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金将晚指点,中秋之后,西院就有了练武场的模样,金折桂买来的那些便宜刀枪剑戟全部丢房里,院子里竖起来的,是金将晚叫从军中抬来的上等玩意。
迟迟等不来金折桂、沈氏过去磕头认错的金老夫,最初还能听到金折桂练枪刺伤了自己的脖子、把自己绊倒啃了一嘴泥的话,后来,就越发听不到金折桂的消息了,每日她问上一句“六丫头还西院,”丫头们就答“回老夫,六小姐还西院。”
“她当真成了隐士了。”金老夫嘲讽道,出了孝期后,金家的事何其多,不提小姐们争收拾布料的事,但说各家下帖子请她们去游玩的事就数不胜数,偏生从中秋到重阳,再到冬至,家里到处都听不到金折桂的声音。
“下鹅毛雪了,老夫。”游丝领着抬着几盆水仙花来。
金老夫一怔,赶紧问:“六丫头还西院子?”
“还西院。”庞铮家的肯定地说,望着金老夫,猜不出金老夫的心思。
“这么大的雪,西院怪冷清的,她还那边做什么?赌她一定偷偷从西偏门出府野去了。”金老夫起身,做出要去捉拿金折桂把柄的模样。
说到底,一家子孙子孙女里,金折桂对金老夫而言是最不同的。庞铮家的心里腹诽,赶紧叫给金老夫披上红狐皮大氅,将银狐手筒给她戴上,又叫捧着狼皮褥子、手炉、脚炉,撑着伞冒着大雪向西院去。
一群十几个呼呼喝喝向西院去。
路过金擎桂的海棠苑,听见里头一阵阵笑声传出,金老夫脚步略顿住,海棠苑因下了雪,早早关了院门。
“听着戚姑娘里头,问问六丫头不。”金老夫又叮嘱一句,“别说来了。”
“是。”庞铮家的答应着,过去敲门问,须臾回来说,“家里的小姐除了六小姐都跟着大小姐玩击鼓传花呢。”
“走。”金老夫咬牙又向西院子去。
“老夫是不是想六小姐了?”游丝大胆问了一句,金老夫要对付金折桂什么手段没有,就是钱家那边屡次捎话暗示金折桂腿脚不好,不如多添嫁妆嫁到钱家里头,金老夫也没答应,只使出了一些饿饭、逼金将晚叫金折桂低头的小把戏。
金老夫哼了一声,吓得游丝心狂跳。
离着西院子近了,金老夫的脚步越来越慢,待到了塞鸿斋外头,竟是直接折进塞鸿斋里头,瞧见院子里四五个石头马槽里的山水田园被雪花压住,俨然成了银装素裹的水晶山河,瞧了瞧,说声好,并不进屋子,又向西院去,到了那边,待门被敲开,绕过一道挡屏,就见雪花飞舞中,一身火红衣裤的金折桂拿着一杆长枪舞动,看她时而斜刺,时而横扫,竟是已经寻到使枪的章法了。
金老夫静静地看着。
金折桂原本颇有些自得地欣赏自己雪中的“英姿”,冷不防见冒出一堆来,便赶紧收了长枪。
“像个耍把戏的。”金老夫瞧见金折桂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裳,却脸上红彤彤,头顶冒热气,忍不住笑着说了一声。
“祖母,怎么过来了?”
金老夫不答金折桂,却向这院子里看去,“院子里呢?”
“下雪了,叫她们回塞鸿斋了。”
“老夫快看,小姐走路不像早先那么跛了。”庞铮家的、游丝等心知金老夫想跟金折桂和好,于是瞧见金折桂走路顺当了许多,便赶紧叫金老夫看。
金老夫自然也看见金折桂走路不怎么歪歪扭扭,看她走路不像其他女孩婀娜多姿,反而像是她旁家园子里见过的豹子。
“小姐的腿好了?太好了。”游丝笑道。
“哪里是好了,们看地上的脚印,她一只脚是点地上的。”金老夫看着地上须臾就被大雪埋起来的脚印说。
“不愧是老夫,眼神比们都利。”一众丫头、仆妇堆笑说。
这是怎么了?以退为进?金折桂心内狐疑。
金老夫拿着大氅裹住金折桂,拉着她向屋子里去,见屋子里挂着一件鹤氅,就叫金折桂把鹤氅披上,然后眼瞅着这屋子里摆着的七七八八弓箭、弩机,又杂乱地堆着一箱子书,过去翻了翻,笑道:“原来是玉家老东西的书被抄下来了。”
“……祖母今日过来是……”事有反常必有妖,金老夫跟她呕了这么长时间的气,总不会一下子就消了。
金老夫等庞铮家的拢了火盆过来,一边烤着手,一边说:“想了。”
“祖母?”金折桂并非感情用事的,叫了一声,依旧疑心金老夫以退为进。
“不管信不信,是想这白眼狼了。”金老夫苦笑,打量着金折桂长高了不少,眼圈一红,说不出话来,“这白眼狼!”
“祖母。”金折桂眼圈一红,“不是白眼狼,只是……”
“大局为重?”金老夫自嘲地一笑,“果然是罪魁祸首,如今家里除了争衣裳争轿子争向阿五姑娘献殷勤,就没旁的事了。就连二婶大嫂子都成日忙着跟宁家讨要银子,没功夫祸害家里。”摸到金折桂手里满是茧子,“比顽固多了。”
“祖母行事雷厉风行……”金折桂惭愧地想自己莫非以小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以为这老婆子痛改前非了?死心吧,该抠的银子一样没少抠,父亲孝顺,母亲眼下也还手心里攥着呢。”金老夫倔强地握着金折桂的手,再三看她,冷脸道:“听一句,过两年等腿脚大好了,就撤了这院子吧。免得大姑娘家被笑话,不好找家。”
金折桂忙道:“祖母,这可不不行……”
“不想嫁了?”
“祖母说什么嫁不嫁的。”金折桂故作娇羞。
“别跟装傻,到底怎么想的?过了年,带着大姐姐出门相看——二婶子错了一次,不能叫她再错一次,是怎么想的?”金老夫再想那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心内苦笑,莫非果然要等十年后看着金折桂凄凄惨惨,她心里才痛快?
“嫁就是了。”金折桂身上开始冒汗,挥手将额头的汗水抹去,又看金老夫看她,就开诚布公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就是了。”
“可如今这个样,谁娶?”金老夫气道。
“有娶就嫁,大姐姐都有来求,也肯定有。”金折桂笃定地说。
“就不能不习武?”金老夫心里气金折桂拿自己跟金擎桂那改嫁的比。
金折桂摇了摇头,虽拿不准金老夫的心思,但将额头靠金老夫身上,低着头笑道:“祖母,等武艺高强了,看上谁,就给抢谁来当孙女婿。”
“胡闹!”金老夫骂道。
“祖母再看练一手,将来学个花木兰替父从军。”金折桂有些尴尬,毕竟她没有为父母过,拿不准金老夫的心思,料不定她是真不计前嫌,还是用计诈她,便笑着去拿长枪,然后脱了鹤氅身姿灵活地院子里练枪。
“老夫,小姐身手真好。”碧桃拍着手称赞道。
金老夫淡淡地看向雪地里的金折桂,神情略有些惆怅,半天说出一句:“放出去的猫儿,回来了,性子也野了。”有了那外头的一年多经历,金折桂怎么可能乖乖地回家做淑女。
庞铮家的等听不懂金老夫话里的意思,不敢胡乱接着说话。
金折桂跟金老夫重归于好,令金家众大呼意外。虽意外,但家和万事兴,总算金家上下能过个好年了。
过年时,戚珑雪还,南山早被春风得意的范康遗忘,就也跟金家一同过年。
过年后,金折桂除了应景地作为太后干孙女去明园里磕个头赴个宴,就见天地留西院里练枪,比金兰桂、金湘桂等老实规矩。
六月六晒龙袍那天,金折桂正跟沈席辉送来的一杆短枪较劲,就见戚珑雪拿着一副帖子过来,“小前辈,六月二十那天,玉老将军大寿,玉家请了去。”
金折桂提着短枪,咬牙道:“去就是了,反正祖母、母亲她们都要去。料来多,玉九也不敢生事。”
戚珑雪道:“并不是玉九,年纪大了。妙彤先前提过,玉夫要替做主聘。怕是这次去了玉家,她们就要留下,叫玉家嫁呢。”毕竟说起来,她跟玉家那头才算有些瓜葛,跟金家除了跟金折桂要好,与上头的长辈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金折桂收了短枪,将短枪丢回架子上,握着手臂转动,“长枪果然不如短枪好用。罢了,既然这样,就陪着去。玉八一直没消息,玉家还真有心多管闲事。”
戚珑雪听金折桂提起玉破禅,便忧心忡忡地说:“就是,梁大叔、月娘、蒙战、阿大他们统统都没消息。阿六说他们大概是出关了。”
“放心,他们个个武艺高强……虽有蒙战拖后腿,但料想不会吃大亏。”金折桂提起蒙战就胆战心惊,疑心梁松一伙迟迟不回,是因为蒙战追过去了。
“蒙大哥哪有有小前辈说的那么没用。”戚珑雪顿脚,眼看自己十七八了,虽无着观老道士相助下,能给金老夫、沈氏她们看个脉相,但如今还没开铺子,也没买下院子,许多事想起来就烦心。
“好好,不提就不提。”金折桂笑嘻嘻地说,心想那么多铁血男儿中,戚珑雪难不成真看上了蒙战那毛头小子?
因金折桂许久不曾出过家门,于是她这头会子以“大姑娘”的样貌出门,沈氏眼中就看得十分重要。
沈氏催着给她准备衣裳、首饰,心知金折桂走路右脚是前脚掌点地上的,竟然异想天开地花了一日缝出一只高跟鞋子。
六月二十日一早,金折桂踏着高跟鞋,穿着件柳黄短襦、胭脂裙,梳着双螺髻跟着戚珑雪、金擎桂向玉家去。
金兰桂定亲了,不能出门,这会子金擎桂、金湘桂、金玉桂跟着同去。
进了玉家门,金老夫跟玉老夫等夫们寒暄,金折桂等见过众,拿了见面礼,就老实地底下坐着听说话。
“戚姑娘十八了吧?”一位穿着秋色衣裳的中年夫问。
玉夫赶紧牵着戚珑雪给那夫看,笑道:“快十八了,足足给她父母双亲守了三年的孝呢。”
“原来如此,戚姑娘好水灵的。”那夫打量着戚珑雪说。
戚珑雪心知这夫就当是玉夫给她找的婆家了,不然她一个孤女,谁会先来问她,先不管这身份是什么,她是不甘心旁看玉家面上娶她,然后日后逼着她跟玉家亲近的,于是轻声道:“多谢夫夸奖,还想再给父亲母亲心里守上一年。”
戚珑雪所料不差,那夫恰是看玉家面上,才肯答应相看戚珑雪这无父无母又没嫁妆的女孩,此时听她这一句,就想:这孤女还先摆谱了,她还要心里守一年,是这一年里不提亲事的意思?
“傻孩子,知道孝顺。可若叫父母双亲知道他们耽误了的终身,心里又如何能忍心?”玉夫抹泪道。
“玉伯母放心,花老先生替戚姐姐算着呢。”金折桂插嘴。
玉夫先只惦记着戚珑雪的事,此时才看向金折桂,见她跟无着观里哭闹时看着拔高了许多,因玉入禅殿前失态后一直“赋闲”家,心内有些迁怒于金折桂,笑道:“花老先生难不成什么事都能算出?”又转向金老夫,拉着戚珑雪的手说:“这孩子们家耽搁了那么多时候,叨扰了。如今她年纪大了,耽误不得了,们也没脸再打搅您老家了。”
金老夫心道戚珑雪金家里养了一年多,如今玉夫又把她看成玉家了?笑着对玉老夫道:“老妹妹,看这儿媳妇说的话,皇上下过那样的旨意,阿五哪里好再来玉家?一事不劳二主,反正都叨扰一年多了,不如们家把嫁妆送来,们替嫁了阿五?”戚珑雪相貌出众,性情温和又不云亦云,将来兴许能嫁个出类拔萃的物。玉家想捡便宜,没门。
金折桂听金老夫这般说,只当金老夫帮着她说话。
玉老夫笑道:“争来争去,反而弄得孩子不自。也罢。咱们两家就帮着相看。”心知玉夫急着嫁掉戚珑雪,是怕玉入禅还惦记着,她偏生不叫她遂意。
玉夫脸色一僵,想起玉入禅院子里的说玉入禅不近女色,甚至不许靠近他,他白日里去无着观跟道士们一起念经,晚上坐床上搓绳子等事,不由地心疼起玉入禅,越发将戚珑雪看做红颜祸水,暗下决心定要把戚珑雪早早嫁出去,断了玉入禅的念想。
玉夫正盘算,就听说:“老夫、夫,花老先生老将军那边替八少爷算了一卦,说八少爷今日回家。”
“算命一说,哪里能够作准。”玉夫巴不得瞽目老的话能当真。
金折桂望了眼戚珑雪,心想定是梁松他们先回了家里,见着瞽目老,瞽目老才敢说今日回家。
“夫,门前来了一大群马,流的汗跟淌血一样,可吓了。”
“夫,八少爷回来!”
……
下们一个个窜进来报信,玉夫所知的玉破禅最后一个消息就是他欠了十万两银子,此时听说玉破禅回来,赶紧与玉老夫一同向前院去看。
金折桂瞅了眼戚珑雪,二赶紧也跟着玉夫去前头凑热闹,半路转过一道回廊,见虞之渊、玉入禅走一起,不由地纳罕。
“小前辈。”玉入禅对金折桂恨之入骨,却拿她没办法,看戚珑雪紧跟着金折桂,便又笑如春风地望着戚珑雪。
戚珑雪虽看玉入禅笑,却如被蛇信舔过。
“金家桂花?”虞之渊迟了一会才认出金折桂,看她腿脚利索得很,心中满是疑惑。
“们怎么一起?”金折桂纳闷地问。
“还不知道?玉九兄弟做了的伴读。”虞之渊搂着玉入禅的肩膀,看似跟温文尔雅的玉入禅十分要好。
“……那多保重。”金折桂心生不忍地看了眼被猪队友包围的虞之渊,扭头又跟戚珑雪匆匆向前去。
转过几道回廊,金折桂跟着玉夫等站大理石挡屏后向院子里看去,只听几声马嘶后,玉将军语无伦次地连说了几声好马,然后怒道:“混账!说欠银子,是吃准了咱们家不会还银子,会调兵过去?!”
“是,儿子吃准了父亲不会送银子,于是等父亲调兵过去,就叫去关外给抓马。”已经变过了腔调,此时玉破禅的声音不复稚嫩,低沉中带着暗暗的沙哑。
“咳!”挡屏后,玉夫有些埋怨玉将军自揭家丑,毕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还钱反而派兵过去,这等事如何能宣之于众。
戚珑雪见不是蒙战坏事,放下心来。
金折桂一边放心,一边又去揣测沈氏一根手指头是多少银子,要是一万两,这次就赚大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