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半晌,对方一点要搭理他的意思都没有,苏婴也不想先开口失了气势,静静坐在一旁调理呼吸。若说他一丝力气也无当然不对,毕竟是能轻而易举飞上文府屋顶的人,但晏熹的手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看来这老头子在不为人知的时候还会推两下拳法,身子骨硬朗得很。
马车缓缓行到宫门,晏熹以不符合老年人的敏捷飞快地撩开窗帘跳了下去。守在门口的宫人们一看来人纷纷拱手弯腰行礼“文大人。”
晏熹一摆手,“不用。车里还有一位,麻烦安个踏板给他。”
在诸位的惶惑中,他冷冷一笑,“苏大人身子骨不好,本相已经劝他待在府里,可他就是不听。”
宫人们一听是苏婴,立刻脸都白了,他们拖拖拉拉的动作变得干净利落起来,一个上前撩帘子,另一个直接跪在了地上——为了巴结某些权贵,当一回踏板是心甘情愿的。
然而苏婴刚探出头来,看到那跪在地上的小太监立刻皱起眉头“你怎么回事?”
“回……回大人……”
好在另一位有些颜色,喝骂道“狗奴才,还不快滚到一边去!平白玷污了贵人的眼!”
那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甚至忘了行礼。晏熹倒是不惊讶,毕竟文璋老东西那是出了名的难伺候。苏婴显然也没想到和他一道进宫会碰上这种幺蛾子,一时有些怒了。
“文大人平日里就这样对待下人么?”
晏熹哈哈一笑,“怎么,苏大人都说了是下人,可不就是下贱之人?你还想怎么对待他们?”
成为文璋有两个要务,第一是为自己亲族昭雪,第二是让文家身败名裂。
虽然目前来说,是他顶着文璋的脸,做了某些事会让他举步维艰。
俗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晏熹不是没有想过将这些蛛网一样的势力笼络。可,父尊母上已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罪魁祸首就是沆瀣一气的朝臣和宦官……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对他们低三下四。
“苏大人是没听过本官的名声么。我等尽心尽力侍奉陛下,又岂能与宦官交往密切。”他知道他这番话定然会被歪曲成多个版本传到一些贵人耳朵里,但也没有什么大的妨碍,“难不成苏大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才对这些卑贱之徒以礼相待?”
苏婴愤愤一甩袖子踏入宫门……本来他还想坐肩辇来着,可同这胡说八道的老东西在一起,他竟然又有了力气。他一路急行,晏熹便追上去,“苏大人,苏大人,你慢着点儿。”
苏婴没有搭理他,袍袖灌满清风。
“苏大人,你慢着点儿,当心磕着碰着。你看,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我们一向不合,这事儿上至天子下至文武百官都知道,而今这些宦官看到了我们从一辆马车上下来,指不定又编造出什么话来构陷你我,我是故意那样说的。”
不得不说他疾行起来还颇有气势,实在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抛去死对头的这一身份不谈,晏熹倒真是希望苏婴能就此离开长门散,免得这样一个惊才绝艳之人早早陨于纷争之间。
苏婴显然没有那么好的心情。他怎会不知这又是一番姓文的胡说八道的鬼话,定然是脑子抽了才会相信他。他们一路风风火火地穿过宫墙,宫人们一一行礼,朱红的院墙隔出一道永世也走不完的道路。
跋涉在去往御书房的路上,苏婴已经迅速恢复了平静——只要遇上这老东西,他就格外易怒。晏熹也因为要见到皇帝渐渐沉静下来,他怕自己一着不慎就从目光中射出毒箭,让苏婴过早察觉到他的意图。
“宣,右相苏婴,左相文璋觐见——”
他们一左一右迈过门槛,同时跪在地上俯首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得好像是一对孪生兄弟。
“臣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的眼睛从左转到右面,又从右面转到左面,憋了半晌憋出一句“见左右相和,朕心甚慰。”
没办法,当着晏熹的面,皇帝是没法和苏婴眉来眼去的。他们暗自传递了几个“目前为止一切都好”的眼神,皇帝将不忿之色压下来,明知故问道“今日你二人怎么有闲暇一同入宫啊。”
晏熹“前日苏相在臣府中安歇,同臣多有论道,令臣钦佩至极,故而将他留至今日,也正好一同来给陛下请安。”
苏婴应和道“是这样。不过文大人博才多学,苏某再过十年也难望其项背,文大人这番话实在有失偏颇。”
皇帝拧着眉心摆摆手,此时坐在一张雕工精美的椅子上竟有些坐没坐相,没骨头似的扶靠在一边扶手上,“有两位爱卿在,朕江山稳固,自然安心。无事便退下吧,往后休沐之日无需进宫请安。”
晏熹低眉顺眼站在一边,御书房连地砖都是精雕细刻的,只是不知道那些缝隙里藏着多少人的碧血、多少人的冤情。
果然,皇帝在一顿之后低声道“苏卿留下。”
要不是自己已经站到了他们的对面,晏熹想,他是绝对没有那个兴趣去探听他们那些藏污纳垢的龌龊做法的。皇帝对苏婴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仿佛他一辈子都无法背叛他似的——除却长门散,还有什么东西能这样将他拴在身边?苏婴不是寻常才子,他有着旁人没有的烈性和傲骨,在明明看清了皇家的下作和肮脏之后,又是什么让他甘愿为皇帝卖命呢?
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睨着晏熹的神色,自以为了然道“苏卿完事之后是否还要客居文府?”
苏婴答“当然。”
“既然是这样,文卿还请外面稍等吧。朕有些私房话想同苏卿说。”皇帝这样说着,忽然看了一眼苏婴,“对了,上回那副字画,我让下人们裱好了,你正好一并拿去。你跟我来。”
皇帝身旁的太监应了一声,忙上前为他撩门帘去了。晏熹不由得生出几分反心,他一边心里嘀咕着“自己去撩个帘子就那么难么”,一边拱手退到一旁恭送皇上起驾。自然,他可以站在这里等苏婴出来。
“公公还请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等苏大人,不会碍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