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裂七国后两百余年,唐历天元十九年。
盛夏。
骄阳似火,蝉鸣如歌。
“当年何等气派的镇国将军府,如今居然连一条进去的路都没了,啧啧。”骑在白马上的少年跳下马背,叹息感慨。
少年提了提挎在腰畔的剑,仰头望望树林上空,除了缝隙里照下来的烈阳再没其他,环顾四周,远处缓坡上荒乱丛生的杂草在无风的烈阳下慢慢枯萎。
收回目光,只有那匹本已经转过身去的白马不知何时又回过头来偷偷望着少年,少年怒目瞪了它一眼,白马知趣的转回头不再偷看。
少年终于松开了裤带,在一株樟树下撒起尿来,嘴角慢慢勾起一丝笑意,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啊,爽啊……”
为了找到当年的镇国将军府,少年已在这山林里穿行了大半天,憋的这泡尿有些长,白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又偷偷转过头来看,头刚转一半,没看见主人倒看见了一片星星,马眼上挨了少年一拳。
“老子撒泡尿,总想着偷看?”
白马低头认倒霉,等少年提上裤子爬上马背又默默的往前走去,走进那片高过马头的荒草地。
少年刚才已经在上面的树林边缘看见了远处荒草地的尽头出现了一片官邸庄园的轮廓,白马当然也看见了,少年手往那个方向指了指,白马便通人意的朝着那处荒凉破败的庄园走去。
白马走得很慢,每一次放下马蹄都像是信佛的门徒发现了脚底有只逃窜的蝴蝶般走得轻柔缓慢,它两只透白的耳朵高高立起,仿佛在认真仔细的听着周遭动静。马背上的少年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扶着腰间的挎剑,闭目凝神,也同样在认真仔细的听着周围,忽然他嘴里轻声嘀咕了一句只有自己和胯下的白马才能听见的话“偷偷摸摸跟了这么远,就不累么?”。
白马慢慢停了下来,少年睁开眼睛,已经走到了荒草地的尽头,面前是一片不高也不低的断崖,断崖下修筑着一面曲长的围墙,围墙内是连片的府邸院落。
府邸院落早已经荒废多年,杂草丛生,荒凉破败,不见丝毫当年镇国将军府邸的威严气势。
但脚下这片围墙内最近的一处院落里却种满了蔬菜,菜藤上挂满了新鲜的四季豆、豇豆和黄瓜,院子里有面小湖,湖畔凉亭旁的草地上结着几个硕大的南瓜。
南瓜旁坐着一个劈柴的老人,须发尽白,弯腰驼背,在正午的太阳下**着上身,下身只穿了一条短薄的汗裤。少年的家在乡下,村子里的男人在盛夏伏天**上身穿汗裤实属常态,只不过在昔年的镇国将军府里见到这副景象,实在让人感慨,当年江湖豪杰,绿林悍匪皆都畏惧仰视的镇国将军府竟然成了这像个乡下老头子的菜园。
老人一刀劈下,干枯的木柴应声而裂,他弯腰捡起木柴丢进凉亭中的一座小炉子里,炉子上的锅已经沸腾,肉香四溢。老人又提起砍柴的刀,转身从地上割下一个最老的南瓜在清澈的湖水里洗净,就在他捧着滴水的南瓜站起身擦汗时,便望见了院子后的断崖上站着的那匹白马,白马回头望着背上的少年静待指示,少年瞧着捧着南瓜的老人嘴角带笑。
“看来真没白走,镇国将军府里果然还有人住,小白龙,跳下去。”
少年指向断崖下的院子里。
白马这次不再那样听话了,有些犹豫,有些胆怯,甚至有些畏缩的往后退了几步。
“这死马,贪生怕死的东西,你今天果真不下去?信不信老子晚上宰了你吃肉?”少年一巴掌拍在马屁股上,冷骂。
白马仿佛听懂了少年的话,吓得一机灵,立马纵身一跃,马鸣萧萧,一道白影往断崖下的院落里跳了进去。
眼见白马纵身跃来,老头吓得丢了柴刀,急忙捧着南瓜往凉亭里钻进去。扑通声响,白马掉进了湖里,水花四溅,老头走到凉亭边缘盯着水波泛滥的湖面,白马缓缓挣扎着爬上了岸,却不见了那少年的身影。
“咦?明明瞧见马上有个人的啊,这时辰,莫非见到午时鬼了?”
老头愣愣的抱着南瓜,口里嘀咕着。
“你这老鬼,自己摆明了才是一个最大的大酒鬼,居然还说别人是什么晨时鬼午时鬼,果然人越老,皮越厚。”
少年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老人回过头吓得身体一震,面色苍白,那腰间挎着一柄旧剑的少年不知何时已坐在了炉子旁的石桌上,捧着酒碗大口大口喝着自己刚从地窖搬出来的一坛老酒。
老人一声惊呼,丢了手里的南瓜,急忙上前夺回酒坛,重新封了口,拿绳子捆在坛身上,将酒坛沉到了湖底。
“你们将军府的旧人就这么吝啬吗?居然怕来客喝了你一坛酒,夺走了不说,藏还藏这么远?哈哈哈哈。”
老人将绳子末端捆在凉亭柱子上,才起身长舒了一口气,也不问少年是谁,前来干什么,只展颜道:“你小小年纪懂什么,这坛陈年女儿红怎么能让你这个不懂喝酒的门外汉糟蹋了。”
少年也不生气,很感兴趣的问:“那要怎么喝?”
老人从地上捡起南瓜到凉亭边重新洗净,道:“伏天里喝陈年好酒,最好先放在湖底冰上一冰的道理你都不懂?”
少年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还以为你镇国将军府没落到连一口酒都不愿给来客喝了呢。”说着,少年揭开了炉子上的锅,锅里炖着肉,他竟然丝毫不犹豫,抄起桌上的筷子便夹出肉来呼呼吹凉,吃了起来。接着有意无意的道:“这陈年女儿红,想必是当年你家xiǎo jiě出生时先将军埋下的酒吧?算算也有二十多年了,果然陈酿爽口。”
老人闻言,脸上仿佛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细看却又如常。他捧着南瓜回到石桌前,剖开,切块,把筷子从少年手里夺下:“还没下菜,别把肉给我捞干净了。”
少年咂巴咂巴嘴,意犹未尽,却也不争抢,只说:“你这南瓜太老了。”
老人道:“老的南瓜炖起来才香,你不知道么?”
少年含着笑,意味深长的道:“我只知道,老的故事听起来才更有味,不是么?”
老人低头不说话,直到将南瓜下了锅,盖上锅盖,才望着少年:“你从哪里来?”
少年扶了扶腰间的旧剑,回答道:“西蜀侯府。”
“所为何事?”
“吃一碗老伯你炖的菜,喝一口旧将军府的陈年女儿酒,听一个多年前的故事。”
“酒你喝了,菜你也尝了,将军府的陈年旧事可就多了,不知你是要听哪一个?”老人坐下,抿了一口碗里少年刚才喝剩下的酒。
少年看着酒碗,道:“晚辈只想知道这酒的女主人当年的旧事。前辈可愿细说?”
老人鼻子里笑着道:“先前叫我老酒鬼,现在我倒成了前辈了。”
少年厚着脸皮笑,笑完了道:“江湖里淌久了,养了一身痞气,说话喜欢胡言乱语天花乱坠,老伯莫怪。”
老人嘿嘿笑道:“从前将军府鼎盛时期,老头子我在府里也见过不少江湖上的痞子少年,不过像你这样肯承认自己说话喜欢胡言乱语,有自知之明的年轻人,我倒还很少见到。”
少年嬉笑道:“人若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想在江湖上混得安稳,怕除了好运,再没有其他能保护他了。”
老人点头认同,转而感慨道:“我家xiǎo jiě的旧事,早已时隔多年无人知晓,当年府里的人如今也已不知飘散在了天涯何处,只有我这老头子,从二十几岁就在府里管事,最后再离开不了这府邸半步,即使今日将军府已没落到如此地步,我也仍旧扎根在这老院子里与世隔绝。所以,我今日不问你是何人,问起xiǎo jiě的旧事目的为何,只希望你听了,今后在江湖中行走时,无论作何事,都能偏护我将军府的声誉和旧人一点。”
少年拱手点头,肃然道:“老伯这般豪爽洒脱,晚辈自然答应你这要求。”
老人叹息,半晌,问道:“你想从哪里听起?”
少年道:“不必太多,只愿知道当年那场大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听雪xiǎo jiě果真如江湖中传言的那样,是死在了冷无烟手中?”
老头凝眉叹息,望向远处,远处的院子里,白马正在嚼菜架上的四季豆藤。
“我只记得,当年下着大雪,我在院子里侍弄被大雪掩埋的冬花,听到xiǎo jiě的惊呼时才回过头,嫣红的鲜血顺着刀锋淌出来,但却在低温下离不了刃,和着大雪结了冰,明如秋水的刀被染成了红如玫瑰的刺”
“你可听见他们说了什么话?”
“开始时公子和xiǎo jiě一直在雪地里争执,但具体的我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xiǎo jiě后来被公子一刀刺穿胸膛后脸色渐渐比大雪还苍白,她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xiǎo jiě颤抖着声音说,人死如灯灭,刀送不留烟,呵,无烟公子无烟刀,我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死在枕边人的手上,今后的千百个日日夜夜,在你午夜梦回睁开眼时,还会记得我么?”
老头说话时喉咙里透着一股罕见的苍老之音,如同砂纸摩擦般刺耳,但这番当年的原话被他这样平平淡淡的叙述出来,竟犹如隔夜的烈酒般淡然苦涩,让人感慨。
少年低头沉吟,老头继续埋头喝桌上的酒。
少年忽然抬头笑着拍拍老人的肩膀,似是在戏谑,似是在安慰的道:“你这老头真没心没肺,自家xiǎo jiě冤死这么多年,还这样无动于衷。”
“你有心有肺,可是有我过得安定平静吗?”老人抬头道。
少年咧嘴一笑:“也是,有心的人总是操闲心,比如说我,自然没你过得轻松自在。”
“况且,我相信公子。”
“相信冷无烟?你不是亲眼看着他一刀杀了你家xiǎo jiě吗?”
老人叹息:“刀的确是握在他手里,手也是由他心指挥,但当年,他的心智或许早已被别人控制。”
“什么意思?”
“人言可畏,公子当年是个直心肠的人。你懂?”
少年略微思索道:“懂。那,他现在呢?”
老人摇头,剥一颗石桌上的花生,喝完碗里最后一口酒,道:“江湖上已经有多少年没人在那之后再见过他。谁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个怎样的人。”
少年失望道:“可是这个江湖现如今需要他。”
老rén miàn无表情:“可是他早已经不再需要这个江湖。”
“他当年不仅一刀杀了自己未婚妻,还由此挑乱了整个江湖,诸国以安稳江湖为由发动战争,他就如此一走了之?”
“那是江湖的事,不是他的事。他所做过的一切,都埋在了当年那场大雪里,千百年前的江湖朝堂没有大雪没有冷无烟便有杀戮、战争、阴谋,现如今的江湖朝堂没有大雪,没了冷无烟,不也一样在杀戮、战争和阴谋?”
“所以?”
“所以当年那场大雪,那场争执,那一刀,或许,只是一个引子。”
少年似乎是被这句话震惊到了,低头沉默,又似是在思索,老人起身从锅里盛了一碗菜。
“嗯,不错,南瓜炖熟了。”老人自言自语,说完急忙去把湖底的酒拉上来,倒了一碗,问道:“喝一盏?”
少年抬起头,仿佛从梦里惊醒,笑着推辞道:“不了,晚辈就不再打扰老伯清闲了,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说完,少年便果真起身告辞,拂袖离去,老人也不加阻难,但少年刚走出凉亭,忽而又回过头来问道:“敢问老伯有没有梯子?”
老人不解道:“你要梯子干嘛?”
少年指着断崖道:“这里没路出去,只能用梯子了。”
老人道:“我先前见你轻功那般神出鬼没,这都不能飞上去?”
少年指着白马尴尬道:“晚辈当然行,只是这畜生飞不上去。”
老人瞪大了眼:“这白马会爬梯子?”
少年得意道:“母猪有时候都能上树,白马为何不能偶尔爬爬梯子?”
老人依然不解,道:“可是我不懂,将军府明明有路,你为什么非要fān qiáng?”
少年瞪大了眼:“我这一路走来都是荒山野岭,哪里见过什么进来出去的路?”
老人道:“你从后山下来,将军府邸从未修建过hòu mén,自然没路了。”
少年呆住无语,老人领着他在旧将军府里左绕右穿,走了十余个院落,终于到了前门,出门竟赫然便是一条官道,看来自己算是白白在荒山野岭里穿行了大半天。
少年站在已掉了半漆的朱红大门前,望着满是灰尘的石狮子旁斜斜倒着的“大唐镇国将军府”牌匾,满怀感慨,唏嘘不已,等他回过神来时,那老人,旧将军府的老管家早已不知哪去了,想必是赶着回去喝那坛老酒吧。
对着牌匾长身一揖,少年跨上白马,扶着腰间的挎剑扬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