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梁画栋的屋子里,金阁老沉声道,“立时去沈家赔不是,然后将玉家的书还回去。”
“若是老婆子不呢,”金老夫用力地一咬牙,一颗槽牙便被咬断,嘴里满是血腥味,仔细回想方才的事,冷氏母子对瞽目老泼脏水,金折桂对冷氏母子不念亲情,沈氏管教金折桂不利,这几个都该罚,怎么最后她成了罪魁祸首,
“朝堂上跟沈尚书、玉将军磕头认错。”金阁老背着手道。
金老夫深吸了一口气,将槽牙吐出,待要冷笑,却又笑不出来,“看来,是小看魁星了,竟然养出了一匹白眼狼!”
“果真疼她吗?若当真如此,怎么能逼着她跟她母亲不亲近?”金阁老叹息一声,“要是再耍花招,咱们几十年的夫妻之情,也要断了。”
金老夫吸了一口气,随即笑道:“不过是赔不是,又要不了老婆子的命!游丝、碧桃,立时去六小姐那,把玉老将军的书要来。再拿了笔墨纸砚来,婆子给玉老将军写信赔不是。”
金阁老唯恐金老夫使诈,便留这边看她写了书信吩咐将玉老将军的书还了,又看她叫准备轿子,亲自去沈家赔不是。
金阁老心里纳闷金老夫怎地这样能伸能屈,却看当天晚上,摆金家四周的臭豆腐摊子全收走了,深吸了一口气,心想如此他身上的味道再也不会让侧目了。
冬日里的金家,仿佛刮过一阵春风。
没有了金阁老撑腰,金老夫能屈能伸地老实自己院子里吃吃喝喝,除了金折桂来晨昏定省的时候有些不自,看她模样也算惬意;各家房里终于能欣赏到当季鲜花的芬芳,不再关门闭户;子弟们搬到前院,丫头们少了勾心斗角,多了天真烂漫;沈氏终于金阁老的“威逼”下抖起了长房媳妇的威风,把金蟾宫从沈家接回来,母子亲近,也不再避着了;冷氏跟沈氏抱头痛哭后,发现惺惺作态没她想的那么难,当着岑氏的面又哭诉一番往日跟沈氏如何要好后,便将昔日的对对错错全部推到金老夫头上,利益所趋下,跟沈氏“妯娌和睦”起来。
就连金朝桐,半个月后察觉身子没有异样,一颗心放下,因看见了冷氏就尴尬,身边又没有丫头,又被金阁老勒令不得出家门,竟然潜心读书去了。不过一个月,做出一篇令惊艳的锦绣文章。
“太上皇说,若为了推迟科考也值得。”金阁老拿着金朝桐的文章看,嘴里毫不吝啬地把太上皇的称赞原封不动地转给金朝桐,心想这样才像是他的孙子嘛。
金朝桐大喜过望,却又听金阁老说:“过几日皇长孙与另外两个皇孙来府里跟切磋,这几日好生读书,千万别骄傲自满。”
金朝桐听到皇长孙要来,立时吓得腿软,半天勉强笑着答应。
金阁老并不知道金朝桐心中所想,前院书房里轮流转了一转,瞧见金朝枫、金朝松、金朝杨三个偷偷地行酒令,捋着胡子,进去说了一句“年纪还小,不可多饮酒”,一旁听他们说了一会,就叫传话给沈氏每赏他们二十两银子,叫他们自己个买些小玩意去。
金阁老转了前院,又向府东边的女子学堂去,隔着窗户,瞧见里头金兰桂、金湘桂、金玉桂、金折桂四个冰雪聪明的女孩或憨态可掬、或机灵通透地读书,闲着家里头的金洁桂坐一旁,一边看书,一边替耳聋目昏的老先生监督四个妹妹。
捋了捋胡子,金阁老又满意地回了前院,折进金老夫屋子里,不得不发自肺腑地说了句“果然祸根子头上,如今家里三个媳妇要好得很,男孩们上进,女孩们和睦,比早先乌烟瘴气的样子多好了。”
金老夫嘴角扯动两下,面容又归于平静,微微蹙眉,“老婆子还是想不通,对魁星那么好,她怎么就那么快地翻脸不认了?枉当一家子孙子孙女里,就数她跟最像。”
金阁老顿了顿,见金老夫竟然是一直惦记那事,沉吟一番,开口说:“们祖孙两个根本不像。”
“哪里不像了?”金老夫立时撑着手臂坐起。
“很多地方都不像。想要金家稳稳当当地握手上,她想要金家好好的,别拖累她。”金阁老闲坐着,拍了拍腿,又叹:“比如当初为了无懈可击,不叫找出短处,主动给纳妾。这事,看来,是胜了,虽性子专横一些,但没能当真抓到的错处;怕是过几年,再问魁星,她就得说虽胜尤败。”
金老夫眼中略有些茫然,转而,冷笑道:“那就等着过几年,看她怎么办。”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不信自己会栽儿媳妇孙女手上。
外头丫头报“小姐们下课了,要过来给老太爷、老夫请安”,金老夫心里受不住“虽胜尤败”四个字,挥挥手,叫打发小姐们回房去。
屋子外,金洁桂、金兰桂、金湘桂、金折桂、金玉桂五个听这话,便向后头回各自的院子去。
走了两步,忽地金湘桂几不可闻地轻叹:“下雪了。”
金折桂闻言伸手去接,果然接到了雪花,只见几片能够看出角的细碎雪花落手心里,不一时就化成了水,又看金蟾宫连蹦带跳地向她跑来,伸手握住金蟾宫的手,便拄着拐杖跟着金蟾宫快速地向前跳。
“姐姐、姐姐,破哥哥来送水仙花了。”
“真的?”金折桂瞅了眼自己被袖子遮住的手链,原本答应了玉破禅两日后给他答复,偏偏因换屋子、调、教丫头一时忘了,等后头想起来的时候,再去梁松家探望瞽目老,偏玉破禅又不。此时想着能够趁机跟玉破禅说两句话,便紧赶慢赶地向沈氏院子里去。
“小姐,慢着点。”金折桂才得的两个丫头初翠、初丹小心地提醒。
金折桂、金蟾宫姐弟两牵着手进了沈氏屋子里,只见屋子里摆着一个玉盆,玉盆里几朵凌波仙子孤傲地遗世独立,清淡的香气萦绕屋子里,沈氏坐正座,正跟坐右手边的玉破禅说话。
沈氏看金折桂一头雪花地进来,就叫白鹭、白鸽替她拍头上雪花,“快见过玉家哥哥,他送了一盆水仙花给咱们。”
“破八。”金折桂叫了一声,心想先是手链,如今又来送花了,可见玉破禅也不是古板的,正直坚毅又有点子浪漫,要不,自己就答应他算了?原本他卖臭豆腐,可不就是因为自己一句喜欢吃嘛。他冒雪来送花,未必不是来等她的答复。
“破哥哥。”金蟾宫跑到玉破禅身边去拉他的手,“下雪了,走,咱们堆雪去。”
沈氏笑道:“蟾宫自己个玩一会子,破哥哥来寻母亲有要紧事说呢。”
金折桂装作看花,有意给玉破禅使眼色,看玉破禅只顾着跟沈氏说话,没看过来,心里讪讪地想,玉破八怎么就不能跟她心有灵犀呢?笑道:“也要去堆雪,破哥哥,咱们出去看雪去。”
沈氏道:“外头怪冷的,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好?”想了想,又叫两个强壮的婆子来,“把水仙花给夫送去,若是她说好,就说还有呢。”
趁着沈氏给金老夫送花的空当,玉破禅已经被金蟾宫拉出了屋子,金折桂也紧跟着出去,到了廊下,就见天色阴霾昏暗,院子里雪花飞舞,几盆红梅傲然绽放,一时间原本看似稀疏寻常的院子也变得如诗如画。
“蟾宫,等雪停了再去。”玉破禅拉住要冲向院子里的金蟾宫,低声哄他说,“老实一些,明年送一匹小白马。”
“当真?”金蟾宫听说有自己的马,立时老实下来。
“当真。也给小前辈一匹。”
金折桂偷偷瞥了玉破禅,再三地想玉破禅还算不错的,玉家还有那规矩,至少比嫁个不相识的,然后整天琢磨着怎么跟小妾斗强,于是拄着拐杖过去,示意初丹、初翠站远一些,轻声道:“破八,答应跟好。”心里觉得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该羞涩一些,可惜她对着玉破禅羞涩不起来,这句话显得硬邦邦的,突兀得很。
玉破禅扭头,狐疑道:“小前辈,咱们什么时候不好了?是哪里得罪了?”低头看着她仰起的小脸,心里满是疑惑。
“姐姐跟破哥哥不好了?”金蟾宫扯着玉破禅的衣裳狐疑地问。
金折桂一怔,见沈氏还看着仔细搬水仙花,便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手链,嘟嚷道:“别装傻了,这个好跟那个好不一样。”原本她跟个毛头小子告白心里就十分尴尬,偏这小子还装傻充愣。
“姐姐也有这手链?”金蟾宫转身冲白鹭喊,“白鹭姐姐,破哥哥送的手链呢?”
“去找。”白鹭忙向屋后金蟾宫房里去。
“白鹭姐姐也有这手链?”一个丫头看白鹭拿了手链出来,就问。
手链拿来,就连初翠、初丹也笑了,“白鸽姐姐也有这手链?”
“到底有多少有这手链?”不是定情信物吗?金折桂不由地有些恼火,怎么会都有玉破禅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原来小前辈喜欢这手链,家里还有一包袱,回头都送吧。”玉破禅没想明白那个好到底是怎么好。
“一包袱?”金折桂有些头晕了,自己权衡了许久,终于决定答应玉破禅了,怎么又有这么一出?
玉破禅提起那一包袱,便颇有些自得地说:“扬州的时候就瞧见因为那边打仗,京里很多原本要买到扬州青楼楚馆的香料卖不出去。就卖了房里的东西把香料买下来了。等们家外头围满了臭豆腐摊子,就开始卖香料了。有上好的香料,也有叫下们抓一把,直接洒炉子里熏屋子的便宜香料。还有些丫鬟们用的带香味的手链、香囊。赚了些小本钱,又想等们家沈家等臭味没了,定然腻烦了熏香,喜欢自然的花香。就跟母亲借了本钱,一早买下了不少水仙花、红梅花。只城南,花就卖掉了不少,如今已经收回本钱了,明年就跟梁大叔一起去西北贩马,反正梁大叔懂这一行。”
“破哥哥好厉害!”金蟾宫不大懂得玉破禅的生意经,但看玉破禅意气风发,就赶紧称赞他两句。
金折桂的嘴巴一时间闭不上了,眨了眨眼睛,反反复复地看着玉破禅,最后咬牙切齿地问:“破八,从家、从外祖母家赚了多少银子?”她还以为玉破禅对臭豆腐执念颇深,没想到,家早就改行了,甚至,家一早盘算的就是卖香料!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也就九百两,都是些小本买卖。”玉破禅挠了挠头,颇为懊恼就因玉夫不肯多借他银子,错过了赚银子的大好时机。
“哈?”金折桂又傻住,甚至开始疑心金家外头的臭豆腐摊子是玉破禅有意……不,应当就是他有意的!玉破禅果然是憨面刁!
“九百两……”沈氏从屋子里出来,恰听见这么一句,不觉笑意更浓,“是妇道家,出不得家门,若是能够,也像玉小哥一样赚银子去。”
玉破禅笑道:“伯母谦虚了,小,本钱不多,虽有心做大买卖,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从眼前流走。幸亏沈家的老祖母拿出二百两银子、两位伯母拿出四百两,不然,如今也不能跟着梁大叔去贩马了。”
“破八,来们家,是来集资的?”金折桂听出玉破禅的言下之意,不禁瞠目结舌,怎么瞧着,玉破禅都对她没什么兴趣,甚至,他这会子只顾着撺掇沈氏集资,都没功夫答复她。
玉破禅并不懂集资这个词的意思,况且此时明摆着沈氏对他的买卖感兴趣,便专注地对沈氏说:“如今正打仗,天底下的战马都用上去了,折损了不少战马。朝廷的马匹晚辈不敢碰,可是阀阅世家里折了马,就必要战后补上。是以,这委实是个赚银子的好时机,若错过了,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再赚银子。”
沈氏沉吟一番,心觉玉破禅说的有道理,各家里的蓄养的马匹,数目是一定的,战时折损,战后必定要补上,点了点头,笑道:“少年上进总是好事,们深宅女子也要赚些银子买脂粉才行。玉小哥就替也赚赚银子吧,这边银子不多,只有,”伸出一根手指,又瞥了眼身边的金折桂并丫鬟们,“这是的体己钱,就这么些了。”又冲白鹭道:“领着玉小哥去见见三夫。”
“多谢伯母。”玉破禅对沈氏拱手,一转身,想起一事,又对金折桂说:“小前辈,回头就叫把一包袱手链送来。”心急去寻岑氏“集资”,便撑着伞跟着白鹭去了,等听见金蟾宫跟他身后跑步的声音,又把金蟾宫牵住。
金折桂遥遥地看着玉破禅雪中一晃神就长高了许多的身子,闷闷不乐地想她果然一厢情愿了,心里难堪,只觉得自己竟然意、淫了家纯洁少年一个月之久,万幸玉破禅是当真不知道,不然……因心里尴尬,便搂着沈氏的臂膀问:“母亲,一根手指头是多少银子?一百两?”若果然只有一百两,何必神叨叨地比手指,直接说出来就得了。
沈氏伸手金折桂头上一戳,“鬼机灵!”说罢,便又折回屋子里算这次从玉破禅手上买梅花、水仙的银子。
瑞雪一直从年前落到年后,玉破禅自从来金家集资过一次后,就仿佛卷款潜逃一般,从金折桂眼前消失,只留下一包袱金折桂原以为是定情信物的手链。
开春后,扬州大捷的消息开始频频传来,无数金折桂、瞽目老没听说过、没见过的青年俊杰据说扬州屡立军功。一时间,京城里多了很多胆识过、智慧超群的后生。
随后又据说玉家英雄出少年,玉家入禅师父范康的教导下智破敌营,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乐水、瓜州的消息。金折桂对这消息嗤之以鼻,但因梁松他们都去西北贩马了,待要跟旁分享她对玉入禅的鄙夷之情,一时间又找不到。
听说了那么多“前方战线”的消息,金折桂自觉自己已经“百毒不侵”,没成想,到了八月,忽地又传来一个消息,这消息膈应得金折桂半天醒不过神来。
据说卫国公公子萧综被擒后,行刺了宁王,最后跟宁王同归于尽,然后留下令妻子金擎桂改嫁的遗言。金擎桂听说萧综留下的话,感动得痛哭流涕,闹着要给萧综守寡。卫国公府萧夫安慰她许久,甚至跪下求她,又认了她做女儿添了嫁妆,金擎桂才勉强答应改嫁,又许下金家给萧综守两年,。
金折桂坐自己如今的院子塞鸿斋里,听说这消息的时候,只能对从扬州赶来的戚珑雪老气横秋地说:“这世道,哪哪都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