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伯,麻烦帮我打壶酒来——”
床榻在这空旷房间的角落里,旁边墙上的油灯摇曳,房间明亮,却在角落里投射下了一片阴影,冷无烟就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埋着头,看不清面孔,只能看见蜷曲着身子缩成了一团,沙哑的声音又响起。
听到冷无烟叫黄伯老管家打酒来,躲在隔壁藏酒小房间内的两个刺客忽然倒吸一口凉气,霎时间紧张得像是闯进了龙潭虎穴。
一个声音小声道:“酒就藏在这里,怎么办?万一被那老头发现了,咱们是直接杀出去将冷无烟捆了带回去交差,还是——”
另一个声音疑惑的打断道:“你认为我们两人能捆得了冷无烟?”
问话的人明显怔了怔,侥幸道:“他在这地窖里藏了三年,听那声音显然有些中气不足,说不定我们有机会——”
另一个声音道:“你该知道人死如灯灭,刀送不留烟便是出自他的刀下!我们杀了那老头有机会将他捆回去,自然也同样有可能今晚就死在他的刀下,你选哪一个?”
沉思片刻,声音回答道:“我自然还是选择给自己一个活命的机会——既然已经探得了冷无烟的下落,我们兄弟两人的任务就算完成得**不离十了,依我看,咱们还是趁那老头还没进来,早点开溜吧!”
“你想不想跟我回南晋?”
“当然想啊——仙帝宫来的那位贵人也说了,只要我们探得冷无烟的踪迹,他就帮我们回南晋——”
“那你想不想随我入仙帝宫?”
“——我们两个只是江湖上shā rén绑架的绿林好手,入得了修习玄妙道法的仙帝宫?”
“探得冷无烟的踪迹,那位仙帝宫的贵人帮咱们销掉通缉罪名便能回南晋,那,如果启天石也落在了我们手上呢?还怕他不答应收我们进入仙帝宫踏进修行的玄妙之门?”
“高明啊——可是——”声音在敬佩赞叹和犹豫不决之间徘徊不定。
另一个声音打断道:“嘘!随机应变,听我安排就好了,怕什么,既然入了虎穴,非得掏一个虎子回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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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坐在床榻旁的老管家低头一声叹息,叹到尽头又接着道:“又是酒,你这三年来,茶饭没吃多少,整个将军府的藏酒倒是要被你喝光了。”
冷无烟忽然翻了个身,动作很缓慢吃力,灯光下露出了清癯苍白的面孔,像是刀削过一样瘦削硬朗。他的双眼很亮,却是充满了忧愁的光,头发散乱的披着,白衣陈旧几乎等同灰色。
他嗫嚅了一下嘴,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你昨天给我喝的,是林老将军为阿雪埋下的女儿红?”
老管家点点头,老脸突然一红,带着一丝羞涩的笑容道:“两坛女儿红,昨天你喝了一坛,今天——今天我喝了另一坛。”
冷无烟闭上眼,自责的道:“我本是该死的罪人,在这地窖里苟延残喘荒诞度日,哪有什么资格喝老将军为阿雪埋下的酒——”说到最后,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老管家急忙上前愁眉安慰道:“公子你痛苦自责了这么多年,xiǎo jiě在天有灵看到你这些年因为悔恨自责所受的罪,也一定早就原谅你了,况且——老黄我虽然不如公子你这般天生是人中之龙,本领通天,但我跟随老将军从江湖入朝堂这么几十年也算见多识广,三年前雪地里那一刀,我不信那是出自公子你的本意,公子!你就听老黄一句劝,重新振作起来,去弄清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老黄越说越激动,冷无烟越听内心越是痛苦,三年前还是名满江湖鲜衣怒马铁骨铮铮的英雄儿郎,此刻竟然缩在墙角的床榻上浑身颤抖了起来。他抖着苍白的双手,放近眼前,只看见满手的鲜红,那是他未婚妻林听雪死在他手上时沾染的鲜血,这么多年,总是洗不掉,他曾连着三天把手泡在湖里擦拭,握刀多年磨出的老茧全都泡散了,但在他眼里,那双手仍旧弥漫着鲜红的血腥。
冷无烟的声音也连着颤抖:“可是——她明明就是死在了我的手上,死在了无烟刀下!时隔多年,我没有哪一天忘记过自己当时当日抽刀时的盛怒和冷血——”
老黄依旧不死心的道:“公子从前在江湖上shā rén如麻,刀下亡魂无数,名声固然冷血,可你对xiǎo jiě的爱,我老黄绝不会看走眼!我决不信你是出自本意杀了xiǎo jiě!你细心想一想,林老将军当年即使志存高远,但他会是做出弑君谋反株连家人这种事的人吗?听雪xiǎo jiě和你相识于江湖,历经患难,情深义厚,她又会是那种和其他名门公子有染的风流浪娃吗?偌大的将军府仅仅在一年之内便萧条破败到如今模样,将军被杀,xiǎo jiě冤死,这幕后难道没有人在暗中布局摧毁?”
冷无烟埋下头,似乎默认,他自己也知道三年前那一连串事情来得实在太突然,太蹊跷。一向忠心耿耿为国尽力的林老将军在西皇山春狩时意图谋刺皇帝李悬月,被皇帝身边的近侍,仙道院的修行强者寇青龙发觉并剿杀。李悬月念及旧情,放过了将军府的其余人,只剥除了林将军部下的爵位军权,但林听雪大xiǎo jiě依旧不死心,多方打探西皇山春狩时的前因后果,想要弄清真相。就在那年冬天,冷无烟受刚从西凉游学十余年归来的安国候二公子所邀请前去府中作客,竟然亲眼看到了妆残眉落的林听雪从大公子的房间里出来——二公子说,那女子最近常常来拜托大公子向父亲安国候打听春狩时林入云将军谋反之事的详细经过——他只觉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匆匆灌下一壶酒后,便提刀回了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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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伯,能帮我去陌阳小镇上打壶酒吗——我——”冷无烟捂着头,欲言又止。
老管家叹口气,像是认了命,这三年来,冷无烟没有哪一天停下过酒,没有哪一天不是处在半醉半醒的状态,当酒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时,离开了酒就再也存活不了,老管家知道,他不仅已经嗜酒成瘾,更是因为早已没了存活下去的目标和动力,只寄希望于烈酒以麻痹自己。
“府内还有两坛女儿红,可是那是老将军当年给听雨二xiǎo jiě埋下的——另外酒窖里还有一缸府中最次的红刀子,原本是给马厩的养马奴喝的,公子你——”
冷无烟苦笑着呢喃自语:“能喝到最次的红刀子就已经是上天给我的最大恩惠了,我本是该在黄土之下给阿雪抵命的万恶之人,厚颜无耻的赖在这世界上苟延残喘——”
老管家站起身,不再听冷无烟这些年几乎每天都在重复的自责之话,从简陋的木床榻旁提起一个白瓷酒壶起身朝隔壁的藏酒小屋走去,口里无奈的叹息道:“公子你本该是大唐拜将封侯最年轻的英雄人物,怎会就甘心沉沦成如今模样呢!我老黄能拦住你不寻短见,却始终劝不回当年的公子——”
一老一少各自对各自诉说着自己的苦涩和无奈,忽然隔壁房间传来哗啦一声猝响,主仆两人惊诧得面面相觑。
“将军府没落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今晚居然有不速之客闯进了地窖——”冷无烟苦笑道。
老管家疑惑的摇头:“不可能,谁还会找到这地窖来?我去看看!顺便给你打壶红刀子来。”
冷无烟也不阻止,但充满忧愁光波的双眼里忽然亮起一丝复杂的光芒来,仿佛在绝望的大海中抓住了一丝救命稻草,燃烧起了希望的火光,那是fù chóu的焰火!
当年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的那只手,终于要出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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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酒小屋内的两人被身旁猝然响起的这声音吓得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眼来,两人不是害怕这房间里搅起声响的某物,而是听见了冷无烟那句冷冷的“不速之客”。
老黄的脚步声距离房间越来越近。
小屋里,一只手缓缓拔出了短刀,黑暗中看不见锋芒,却能感受到越来越冰冷的杀意已经开始四散蔓延。
大多数散发着杀意的人,往往看不清自己身处在更浓更厚的杀意之中,这道理就如同猛虎遇见猎人时丝毫不顾的猛扑上去一样,猛虎太过相信自己的利爪和牙齿,而低估了猎人手中的短刀,在它眼中猎人只是它的猎物,却不知道自己最终只会成为猎手短刀下的猎物。
只有极少数的人,眼中不仅相信自己,更擅于评估敌人,他们天生拥有敏锐的洞察力来察觉周遭潜在的威胁,未交战之前就已在脑中将各种较量的过程和结果排练了无数遍,这种人,永远都是丛林里的不败猎手,江湖中的冷血shā shǒu!
冷无烟曾经便是极少数人之一,如今,依然是!
一个人会被痛苦击倒,但绝不会被痛苦磨灭掉骨子里天生带来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