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郝冬希在钱亮亮心里有亲近感,这种亲近感并不是由于他聘用了钱亮亮,并且给了钱亮亮优厚的待遇,也不是因为他在钱亮亮被鸟蛋无端泼粪而出面为钱亮亮主持公道。这种亲近感来自于他某些地方像极了和钱亮亮私交甚笃的金州市副市长蒋大妈。同样的一身土气不拘小节;同样的喜欢拿钱亮亮对宾客展示一番,以表现自己对宾客的重视;同样的动不动抓住钱亮亮陪自己,好像那样才能更加提升自己的分量。也许,上帝对人的照看并不很细心,而是按照大约摸的规格把芸芸众生划分成了几大类而已,所以,很多人的长相相似,很多人的性格相近,很多人的品行相像。人类自己看自己,千人千面,万人万种,可是让上帝看,也不过就是那么几类而已。用上帝的分类标准看,郝冬希和蒋大妈绝对是一种规格制造出来的,起码,在对钱亮亮的态度上他们是相似、相近甚至相同的:他们出面的接待饭局,必须钱亮亮亲自奉陪;他们安排的宾客,必须钱亮亮亲自接待。这让钱亮亮经常感到困惑,好像自己不是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的总管,而仍然是金州市政府接待处的处长。
这会儿,钱亮亮正在按照郝冬希的电话指示,陪伴那位陈作家和他的朋友。饭局的主客是一位省作协的头头,据说此君上个世纪曾经是省内文学界的领军人物。陪客有一位女作家,还有满腹牢骚极想进入编制吃官饭却怎么也进不去的野草作家,还有鹭门大学文学院的一个教授。鹭门市的作家分成编制内和编制外两个圈子,能进入政府编制的作家,每月拿着薪水啥也不用干专门写没人看的主旋律文章赚稿费,写出来的东西出版不了政府还会给投资、给补贴。编制外的作家就成了野草,上大街讨饭也没人管,任由他们自生自灭。编制内的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二奶作家,编制外的是野草作家,二奶作家、野草作家两大圈子相互鄙视,老死不相往来。
郝冬希接触的大都是“二奶作家”,这一类作家写东西的本事不大,钻营溜缝的本事大,跟官场的关系也更加密切。这种人也更加能得到郝冬希这一类人的认可:“你一定要亲自陪一下,单子免了,我签字,这些人都是穷文人,可怜兮兮的,招待好一些,面子上要给足一些。”这段话是郝冬希安排这场饭局的时候在电话里说的。钱亮亮追问,饭局以后,还安排不安排别的活动,因为会所并不是单纯的饭馆,让人家吃完了就滚蛋好像不够意思。
郝冬希回答得非常干脆:“愿意玩儿什么就安排他们玩儿什么,花不了几个钱,总比让那个陈作家追在我屁股后面要赞助强。”
钱亮亮知道,郝冬希对文化人一向比较尊重,这也是鹭门人价值观的群体意识。虽然郝冬希没有亲自陪客,但是他的重视仍然让钱亮亮不敢怠慢。钱亮亮把他们安排进了会所最好的一间临湖包厢里,然后亲自陪客。钱亮亮本质上也是一个文化人,接待这一帮酸货倒也蛮能应付得来。陈作家当仁不让地坐了主位,大喇喇地好像是他埋单。那位省作协的头头被让到了主客位,那位女作家不着痕迹地坐到了省作协头头旁边,其他几个作家推推让让地忙乱了一阵也都落座。钱亮亮反而被挤到了末座,似乎不是主人倒是蹭饭的。
席间钱亮亮请教那位省作协的头头都有什么作品,那人和周围的作家都瞠视钱亮亮,似乎不知道他的大名、没有读过他的作品文化层次就跟蟑螂同级别,应该用拖鞋拍成平面体:“这位先生不是搞文学的吧?”
省作协头头乜斜了钱亮亮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向陈作家询问。陈作家这才想起来还没有向这位省作协的头头汇报钱亮亮的身份:“噢,赵主席一来大家都太高兴、太激动了,忘了介绍,这位是钱亮亮钱总,会所的总管,听说赵主席莅临,专门来陪赵主席的。”
省作协头头一本正经地纠正:“副的,副的,赵副主席。”
陈作家连忙吹捧:“赵主席虽然是副主席,可是水平成果那可是正的。再说了,您还是百草文学奖专家评审组组长啊,那可是正的吧?”
赵主席让陈作家挠到了痒痒肉,摇头晃脑呵呵笑,指着陈作家:“你啊,你啊,不愧是我们省最知名的作家啊。”
陈作家也学着赵主席一本正经地纠正:“之一,之一,最知名的作家之一,万万不能少了这两个字:之一啊。”
女作家也娇嗔地吹捧赵主席:“我就愿意叫您赵主席,赵副主席,多麻烦,我就叫赵主席。”
其他人纷纷附和:“对,赵主席,赵副主席听着做作得很,不符合现代汉语规范。”
钱亮亮看到陈作家和这帮酸文人对这位赵副主席居然如此恭敬、如此谄媚,不由纳闷:在他自己的心目里,别说一个省作协的头头,即便是国家级的作协头头来了,也不至于“太高兴、太激动”,那不过就是一个官方职务而已,并不能代表他的文学成就。那个女作家便开始喋喋不休地向钱亮亮介绍这位赵主席的作品,说了好一会儿,这位省作协副头头、百草文学奖专家评审组组长的作品钱亮亮不但一部或者一篇都没有看过,甚至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看到钱亮亮满脸茫然,女作家叹息道:“中国文学现在处于死亡的边缘了,一个不喜欢读书,不知道尊重文化的民族,可悲,没有希望。”扔下他不再搭理,全心全意地照顾“赵主席”,夹菜斟酒递纸巾,服务比钱亮亮专门培训出来的服务员还周到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