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四皇子深受太上皇、皇帝宠爱。这般殊荣,羡煞京中一干皇子皇孙。
可是,如今虞之渊却十分不好过。
宸妃宫中,虞之渊站宸妃面前,不知该说点什么,一张脸几乎能滴下苦汁,自从得知宸妃叫他下了朝堂来凤翔宫后,他的眼皮子就没少跳过。
“皇儿,皇帝新近有些咳嗽,怕是他染上了时疾。”宸妃坐厚重、庄严的檀木椅子,指甲上金黄镶嵌着红、绿宝石的甲套璀璨闪耀,与那她一身朱红长袍上的凤凰翎毛交相辉映,那翎毛用金线、银线绣成,流光溢彩,那凤凰仿佛随时都要鸣叫一声,冲上九霄。
宸妃这一身穿着自然是不合规矩的,可几年了,宁皇后一直摆设一样地住皇后宫中,公务却由宸妃把持,早先还有几个御史说过这不合规,待皇帝诘问御史何以知晓后宫之事后,就没敢再弹劾宸妃。
“儿子立时就去问候父皇,伺候父皇汤药。”虞之渊直觉地知道宸妃叫他来,绝对不是说这事,给皇帝侍疾,是他打小就知道的事,何用宸妃特意交代。
“不,母妃的意思是,且装作不知道吧,免得皇上疑心他身边安插了什么心神耳目。”宸妃保养得宜,虽年纪比不得那些二八少女,但被皇帝宠爱多年后,身上自有一股那些生涩少女比不得的风韵。
有喜欢生涩少女,有喜欢风韵犹存的徐娘,宸妃幸运地遇上了喜欢徐娘的今上。
宸妃嘴里的话太过“高深”,一下子就叫虞之渊识破这话是有教她的。
“母妃,从哪里听来的这话?”虞之渊上前一步,逼视宸妃的眼睛。
宸妃柳眉微拧,面上有所不出的忧愁,“皇儿这话是何意思?莫非本宫说句话,还要教不成?一日日大了,父皇也不像早先那般宠着了。本宫也是,新近,皇上都不太来凤翔宫了。前儿个跟太后请安,太后提起宫务,跟皇上说皇后改了许多,该叫皇后重新主持公务。皇上听了,也不像早先那么护着咱们母子两个,听他的语气,倒像是当真考虑太后的话呢。外祖家……就那样了,十几年了,也不见父皇抬举他们,也是,多少求皇上立太子,他总不肯,这哪里像是宠爱的样子?”深深地一叹,满心愁绪几乎能令夏花顷刻凋零,“都觉咱们娘两个得宠,可谁又想过,除了面上的东西,咱们娘两何曾当真得过什么?家都说有玉家少将军做伴读,可是皇上为何不叫去管一管骠骑营呢?哪怕是白顶着个名也好。”
虞之渊道:“母妃,从头到脚的打扮没一样是不逾越的,如此,父皇还不够宠吗?”
宸妃脸上愁容瞬间转为肃杀,“宠爱?这糊涂虫,咱们娘儿两什么实东西都没得,还白得了个深得盛宠的名头,焉知父皇不是拿咱们两个做挡箭牌,要护着哪个呢?!”
宸妃的话,虞之渊也早早地有所察觉,可是饶是如此,他依旧不信宸妃有能耐自己醒悟到他们娘两做了十几年的挡箭牌,“母妃这席话,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咱们母子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只管老实地当的差,一切交给母妃就是了。只不许去侍疾。”宸妃脸上五官舒展开,顿时露出了沧桑的痕迹。
“母妃。”虞之渊干脆地跪下了,“儿子已经分了府,眼看就到该出宫的时辰了,还请母妃千万告诉儿子的打算。”
宸妃道:“昔日叫娶金家丫头,不肯,白白丢了金家那份主力;后头叫纳玉家丫头做侧妃,也不肯……”
“那是繁英自作主张。”
“她还不是娶来的?原本母妃盘算着繁英是表姐妹,一家,叫她做侧妃,舅父已经答应了,她也没话说。谁知偏太上皇面前闹出来。不论如何,这次都要听母妃的。”宸妃两只手交握住,凉凉的黄金甲套搁手背上,叫她的心安静了许多。
虞之渊恨不得吐出一口热血来,“母妃情愿相信旁,也不相信儿子?”
宸妃不语。
门外丫鬟道:“四皇子,该出宫了。”
虞之渊眼睛紧紧地盯着宸妃看,看了半日,见宸妃不肯抬起眼皮子看他一眼,又被门外丫鬟催促一声,这才起身向外去。
穿梭宫中,虞之渊自觉地离着宫妃远一些,心如乱麻地琢磨着是谁那么通透,把他们母子所形势细细分析给宸妃听。回到自家王府里,虞之渊先见了府内众属官,提起玉家的事,众属官异口同声道:“王爷且远着玉家一些,等形势明了了,再替玉家美言几句就是了。”
屁话!虞之渊心说,听闻陆家夫今日过来见过陆繁英,便进后院去见陆繁英。
陆繁英早迎出来了,瞧见虞之渊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打发他洗脸,就说:“母亲今儿个来,说是西北那边传来消息说玉家老八胆大包天,为了钦犯杀了朝廷捕快。这事了不得呢,王爷虽跟玉家有交情,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今也该离着玉家远一些。”
“……太上皇跟前嚷嚷着要娶的时候,知不知道母妃跟陆家已经商议着叫做侧妃了?”虞之渊眉头微蹙。
陆繁英微微抿嘴,“妾身那会子还小,怎会有跟说这事?婚姻之事,父母之命……”
虞之渊拿起帕子用力地掷金盆中,激起的水花立时溅湿了陆繁英的罗裙,冷笑道:“早知道这事,也知道这事。早先做错了事,爱用是挑的,千不好万不好也是求来的这些话来搪塞。如今事实摆眼前,还要如何说?早先不跟理论,如今问话,若再有搪塞,就别怪以后不留情了。”
陆繁英脸色煞白,虽知道京中家心惶惶,但她一直都是优雅地隔岸观火,哪里料到自己会有惹火烧身的一日,嗫嚅道:“何时搪塞了?”又从丫鬟手上拿了干帕子,不擦自己身上水迹,先去给虞之渊擦手。
虞之渊怒火渐渐消了一些,虽对陆家意见不少、对陆繁英也是颇有微词,但见她这么隐忍小意,终归有些过意不去,便避开她拿着的帕子,语气有些生硬地说:“去换了裙子再来说话。”
陆繁英据此已经知道虞之渊心软了,“先跟王爷说完了话,妾身……”
“现就去。”虞之渊疲惫地捂着脸,躺倒西间躺椅上。
陆繁英换了裙子进来,还没站多大会子,就听虞之渊叹息了三四声。
“们一个个都是有大主意的,个个把主意打到头上,个个不告诉到底是怎么了。”虞之渊苍凉的声音从遮住脸的手掌下传出。
“王爷。”陆繁英立时走到他身边。
虞之渊拉着她的手盖自己脸颊上。
陆繁英只觉掌心下微微有些湿润,刹那间也跟着心酸起来,“王爷,母妃也是为好。”
“那为何不告诉,到底是如何为好的?”虞之渊道。
陆繁英蹲坐躺椅边,待要把手抽回来,又见虞之渊把自己的手压她手上,手掌下越发的湿润,这才忍不住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这几天,总有偷偷摸摸地来王府送礼,送的东西不多,但都是极其贵重的。母亲今儿个来,也是为了不少给陆家送礼这事的,母亲也不明白是怎么了,还想着叫来问问王爷呢。”
陆繁英手掌下的虞之渊的眼睫毛动了动,随后虞之渊问:“都是什么来送礼?”
有巴结总是好事,陆繁英笑道:“也奇了怪了,不少多少年不走动的都来送礼,有几家,还不知道是谁,后头问了,才知道是已经告老十几年的老臣家里头送的。”见虞之渊把她的手拉下来,露出清明的眼神,不禁心漏跳了一下,疑心自己哪里又做错了?
“有来送礼,也没跟说一声。”虞之渊恨不得当着陆繁英的面吐出一口热血,叫她瞧瞧这事到底有多要紧。
“……一年到头也没少过来送礼,哪知道哪几家该跟说。”陆繁英不敢提陆夫交代她不可把这事告诉虞之渊,她就罢了,若说了陆夫,虞之渊指不定要跟陆家老死不相往来了。
虞之渊目光呆滞地仰着头,半天察觉到陆繁英仔细地给他弹去衣裳上的褶皱,就又呆着脸转头看她。
陆繁英赶紧讨好地冲虞之渊堆笑。
虞之渊无奈地又转过脸,拍拍陆繁英的手,“把礼单都找出来……以后离着就付舅母远一些。”
陆繁英赶紧去拿礼单,虞之渊看了礼单,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又逼着陆繁英把家的奉承话好生说一说。
陆繁英道:“左不过就是叫王爷将来别忘了提携他们的话。”
虞之渊拿着礼单敲打自己的脑袋,腿上微微有些痒,一低头,就郁闷地瞧见陆繁英又是侍弄他衣摆上的褶皱,忍不住把她的手弹开,“别弄那些不要紧了,指不定哪一日连这衣裳都穿不得。”
陆繁英先叹事态竟然那般紧迫,随后道:“有个线头出来了。”
虞之渊眼睁睁地瞧着陆繁英不急不缓地拿了剪刀出来把他衣摆上的线头剪掉,然后静静地看着她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恨不得用剪刀扎自己胸口,然后吐出一口血,叫她知道这次当真不是闹着玩的。
虞之渊之所以那般忧心,还是因为宸妃叮嘱他不得去给皇帝侍疾这事引起的,思量了两日,也不敢贸然去给皇帝侍疾,免得一脚踩进宸妃给旁设下的陷阱,先叫盯着玉家看,半个月后就听说太上皇下特旨叫玉老将军去明园下棋,玉老将军竟然以戴罪之身为由,拒绝了。
此事非同小可,毕竟皇帝要把玉家父子下大狱、太上皇一直维护玉家,此时玉家老将军不遵太上皇的旨意去明园,遵从皇帝的旨意留家中闭门思过,这事怎么瞧着都像是玉家拆太上皇的台。
虞之渊登时明白了什么事,玉家能有个什么罪名?要说他们家通敌卖国,那早先朝廷连番奖赏他们家,岂不是打了自家的脸?说到底,皇上也没想拿玉家怎么着,不过是逼着玉家站队表态。
为验证自己这想法,虞之洲又静静等了半个月,果然朝堂上皇帝拿出玉破禅送来的折子,笑说:“子规城还柔然、慕容的地盘上,玉家老八竟然叫朕派出县令过去,实可笑。难道朕是不想要边关和平,有心燃起战火的昏君?”
皇帝笑了那么一句,就把玉破禅的折子打回去。
虞之渊见此,心道果然不出他所料,皇帝也没想过把玉家置于死地,只是想叫玉家识时务。
“明儿个,去玉家探望探望,他们家老九退亲了,过去了,就说们家……不,别提们陆家,说外祖家表姊妹展样大方,模样儿也好,若是玉家答应,就去外祖家说亲。”虞之洲怕了陆家了,唯恐陆家阴奉阳违,叫他越发见不得玉家,便临时改口。
“这……”,陆繁英斟酌一番,“外祖家怕不答应……”
“玉家还能当真叫说亲?随口说一句,表明的真心真意就够了。”虞之渊道。
“可是早先得罪过玉夫。”陆繁英道,玉妙彤想做虞之渊的侧妃,那如何能行?若是她进了门,哪里还有她说话的份?
虞之渊心知逼迫不得陆繁英,当即以眼色屏退左右,揽住陆繁英窗前坐下,看窗外一片萧瑟,唯有几盆貂蝉拜月菊花迎风绽放,“繁英,母妃靠不住,父亲母亲,好了,他们自然好,不好了,他们不定躲到哪里去呢。独有咱们是分不开的,知道玉夫跟有大仇,但有道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此时就连汤家都跟玉家退亲了,这时候上门,岂不是一下子就暖了玉家的心?况且,玉妙彤那事,也全非的错,他们家也理亏。”
陆繁英坐虞之渊腿上,心知他这般亲密,就是为了哄着她去玉家,但那句“独有咱们是分不开”久久他心中回荡,扭头虞之渊唇上轻轻一点,“去玉家。”把头靠虞之渊肩膀上,盘算着去了玉家,玉夫会把她怎么着。
当晚陆繁英就准备了厚礼,这厚礼不同于往日的尽是一些金银绫罗,而多是一些珍本字画。
晚间,虞之渊为叫陆繁英尽心,与她一夜被翻红浪,次日,临上朝前,亲眼看见心满意足的陆繁英满口保证要跟玉夫化敌为友后,才战战兢兢地上朝去,朝堂外等了等,得知皇帝有恙身,今日免了早朝,眼皮子跳个不停,总觉得皇帝那点子小咳嗽能发展到免了早朝的地步,跟宸妃必定有关系。
待见他要去给皇帝请安的路上,斜地里出来了个小太监请他去凤翔宫见宸妃,当即心灰成一片,待见他执意去探望皇帝后,那小太监又两次三番地阻挠,心中诧异,心知宸妃定是皇帝宫里又弄出一个大陷阱。心知自己不该去,可又莫名地觉得宸妃又坑他了,于是疾言厉色地挥退小太监,执意先去探望皇帝,皇帝寝宫外等了许久,依旧没叫他进去,不肯去见宸妃,就先回了自己王府,也没兴致再讨好陆繁英叫她做什么事,怏怏不乐地独自书房里坐了一天,第二日,见皇上还不早朝,连着四五天后,就有许多老臣请太上皇回宫主持大局。虽太上皇推辞不肯,但虞之洲料到再请两次,太上皇一准回宫,且指不定打着辅佐太子的名义重新坐上龙椅,于是又进宫要见皇帝。
此时,皇帝寝宫外等了一个时辰,才有小太监叫他进去。
虞之渊躬身进去,到了龙床前,见床上紫色仅帐垂下,看不见床上皇帝一点身影,但听见锦帐后有咳嗽不止,立时跪下道:“父皇,儿臣恳请父皇为了天下万民,好生保养身子。”趴地上,只觉得地上那层红毡毯子烫手得很。
床上咳嗽两声,然后说:“可愿意替朕尝一尝汤药?咳咳。”
虞之渊纳闷,见有太监捧着药过来,立时又磕了头,“父皇不嫌儿子腌臜,儿子愿意替父皇尝药。”说着,当真捧着药碗递道嘴边大口喝起来。
苦涩的药汁进了肚子,忽地一股力道捅向他双手捧着的药碗,细瓷小碗掉大红毡毯上,剩余的药汁浸到毯子中,弄污了一片。
“父皇?”虞之渊诧异地看向坐床上正拿着剑的皇帝,心知方才皇帝就是用剑把药碗捅开。
“大口喝,是猜到了什么吧?”不然只是尝一尝,何必摆出把药一口喝尽的架势?皇帝一身明黄,看着精神倒是极好,不似隔着帐子时虞之渊以为的衰弱模样。
“父皇,是不是母妃……”虞之渊喉头一甜,心说莫非是宸妃下毒?宸妃把持宫务,太上皇又宫里留下不少老,这二联手,皇帝若是猝不及防,一准会遭殃。
“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个好孩子。”皇帝由衷地说,放下剑,招手叫虞之渊到他跟前。
虞之渊膝行到皇帝跟前,因皇帝摸着他的头,眼睛一酸,就把头挨到皇帝膝上。
“可惜命不好。”
命不好!虞之渊眼睛里滚出泪水,“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