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无烟从和赵离这一场漫长的谈话中所接收到的信息实在良多,而两人的这个约定交易一旦暴露,也足够让千里之外长安城里龙帝座上的天子李悬月愤怒得挥兵灭蜀,诛灭赵氏九族,甚至是引起全天下其他几国趁乱分食大唐。但在冷无烟此刻看来,内心却是毫无波澜,天下分合混乱与他无关,他的目的现在已很明确,无论如何,都要在修行界这片宽广如海的丛林里一步步变强大,然后入长安,调查安国候府二公子,详问李悬月贴身近侍寇青龙林入云的生死和当年事发前后经过,找出隐藏在黑暗中的布局者,亲手血刃了他!至于赵离约定的交易要求,他只需一步步等候安排指令就好了,他知道赵离对于这等大事的计划思虑之紧密,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多年前他便已是一个很职业的shā shǒu,他知道这场交易,无异于一场惊天动地却又漫长无比而且凶险异常的暗杀,所以在赵离走后他一个人思考了很久,思考会使他思路慢慢清晰,也会让他在清晰前路之后变得更加自信坚定,这是他多年来在地窖里除了忏悔自责养成的另一个习惯——
十多天的昏睡加上和赵离等人的一系列谈话思考,让冷无烟觉得有些疲倦,脑袋尤其郁沉,思考的过程感觉很短,但时间却溜走得极快,赵离走后便已到了中午。有侯府专门派遣上飞来峰照看他的仆人送来了饭菜。
冷无烟心事重重吃饭很慢,期间女仆以为冷无烟已经吃完,进房来收拾碗筷,但却讶异的发现冷无烟饭吃了不到一半,十七八岁的丫头有些慌张尴尬的在房门口踟躇踱步了两三下,手足无措的歉声道:“对不起,打搅冷公子了,我待会儿再来收拾。”
冷无烟抬起头,望着身穿鹅黄碎花纱衣的丫头,放下筷子。
“不用再麻烦了。”他一边拿起桌上的手帕擦着嘴角,一边缓缓道:“我吃饱了,你收吧。”
丫头犹豫了片刻,不敢上前,颤着声音怯怯的道:“冷公子你——慢慢吃,吃完了我再来收吧。”
说着,她转身欲跑,却发现冷无烟已自己动手将剩菜倒在一个盘子里,收叠起了碗筷,急忙上前从冷无烟手中夺过碗筷,慌张道:“使不得使不得!冷公子快放下,还是让我来吧!”
“没事,我昏睡了这么久,想自己动动——”
房门外忽然响起了李夜雨的笑声。
“哇哦,远远就听见了你们两个的声音,以为冷大哥在昆医师的医治下身体恢复神速,已有精力做什么害羞的事情还争执谁上谁下,门也不关,却没想到原来是在争谁收拾碗筷——”
李夜雨笑得像个神经病,站在房门口,冷无烟尴尬呆住,面无表情。
小侍女瞪李夜雨一眼,端着碗碟从他身畔气冲冲走出去。
“小liú máng!”她低声啐道。
李夜雨眉毛一挑,悄悄伸脚到小侍女脚前,轻轻一绊,小侍女话声刚完,哎呀一声一个踉跄往地上匍了下去,李夜雨乘机伸手搂住。
“哎哟,小星啊小星,你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
李夜雨假装正经的戏谑,伸出的手在柔软处有意无意的捏了一下。
“你这个混蛋!我要告诉轻铃xiǎo jiě去!”小侍女脸红到了脖子根,匆匆站直身跑出了楼道,远远传来踏着楼梯的咚咚木板响。
李夜雨挥一挥手,朝着已经远走的小侍女大呼:“小星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只不过随手救了一下你,何必去告诉那个大铃铛来嘉奖我?助人为乐嘛!喂——”
冷无烟没好气的摇头叹息,笑着道:“你比我厉害,我十六岁时,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
李夜雨哈哈笑着回过头。
“那你岂不是过得很压抑?”
冷无烟似乎不想聊多年前的话题,忽然转而道:“我想出去走走,熟悉熟悉环境。”
李夜雨推开刚刚合上的门,赞同道:“我正是来问问你要不要出去透透气,老赵说,你可能会在飞来峰住很长一段时间?”
冷无烟跟随在领路的李夜雨身侧,皱皱眉。
“他对你说了?”
“详细的没说,只让我今后随着你,给你照应。”
“你们两人关系似乎很好,你称呼他老赵?”
李夜雨嗤笑:“当年我到侯府时,他叫我小夜雨,我随口叫他老赵,从此改不了口,他也喜欢我这样叫他,他说我爹当年同样叫他老赵——”
两人慢慢走出了卧龙楼,这栋男院住宿的楼舍足足有七楼之高,两栋相对,顺着峰岭地势而建,绵延开去,缠绕了峰岭大半圈,足足能容纳两千男院弟子,女院住宿区同样规模的风鸣楼相对而造,和卧龙楼形成合围之势包裹住飞来峰。留下的唯一两个缺口,便是东面迎着太阳初升之处的晨修广场,以及后山斑竹林外的望月崖。
李夜雨领着冷无烟出了卧龙左楼,在左右相对高楼之间的林间小道里缓步而行,树梢的蝉鸣嗡嗡作响,小道上经过的年轻弟子皆都投来打量的目光,然后交相耳语,低声议论,随后小跑开去,相互传递着什么重大的信息。
“他们在议论我?”冷无烟不解的问。
李夜雨回头茫然的看一眼身畔匆匆掠过的几个男院弟子,回答道:“似乎是。”
“我在飞来峰也有名头?”冷无烟叹笑。
“飞来峰绝大多数弟子也是几岁或者十几岁才从山下被家人送上峰来修行,他们在家时,应该多少听过你的名头,尤其是‘人死如灯灭,刀送不留烟’这句话——”说到这里李夜雨忽然顿了顿,才接着道:“不瞒你说,我当年十岁左右时,听到你十五六岁便在江湖中搅起一阵腥风血雨,还曾在心底默默崇拜你——”
冷无烟瞪大了眼。
“shā rén也能让你们崇拜?”
李夜雨自嘲的笑着道:“以前年幼无知呀,懂个屁,只知道你那‘人死如灯灭,刀送不留烟’的名头实在太酷炫,哪个少年不想像你一样?不想在十五六岁时做另一个无烟公子在武林中声名远播?”
冷无烟苦笑道:“可是我这一生只想安定平凡,但却累于出生和仇恨——”
“往事就不要再提了,你的过去,我都知道。”李夜雨打断道。
冷无烟吃惊道:“我的过去你都知道?”
李夜雨笑着道:“你见过哪个少年不搜集偶像的一切过往底细?三四年前你和书生盟一战之后,名声更振,听说长安城里你的许多脑残粉姑娘们夜夜开着窗户睡觉。”
“这个我倒是知道,中州城里也有——”冷无烟忍不住笑了出来,接着道:“不过我倒是没进过一次窗户。”
李夜雨摇头叹息,痛心疾首的故意跺脚。
“大把的资源,就被你这么浪费了,真是可惜!”
冷无烟盯了李夜雨两眼。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笑书生,萧一笑。”
“为什么?”
“他在没和玲玲姑娘有纠缠时,也像你一样,说起话来语若连珠,尤好měi nǚ,中州城里那些为我开窗的姑娘们,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都惨遭了他的蹂躏——”
李夜雨呆住,停住脚步瞪大眼睛看着冷无烟,然后暴喝:“卧槽!笑书生这个畜生!简直!简直——冷大哥,今后让我们做对好朋友吧!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笑书生已经去了东荒,普天之下看来也只有我愿意为你挡住一切该死的yòu huò了!我发誓,再有哪个姑娘夜里为你开窗,我一定替你以身赴险!”
冷无烟摇头叹息,像看傻子一样看一眼李夜雨,缓缓道:“你若遇见了笑书生,你们两个一定会一见如故。”
“如果他已经从玲玲姑娘的旧事中走出来了的话。”他接着补充。
李夜雨恢复表情,笑着道:“你也可以活得像我们一样啊,何必郁郁不乐,心事重重?这样过得,岂不是很不开心?”
冷无烟道:“人生岂能皆都一样?有的人为了追求开心,愿意放下一切,有的人为了追求安心,愿意扛起一切,我属于后者,我想让自己心安,便得扛起一切,担负一切责任。”
李夜雨若有所悟的点点头。嗤笑着问道:“你不过才二十一岁,比我大三四岁而已,怎么感觉你比我老很多?哈哈——”
冷无烟叹息道:“也许是因为我在这二十一年里经历了别人一辈子才能经历完的生离死别,起起落落,才会变得如此思虑重重。”
李夜雨摇头道:“我经历的其实比你复杂得多,但是我来这个世界却没有让自己有什么负担,我的境况比你更加艰难,但你看我,开开心心,四处泡泡妹子,有空就想想办法怎么解决自己修行已废这个难题——”
冷无烟像看怪物一样打量李夜雨,打断他话道:“你来这个世界?什么意思?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么?”
李夜雨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神秘兮兮的低声道:“我是千万年难得一遇的两星命之人,自然有些小秘密,但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拿我当手足兄弟。”李夜雨眼里放光的盯着冷无烟。
冷无烟嗤笑道:“兄弟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和我做兄弟。”
李夜雨撇一撇嘴,故作矜持高冷,端庄了走路姿势,缓缓道:“当然,你拿我做兄弟只是后续条件,前提是,得我先拿你做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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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无烟呆住无语,心想这年轻人装比的境界实在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