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那天开始,长安就一直做着奇怪的梦。
梦里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他在海水中沉没。温暖的光线从上方无穷处照射下来,在海面下形成万千道光柱,四周又暖又亮。
有很独特的声音响起来了。在海水流动的声音里夹杂着,像是口哨声,但更加尖细,显得特别空灵。
每次听到这声音,失重与眩晕感便随之而来。长安睁开眼,一群奇怪的大鱼摆动出优雅的曲线不慌不忙地轻轻游动着。
这是一群他说不上名字的鱼,但并不陌生。它们通体淡蓝,胸部有白色斑点,背部有细碎斑纹,吻宽口大,身子很长,尾鳍像宽大的扇子。
大鱼在海水中游动,不时浮出水面,头顶的气孔发出轰鸣,喷射出高高的水柱。
阳光打进四散的水花里,在海面上造出一道彩虹。
又是这个梦,又是这片海,又是这群奇怪的鱼。
只不过长安已经见怪不怪。
他跟着鱼群游了过去,自然的舒展身体,听着它们空灵的歌声,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孤独。
长安明白自己与别人不同。没有谁在刚出生时会拥有清楚的意识,也没有谁还是个婴儿时就能明白自己是在做梦。没有识字,不会说话,又怎么知道做梦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思呢?他觉得自己与世界格格不入。
海面下的世界宽广而寂静。
蔚蓝的海水中穿插着千百万道光柱,它们照亮了这片海域。大鱼就在这些光柱间游动着,此起彼伏地唱着不知名的歌。在空灵的歌声中,长安也跟着它们游动,温暖的水流滑过全身,就像是被一双温软精致的手掌细心抚摸。
在这里,长安没有格格不入的感觉。
他不会和任何人谈论这件事情,那是冥冥中本能告诉他的,就像每天如约而至的梦境一样,与生俱来。
有时长安会想,是不是谁在投胎时没喝干净孟婆汤,但奇怪的梦境却又无法用这种方式自圆其说。
想不出结果,也只好任其自然了。
晃神间,大鱼们已经游出一截。
长安跟上去,蓦然间,视线里无边无际宽广的海水下面,突然出现了一座庞大黑影。那是光柱也触及不到的深处,只能看到些影子。
“没有时间了。”
伴随着突然响起的话语,鱼群停下,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露出耐人寻味的哀伤。
心跳骤停。
又是这样啊,奇怪的梦境,奇怪的声音。说是没有时间了,但五六年过去,也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长安睁开眼睛,窗户缝隙里阳光钻了进来,青藤攀附在窗檐上,露珠折射出七彩。
“醒醒,要迟到了。”
门外有人催促,话里说着要迟到了,但语气却懒洋洋的,满是不以为然。
长安轻笑,他知道为什么。任谁连着迟到了五年,也会把迟到这事看的不以为然,甚至当作家常便饭。
“马上好。”长安应了一声,匆匆洗漱后穿上陪伴了他五年的旧道衣,推开木门。
门外,一个比他略大几岁的少年正踱步等着。模样俊秀,身姿挺拔,看上去有种如沐清风的感觉。人如其名,少年正是叫作李清风。
“孟长安啊孟长安,都最后一天了,还迟到啊。”
“古人云从一而终,这是值得称赞的品德。”
“用错地方了吧,从一而终的做坏事吗!“
“迟到算什么坏事。况且修行人的迟到,那能叫迟到吗?”
“那叫什么?”
“叫随性而为。”
李清风无奈摇了摇头,笑道:“好好好,说不过你。”
晨光挥洒,鸟语虫鸣,两人并肩在山路上不紧不慢的走着,一路向上而行,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来到了山顶处。
山顶被修建成了很大的广场,古旧的青石砖板上满是风霜留下的刻痕。广场中心是一块大青石,青石上放着个蒲团,蒲团上坐着个道人。道rén miàn前,五十多人排成队列,皆是和长安相差无几的少年。
看到姗姗来迟的两人,道人也没有责怪,只是轻轻点头示意长安和清风进入队列,接着开口道:“开始早课吧。”
众人行礼,整齐的摆出姿势。
早课是修行界最常见的太上引气篇。七套姿势动作,配合着独特的呼吸吐纳之法,引动天地灵气入体,开启修行之道。
但这引气篇也不是随便哪个人就可以修行的。如果不是具备修行资质的人,即使积年累月的坚持下去,至多也就起到个强身健体,舒筋活血的效果。
在场的五十多个少年男女,便都是具备着修行资质的人。这样的人从来是少年早慧,天资聪颖。只要不夭折,无论读书考取功名,还是从商闯荡江湖,都能有个不错的前景。
但已经一只脚踏进修行大门的他们,自然是看不上凡尘俗世中那些虚假的梦幻泡影。
食风饮露,乘云御气,岁月不老,长生久视,才是他们所追求渴望的东西。
虽然小小年纪,但五年的清修静养,已经给了他们一颗澄澈的道心。只要今后不要让这道心蒙尘,道途便是平平坦坦,一览无遗。
平坦的是过程,一览无遗的是结果。
修行首重资质,不仅是因为资质决定一个人能否修行,还因为它决定这个人能达到什么高度。道人晃动拂尘,心中唏嘘轻叹。修行七十余载,困在这二境,算算已是有三十多个春秋,后天的努力终究弥补不了先天上的差距。所谓勤能补拙,用在修行一事上,却是最最不切实际的笑话。
都说天道酬勤,可在道人看来,应该是天道无情才对。
因为无情,所以无视他三十年来日夜不敢懈怠的苦修。因为无情,所以让世人有了长生之望,又在二者之间划出无法逾越的鸿沟。
修行二境,延寿一百五十载,这是无数人愿意倾家荡产来换取的东西。但对道人来说,却只代表着人生刚过一半,就已经失去所有盼头。他不甘心停留着这里,即使不能长生,也渴望看到更多的风景。
所以他来到这里,当了接引道人。
此地是唐国北境,云隐山。
山顶,东方清澄的天空中初阳一点点露出橙红色的脸来,温暖的光线穿破云层照射万水千山,少年们沐浴在光辉中,呼吸吐纳间生成白色的气。这气凝而不散,卷动风云,在他们头顶上空形成太极。
道人的眼神穿过行列,停在最后一排的长安身上,露出笑意。
他刘启章一窥三境的机缘,就落在这少年身上了。
早课在所有人整齐的收尾动作下结束。长安盘膝端坐,闭目凝神,感受着体内那股微弱的气,试着操控它行走丹田。这气叫灵气,是修行的根本。以灵气在丹田中行走周天,破碎大定虚空,便正式踏入一境。
长安心神凝聚在灵气上,顿时有清凉的感觉传来,如同夏日中的溪水从头浇灌而下,爽彻全身。控制灵气游动,感觉又像深陷泥沼,举步维艰。长安便操控着灵气在这泥沼中缓慢而坚定的行走着,轻车熟路般越过一道又一道阻障,离最后的终点越来越近。
只剩下一点,便是完整的周天。可惜,就差临门一脚,气已经溃散殆尽。
长安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是其他人直射而来的目光。他平静摇头,这些目光便又都收了回去。
他是最后一个结束的人,也是目前进度最快的人。
人们看他,是想知道他有没有走出那一步,真正走到所有人前面。
道人对这个结果倒是没有什么不满,他纵是对长安寄托着万般期待,也不敢奢望有人在登山之前便能突破大定虚空。这样的人倒不是没有,只是纵观历史,也不过三人之数。
他孟长安何德何能,可以与那三位相并列。
没有期望,自然也就不会有失望。道人对长安微笑,以示鼓励,同时将拂尘摇摆,让众人都看了过来。
“五年清修已过,即将离开此地,你们可有什么话说。”
众人摇头。
“无话可说?”
众人点头。
“那有什么话对贫道说吗?”
众人摇头。
“亦无话可说?”
众人点头。
道人怒极,用拂尘敲打着座下青石,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五年朝夕相处,即使是个山洞石窟也该有些许不舍之情!更别说这山清水秀,宁静翕然之所,你们就当真没有一丝留恋?”
众人摇头。
“好!好!好!”道人气的须发颤抖,“真是一群狼心狗肺之徒!”
被这样骂着,众人却笑了,奇怪的是道长也跟着笑了。
“吾辈修士,修的是仙,证的是道。什么是仙?处红尘之外者为仙。什么是道?恒久无情者为道。要想得道,就要像天道一样无情无欲,做那狼心狗肺,铁石心肠者才行。”
“真是名言啊,即使不认同这话,我也会记一辈子的。”清风念着道长的话,发自内心的笑了。
长安点头,回想起刚入山的那一天,同样是在一个这样明媚的清晨,道人就坐在他此时坐的位置,说出了那一番话。
就像清风所说的,那一番话,他们会铭记一生。
风吹过,带来一声嘹亮的鸣啼。
“他们来了。”道人抚须轻笑,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