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嫣然不知道长安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发觉今天的他很不对劲,不仅是沉默寡言,而是整个人身上散发出来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在想什么呢?”
长安笑了笑,“我在想怎么从姬家讨来延寿的法子,让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永远陪在我身边。
好熟悉的话啊。
柳嫣然死灰般的心居然因为这句话跳了一下。
她的表情异样,而长安却以为是被他的表白所打动,心中雀跃不已。
“你真好。”
柳嫣然的笑变得很温柔,是和以往那种不同的温柔。长安感觉心跳停了一拍,不敢用力呼吸,生怕声音太大会惊退她的温柔。
她果然是喜欢我的,她果然是喜欢我的。
长安太高兴了,高兴的想要在这里飞奔,大声告诉所有人,柳嫣然喜欢他。
但那样太张扬了,嫣然不会喜欢。
“长安,轮到我了。”
清风一直回避在旁边,这时才过来知会了长安一声。
然后朝玉漱李恒毅他们挥了挥手,和五个少年一齐走上试灵梯。
这六人是除了长安以外资质最好的六人,都是乙等上品灵根,有资格加入七大宗。
他们资质不一样,未来不一样,甚至连化作的流星都不一样,比别的更明亮璀璨一些。
换做以往,他们就是登山大典上最耀眼夺目的星,万众瞩目备受期待。
但今天不论他们有多么璀璨夺目,多么明亮耀眼,都只能是一个人的陪衬。
那个人叫孟长安。
清风几人下来了,他刚走下台,便听到旁边有个声音响起。
“李清风,可愿来青云?”
清风怔住了神,呆滞了片刻,便赶紧转头朝那个说话的红脸道士拱腰道谢:“多谢道长!李清风愿意。”
赤霄哈哈大笑三声,用手遥遥一托便将清风托起。
“不必多礼,到贫道这边来。”
“是。”
带着激动的心情,清风昂首阔步走到赤霄身旁站着。他身姿挺拔,器宇轩昂,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本就是翩翩美少年,现在志得意满更是气势大盛,让所有的少年都自渐形秽。
之后,其他五个少年也随了他的后尘,被其余的宗门招收进去。
场间还没有登台铭愿的少年,只剩下孟长安一人。
“长安小友,登台去吧。”
吕不韦走到柳嫣然身边,笑着说道。
长安对他点了点头,看了柳嫣然一眼,转身朝铭仙台走去。
不同于其他少年三三两两一起登台,长安只有一人。
所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万众瞩目,璀璨耀眼。
他就是一个平凡的少年,一个长相普通性格内向的平凡少年。
就是有了灵根,过了试灵梯,震惊了修行界,也还是一个平凡少年。
但为了一个人,一个梦,他要让自己变得不平凡。
登过这铭仙台,他便是蜕去了凡根。
从此便是追求大道长生的修行中人。
长安一步一步朝铭仙台走着,心里想起了远在唐国境内的爹娘。
不知道二老身体可否安康?等儿子学成下山,便回去探望。
想起了陪伴自己十五年的那片海,那些鱼。
不知道你们可否安好?等我修道有成,一定会找到你们,让你们看看我的本来面貌。
想起了无边黑暗里艰难跋涉的那个人。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但请放心,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等我一会儿。
我一定会帮你达成愿望。
想到这里,长安突然察觉,自己昨夜并没有做梦。
铭仙台就在眼前,此时已经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事情了。
胡斐看着长安,突然叹了一声。
“这个平凡普通的少年郎,将要主宰人间往后五百年的风雨了。”
古飞天讪笑了一声,“只要三位圣祖还在,就没有人能主宰人间风雨。”
“三位圣祖不问世事,潜心修行大道,哪里还有心情去管人间。”
“以此子的资质,将来成就必定不在我家巨子之下,甚至超越也不是没有可能,除了三位圣祖人间又有谁能奈何他呢?”
这番话说完以后没有人答话,甚至连胡斐自己也突然缄默了。
因为他们都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被所有人挖坑深埋在心底永远也不愿意提起的人。
但说来也奇怪,你越是想忘记的人,就越是没法忘记。
“既然这么看好他,那你们墨门还不赶紧掏心挖肺的去招揽。”
胡斐苦笑了一下,伸手一指赤霄,抱怨道:“这老贼子耍的好计谋,二话不说先把李清风招走了。谁不知道李清风和孟长安亲如兄弟,两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有这个筹码在手,孟长安铁定是去青云了。”
“那怨得了谁?还不是你自己不机灵。”
又被古飞天嘲讽了一句,胡斐苦笑不得的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他们都看着孟长安,看着他一步一步踏上铭仙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仙山前。
然后伸手按了上去。
天地之间响起一声钟鸣。
这钟鸣不像试灵梯时那种深沉辽远,而是如金刚怒目时威震诸天的厉喝。
震的白玉京抖了三抖,所有人颤了又颤。
每一个人都露出惊容。
迎仙门外,苦忍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讶表情,身形消失在原地。
再出现时已经是铭仙台附近的空中。
没有人能看到他。
除了一个看书的老人。
但现在老人也没空看他,而是吃惊的看着下面的铭仙台。
不只是他,所有人都吃惊的看着铭仙台。
他们在看什么?
他们看到仙山绽放出光芒,孟长安仿佛被无形的锤子敲击,整个人从铭仙台上飞了出去。
然后重重落到地上。
钟鸣回荡,仙山光芒大作。
所有人都从中得到了一个讯息。
仙山,不接纳孟长安。
它将这个人间千年才出了一个的天才给排斥了出去。
仙山是圣地,仙山是圣山。
被圣山排斥,不接纳的是什么?
是魔物,是邪魔。
孟长安是邪魔?
不,他只是个平凡普通的少年。
他是个倔强的少年,爬起来重新走到铭仙台上,重新被震飞出去。
钟鸣再响,愈显暴怒。
长安惶恐,长安不安。
他瞪大了眼睛,用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惊恐的眼神看着眼前这座和天一样高大的仙山。
为什么?
为什么?
这是所有人在想的问题。
长安还想站起来再试,但他全身上下的筋骨好像都被震散了一样,麻木提不起一丝力气来。
怎么会这样?
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用此生最震惊的表情看着仙山和孟长安。
人间有史以来,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从没有发生过仙山拒绝给人铭愿,将人排斥出去的事。
这是会震惊人间的大事,比孟长安的甲等jí pǐn灵根还要震惊。
长安害怕了。
他被仙山排斥了,他没有铭愿成功。
他好像不能修行了。
不能修行的甲等jí pǐn灵根,比丁等下品灵根还要没用。
他从千年一遇的天才,变成了千年一遇的废物。
好似从云端坠落人间。
那种眩晕感,是种迷幻的不现实的感觉。
长安好希望这是一场梦,他做了那么多奇怪的梦,这也是一个奇怪的梦。
但梦没有醒来,梦还在继续。
还将这样继续下去。
长安转头看,看到了无数双令他毛骨悚然的眼睛。
这些眼睛里有震惊有怜悯,有幸灾乐祸,有怀疑有杀意,没有一种是他想要的东西。
刘启章的眼里没有,小仆的眼里没有,赤霄的眼里没有,胡斐的眼里没有,李恒毅的眼里没有,玉漱的眼里没有,吕不韦的眼里没有。
柳嫣然的眼里也没有。
她脸上的表情是震惊,长安没见过。
然后她脸上的表情是愤怒,长安没见过。
接着她脸上的表情是懊恼和不甘,长安没见过。
最后她脸上的表情是平静和漠然,长安没见过。
他见过她笑,见过她羞,见过她希冀,见过她期待,见过她渴望,见过她关切。
好像她只要他见到他想见到的。
长安摇了摇头,努力在惊慌失措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非常难看的笑容。
然后朝柳嫣然开口,想要说什么。
但是他只看到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人,让他看到光明的人,没有丝毫表情的看着自己。
那种漠然的眼神像是锐利的长矛刺穿了他的心脏,他的灵魂,让他把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胃里,被胃酸腐蚀成一堆空气。
其他人的眼神,其他人的漠视,其他人任何的一种态度,长安都可以承受。
但他接受不了柳嫣然漠然的眼神。
明明明明刚刚还说过的。
刚刚还说我真好,还对我笑的。
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也是为了天才孟长安,而不是真正的孟长安来的吗?
一股感觉铺天盖地涌了出来,从灵魂深处涌了出来,将长安包裹进去。
那是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被梦里海水包裹着的感觉。
只是现在的海水不复温暖,而是冰冷凄寒。
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出现,在登试灵梯的时候曾经出现过一次。
只是那时长安还不知道它是什么。
现在他明白了。
那是偌大的天地都无处安放的,浩瀚如海般无边无际的浸染灵魂的哀伤。
他想嘶吼,他想咆哮,他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这样。
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海水再也不像之前那么温柔,狂啸着灌进了他的鼻腔口腔,让他窒息,昏厥。
在昏厥前,长安看到的是清风急切慌张,朝他飞奔过来的身影。
“长安!长安?”
清风急出满头大汗,他跪坐在地上将长安上半身抱起来,放在腿上,看着他苍白无色的脸,鼻头泛酸。
他看到了,全看到了。
刘启章和小厮眼神里的躲闪和不信任,李恒毅和玉漱眼神里的怜悯和震惊,吕不韦和柳嫣然眼神里的懊恼和漠视。
还有长安颤抖的嘴唇,惊恐的眼神。
长安心里,肯定是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强烈万倍的痛苦。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要对长安这样?
他做错了什么?
咚。
寂静的场上突然响起声音,清风转头看去,只见肥大的姬尚云跪倒在地,油腻的脸上是惊恐,正朝仙山磕头。
他磕了几十个头,白白嫩嫩的额头上猩红一片,流出血后才停下。
然后那巨大的身体居然跳了起来。
姬尚云脸上表情扭曲狰狞,指着昏厥当中的长安厉声大叫:“他是邪魔!他是邪魔!仙山震怒,仙山震怒啊!这是人间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我们得杀了他,杀了邪魔平息仙山之怒,否则必有天罚!”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但哗然之后,居然有声音在附和。
“没没错,他是邪魔孟长安是邪魔,杀了他!”
清风怒目圆睁,将长安紧紧搂在怀里。
“你们胡说!长安不是邪魔!姬尚云,你之前在试灵梯时就对长安有怒气,现在是落井下石血口喷人!王中磊,你也是云隐山的人,因为自己资质不好嫉妒长安罢了,再敢胡说八道小心老子扒了你的皮!”
“臭小子!你居然敢替邪魔说话!我看你也是邪魔,应该一并处死!”
姬尚云庞大的身体压了过来,狰狞可怖的脸上满是杀机,伸手向长安抓了过去。
清风怒吼一声,伸手抓到他肥腻的脸上,扣出五道深深的血痕。
“啊啊!!!来人!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你血口喷人!大家不要信他!”
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眼中都惊疑不定,犹豫不决。
“杀了他。”
有个声音从人群中传了出来。
人们看过去,是个少年。
清风也看到了,然后他愤怒了。
“孙庆喜,你在说什么!”
“我说,杀了他!你们都没看到吗?仙山把孟长安推下了铭仙台,而且还是两次!他一定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没错,孟长安绝对有问题。”
“但是事情还没弄明白就这样杀了他是不是”
“犹豫什么?”姬尚云捂着脸大叫,“仙山因为他出现异变,不杀了他,如果仙人降下责罚怎么办?”
“可是仙人不是个传说吗?”
“传说?仙山是传说吗?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仙山!仙人飞升去了仙界,这是仙人留下来拯救人间的圣山!你们谁还敢说仙人是个传说?”
没有人说话。
姬尚云点点头,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清风和长安,咬着牙狠狠说道:“李清风和孟长安暗中勾结,说不定是魔宗派来的棋子,对仙山图谋不轨!依我看应该在审讯之后一并处死。”他转头看向赤霄等人,“几位前辈,家祖和几位长辈守护祖宗祠堂不敢擅离,在场你们辈分最高修为最高,理当由你们来定夺此事,还请赶紧下令,将这两个邪魔抓起来严加审问,择日处死。”
清风闻言紧张的看了过去,只见赤霄等rén miàn色凝重,不发一言。
他心中一凉,浑身彻寒。
“诸位!我李清风在此发誓,孟长安和我,与魔宗没有任何关系,也绝对不是什么邪魔,如果有半点假话就让我当场被天打雷劈而死,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场间寂静,天地无声。
“姬总管,你看老天,仙人,仙山没有任何反应,这说明我李清风没有说任何假话!长安和我真的不是什么邪魔,这其中绝对有着什么误会,请你们明查啊!”
“哼,一个誓言能算什么?几位前辈,请赶快定夺。”
清风神情慌张,转头看向其他人。
“李恒毅,五皇子,你帮帮长安吧。”
“玉漱,你们说说话啊。”
“刘道长?看你的样子是突破三境了吧?没有长安你怎么能得到破境丹?你帮帮他啊!”
“柳嫣然?柳嫣然?”
清风得到的只有沉默,李恒毅和玉漱脸上还有挣扎,而刘启章甚至躲进了人群里。
柳嫣然就更不用说了,她的眼里始终没有任何波动。
“你们真无情啊。”
清风说了这么一句,低下头看着长安苍白没有丝毫血色的脸,陡然流下泪来。
“来吧!要杀要剐,随你们便!”
姬尚云露出一抹狞笑,“诸位如果都没有异议的话,本总管就要将这两个邪魔抓进天牢了。”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人犹豫不决,有的人虽然觉得这样太草率了,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反驳。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更何况此事关乎仙山,万一真有什么责罚降下来,他们可承担不起。
况且为何要帮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话呢。
正当人们以为事情就要这样落幕的时候,有人说话了。
“此事有蹊跷,理当从长计议。”
清风惊喜的抬起了头,人们惊讶的转过了头。
人群中,一个白衣挺拔的英俊男子站在那里,平静面对所有人的注视,没有丝毫怯弱。
他叫王俊义。
“我附议,虽然仙山排斥了孟长安,但说他是邪魔太过武断了,要杀了他也太草率了。白玉京是人间圣地,不应该是盲目跟从,肆意shā rén的地方。”
是冷清霜。
莫忘走到他们身边,“武当附议。”
龙洮伊站出来,“瑶池龙洮伊也附议。”
“你们真是岂有此理!”
姬尚云气的手指颤抖,想骂人但又不敢骂。
“在下唐国五皇子李恒毅,同样附议。”
“燕国玉漱公主,同样附议。”
“我我也附议。”
清风看过去,那个小厮对他点了点头。
“小九!你说什么?”
“总管我错了!我不敢了!”
小九说着躲到了人群里。
但是已经够了,觉得不该这么武断,应该从长计议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但因此下了决定站到姬尚云那边的人也多了起来。
人们分为两派,而更多的则是一些犹豫不决的人。
看着形势愈演愈烈,真正主事的四个人终于开口了。
赤霄走到清风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笑了笑。
清风突然感觉心安了下来。
“李清风已经是我青云的弟子,他的生死也该由我青云决定。如果他真是魔宗弟子,真是姬总管所谓的邪魔,青云自会清理门户,同时也会承担因此而产生的责任。”
说到这里他停下对王俊义点了点头,“你做的很好,这才是青云弟子该有的样子。”
王俊义笑了笑,没有说话,
而清风则感激的看着他,默默将这份恩情记在心里。
他明白,如果不是王俊义站出来说出那句话,那么其他人永远都不会有勇气站出来。
大多数人所具有的勇气,都只是跟从的勇气罢了。
姬尚云听到赤霄的话,脸色变了又变,扭曲了几分。
“好,李清风就交给你们青云,但孟长安必须要杀!”
清风闻言又着急起来,张口就要说话,但却被赤霄制住。
“李清风是我青云弟子,孟长安是李清风要保的人。我青云弟子要保的人,自然也归青云管。”
“清风,我问你,今后若是孟长安真有什么问题,你该怎么去做?”
“李清风愿意以性命担保孟长安的清白!如果他真干了为害人间的事,弟子原亲自清理门户,然后自刎谢罪!”
“好,那就这样定了,姬总管还有什么意见?”
“胡闹!赤霄,如果仙山降下责罚,你该如何承担?你怎么承担的起?”
赤霄脸色平静。
“我承担不起,青云承担的起。青云承担不起,还有我家老祖来承担。”
“姬总管,你觉得我家老祖承担的起还是承担不起?”
姬尚云肥大而丑陋的脸憋的通红,但他就算真的憋死也不敢说道祖一句不是。
登山大典就这样结束,因为这件事情的发生青云没有再次停留,当场带着清风和长安离开。
而关于这届登山大典上发生的种种事情,很快便开始在人间传播。王俊义万剑一等新一辈修行界的杰出才俊被世人熟知,但最受人瞩目和议论的,还是孟长安这个名字。
不论是试灵梯上钟鸣三响,甲等jí pǐn。
还是铭仙台上钟鸣震怒,被仙山排斥,被姬家认为是邪魔。
都是人间少有的大事。
人们议论纷纷,意见不一。
有觉得青云做的对的,也有觉得姬家做的对的。
但不论他们的意见怎样,暂时都已经和长安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