臂抱住了它,哆嗦着把脸贴到了上面,慢慢的跪了下去。今夜他的那个眼神,大概是真的,虽然她没有半点凭据。她知道自己拒绝的究竟是什么,今后他们还会有肌肤之亲,但是交心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她亲自关上了这扇门,她终将后悔,她此刻已在后悔,可是如果再选一次,她仍旧会这样做。她想起了太子常说的那句话:“孤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其实她也是这样的人,他们是何其的相似,他们本该何其的般配。
待到那宫人和侍卫赶到太子林前时,只是呆住了。顾孺人正跪在树下失声恸哭。但是没有泪水,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夜,眼泪在落在之前就被封冻在了眼中。
阁内定权稍稍理了理衣襟,对枕边的宫人道:“孤要歇息了,你先下去吧。”那个宫人默默起身来,伸手抚了抚肩头的瘀伤,勉强穿回了方才被太子撕裂的衣衫,犹豫半晌,方乍起胆子低低说道:“殿下,奴婢名叫琼佩。”定权闭着眼睛,懒懒地“嗯”了一声。那宫人等了片刻,再不闻他有别的言语,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定权一夜睡得极沉,临拂晓时似是听见有人叫起,也未曾理会。待得睁开眼睛,才发觉已是辰时过半,早已经误了给皇帝请安的时辰。突然又想起昨夜回宫迟了,不知今日还有怎样的口舌,一时也造不出合适情由,只觉头痛欲裂。待要借着天寒告病,又怕皇帝认真询问起来,反倒更加没趣。愣了片刻,只得起身更衣,硬着头皮便向晏安宫赶去。
到得殿门外,方欲遣人通秉,便见殿中走出一个着紫袍束玉带的人来。那是已经获罪,本该在府中省察,等候离京的齐王,定权的脸色登时黑了下来。
薄暮心动
兄弟二人已弥月未曾相见,此时遇着,定棠面上倒并无尴尬神情,只是瞧见定权神色,心内一哂,朝着他微微一躬,淡淡叫了一声:“殿下。”定权目视他良久,微笑问道:“二哥也是来给陛下请安么?”定棠亦笑道:“是,陛下已经起身了,此刻正用早膳。殿下请入殿吧,臣先告辞了。”话刚说完,却偏过头去轻轻咳了两声。定权又静静打量了他片刻,方颔首笑道:“二哥好去,天气寒冷,二哥多保重。”说罢也不再理会他,便径自进了殿内。
皇帝果然是在用早膳,定权问过安后便侍立在一旁,既不闻皇帝问话,便也乐得不再开口,只是一眼瞥见膳桌边的多出的那张椅子,不知心中想起了什么,袖中的右手却慢慢地攥成了拳头。许是没有睡足,此刻闻着那桌上的肴核气味,觉得胃里倒海翻江般的难受,终是嫌恶的偏过了头去。方是满心满腹大不受用,忽闻皇帝发问道:“你的事情都处置妥当了么?”定权猛一醒神,才发觉皇帝用膳已毕,正欲起身,忙答道:“是。”皇帝点了点头,亦不询问他晚归之事,只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今晚不必过这里来了。”定权见他欲走,忙趋前两步道:“还有一桩事,臣须向陛下请旨。”皇帝驻足道:“你说。”定权道:“报本宫的内侍总管周午,先前也是从宫中出去的,现下臣还宫,依旧是想用他。”皇帝皱眉想了片刻,望着他的脸问道:“就是从前侍奉你母亲的那个周午么?”定权倒不曾想到皇帝还记得这么明白,低头道:“正是。”皇帝沉默了片刻道:“既是你用得惯的人,便随你的意思去吧。这种琐屑事情,以后不必一一报朕了,你自己拿捏定夺即可。”定权又答了声是,方欲再说些谢恩套话,见皇帝已经提足去了,便只得向着他的背影行礼退下。
一时回到延祚宫,思想着今日皇帝的言语行动皆与往素不同,心中大是疑惑,亦不知齐王究竟同皇帝说了些什么,又从皇帝那里讨得了什么旨意,左右思想不清爽,只得又唤人将王慎叫了过来。王慎入殿时,定权已经用罢了早膳,挽着袖子正在暖阁内亲自点茶,听见他进来,便屏退了众人,亦不起身,亦不抬头,开门见山问道:“广川郡王今晨入宫了,阿公可知道此事?”王慎思想不起朝内还有这号人物,半日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齐王所领的新衔,脸色也变了,想了想方回道:“臣不知。这可是陛下的旨意么?”正说着,风炉上银茶瓶中水已沸腾,定权将已碾好的些少茶末投入一只油滴建盏,注入瓶中沸水,调和茶末直至如浓膏油,才微笑道:“我若是知道,便不来劳烦阿公了。不单是这件事情,我还有事相求阿公。”说话间,左手持瓶逡巡,已经将沸汤几次点入茶膏,右手同时执茶筅击拂,须臾盏中已现洁白乳花,便随手递给王慎,见他又是躬身又是摆手,也不强让,徐徐笑道:“阿公,今晨我去康宁殿问省,见陛下眉宇间神色郁郁,体貌疲惫,心中颇感不安。虽未及问起,却也略略能揣测出一二分的缘由。陛下虽是春秋鼎盛,想来外朝内宫的事情毕竟还是太过繁琐了些,总有精神照顾不到的地方,便须劳动阿公尽心服持,为陛下分忧分劳,我这做臣子的便衔感不尽了。”王慎不知他究竟要说什么,只是向来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语气,后背微微冒汗,连连点头应道:“殿下言重了,老臣万不敢当。”定权晃了晃手中的茶盏,适才还蓬勃的茶乳已渐消散,微一皱眉后又莞尔一笑,道:“阿公如今在清远殿,那边的事情孤向来是放一万个心的。只是我想康宁殿里,也需得有些臣的眼耳心意在方好,我不能时时侍奉在陛下身边,阿公便只当是全我的孝心罢。譬如今日之事,若是萧定棠那乱臣贼子又起了什么悖逆心思,我却又不知,不及阻劝,再像八月节那样,惹得陛下伤神动气不说,国中内外也不得安宁。若再出了一点差池,我却怎么跟天下人交待?”
王慎听得张口结舌,轻声道:“殿下,如今留在康宁殿里的皆是陛下亲选的人。莫说臣没有那个本事,便是有的话,殿下这也是……”一时却又是瓶中水响,将他后半句便压了下去,定权将茶瓶移开,指着这地上的茶床风炉笑问道:“阿公瞧瞧我这几件物事怎么样?”王慎不知他打岔又要说什么,随意瞥了一眼,见都是些极寻常的东西,敷衍道:“臣并不懂这些,但既是能入殿下法眼的,自然是极好,极好。”定权笑道:“这也算是几件旧物了,这还是我从前在此处读书的时候,卢先生留下来的。便是这茶道,也是他教我的。”眼瞧着王慎面上变了颜色,才又笑着问道:“阿公将适才的话说完,我这又是什么?”王慎呆呆望着他的执油滴盏的右手,衬着建窑的黑瓷,两指白如玉琢一般,沉默了半晌,才叹下了口气道:“殿下一片仁孝之心,臣竭尽全力便是。”定权笑道:“多谢阿公玉成,我今早请了陛下的旨意,周常侍依旧是回我的延祚宫来。你们是多年同僚,若需些什么,尽管差人来找他取便是。”另取过了一只兔毫盏,依前如法炮制,笑嘻嘻对王慎道:“阿公品品我的手艺,比之陛下如何?”王慎此次却并不再推托,接过了那盏茶,站了半晌,忽如饮酒一般一饮而尽。
定权望他出去,面上的笑容如盏中乳花一样,一点点消灭破尽,终于慢慢正身跽坐在了地上,见手中油滴盏内已现青白水脚,只尝了一口,扬手便将茶泼在了竹编的茶床上,任凭碧澄的茶汤又一滴滴从竹篾的缝隙中滴下,沿着砖缝随地乱淌,浸湿了他的一角袍摆。却只是双手捧着温热的空茶盏,怔怔的望着风炉上的茶瓶。淡白色的水汽和清澈茶香还是同从前一模一样,透过水雾看过去,这延祚宫也依旧是十年前的延祚宫,只是他有心无力,无论如何都点不出咬盏不退的鲜白汤花了。茶盏在他手中渐渐凉了下去,瓶中也发出了嘶嘶的声音,似是水就要煎干了。
定权方懒懒想着到底要不要去救那茶瓶,还是爽性随着它就这么烧下去,看看最终会烧出什么模样,忽听见暖阁外头一阵脚步纷乱,又似是有人说话,只得皱眉问道:“怎么回事?”一个内侍忙进前来回道:“殿下,顾孺人阁中的宫人来报,说是顾娘子病了。”定权微微一愣,问道:“什么病发做得这么急?”此内侍亦是听说他素来宠爱这位侧妃,此刻陪笑道:“恐是昨晚受了风寒,今晨便有些发热,现下却是烧得厉害了,殿下要不要移驾过去看看?”定权按了按麻木的膝盖,起身吩咐道:“将这东西挪走,去找个太医给她瞧瞧。”那内侍见他面上神情颇是淡漠,并不似要多叮嘱什么的样子,只得答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直等到天色将暮,王慎才重返延祚宫,向定权报道:“陛下今晨确实召了广川郡王入宫,且赐他在宴安宫用了早膳。”定权眉心一跳,问道:“都说了些什么?”王慎叹了口气,回道:“看样子,似是郡王向陛下递了奏呈,上报郡王侧妃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老臣听说太医诊断郡王侧妃素性有肾气不足,气血两虚的毛病,本难载养胎儿,起先已经滑过二胎,殿下也是知道的。此次又正在五月的这个关节上面,郡王顾虑远行颠簸,路上难以照料周全,恐生不虞,故而向陛下请求遄行,待得世子降世,再行之藩。”定权冷哼一声,咬牙笑道:“侧妃?他倒是做得出上好打算,到底是孽子重孽子,思想究竟与常人不同。陛下却又怎么说?”
王慎见他这话说得刻毒之极,连皇帝都一笔扫了进去,只在心底叹气,低声回道:“陛下叫他三日后便动身,携王妃一同上路。”定权闻言,倒是愣了半晌,才自嘲笑道:“我怎就忘了,陛下一向都是先要替他打算的?”
王慎自觉无言以对,爽性不语,二人相对良久,才闻定权发话道:“阿公先请回吧,今晨托付阿公之事,还望尽心。”一面自己托着臂膊,径自走到殿门门槛上坐了,面孔朝外,也不再理会王慎。那冬日灰白天色含混暧昧,一如现下的时局,可一丸落阳却浓墨重彩,红得干净俐落,仿佛一枚空印錾在了被玷污的画纸上,蘸的是上好朱砂,丝毫都不曾向外洇浸。殿外的廊柱叫夕照投射,在地上拖扯出一条条巨大的暗影,中有一条正好打中定权前胸,那影子犹似带着廊柱的重量,压得定权只觉胸口抑郁难当。连忙避走开去,心口却仍然一阵疼似一阵,发作得厉害时,竟觉得透不过气来。
阁内宫人见他以肘撑墙,担心他身体不适,忙上前相询,忽闻定权闷声吩咐道:“开窗。”几人相对一愣,不知他所指,也不敢多问,只得将阁内的窗格一一支起。便见他仍旧颓然坐倒在门槛上,神情如同入定。
定权仔细躲避那黑影,一面目望着宴安宫方向。望得久了,便忆起了自己从宁王府甫入禁宫的时候,有一遭去给皇帝请安,在帷幕外忽然看见二哥身在殿中,而父亲正在教他点茶。自己一向只觉父亲平居事务极繁,以至通常十日半月都见不到他的颜面,却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也有这般消闲的时刻。
父亲手把手的教导二哥,教他怎样持瓶点汤,怎样转腕运筅,怎样在一汤二汤乃至七汤后分辨乳花和水痕的色泽,直到盏内鲜白色的咬盏汤花终如云雾般升腾而起。他嘴边虽无笑容,可那舒展的眉头却能明明白白的显示他心中的安逸和欢愉,那是为人父母者和爱子相处时自然而生的欢愉。
他在远远的地方,站了片刻,看了片刻,便默默转身走开。那时候年纪小,却也已经懂得了,自己若是现在进去,只会打扰了他们父子间难得的安逸。
天色已经向晚,他一个人偷偷跑到位于外宫的中书省,因为知道卢世瑜今夜会在那里值守。他请求卢世瑜教他如何点茶,卢先生虽感吃惊,可是也搬出了供省内值宿官员使用的一套茶具,将所有步骤手法一一教他,并不时在一旁提点:“殿下,手腕尚需用力,筅柄可再倾斜。”他其实很希望老师能够亲手纠正他的错误,然而他只在一旁,语气和缓耐心,态度不厌其烦,却自始至终没有伸过手来。
总还是隔着一层,总还是缺了些什么,心内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一直延续,直至今日的傍晚。
十三年前,在中书省的值房内,卢世瑜一面等待水沸,一面发问道:“今日给殿下讲过的书可都明白了?”但凡是跟老师在一起,便必然要应对他无休无止的提问和诘责,这也是自己平素害怕见他的原因。可是不知为何,今日却只想和他同处一室,于是只能答道:“是。”果不出所料,老师要求他背诵和讲解早晨学习的《论语》章节。当老师皱眉倾听的时候,他突然很担心他会不满意。
看着老师点头微笑,他才终于松了口气。他双手恭恭敬敬接过老师递过来的茶,一面啜,一面小心翼翼的提出了使自己疑惑很久的问题:“先生,孔圣人的爹爹是谁?”卢世瑜微微一愣,旋即答道:“圣人之父是鲁大夫叔梁纥。”他于是又问:“听说圣人的爹爹是与人野合才生下了圣人,先生,什么叫做野合?”不想卢世瑜闻言,登时变了脸,厉声问道:“殿下这话是听何人说的?”他被吓了一跳,嚅嗫了片刻,终于老实答道:“我是从《太史公书》中看到的。”卢世瑜神情这才稍稍缓和,但仍是正色教导他道:“圣人之学,可治国安天下,可修身养正气,殿下身为国储,此二者不可偏于一,不可失于一。殿下一言一语皆关系万世宗祧,一步一行皆为黎民表率,尤宜时时参省自察。臣请问殿下,依照圣人之言,该当如何自省?”
这并不是他来寻找老师的初衷,此刻白白受了一通教训,也只好规矩答道:“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卢世瑜不依不饶,继续责问:“那殿下可知今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
他已大约意识到“野合”并不是个正人君子应当谈论的字眼,只得低头作答:“是,我不该言诽圣人,也不该独自到此来见先生。”
卢世瑜这才点头道:“既如此,请殿下速回东宫吧。”
那次的交谈,最终又演义成了一次说教晚课。其实他最想知道的并没有问出口:圣人三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爹爹,那么他的心中也会同凡人一样感到孤寂么?当圣人感到孤寂之时,当圣人的心中空荡荡的时候,他又该当如何去化解?
这疑惑,在圣人书中,寻不出答案。再后来,卢先生也遗他而去,他就更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远在蜀地的大兄有足疾,现在膝下仅有三女,四弟早殇,而自己的世子甫生即丧,若是齐王侧妃此次产子,便是皇帝的长孙,他可以想见皇帝的心中是如何期盼这个孩子。但是,即便是如此,为了保全齐王,他却连这都可以舍去。想到此处,定权心内不由冷笑,却自觉没有半分底气。
他一壁极力躲避着那游移日影,一壁却已叫那日影逼入了墙角,再也避无可避,只得任由暗影碾过全身。极目而去,那盏浑圆落日已经堕入殿堂檐角。宙无尽,宇无极,四野八荒,玄黄莽苍,北溟之外尤有北溟,青云之上尤有青云,这都是凡夫俗子的目力永远无法穷尽的。然而比廊影更阴沉,比落日更炽烈,比这天地更空茫的,却是凡人腔子里一颗空落落的心。他突然懊悔,若是当初没有问出先头的那句浑话来,老师会不会已经解答了他的问题。
此时日色全隐,定权暗暗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他终又熬过了这一日中最难捱的时光。这四围站满了人,几十双眼睛都落在他的身上,但是却没有一双能够看得出他适才心中所思。在他们面前他依旧是威严主君,依旧是端方君子。虽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遏制那无边无垠,痛彻心扉,上不可告父母,下不可示妻儿的寂寥,他是使用了怎样的方法才逼迫得自己不至哭喊出声。那臂膊内侧指甲掐出的血痕大约今生无人能见,亦包括那人在内。
-------------------------------
作者有话要说:这时月也没有了,水也没有了,妹妹也没有了,竹棚也没有了。这一切都不是——只宇宙中寂寞的悲哀,弥漫在他稚弱的心灵里。 ---------冰心《寂寞》
一树江头
当赵王定楷来到晏安宫宫门前时,皇帝午睡犹未起。陈瑾得报,连忙迎出殿去,赶着叫了一声:“五殿下。”定楷抬头看他,却似是刚刚哭过的模样,眼圈下的桃花红潮直晕到了两颧上,身上倒是服紫腰玉,衣冠济楚,愈发叫人估摸不清前事。此时见陈瑾叫他,勉强点了点头,低声问道:“陈翁,陛下尚未起身么?”陈瑾笑道:“是。五殿下觐见,可先到侧殿去等候,这外头冰冷的风。”定楷道了声谢,却并无遵从之意。陈瑾苦劝无果,只得陪他在风中站了片刻,潲得一身筛糠一般哆嗦,他虽然有些体态肥胖,却并不耐寒,偷看了定楷一眼,见他只是呆呆站立,终于忍不住长吁短叹道:“只留着几个小孩子在里头,又是平素偷惯了懒的,只怕陛下起身时叫不到人。”定楷闻言一惊,忙拱手让道:“这便是小王疏忽了,陈翁理应祗应至尊,小王何劳下顾,陈翁勿怪,快请速回。”陈瑾见他冠下两耳都冻白了,撇下他自己先跑了,脸上未免也有些讪讪,想了想便附在他耳边问道:“臣本不该僭越,只是还是想先问一句五殿下,这个时辰来给陛下请安,可是还有旁的事情?”定楷尴尬一笑,低头答道:“臣只是来请安。”陈瑾压低声音道:“这个时节五殿下言语还是稍微留些心。早膳时娘娘也来过,前一刻还和陛下有说有笑的,只略提了提广川郡的事情,陛下便雷霆震怒,还砸了一只杯子,溅了娘娘一裙子的热茶。”定楷微愣了愣,问道:“是么?”陈瑾点头道:“五殿下莫休臣多口。”定楷微笑道:“小王并非不识好歹贤愚之人,谢过陈翁呵护提点。”陈瑾眯着眼睛干笑了两声,一步一点头闪进了殿里。
皇帝因为昨夜多梦,未曾休息好,这一觉便直睡到了近申时。陈瑾服侍他穿戴好,为他捧过水来,这才小心报道:“赵王前来给陛下请安,已在殿外候了个把时辰了。”皇帝头脑尚未全然清楚,皱眉问道:“这个时候,他又有何事?”陈瑾回道:“臣不知,只是看小王爷在殿外冻得可怜,也不肯走。”皇帝瞥了他一眼,终究开口道:“叫他进来吧。——这些不识轻重的东西!”
定楷被带到皇帝榻前,嘴唇都已经冻得青紫。哆哆嗦嗦俯身下拜,皇帝也并不叫起,居高冷眼看他,半晌才问道:“你这个时辰过来做什么?去见过你母亲没有?”定楷两排银牙兀自打了半天架,才口齿不清回道:“臣来向陛下请安,并不敢先去见母后。”皇帝冷笑一声道:“如今便都摆出忠臣孝子模样了。也罢,朕承你的情,你也见到了朕,朕躬安泰,你且回去吧。”定楷只是俯首不敢说话,皇帝见他虽已入殿半日,两个肩头仍是微微抖个不住,终是心底叹了口气,稍稍放缓了声气问道:“你究竟有什么事情,既已来了,不妨直说吧。”
定楷略略抬头,直憋得一张脸通红,半日才嗫嚅道:“臣欺君死罪,臣此来,是求陛下为臣指婚。”皇帝万没想到他没头没脑地先冒出这样一句话来,转头去看陈瑾,见他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才又接着问道:“你可是自己先相中了谁家的姑娘?”定楷只是摇头。皇帝见他不肯说话,心中没由来的便是一阵烦躁,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喝道:“你站起来,明白回话。”定楷依言起身,伸手欲去相扶皇帝,皇帝这才看见他两眼红肿,似是连眼睛也睁不开了,略一思索,已是明白,冷冷问道:“你今日下学后去见了谁?”定楷也不顾陈瑾在一旁杀鸡抹脖子递眼色,哑着嗓子答道:“臣去了二哥府上,看了看二哥二嫂。二哥临行前想再见母亲一面,臣……想替他向陛下讨个情。”皇帝冷眼看他半晌,方咬牙斥道:“大胆!朕先前同你们说的什么话?你就敢忤旨再去私见罪人?!”定楷“扑通”一声重新跪倒,也不分辨,只是顿首哭泣。陈瑾偷眼见皇帝面色已极是难看,忙在一旁催促道:“五殿下,陛下等着殿下……”见皇帝忽然一眼横过来,连忙硬生生地将半截话头咽了下去。定楷却只是自顾自哭泣了半日才答道:“臣知罪。”
皇帝渐渐冷静了下来,任他一旁抽泣个不住,一面啜着茶一面指着定楷向陈瑾笑道:“前番才替太子求了情面,此刻又轮到了他的二哥,大冷的天气犹不忘着来给老父问声安好。朕从前竟没瞧见,朝中还有这般孝悌双全、有情有义的人物。”陈瑾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得咧着嘴随着皇帝哈哈了两声。皇帝这话问得已颇是不善,定楷却不做言语,只是俯地啜泣不已。皇帝也不去理会他,待一盏茶尽,才站起身来,扭头问陈瑾道:“臣欺君,子逆父,罪当如何?陈常侍,你代朕问问他。”定楷也不待陈瑾开口,对皇帝叩首道:“臣死罪。”陈瑾见皇帝许久仍不言语,为父子间尴尬僵局逼迫,只得叹了口气温言问道:“小王爷心里都清楚,又偏怎生还要背着陛下去做这等糊涂事情?”又转向皇帝道:“陛下,五殿下年纪小,耳根又软,想必是听了何人的……”话尚未说完,便闻定楷道:“臣是光明正大去的,头脑并不糊涂。”皇帝闻言怒极,反倒“哈”地笑了一声,道:“陈常侍,他可不领你的情呢。”定楷此刻却抬起了头来,直面皇帝道:“臣不过是前去看望兄长。此去山高水长,相见不知何期,臣奉君父严旨,已不敢亲自执鞭引缰,亲送出春明金谷之外。只想面祝二哥羁旅坦荡,途无霜雪。儿只愿稍尽兄弟本分而已,还望爹爹明察。”陈瑾见皇帝仍是半阖着眼睛不说话,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念叨道:“容臣说句不知上下托大的话,小王爷究竟年纪还是小,圣上方才还说做事情分不出个轻重来。王爷说的虽然是人情,可是广川郡究竟是个忤逆罪人,王爷如何说还是要把朝纲法纪摆在最上头,王爷说臣说的有没有点道理?”定楷愣了半晌,方低声答道:“广川郡有罪,可也还是我的亲哥哥。”
陈瑾张口结舌,再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去看皇帝,见他只管闭着眼睛,一时也揣测不到他是不是怒到了极处,正在忖度着该怎么处置赵王。心里盘算着齐王这一走,要东山再起便是痴人说梦;眼前的赵王又这般年幼无知,人人忙不迭的撇清,他却偏撵着是非乱跑;太子的心思是不用说的,必是活剐了自己也不解恨;一思想起今后的日子,但觉如雷灌顶、五内俱焦,又担心皇帝被赵王气得背过了气去,忙伸手便要给他揉擦背心。却闻皇帝开口问道:“你去见郡王,可是他跟你说了什么?”语气虽淡漠,却似乎已无怒意。定楷已哭得满脸泪痕纵横,匆匆用袖子抹了一把脸,答道:“二哥只说想再见嬢嬢一面。”皇帝又问:“那还是东宫和你说过些什么?”定楷一楞,道:“臣这两日并未得见殿下金面。”皇帝狐疑点了点头,打量了他半日,终是坐下道:“朕知道了。你年纪尚小,婚姻之事虑之犹早,暂且不必提起。朕看你为人轻浮,想来终究还是修养不足。这次的事情,若不重处,想也拗不过你的性子来。”转头对陈瑾道:“你去传旨,罚赵王半年薪俸。叫他安生呆在自己府内,好好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再出府入宫。”说罢也不待二人说领旨谢恩的话,便拂袖去了。
陈瑾在一旁看得眼花,早已转动了数十个心思。此刻忙上前搀起定楷,直送他出殿门,见他此时才从袖中掏摸手巾,想要拭泪。许是一个没有拿稳,白罗的手巾和袖内几张字纸一样的东西已被风卷出去老远,几个年小的内侍忙四下张罗着去捡拾。陈瑾心中一动,连忙将自己的巾帕取出,双手奉与定楷道:“臣这件虽然粗鄙,倒还干净,殿下若是不嫌弃,或可暂充一时之用。”定楷点了点头,接过胡乱揩了揩眼泪,收入了袖中,道:“想来陛下这次是安心生了我的气,陈翁是陛下身边的老人,还望见机多多替小王回环。照着圣上的意思,若一时小王不能婚礼,离之藩之日亦尚早,寄居京内,如同篱下做客,梁苑虽好,也终非小王可久留之地。此间也请陈翁费心照拂,小王感激不尽。”陈瑾笑道:“五殿下言重了,臣错蒙殿下抬爱。安敢不赴汤蹈火,竭心尽力?”
定楷点点头,便下阶去了。陈瑾目送他走远,方舒了口气,一转身见几个小内侍都已经回来了,四下里张望,见定楷已去了,便问他道:“大人,五殿下这帕子和钱引怎么办,要不要臣等追上去奉还?”陈瑾将那条手巾抽了出来,絮进袖内,笑道:“钱引是殿下赏你们的,都收好了吧。”
皇帝此日因定棠之事本已两次作怒,到了晚间却又忽然唤来了王慎,让他去传旨,宣召广川郡王定棠明日申时入宫,许他与皇后作别。王慎自然又差人报给了定权,定权手捏着金柄小刀,正亲自在剥一枚梨,默默地听他说完,也不言语,只是漫不经心的将那已经去皮的梨东削一片,西削一片,在一只漆盒中拼出了一整朵花的模样,左右端详,笑道:“不好看——回去告诉王翁,就说陛下的心意,本宫感激不尽。”传话的内侍领旨而去,一路思想,兀自摸不到头脑。
定权把盛着梨片的盒子随手递给了身后的一名宫人,笑道:“赏你吧。”这秋梨收获,贮入冰室,此时已近隆冬,方才取出,身价已经高了百倍。况且太子对下人又素来寡恩,这宫人再想不到有这般际遇,欢喜得满面通红,向定权谢恩道:“奴婢将它带回去分与众人,共沾殿下福泽。”定权又捡起了一枚梨,左右端详了一下,似笑非笑道:“本宫劝你,还是一个人悄悄吃了算了。这东西,君臣共食,离心交恶;骨肉共食,忍爱绝慈;夫妇共食,破镜断发;友朋共食,割袍裂席。你便这么不爱惜身上的衣裙,定要把它割裂么?”宫人一惊,悄悄向太子看去,只见他正熟稔地转动着金刀,那愈拖愈长的梨皮,如一条淡青色泽的蛇,蜿蜒蠕动他白皙的手腕上。忽然间只觉得自家双手捧住的,并非恩赏,却是件不祥之物。
齐王在申时二刻携王妃入宫,向晏安宫门方向行过三拜九叩大礼之后,便径自去了中宫。自中秋宴后,母子二人便未再相见,此刻会面,又已是这般情势。齐王在殿门远远望见皇后,已双膝跪落,只喊得了一句“嬢嬢”,皇后一双眼泪已是长垂而落。
定棠一面垂泪,一面向殿内膝行,王妃亦只随他在一旁嘤嘤哀泣。皇后忙趋前几步,一把搂住定棠头颅,压入自己怀中,半晌才又伸手摸了摸他肩上衣衫,开言问道:“我儿是骑马来还是坐轿来,怎么穿得这般少,不怕冻坏了身子?”定棠心内痛得如斧锯刀割一般,呜咽半晌,方强自抬头,伸手与皇后反复拭泪道:“儿不孝之罪已弥天,母亲不可再为不肖子伤悲堕泪。娘亲如此,徒增儿身罪孽。”皇后闻言,眼泪越发如涌泉一般,定棠却不肯住手,直抹得两袖皆湿透了,方悲泣道:“母亲执意如此,儿身永堕阿鼻地狱,不得超脱矣。”
皇后心内亦是清楚,这般对离人大放悲声,又恐增添定棠心中伤悲,思及于此,中心如炬,终是生生将眼泪压了回去,勉强笑道:“我儿也不哭,随我内殿说话去。”定棠点了点头,二人方欲起身,忽闻殿监仓皇近前报道:“太子殿下驾到,来给娘娘请安。”
皇后面色刷的一下便已做雪白,惊恐望了殿门一眼,问道:“他来有何事?便说本宫身体不适,还在歇息,先请他回去吧。”话音犹未落,已听见太子的笑声渐近,道:“嬢嬢,臣宫中新得了些果品,不敢专擅,特来先献与嬢嬢。”随着笑语,一个金冠绯袍的人影已翩然入殿。
定权又向前走了两步,方讶异道:“不想二哥二嫂也在,如此便更好了。二哥即将远行,你我家人欲如此相聚不知要待到何日。孤这里借花献佛,也算是替二哥饯行了吧。”一面吩咐道:“快将东西送到暖阁里去。”一面笑让道:“二哥请。”定棠面上泪痕犹未干,情知他是有意,只是此时此身却只能衔恨吞声,让他们先行,自己偏转过头去悄悄又挥袖拭了一下眼角。
几人入殿坐定,定权亲自揭开食盒,梨汁的清香已四散开来,只见其间一只德清窑的黑瓷碗中,便是一盏晶莹剔透的银耳炖乳梨。那做法不同于常,竟是将一枚整梨雕刻成花状,中央托着银耳,一道蒸熟的。如此看去,便如寒梅积雪,白莲堆露一般,甚是美观。定权笑道:“臣听说近来暖阁里头炭火燥旺,嬢嬢胸内有些积火,总是咳嗽,恰好昨日有人给我宫中送秋梨,我想这东西正好是清热润肺的,却又怕生食太过寒凉,便叫人蒸熟了才送来。嬢嬢与二哥且尝尝,虽是寻常事物,却是我一刀刀剥刻出来的,也费了些水磨功夫。”他平素从未这般絮絮叨叨说过这些琐事,皇后望他巧笑眉目,一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半晌才勉强应道:“本宫本无事,倒劳太子挂心了。”
定权此日兴致颇高,口璨莲花一般,不断东拉西扯,说几段臣下逸事,京内趣闻,又转过头去询问定棠行李可曾收拾妥当,齐地王府可否修葺完善。如此姗姗不肯离去,终是教他耗到了宫门下钥之时。皇后情知定棠此去,便与永绝无异,这时再也忍耐不住,亦顾不得太子在场,亲去捧出了一件为他赶制的夹袍,要定棠除了身上衣衫,试穿新衣。又拉着王妃双手嘱咐道:“那时节他不在我眼下,还望媳妇好生看顾他。饥添食,寒添衣,就当他是个恁事不懂的顽童,媳妇便替我来做这个娘吧。”母子姑妇,当着太子面,相对亦不敢流泪,皇后上上下下在定棠身上捋来抹去,为他拭去衣痕。定棠因太子在旁,微有犹豫,手脚皆不安地动了动,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皇后这边却捧住了他的袖子,这衣裳在灯下做得急了,便有没剪干净的线头在袖口处绽了出来。皇后只觉得在儿子身上,这微不足道的破绽却实在是碍眼,终是忍不住凑上脸去,用牙将那线头咬断。忽悟直到此刻,这游子衣裳才算是真正制成,自己与娇儿的最后一缕牵绊也已然斩断,眼前微微一黑,只觉得阖宫的烛火都暗了一下。
定权坐在一旁冷眼观看,那已经食残的梨羹犹自散发着清甜香气,一如萦绕在这殿阁内的离情别意。只是于他而言,别离并非眼前这般金觞玉轼围绕出的脉脉温情,它早已被自己具化成了一种冰冷的触觉。他清晰的记得,妹妹的脸颊,母亲的双手,妻子的笑颜是怎样在一夜之间便变得比冰霜还要寒冷,这种温度的消减意味着什么,他是在多么幼小的年纪便已大彻大悟。桌上这佳果,开花时如冰,散落时成雪,结果天性寒凉,入口若嚼严霜。那冷透心扉的滋味,那永不可付诸言语的伤痛和绝望,只由他一个人吞咽,这不公道。
阁外频频来人相催,道是郡王再不动身,便赶不及下钥,今晚只能滞留宫内。如是三四次,定棠终是跪下向皇后叩首作别。皇后携他出殿,却牵着他的袖口不忍释手。定棠直咬得自己满舌鲜血,方能开口言语,道:“母亲,儿去了。儿在他乡,日夜遥祝母亲安乐,永无疾恙。”说罢起身,转身便走。
皇后站立丹墀之上,呆呆的看着定棠越去越远,终是忍不住朝那门外夜色伸出手去,悲泣道:“棠儿,你回来,母亲再看你一眼……”话未说罢,身子已是一晃,如同眩晕。尚未等宫人近前,定权已是一踏步上去扶住了皇后臂膊,柔声道:“嬢嬢,二哥已经去了,我们回去吧。”
皇后听他言语,如同梦醒,猛然回头看他。定权这才瞧得真切,她已是满面泪痕。在宫灯照耀下,自己继母两眼之内熠熠生辉,那慈母送别娇儿的伤痛泪光,似同一柄双面都磨得飞快的白刃,透血肉如透尘泥,在她转头的那一瞬间便洞穿了自己的胸膛。定权闭上了眼睛,终于觉出了一阵疼痛之极的快意。
定权扶皇后入殿,又好言劝了半日,再辞出来时,忽见王慎便立在廊下,冷面望他。定权微微一笑,不加理睬,径自下阶前行。王慎终是忍耐不住,在他身后开口问道:“殿下,你必要如此方称心如意么!”定权点头笑道:“是,若非如此,我便活不下去。”
王慎见左右无人,一把扯住了他的手,问道:“殿下昨夜,是怎么和老臣说的?”定权沉默了片刻,道:“陛下的意思我明白,他开恩让广川郡见中宫,又担心我心中不快,所以才差阿公去传旨。”王慎怒道:“陛下一片苦心,若知道此事,又当作何想?”定权笑道:“陛下大约会觉得我禽兽不如,将来便是作出弑父弑君的举动,也不足为怪。”王慎被他气得浑身发抖,兀自忍耐了半日,方压低声音问道:“那殿下这又是何苦?”
定权转眼望着天边,许久才回头道:“阿公,你同我说,先皇后崩逝,究竟是何故?”王慎四顾无人,又拖着他朝外走出了两步,方道:“臣与殿下说过多次,娘娘只是病逝。殿下当时就算年纪小,娘娘的病,缠绵了那么多年,殿下总还是记得的吧?”定权摇头道:“我只记得母亲是端五那日列仙,不是端七。”王慎一时间只恨不得甩他一巴掌,此刻也顾不得尊卑上下,劈头喝道:“噤声!”
定权却并不生气,只凄然笑道:“我记得,我都记得。母亲说她罹患的是痨瘵,会过人,总是不许我去看她。我站在外头,每次都觉得娘比以前瘦。我从未见陛下涉足过中宫,有一次母亲醒来,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远远的坐在帐子外头,就招手叫我过去,温和地问我:‘哥儿,你爹爹在做什么?你今天去看过他了么?’我说:‘爹爹方才来过,看见母亲正睡着,叫我不要吵醒母亲,坐了一会就走了。’母亲又问:‘你的功课做完了么?’我说:“全都完成了,就在外头的桌上写的。爹爹看到,还说写得好。嬢嬢要看么?’母亲摇头说:‘不用看了,你爹爹说好,必然是好。’她朝着我微微一笑,我也向她笑,她笑起来美如天仙。可是我清清楚楚地明白,母亲心里头知道我是在哄她。”
王慎不妨他突然说起这些前尘旧事,也觉伤感,摇头道:“殿下还想这些做什么?都已是过去的事情了。”
定权笑道:“他母子分别,尚可纵情一哭。我母子对面,只能强颜欢笑。他母子皆无病恙,天地何小,各自珍重,终可抱再见之念。黄泉深,碧落遥,死生何巨,我到何处寻那些人去?他们还有什么不足意的?”
王慎仍是不住摇头,冷冷道:“殿下,臣只跟你说一句话。广川郡来见中宫,是赵王求下的情,即便是没有广川郡和赵王,陛下还有两位皇子。”
定权望他半日,苦笑道:“孤不如去对牛弹琴还好,何苦与你说这些?”
风雨鸡鸣
阿宝的病,已经缱绻了六七日。初时只说是风寒,吃过两剂药后,却渐渐发起了热来。她镇日躺在床上,时梦时醒,朦胧间不辨昼夜。如此迁延得久了,她却不免微微疑心,究竟是太医开的药没有效用,还是自己打心底里并不情愿尽快好起来。似这般四周帘幕低垂,身上又无半分气力,实在极容易恍惚起来,觉得诸般纷杂人事皆可抛诸身后,世间只余此一病躯,可静享这孤单安乐。只是她却也不敢放纵自己病得更加厉害,若真病糊涂了,难免会有胡言沽祸的事情。夕香是前日入宫的,依旧被分派来服侍她。太子虽说一直没有来过,那夜之后,也不闻他再说什么,她却不能不提防着他的用心。
天近黄昏,殿外似有风声呜咽。因为她的药也吃得有一搭没一搭,几个服侍她的宫人怕麻烦费事,不知是谁想出了个怪主意,索性便将煎好的汤药盛在银汤瓶里,温在了暖阁的炭盆边,备她服用,是以现下一阁皆是微酸微苦的药香。阿宝于此事倒不甚介意,只要闻着这气味,她便仍旧可以心安理得的生病。只是今日,那汤瓶似乎被放置得太过近炉火,也没人看管,瓶中药汤竟似乎滚沸了起来,撞着瓶壁,啁咤作响,如风雨拍门之声。药香也愈发浓郁起来,堵在鼻尖,让她又想起了那夜的香味。或许是因为病着,她终究觉得胸口有些憋闷,想唤人将汤瓶移走,轻轻喊了声夕香,半晌也无人答应。她慢慢的伸出手去,揭开帐子,从枕上看出去,阁内空无一人,大约是宫人以为她熟睡,便各自离开了。那汤瓶果然被架在了炉火正中,风雨声便从其中而来。她静静看了片刻,终是不愿意起身,便撒开了手。帐子垂了下去,停止了晃动,在这清静的天地中又隔出了一重清静天地。
她懒懒设想,就这般一直烧下去,那瓶中的药会不会煎干。“莫近红炉火,炎热徒相逼。”她忽而忆出了这样一句诗,搜肠刮肚却也记不起下文,索性也不去费神,闭起眼睛,安心听那雨声。起时是塞北仲秋黄昏的苦雨,如倾盆滚珠,急转直下,伴着江畔衰柳,打头疾风,更添行人之苦;后又转成京师盛夏午后的骤雨,无凭无依,倏尔而来,击碎清圆水面,扯裂点点绿蘋,满池的荷叶都盛着喧闹无比的雨声。待得快煎干之时,却又淅淅沥沥,缠绵流转,迎面扑来阵阵沾染着水气的栀子花香,刚刚开放的槐花被打落了一地,青青白白,不胜哀婉,这是江南春暮夏初时节的细雨。
“阿昔?”有声音在轻轻呼唤她,她在梦中依稀听见自己的乳名,徒然惊醒。惶然半晌,看清了面前来人,才慢慢安下心来,笑着回答道:“母亲。”
母亲面上是既怜且爱的模样,微蹙着眉头问她:“怎么就开着窗子读书,还睡着了?”她原本是无一事不能对慈母言,笑道:“我方才读白乐天的诗,玩味其中几句的意思,心里感叹半晌,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我读来给母亲听听:莫倚红素丝,徒夸好颜色。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母亲却一语打断了她:“你小孩子家,什么都不曾经历过的,又知道些什么?不过是学人故作愁苦而已。快休惹我笑话,别倚窗了,看被雨潲到。”她无端受到摘指,大是不满,扭过头去骨朵着嘴道:“我偏要看下雨。”母亲拿她无法,道:“到时病了,可别指望我服侍你。你只管任性,我且到前头瞧瞧你爹爹去。阿晋也是不肯叫人省心的,几处看不到,想是也到哪里蹚水去了。”她笑答:“对对,母亲快先去管管三弟才是正经。”
她看着母亲从廊下离去,也放下书本,将窗子又推开了些。那晴日里咄咄逼人的栀子花香,浸润了风雨,变得儒雅而沉静。除了雨打花落声,只有乳燕在梁下呢喃,等候被雨水阻隔的老燕归巢。父亲在前厅,兄长正和他在一起下棋,父亲棋力不胜,定然又会拍着桌子与兄长赌气;母亲想必已经在屋后的渠沟寻到了弟弟,正在室内给他烘焙因为弄水而湿透的衣衫。这安详清明世界,她的心中却微感焦躁,如那乳燕一般,似乎总是在守候着什么。她的眼前,有书上的诗文,粉白色的墙,黑漆的小门,门边盛开的栀子花,被雨水洗发得格外洁白。
她这般独坐西窗,直到黄昏,雨不曾稍停。她却终于听见了门环的响动,一颗心随着那扇门一同霍然开朗。
细雨似这般打湿流光,天地万物在一瞬间转作了昏黄,那是一切无忧无虑的旧梦褪去华彩之后的颜色。她倚住窗口,静静望着来人。有好风从东南来,扶起了来者的白色衣裾,穿过重重雨丝,复又环绕过她□的手腕。那清凉而温和的触觉,在一个失神的瞬间,使她觉得,掠过自己掌心的乃是他身上白衫的一隅。待她回过神来,想去抓那衣角,他却已经走开了,仍是站在那里,和满院的洁白的栀子花一样,在她目光可以触及的地方,春生夏荣,秋衰冬萎,虽是随着四时更改,却永远不会离去。因为油伞的遮避,她瞧不到他面孔上的神采,只可看见昏黄的雨线沾湿了他阔大的衣袖,昏黄的雨线把他洁白的袖口也染成了昏黄。他定然是从屋外那条路上走来的,他在雨水中踏过满地青白的槐花,他的鞋履沾染着槐花的清香。他撑起了伞,穿过一天风雨,翩翩地来到了她的身旁。
她的心中,平静安乐,如风雨中,见故人回。
阿宝睁开眼睛时,雨已经停了。夕香正在一边斥责手下的宫人,一边吩咐她们将损毁的汤瓶丢弃。她咬牙半晌,浑身哆嗦得难以遏制,才明白过来自己究竟梦见了些什么人,什么事。那小女儿时节的吉光片羽,在她梦中闪过,如孤魂野鬼隔着奈何桥见阳世前生一般,清澈明晰,却永不可重触。她也终于无比顺畅的记起了前世读过的那首诗:“莫买宝剪刀,虚费千金直。我有心中愁,知君剪不得……”
梦中那太过圆满的情境,在那原本尚可忍受的孤单上浇了一泼油,燃得整个天地成了一片炽烈火海。孤单只是孤单,孤单从不安乐,何况是这冥冥世界之间,只剩下了她独身一人。
她终于开口唤道:“夕香?”夕香听见,忙上前去,打开了帘子,却见她背身面壁,静静的问道:“他在做些什么?烦你去请他来,就说……我难受得很。”夕香一时不解,奇道:“娘子要请谁过来?”
阿宝这边半晌没有言语,夕香方心有所悟,转身欲行,却又听见身后她低声答道:“太医。”
夕香放下了帘子,吩咐宫人去请太医,自己在炉火边默默守候。炭火幽幽明灭,已快燃到了尽头,阁内没有一点声音。但或许因为同是女子的缘故,虽是隔了几重帐子,她却仍然知道,帐内的那个人正在流泪。自己也许不该多嘴问那句话,有些过于脆弱的勇气,原本就是连一句言语的重量也承担不起的。
定权当日虽是与王慎绊了几句嘴,回了宫后,究竟还是派人去彻查了正依照皇帝旨意在家思过的赵王的动态。几番得报,皆说赵王府四门紧闭,外人一人不纳,内人一人不出,不见有任何动静。虽是疑心,只是不见这不安分的弟弟动作,也只得将此事暂且按落下来,一门心思只管尽快了结了张陆正的官司,并预备昱月月初的万寿圣节。
长和向定楷报告齐王行程之时,定楷正在案前仿书,用的仍是太子所赠的那卷字帖。长和知道此刻去搅扰他,只会自讨无趣,便一旁静静观看,见他志得意满的放笔检查,这才上前去,笑道:“王爷,广川郡王一行已经到了相州了。”定楷只答:“不必着急,可再等等。便让他走到万寿节,也不迟。”长和道:“这个臣省得。”定楷又问道:“我二哥可好,嫂嫂可好?”长和答道:“郡王与王妃无恙,只是听说郡王侧妃身上不太顺畅,想是天气又冷,行程又远,到底是动了胎气。”定楷笑道:“二哥这人也是,什么事都要做在面子上,这般奔命似的,究竟是做了给陛下看的,还是做了给旁人看的?”长和因他这话头,左右四顾,见无人近前才贴耳低声答道:“臣的人,一路相随到相州。也隐隐的发觉了,还有人暗地里跟着。”定楷一面用指甲去剥自己私章上已干的红泥,一面冷笑问道:“可知道,是陛下的人还是东朝的人?”长和迟疑道:“现下还看不出来。”定楷笑道:“我教给你,你安心盯住了他们,他们如果有动作,你们只管先下手。他们若只是跟着,便还是等到万寿节前再说。再者,你去告诉你的人,旁人我一概不问,只有我的二哥,千万要护好了他。他若出了一点差池,我只先拿你销账。”长和陪笑道:“何劳王爷劳神,臣心里都记得。”定楷点了点头,叹道:“你也是跟着我,一波一浪才走到的今日。愈是这种时候,愈发便要小心。是了,你方才说郡王的侧妃是身上不好?”长和答道:“是。”定楷皱眉半日,方低低说道:“我倒听说东朝的侧妃也病了?患的可是与郡王妃一般的疾病?”长和想了想,还是据实报道:“只听说是染了风寒,旁的倒不清楚。臣只是听了东宫的人说……”遂大略将阿宝那夜着凉的情形说与了定楷,又道:“太子当晚就临幸了一个姓吴的宫人,已经记入了起居。听说陛下得知了此事,也没说什么。”定楷笑道:“他小两口儿吵架呕气,倒劳你操尽了一颗红娘的心。”长和听他调侃,却没有附和,只是一旁凝思。定楷看他这般模样,冷笑道:“你又担心些什么?那丫头的七寸,捏在我的手中。便是他东朝的七寸,也捏在我的手中。”
长和仍是摇首劝道:“不是臣多嘴,臣要说的,还是王爷适才的那句话:越是到了这个时候,便越发要小心。”定楷背着手走到窗前,举目望了望京城冬日灰白色的天空,不知缘何,心内忽而也是一片灰白,良久叹道:“我不是自以为是,只是知道一条,王道一途,无所适,无所莫,无黑白之分,阴阳之别,不过仅在驭人,使人事万物皆为我所用。这驭人之始,却又在于辨人。人生世间,万般皆可迁移,唯有一点不可更改,便是秉性。你且与我说说,东朝此人秉性如何?”长和迟疑答道:“东朝为人心狠手毒,然而有时……行事作为也叫人琢磨不透。”定楷笑道:“你再说说,他心狠在何处?手毒在何处?”长和道:“旁的事情不提,单说他为了自保,逼死恩师一事,便已使世人齿冷不已。陛下对他寒心,想也是从此事开始。”定楷轻轻一笑,道:“所以我说你看不透——东朝虽是逼死了卢世瑜,可是他心里,也只认卢世瑜这个老师。再者这次的事情,我起先是想不明白,只多亏了那丫头的一封信,才终是弄清楚了。东朝面子上便再毒辣,有些事情大约还做不出来的。世人都说东朝像他的母舅,这便叫痴人妄论,顾思林才是个正经为官做宰的材料,东朝拿什么与他相比?说到底,我这太子哥哥还是叫卢世瑜这老宿孺害了,他骨子里和卢世瑜一样,不过是个读书人而已。这庙堂之上,岂是一介书生可以立足的地方,我怕他什么?”一时间又想起一事,笑道:“如果你不信这话,且好好去看住了张陆正的二公子,最后是不是回去了长州顾思林那里?陛下便不留意此事,我们却不能不替陛下留这个心。”
长和答应了一声,细细思索他的话,到底前因后果没有想明白,只得讪讪搭话道:“依王爷这么说,太子不过是金玉其表,内里竟是个憨人?”定楷愣了片刻,摇头笑道:“这话倒也不尽然,不过是他心中王道,不同于我而已。”他怅然敲了敲窗棂,终是感到了雪欺衣单,透体生寒,叹道:“我也不知孰对孰错,只是人生在世,总要拣一条路走下去的。尽了万般人事,剩下的就只能听凭天命做主了。我也想知道,最终天命是选他的王道,还是我的王道?”
丹青之信
靖宁二年的十一月初二,离万寿圣节不过四五日的时间,亦是太子事务最为繁忙之时。许昌平在詹事府内延磨到午后,方回禀了少詹事傅光时,说明太子前日索书,此刻齐备,要送入东宫。傅光时因为太子墩锁之时,自己称病不朝一事,连日来心内颇为惴惴不安。此刻见了当日独入的许昌平,明明无事,到底与了他一二笑脸,又扯了三两句闲话,才惆怅万分的放他去了。
定权半月来只在礼部和刑部之间来回穿梭,忙得焦头烂额,也无暇顾及旁的事情。他原本预备着在圣节前了断了张陆正的案子,以免再生枝节,夜长梦多。无奈善后之事甚为冗繁,又叫在即的圣节牵绊住了,况且圣节前夕上报要杀人流人,于情于礼,总是不妥,也只得将此事勉强按压了下来。只是预备着初七一过,便将审结的卷宗和拟定的预案上报皇帝。他这十几日早起晏睡,加之两头事情皆是头绪万千,马虎不得,饶是年轻,亦觉精力不济。幸得此日礼部几个大老引经据典的话略略少了几句,午后便偷空歇了片刻。许昌平殿门外求见之时,适逢他午睡方起。
此日值守的内侍并非定权在西苑内的旧臣,也不识得许昌平。听他报了官职名号事由,知道是詹事府的人,便入内回明了定权。定权这才忆起卧榻边尚有这桩心腹大患,一时睡意也没了,扬手吩咐那内侍下去,叫来了新任的内侍总管周午,问道:“去岳州的人回来没有?”周午答道:“尚未听闻。”定权皱眉道:“此事你也多替我留个心,我手下这些人如今办事的是愈发能干了!”周午见他似乎不悦,也略知此事似乎牵扯非小,想了片刻,小心翼翼问道:“殿下,那这位姓许的官儿,殿下见是不见?”定权挥手道:“我都不急,他急什么?先打发他回去,等人回来我自会召他!”周午点头道:“那老臣去回了他,便说殿下即刻要接见礼部官员,无暇接见。”定权打量了他片刻,冷笑道:“周总管,你也是越发能干了。孤是在这里躲了半刻清闲不假,倒还须你费心,派慌儿去哄他一个七品小吏么?”周午虽被他讥刺了两句,见他面上神色,却已是会意。思量着此事不能由自己告诉许昌平,便依旧出去扯了刚才那个内侍过来,嘱咐了两句,打发他去了。
那内侍得了这几句话,寻到了许昌平,见他仍在抄手等候,用鼻子笑了一声,道:“这位官人回去吧,殿下不见。”许昌平忙问道:“殿下现下可在阁内?”那内侍趾高气扬反问道:“在又怎么?不在又怎么?大人问出个究竟,还能闯阁不成?”许昌平略笑了笑,拱手施礼道:“这位大人取笑了,下官岂是这个意思?下官亦知殿下连日操劳,想必未得闲暇见下官这般闲人。大人既得亲近鹤驾,且恳留步听下官两句求告。”传话的不过是个寻常内侍,被他满面笑容,几句“大人”一叫,只觉无比受用,一时头也晕了,脚也软了,将手抄在袖中道:“你说。”许昌平略一思索,低声道:“殿下前日里下了教旨,说是左春坊有书寻不见,在少詹那里也提过一句。我等不敢怠慢,今日既得了,傅少詹再四嘱咐我送到殿下手上。殿下想是一时记不起此事来,我等亦不敢因这些微小事搅扰了殿下。大人只怜下官回去不好与长官交差,便烦请与我转呈殿下罢,千万言之是詹事府敬奉。”詹事府现在的首领少詹与左春坊现任的首领左庶子素来有些不睦,宫内人人皆知,那内侍只当又是詹事府与春坊龃龉,前赶来献殷勤。方要出言讥讽,鼻子都牵了起来,忽见许昌平摸出两粒金豆子,无声交到自己手中。在袖内掂了掂,也有几钱重,耷拉着眉头想了片刻,突然一笑道:“罢么,大冷的天气,也省得大人来回走动,我便替你担了这个干系罢。”许昌平忙极力颂扬了他几句,看着他眉花眼笑上去了,嘴角也扯出淡淡一抹笑痕,旋即隐去,转身折返。
那内侍既信了许昌平的话,又得了他的钱,又要在主君前抛头露面,旋即便将书送入了阁内,交与定权,又卖弄口齿将事由说明,难免爱屋及乌,还捎带说了两句詹事府的好话。定权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只命他将书奉上,打开函套,不看是什么版本,随手翻了翻,果见其中夹着一张字条,随意看了两眼,知道是万寿节上的祝词,便又放了回去。将书推到一旁,上下打量了这内侍片刻,微微一笑,问道:“他一个主簿,想来是没有几个钱给你。说罢,你是收了他制钱,还是金银?”那内侍惊得面色煞白,思忖着自己与许昌平说话的地方,太子绝无道理看见,忙支吾着撇清道:“殿下,臣并不曾收他什么东西。”偷眼去看太子,只见他皱了皱眉,略略偏过头了去,牵袖掩口,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再一个眼波横过,已是满面戾气,笑道:“你不是我的旧人,也不清楚我的脾气。你只记住了这句话,我最恨的就是人家在我面前弄鬼。你如肯明白说了,我尚可酌情处置。你若只想倒行,一意欺君,我的眼里却揉不进砂子。”那内侍出了一身的汗,不知道自己收了几个钱,怎么便突然连“欺君”的罪名也扛上了,愣了片刻,忙跪下分解道:“殿下,臣真的没有……”话还未完,定权便一掌拍在桌上,嘴里咬出两个字来:“杖毙!”
当时便有人应声上来拿人,那内侍吓得魂飞魄散,想到不过不到一两黄金,何至于死,忙哀告求饶道:“殿下饶命!臣当真只取了他两枚金豆!”说罢慌忙从袖内将金豆子取出,高举给定权看。周午上前去取了豆子,奉与定权,又在他耳边低低劝了一句:“殿下。”定权也不去看那金子,冷笑道:“也罢,过几日便是圣节,孤也不愿此刻杀生。”转头吩咐道:“杖他二十。”再不管这内侍高声求恕,看着他被扯了下去。
周午服侍一侧,皱眉听着廊下痛声大作,嘴角抽动了半日,终是劝解道:“殿下如今身居宫内,比不得当日在外头时任性,一言一行还须谨慎为佳。宫人有罪亦不可轻罚,一来传入陛下耳中,失了宽和的名声;二来这宫内旧人不多,难分良莠,老臣也听说过,小人难养,这等奴子,受了责罚,难保不心生怨望,终是无益于殿下。”定权不理会他,将书中纸又取出来读了两遍,才朝周午笑道:“是了。”
片刻后有人进来回报说行杖已毕,定权问道:“他还走得动路么?”这人被问得愣了半日,才答道:“想是还能。”定权吩咐道:“叫他去领两锭马蹄金,给詹事府方才来的人送去。就说是他差事办得好,又逢节庆,本宫赐给他,勉励他以后用心办事的。——让那蠢才悄悄去找他,不要当着众人的面,省得人说我偏私,都赏我却也没有那个钱。”这人实在摸不到头脑,出去传了旨。那背时黄门,只得一瘸一拐的去了,一路叨念着将许昌平骂了千遍。到了詹事府,央人偷偷叫出了许昌平,大没好脸色的将两锭金子丢给他,说明了来意,直说得眼内喷火,舌底生烟。许昌平见到眼前情境,略略一想,心下便已经明了,好言认了几句错,又安慰了他几句,这才问道:“殿下询问大人时可还说了些什么?”那内侍闻言,愈发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若非杖伤牵扯作痛,恨不得便踢这人两脚,气愤愤略作回忆,便将太子骂他的话又转骂了出来,难免添油加醋,多加了一番恶意进去。许昌平听完,沉默了片刻,点头道:“烦请大人回禀殿下,只说殿下爱惜厚意,臣感恩不尽,有死为报。”那内侍不想他还有脸同自己说出这话来,想着自己前程也断送在了他手上,狠狠地“嗨”了一声,甩袖便走。许昌平手内捏着那两锭金子,便如捏了两块冰冷的火炭一般。良久方缓和了神情,将金锭袖在袋内,信步入衙。
那内侍回去见了定权,倒不敢再说瞎话,一五一十将自己与许昌平的对答都回复了。定权听完,点头道:“知道了。”看着他一脸的苦相,又笑对周午道:“罢了,那点钱,便赏了这杀才买棒疮药吧。”
眼见圣节逐日临近,阖宫上下忙得不亦乐乎,独独赵王府内却是一片沉寂。长和午后入室时,定楷正在一堆手卷和立轴之间挑来拣去,听他进来,头也没抬,问道:“可有了消息?”长和虽见四下并无旁人,却仍是上前与他耳语了几句,定楷点了点头,道:“甚是妥当。”长和等了半晌,见他并无再说话的意思,只得开口询问道:“王爷,那今年的圣节上,王爷……”定楷不等他说完,淡淡打断道:“将寿礼献上,称病不朝便是。”长和皱眉问道:“若是圣上或是东宫认真问起来,如何是好?”定楷笑道:“休说是圣上和东宫,天下人心里都清楚。既都清楚了,至多糊涂问问,怎还会认真来问?”长和点头道:“既如此,王爷预备进奉什么寿礼?”定楷叹道:“这不正在这里拣着?”长和凑上头去瞧,见不过是些字画,提点道:“虽说此礼不当过重,亦不当太简慢了才是。”
定楷示意他携起一卷青绿山水的天头,自己端起高丽拖尾纸后的白玉碾龙簪顶轴头,慢慢将它卷起,收入匣中,这才道:“一来这不是陛下整寿,心意到了即可;二来你大约不知道,陛下乐好此道,只是平日少说而已。”又道:“非是我做臣子的曲意奉迎,陛下的一笔丹青,实实断不输本朝大家。”长和笑道:“臣但知道陛下爱画,却从未有幸得见过御笔。”定楷点头道:“陛下已洗墨搁笔多年了。”又道:“多年前内府装裱书画,我倒曾见过陛下的一幅绢本工笔美人行乐图,人物笔意,皆可比《洛神》风度,惊鸿游龙,亦不足以喻之。其旁御笔题诗两首,书画交映,可谓双璧。虽只得一瞥,却铭记至今。”偏头略想了想,低低吟道:“翠靥自蹙眉自青,天与娉婷画不成。恼道春山亦阁笔,怪佢底事学……”剩得最后二字,却笑了笑,道:“太久了,记不清了。”
他虽不说,长和想了想青清韵里能入诗的几个不多的字,大概也便知道了,只笑赞道:“也是王爷心爱这些东西,若是臣过眼便忘了。”定楷笑道:“与你不相干的东西,自然便不必去记它。”一面将那只匣子交给长和,道:“便是这件吧,我且写了贺寿奏和谢罪表,叫人一并交去给康宁殿的王谨。”长和忙答应着接了下来,见他仍饶有兴致的东挑西拣,便自行下去了。
定楷的目光停在仍然摊开的几幅山水卷轴上,那画中的曲折青山一如美人的眉黛,采采流水一如美人的眼波。青山碧水,眉眼盈盈,无限妩媚,无限端庄。江山便如同风华绝代的佳人一般,值得任何一个大好男儿,用丹心,书青史,为她摧眉折腰,写下永不更异的誓词。
-------------------------------
作者有话要说:
多年之后,我写诗的水平仍没有得到半点提升。继张大人之后,萧鉴的令名也被我毁了。
又,青在《广韵》时代属青韵,成属清韵。按《广韵》规定,青为纯四等字,不与他韵同用,而清韵与庚韵同用。但在实际用韻中,从初唐起就出现过单纯的青清相押;清与青的关系比清与庚的关系更密切。
万寿无疆
圣节当日,一片铁青天色,略无一线阳光,寒风刮在身上,如斧锯刀割一般。太子绝早起身,着公服,先随帝后至垂拱殿受过武臣拜祝,又侍驾前往风华殿宴饮。不过中间几步路没些遮掩,已冻得一身冰凉。以至皇帝扶着他手上风华殿的玉阶之时,都忍不住皱了皱眉,觉得自己搭着一块生铁,问道:“太子的药,还是没有按时吃么?”定权尴尬笑了笑,方想着如何答话,已闻陈谨在一旁笑道:“臣听钦天监说,近日里有雪。看这模样,想是不差。圣节又逢瑞雪,正是圣天子洪福无边,泽被天下的吉兆。”定权在旁,不好装听不见,只得附和道:“陈常侍所言极是。”皇帝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便没说话。
君臣进了风华殿,诸臣也早已依次站定。中书令何道然本为文臣之首,此刻出班走到皇帝御座前,跪倒祝道:“臣闻三代之英,初有大道之行。五帝之世,始称大同之治。夫天生圣人,功存社稷;邦宥明主,德育万方……”定权听了两句,只觉不过是去年的祝词又换了几个字,老生常谈,嚼无可嚼,便展眼去人堆里寻顾思林的影子,看他果然照皇帝的吩咐,从垂拱殿跟了进来,此刻便站在三省公卿下首。自九月以来,定权并不曾再私见顾思林,见他以枢部尚书身份站在一群文臣里,面上却并无尴尬神情,这才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听何道然的祝词,已经到了比兴抒情的关窍:“感此赫赫威德,采采明光。四夷来宾,九洲载阳。上卿俟驾,紫骝伴金阙。平章效书,白燕入玉堂……”这“上卿”本是说顾思林一流的人物,倒也无妨。只是何道然本是文官首长,对句中却难免有自重之嫌,众人一听,皆掩口葫芦,定权也不由好笑。八月事毕,他把持省中,固然不曾对自己行半分提挈,却也终究没有对自己施半分加害。许昌平说他如甘草,倒不如说他更似秤砣,减两添斤,八稳四平,只是不知道皇帝想让他在这杆刚刚扶正的秤上再压多久。
正胡思乱想间,忽一抬头,看见皇帝正在望着自己,一个激灵,才发现何道然已经归位。忙上中廷跪倒,随意拣了许昌平写给自己的几句祝词念道:“臣闻孝者所以事君,忠者其孝之本。伏惟圣王,乐只君子,民之父母。蓼莪劬劳,如天难报。当此诞弥之庆,瑞气盈堂。恭祝吾皇,福祚绵长,万寿无疆。”
他话音甫落,群臣已相继拜倒,齐呼“万寿无疆”不止。皇帝似是颇为喜欢,满面含笑看着众人起身,便吩咐王慎将早已准备好的如意赐了定权和何道然一人一柄。在坐定时,教坊已经开始演奏起《万寿永无疆》的引子来了。
定权看着一众人等且歌且舞,然后不过又是往年的旧套数,皇帝举盏宣示,由东自西,宴饮伊始。初时气氛尚有些拘谨,酒过三巡,舞到好处,便也各各释怀。只因今年齐赵二王皆不在场,替皇帝把盏挡酒的官司却落在了定权一人头上,待得午后,便不免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这壁里奏一段,舞一段,祝一段,往来更迭,终是又夹进了杂剧。先艳后正,少不得《君圣臣贤》、《文君相如》之类的旧例。一时君臣被插科打诨的段子逗得大乐,殿内气氛倒不算寡淡。定权素日里并不爱看这些热闹东西,随众乱笑了笑,瞧了个空子便偷偷坐回了原位,嘴里含了个梅子醒酒,顺带再看过去,一段傀儡戏之后,竟做起了《目连救母》的段子。这本是市井间流传甚广的剧目,却不在官本之列,定权恍惚了半日,才想起前几日里太常卿傅光时向他报告过,按照皇帝的意思,添了几出新剧,自己也曾过目,事情一多,便忘记了,这才安下心来。才听了两句,忽然觉得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低头一看,皱眉半日,方想起他的名字,叫道:“定梁?”
扯他袖子的正是皇帝最小的儿子萧定梁,今年方四岁。因为定权冠礼移宫后他方出世,定权通共便没有见过这幼弟两面,除了记得他中秋节上哭过一次,是以竟然对他半点印象也无,便是说话也是头一遭。今日见他穿戴得整整齐齐,魔合罗儿一般站着,也觉得有趣,遂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定梁说起话来还有些期期艾艾,不甚清爽,道:“我出花儿已经好了,是娘娘让我也来的。”定权这才看见他脸蛋上还留着几点痘疤,似乎人也很清瘦的样子,顺手一把把他捞到膝上,拈了几颗蜜饯给他,笑问道:“跟着你的人呢?你乳母许你吃酒吗?”定梁摇摇头,道:“不许,乳母说我长大了才能吃酒呢。”定权笑问:“那你走过来做什么?”定梁正色道:“臣来问问殿下,他们在做什么营生?”一面用一根小手指点着几个边做边唱的伶官,定权哑然笑道:“那个人叫做目连,他的母亲生前为恶,坠入了阿鼻地狱……”忽然想起来,定梁定不知何谓地狱,何为果报,便简明扼要道:“是说孝子的故事。”定梁点了点头,边看边吃那蜜饯,弄得两手上粘糊糊的,半日又问:“殿下,那又是什么?”定权道:“这是妙通真人求仙成正果的故事。”定梁问道:“什么叫成正果?”定权随口答道:“便是万寿无疆。”定梁似懂非懂,又问:“那么陛下也是要求仙么?”定权笑道:“陛下是圣明君主,不信这些幻术。你为何不去敬陛下杯酒?”定梁低头道:“我不去,我害怕。”定权忽而想起这个幼弟生母分位极低,皇帝平素似乎也从不这幺子放在心上,一时看着他,觉得可怜,便伏在他耳边悄悄道:“不妨事的,哥哥也怕。可哥哥方才便上去了,还说了好些话儿呢。”一面抽出手巾亲自给他擦了擦手,与他放入袖中,又用自己的酒杯倒了杯酒,撺掇他道:“去吧,去跟爹爹说,爹爹万寿无疆。”
定梁便捧了卮酒,摇摇摆摆走上去,与皇帝说了几句话。皇帝便笑着接酒吃了,又吩咐了陈谨些什么,似是赏赐,才放他下来。定权正看着,担心他走路不稳要摔倒,忽见王慎下来,道是皇帝叫他,忙起身上前,叫道:“陛下。”皇帝见他笑道:“没什么事情。你舅舅节后便要动身了,你也敬他一杯酒,这次过后,一家人要再见,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你去叫他过来坐,朕和他就近说说话。”
定权应了一声,并不动身,只示意王慎前去请人。皇帝略笑了笑,便也没说什么。一时顾思林离席上前,群臣自然侧目了片刻,又若无其事欢饮了起来,只是不知哪个眼尖的借着酒力忽然叫到:“下雪了!”
众人转眼看向殿外,果见天色全暗,已有碎玉琼瑶飘落。初时不过星星点点,其后却如破絮,如鹅毛,渐渐密了起来。便不由交口称赞,皆道是祥瑞之兆。就此便开始联诗作对,无非又将梨花、柳绵、撒盐一类的典故搬了出来,互鼓互捧,互贬互损,仍像争吵朝事一般,热闹非凡。
皇帝眼见瑞雪,心内也甚是欢喜,懒得去管那文人游戏,单命一个老状元做了众人的裁判,一面只和顾思林慢慢饮酒说话。定权在一旁倾听,却都是些毫不紧要的言语,半句也不摄边情朝事。这般放眼望去,只见一殿之上做戏的只管做戏,做诗的只管做诗,竟是各自为政,秋毫不犯,心内也觉得好笑。他今日本来便多喝了两杯酒,连日又实在操劳,几番闭目假寐,叫皇帝看见了,便指着他笑对顾思林道:“太子小时候最喜欢下雪,长大了反而转了性子。”定权不知这话柄几时移到了自己身上,惊醒了忙趋前道:“臣死罪。”皇帝望他片刻,笑了笑,道:“我和你舅舅正说你小时候,有一遭悄悄背着人吃假山上的雪,吃得肚子冰凉,破了几天腹。”皇后在一旁笑道:“这事妾也记得,太子那时还是清河郡王呢,病才好便嚷着吃酪。王妃不许,小郡王还哭了小半日,我们都听见了。”定权脸上一红,却怎么也想不起有这么件事情,悻悻答道:“是。”
皇帝不再理他,只和顾思林又说起了他腿伤的事情,顾思林也问皇帝近来身体可安和,皇帝便抱怨总是腰酸。定权偷偷看去,但见二人面色都十分平和,不似君臣,倒似积年挚友一般,忽而疑心自己是否又睡着了。闭目又睁开,如是二三次,见殿上殿下的情势依然,甚至还找到了正坐在角落东张西望的定梁,这才知道并非梦中。只是觉得这一殿上下,都明媚繁华到了极致,反得心生盛筵难再的悲凉。
待得一干人等的诗句做到无可做处,亦分不出高下来,定权与顾思林早已各自归座。眼见天色全黑,宴上歌吹也将收尾,定权心内方舒了口气,忽见陈谨进来,附在皇帝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皇帝的面色便陡然变了。他眼见得二人对答了数句,心知有事,却摸不出半点头绪,忙转回头去看顾思林,却见他正与旁人说话,仿佛并未在意。
皇帝听陈谨说完,挥手令他下去,眨了眨眼睛,只觉面前一片刺目白光。想来究竟还是燕饮无度,以致中酒的缘故。自己拿手指压了压鼻侧的四白,头脑中随着一阵阵轰鸣,周遭的正在演奏的声乐便如几方人在争吵打斗一般。抬眼瞧了瞧太子,见他也正举目仰视自己,面孔周围浮着一层淡淡清光,将五官都笼罩住了,却依然知道,太子这一回并没有刻意避开自己的目光。这般父子对望,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皇帝心内只觉得诧异。都说天下至亲,莫过父子,可是面前这个儿子此刻心内在想些什么,自己却半点也猜测不出来。
皇帝终于是感觉到了疲惫,垂下眼帘,朝着定权招了招手。定权愣了半日,直待王慎在一旁悄悄推了自己一把,才如梦初醒,缓步走到皇帝身旁,低声叫道:“陛下——父亲?”皇帝只觉这声音遥遥传来,无比陌生,问道:“太子?”定权答道:“臣在。”皇帝这才点了点头,道:“朕有些病酒,想先回去歇歇。”定权思量了片刻回道:“天色也晚了,这出戏也快收场了。陛下如身体不适,待得曲终,臣吩咐停了飨宴,亲自服侍陛下还宫可好?”皇帝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这出戏正唱到最热闹的时候,何必我一人向隅,使得满座不欢。只说我去更衣罢,你且劳神替我看看就是了。”定权不知皇帝此意为何,只觉大为不妥,方想再进言相劝,已听皇帝向皇后招手道:“卿卿,你扶朕进去吧。”话既出口,皇后和太子面上都是一滞,良久方闻皇后笑道:“是。”
帝后出殿时,雪已积得有半尺之深。二人同上了舆辇,皇后方笑道:“陛下是从没这般叫过臣妾的。”皇帝眼望夜空,半晌失神,方笑问:“怎么,你不喜欢?”皇后沉默了片刻,道:“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曾听惯。”皇帝拍了拍她的手,道:“卿卿,那个孩子没有了。”皇后一时没有听清,问道:“陛下说什么?”皇帝说出了这几句话,忽觉连同情境都如曾相识,熟悉得骇人,无奈偏偏头痛如裂,只是想不清爽,半日还过神来,方微微一哂,道:“是二郎的那个夫人,说路途中受了点惊吓,母子便都没有保住。”皇后闻语,愣了半晌,方抓紧了皇帝的手,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会受了惊?”皇帝抽回手去,淡淡应道:“朕自然会去查的。”二人默坐舆中,许久方闻皇后低低泣道:“也有六个月了,可知道是男是女么?”皇帝只觉她这话无比可笑,冷笑道:“是男是女,还有什么要紧吗?”皇后点了点头,一片昏暗之中,一点冰凉的东西突然打在了皇帝的手背上。皇帝不知那是她的眼泪,还是偶入车辇的雪片,心中只是稍感嫌恶,伸手将它拭去,转过头去望着那飞雪,冷冷道:“是个郎君。”
本是万寿圣宴,皇帝一人甩手先走了,留下太子压阵,却实在不太成话。定权无奈,好容易待得一出戏罢,装腔作势溜到后殿小坐了片刻,才又出来传了令旨,说陛下深感众卿心意,宴上多饮了几杯,借着更衣的机会便先歇下了,请众臣勿念。又恐众人再生猜疑,饶是心内急躁,面子上却还要做出一派安详模样,也借机半推半就又多饮了数杯。好容易支撑到曲终宴罢,替皇帝一一受礼还礼,将各种冗杂俗事料理完成,已近戌时。出得殿来,方知雪意已深。望着风华殿前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雪地,只觉龌龊非常,不由皱了皱眉头。王慎追上来为他拉上貂裘,又吩咐准备肩舆。定权摆了摆手,问道:“阿公,适才陈谨跟陛下说了些什么,你可听到了?”王慎原本盘算着待他还宫再与他说此事,既然他现下发问,便悄声回道:“老臣也没听清楚,听得一二句,像是说广川郡的事情。”定权听见这个封号便觉厌恶,问道:“他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万寿节上又拿出来搅扰?”王慎见他眼神迷离,似有醉意,索性贴上去与他耳语了两句,才道:“臣估摸着是这么回事,陛下心中伤感,所以才中途避席了。”定权回想起方才皇帝望着自己的神情,回忆前事,心内也慢慢牵扯出了一点如同歉疚般的疼痛,在这清冽夜空中吸了口气,再吐来时却是满脸的冷笑:“不过是个庶子,何至于此?”王慎只叹口气,也没答话。
二人正在雪中站着,到底是王慎眼尖,喊了一句:“六哥儿。”定权才抬头去看,见定梁果然站在一旁,便将他抱了起来,问道:“你怎么还不去?”定梁突然叫道:“哥哥!”唬得一旁服侍他的人忙打断道:“要称呼殿下。”定权笑道:“无防,随他叫什么。——怎么了?”见他从怀中掏出适才自己给他的手巾,已是皱巴巴的一包,道:“方才我吃了哥哥的果子,也给哥哥留了几个。”他这般投桃报李,定权自然觉得好笑,借过随手递给了王慎,道:“那便多谢你。”忽而又想起一事,问道:“爹爹方才和你都说了什么?”定梁歪着头想了半日,道:“爹爹说,什么万寿无疆的话,那是你哥哥骗你的。没人能够万寿无疆。”定权微愣了愣,定梁便又追问道:“真的吗?”定权点头苦笑道:“对,爹爹是圣君,所以不信哥哥说的谎话。”一面放他下来,叫人好生护送他去了。
定权在雪地里立了片刻,看看笙歌散尽,人去楼空,终于开口嘱咐道:“今日一整日,陛下也乏透了。再听着这等事情,想必心内不豫,还请阿公留神侍奉。”王慎知他的心思,答道:“殿下放心,请登舆吧。”定权笑拒道:“不必了,我走回去,也好醒醒酒。”王慎劝他不过,只得随他而去。
因是月初,更兼落雪,并无月光。天地之间一片混沌,夜色深沉,如洪荒初辟,宇宙重开。定权命一干人等远远相随,亲自提了一只灯笼,踏雪而行。风已经渐渐定了,剩得漫天大雪寂静落下,足底如踩金泥玉屑一般,铮铮有声,便是独行入暗夜,也并不觉寂寞。平日看惯了的一阁一殿,一石一瓦,一应变得面目模糊。天地间全然翻作陌生的模样,反倒慢慢地使他感觉到平静安全。他素来畏寒,在这大雪之中,反不觉得冷,及行至延祚宫,竟走出了一身大汗来。虽已还宫,却又贪恋那广袤雪场,更不情愿入室。但觉眼前美景难逢,欲与人共赏。借着微薄酒意,未及多想,便兴冲冲向殿后走去。直到廊下,满头汗被穿堂风一吹,微微清醒,才明白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踯躅良久,难决进退,终是打定主意,细细嘱咐了那身后相随的内侍几句话,眼见他要踏雪而去,又忙阻拦道:“你沿那廊下去便就是了。”
阿宝在阁内,起先是断断续续听了半日顺风而来的歌吹,好容易傍晚朦胧睡去。一个梦浅时分,忽听得檐外悉悉簌簌,又有雨声。她不辨究竟是梦是真,侧耳倾听良久,终于隔帘问道:“夕香,是下雨了么?”半晌无人答话,许是无人听见,许是无人。她便也不再问了,盍上了眼睛,昏昏的想再睡过去。
帘外忽有一个声音静静答道:“下雪了。”
尚未明白过来,她的泪水便已顺颊垂落,心内却如梦中一般平静安和。
-------------------------------
作者有话要说:目连戏真正进入宫廷,在于清代,此前民间虽流传甚广,从未登堂入室过。
雪满梁园
阿宝仔细拭干了泪水,坐起身来,慢慢的揭开了帐幕,又立即放下,用双手抚了抚蓬乱鬓角。定权微笑了笑,和气问道:“你醒来了么?”阿宝隔帘答道:“是,殿下坐了多久了?”定权笑道:“也有小半个时辰了,见你睡得深沉,正想回去。”阿宝连忙又打开帘子,但见他仍静静坐在那里,含笑望着自己,才安下心来,轻轻唤道:“殿下。”定权点头道:“你要起来了么?”阿宝点了点头,四下张望去找夕香等人,定权起身道:“我已叫她们出去了。”上前去扶起了她,笑道:“身上都有了汗气了。别尽日躺着,下来走动走动,兴许更好得快些。”见她病后体弱,控着头似乎极不舒服,便弯腰将她的鞋拾了起来,为她穿好。随手帮她整理了一下凌乱鬓发,道:“起来看看外头吧。”
他拖着阿宝走至窗前,亲自将窗格支起,一阵清冽寒气入室,将阁内浓重的药气炭气冲淡,登时令人耳目清明了许多。透过那方寸窗口,可见洁白雪片碎玉抛珠,泼天直直垂落。楼做纯银,阁成水精,朱梁碧瓦失却了颜色,不见那梁间碍目双燕,瓦上凄冷鸳鸯,繁华喧嚣过的万事万物,都静静的湮没在了雪场之下。那晶莹白雪,只凭借几盏昏暗宫灯,便折射出了万点晶莹微光,仿佛雪地里亦睁着无数双盈盈泪眼一般。阿宝注目良久,忽然叹道:“真的下雪了。”
定权捏了捏她的掌心,见她只穿着单衣,轻轻问道:“你冷罢?”阿宝这才觉出寒意,略略点头。定权将自己脱下的貂裘为她裹上,笑道:“这便好了,便是出去踏雪也是无碍的。”阿宝望着那无瑕雪地,摇头道:“不要踏,这样便很好了。”定权扶她坐下,一手搭着她的肩头,颔首道:“不错,这样便已经很好了。”阿宝伸手到肩上,将他的手牵引至自己面前,翻来覆去仔细打量了半晌,忽然叹气问道:“已过了这许久,还是没有长好么?”定权顺她目光望去,方知她看的是自己折断的那枚指甲。随意瞧了瞧,果然见新生的指甲上一道深深裂痕,与余下四指不同,抽回手去,无所谓地笑了笑,道:“大约是长不回从前那般模样了。”
阿宝心内只觉得遗憾,转头望见案上摆着一只小小食盒,奇道:“这是什么?”定权笑道:“是了,被你胡乱打岔,正经事都忘掉了。”阿宝疑惑看他走开,坐到了对面。他行动时,袍袖间带出的风,似有淡薄的酒气。
定权将食盒内的一只小金盏取出,推了过去。阿宝将那盖子揭开,见是一碗酥酪,霜腴雪腻一般,不知缘故,便抬头看他。定权将羹匙递给她,笑道:“你病了这许久,也不曾过来看你,我怕你心内怨恨我,又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哄你开心,只好带了这东西过来。——你尝尝看,我与你说说它的典故。”
阿宝用小银匙舀了一口,送入口中,病得久了,一时也分辨不出滋味来,但觉真如霜雪般,入口即融,清凉甜美。定权看着她吃,一面果然徐徐讲述了起来:“我小的时候,最爱的便是生病。”阿宝奇道:“为什么?”定权笑道:“因为生了病,便不必读书了,还有这些东西可吃。平日里母亲总不许我吃凉的。”阿宝又吃了两匙,问道:“然后呢?”定权道:“你先吃尽了,我再说你听。”阿宝想听后事,果然依言将羹酪食尽,追问道:“然后呢?”定权便微笑敷衍道:“然后我就大了,知道这东西只是哄稚子开心的,用它已经哄不住自己了,便不再吃了。怎么,你觉得开心么?”
阿宝又被他骗了一遭,用银匙轻轻敲击着碗沿,叹道:“其实我知道你不过是哄我。”低头隔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又说:“可是我心里……我的心里还是欢喜的。”她病中所余气力不多,说这话出口,已耗费去了一多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