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6)
几乎所有人听到病人当面向自己提及这种事情的时候,都会像钱亮亮这样宽慰病人,钱亮亮只不过是顺应人们的整体反应惯性做出来的本能反应,没想到就招来鸟蛋这么一大套话头。鸟蛋最后几句话说得有点凄惘,让钱亮亮想起了那句成语: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钱亮亮连忙说:“鸟总,我还真的很少去想人生这个大命题,我经常想的是生存这个大命题,说俗一点,就是怎么样多挣点钱,生活得好一些……”
鸟蛋打断了他:“我估计我即便把胃全割了也活不多久了,所以啊,我就利用我的余生想啊想,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人为什么活着,人活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钱亮亮连忙顺着他的话头请教他:“你想明白了没有?”
鸟蛋端起酒杯跟钱亮亮碰了一下:“想明白了,干掉这杯酒我就告诉你。”
钱亮亮二话不说就干掉了杯中酒,一来是面对一个只剩下半条命、即将死亡的人敬的酒,谁也不好意思不干杯;二来也急于知道鸟蛋这个剩下半条命马上就要死了的人对人生这个大命题到底会有什么理解,说不准他在死之前对人生还真的会有大彻大悟值得永存的记忆。
鸟蛋说:“一得知我患上了绝症,我不吹牛,我还真的没有害怕,也没有慌乱,多少有点难过是真的。我今年才四十五岁,就这么离开这个花花世界,还真有点舍不得。舍不得也不成啊,世上没有不散的饭局,我认命了。可是,我活了这一场,到底有什么价值,人生对于我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这可是牵涉到人生意义的大命题,我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我得想清楚,死了也就不遗憾了。于是我就拼命地想啊想,我总算想明白了,人生啊,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钱亮亮不等他劝,主动干掉了杯中酒:“你快说,这件事情我没想过,想也想不明白,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鸟蛋慢悠悠地说:“人生啊,不过就是一场饭局,或者说人生就是一场接一场的饭局。饭局么,谁都想白吃多吃,尽量少花钱甚至不花钱最好。至于饭局上都有什么人,谁设局,谁陪客,谁是局托,谁是蹭局的,谁能跟自己成为至交,谁能跟自己成为对手,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一切都靠碰,碰什么?碰运气。最终,死了,饭局也就散了,世上没有不散的饭局实际上就是说世上没有不死的人。”
听到鸟蛋把人生这个大命题归结为一场饭局,钱亮亮初时颇不以为然,等到鸟蛋做了详解之后,钱亮亮又感到多多少少还有点道理,再等到鸟蛋说出下面一些话之后,钱亮亮就彻底认可了鸟蛋对于人生这个大命题的科学总结了。
鸟蛋说:“世上没有不散的饭局,可是,世上的饭局永远也散不了,人生啊,就是这随时都会散,可是永远也散不尽的饭局。你的饭局散了,别人的饭局刚刚开摆,别人的饭局散了,你的饭局正闹得热火,这不就是人生,就是世界么?”
鸟蛋的论述表面上看有点玩世不恭,这跟他的性格相符,表面上看也有点粗糙不太精密,可是往深里想想,还真就是那么回事儿。鸟蛋总算夹了一口石斑鱼填进嘴里没滋没味地咀嚼着,话却一句也不少说:“弄明白了人生不过就是一场饭局,我就又想,芸芸众生,为什么别人不得这个病,偏偏我得呢?我也想通了,原因只有一个:报应。为什么报应?我的饭局占便宜太多,吃亏太少,光白吃了,没有回馈,这就是报应。”
钱亮亮连忙安慰他:“不能这么说,人吃五谷生百病,不能说生了病就是报应,有病治病,别胡思乱想了,钻了牛角尖,没病也得想出病来。”
鸟蛋反驳他:“你不相信报应?我相信。就说那些贪官污吏吧,有的是现世报,败露了,判刑了,蹲监狱的蹲监狱,吃枪子的吃枪子,这就是现世报。有的是隔世报,好像平平安安没事了,可是在他的子孙后代身上一定会有报应,过去说富不过三代,祸灭九族,为什么?为富不仁,为祸人间,当然会有这个报应么。想通了这一点,我就明白了,过去,我整天琢磨着怎么样能白吃白喝,还自以为占了多大便宜,其实,人活在世上,没有让你白占的便宜,拿走多少,到时候都会一文不少地补回来。”
钱亮亮问他:“难怪你这些日子天天摆饭局请客,原来是主动还账啊?”
鸟蛋喝了一口酒,不知道为什么这口酒咽得有点艰难,抻脖子用力,似乎不是他胃里长了癌,而是嗓子眼儿长了癌:“唉,也不完全是,谁知道这辈子那么多场饭局,到底哪一口是不该吃的,哪一口是该吃的?快完蛋了,赶完蛋之前,能请的都请请,不但还账,也算是告别吧,不管怎么说,这一辈子能认识,能有来有往,就是缘分。”
鸟蛋这话说得有些沉重,弄得钱亮亮也没情没绪的,也实在不知道该向这颗即将永别的鸟蛋说什么好,面对一个把什么都已经看明白,或者说自以为把什么都看明白的将死之人,一般人可能都会无话可说。钱亮亮斟满啤酒,两个人又开始喝闷酒,闷了一阵可能连鸟蛋自己都觉得没意思,起身告辞:“我不喝了,也不吃了,下周一住院,然后做手术,算是垂死挣扎,别告诉别人,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快死了,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