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石旭现身
这一夜,我都躺在后山上,没有再回去。积极和张梅的相继失踪,彻底刺激了我的神经,让我无法再一如既往地冷静。即便我再装作对村子的事情一无所知,还能有什么用呢?他俩还可能平安回来吗?
天空的东面渐渐露出一抹鱼肚白,月亮和星宿相继黯淡了下去。我开始咳嗽,一夜的寒风与湿露,摧垮了我的身体。我的咳嗽越来越厉害,我想,就这样咳死算了,省得还要一个人去面对这个村子的献祭。如今我拖着一条伤腿,没法进山去找上进他们帮助,更无从去救援积极和张梅,我身边能帮助我的人已经没有了,而接下来,这一连串的失踪与死亡,就该轮到我的头上了。
天空透亮的时候,有人扛着扁担往后山来了,大概是起早劈柴的。他发现我躺在地上,一身狼狈,吃了一惊,询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没好气地斜过头,看着地上的一株草,心想都到这地步了,你还用得着装什么吗?
他叫我等着别乱动,惶急地去奔回队长家叫人。很快王婆婆等人跟随他一路跑到了山上。王婆婆年老,走得慢,好不容易来到我躺着的地方,气也来不及喘,关切地问我怎么会在这里。见我不回答,她只好叫村里的两个男人抬起我,小心地下山,一路上叮嘱两人不要弄伤了我的腿。我心里又怨又恨,却无能为力。
回到家里,她去叫张梅来照看我,却发现张梅也不见了。她奇怪地看着我:“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张梅那女娃子呢?”我既不回答,也不点头摇头,只对她的问话不加理睬。她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婆婆面前,你用不着隐瞒什么,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
我不屑地说:“出去。”
她愣了愣,似乎对我这样的口吻始料未及。旁边随她一起抬我回来的两个人,吓得脸色都变了。在这个村里,王婆婆就是所有人的主宰,从没人敢用这样的口吻对她说话。
“你们都出去。”我见他们没反应,懊恼地说。
她脸色难看地立在那里,叹了口气:“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婆婆帮忙的,你尽管来找我。”我侧过身子,朝向里面,不想看他们。身后响起吱呀的关门声,屋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心里凉凉的,冰冷的泪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浸润了枕头。两个月前,这间屋子里有六个人挤着,多么暖和,如今入去屋空,物已悲凉,只剩下我一个人来面对这个古老村落的所有诡秘。我到底该怎么办?撕破了脸反抗,潜藏着周旋,还是心灰意冷地放弃?
这一天我都在浑浑噩噩和犹疑不定的状态中度过。队长的大女儿给我送了好几次饭,都被我冷冷地拒在门外。我不想再接受这村子里任何人的假惺惺的施舍。
我翻来覆去地躺在床上,始终想不明白,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为什么王婆婆她们还要演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又何必再隐瞒着我呢?我想起长生山燃起大火的那个夜晚,我曾和张梅聊到,说我不明白村里人为什么要演这场戏。如果他们要抓我们去献祭,直接用强就行了,村里上百号人,我们区区七个知青,根本无力反抗。可他们却把事情演得这么复杂,处心积虑导演一场又一场的失踪,甚至如今村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们还不愿意撕破面具。他们到底还有什么目的?
我在一个又一个的疑惑中穿梭往来,时间在不经意间走到了夜晚,又一天过去了。
此时我已身心疲惫,即便如此,我仍旧没有睡意。
到了中夜,四周已万籁俱静,忽然,一阵轻细的敲门声传来,把我从昏昏沉沉的迷离中拉回到了现实。
我侧过身子面向内里,心想这么晚了,你们还要来扰我。
我假装睡着了没听见,于是那阵细弱的敲门声就停了。正当我以为敲门的人已经走了时,忽然门板又轻轻地响了起来。而且似乎这人的毅力很持久,我始终不起身开门,他也始终不停手。
我烦扰着,忽然脑子里一个灵光闪过:若是王婆婆她们来敲门,大可不必这么轻声、如此遮掩。我心里一动:莫非是积极,或者张梅偷偷摸摸地逃回来了?
这样的想法令我激动不已。我翻身而起,点亮桌子上的油灯,单腿跳到门前,拨拉门闩,尽量不弄出声响地拉开了门。
油灯微弱的光亮下,照出一张男人的脸,脸颊上挂着一块鹅卵石般的黑色胎记。这没来由的一幕,把我吓得往后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油灯哐啷打翻在地,泼出来的油顿时燃烧了起来,房间里越发地通亮,照亮眼前这个对我而言再熟悉不过、却又再陌生不过的男人。
他连忙冲上来,我吓得往后缩了两步。他迅速地脱下外衣,罩在燃起的火上,火熄灭了,四周又回复了漆黑状。
我的心情还没有缓和过来,张着嘴不知道怎么喊出第一个字。
黑暗中,一只手摸索着抓住我的手臂:“蛮牛,是我啊。”
我惊讶地吐出两个字:“石旭?”我明知眼前这人就是石旭,可还是用上了询问的口气。
“是我。”他的声音压到最低,却仍然掩饰不住话语中的激动。
我忘记了该怎么表达,猛地一把拉他过来,紧紧地抱住他。我像是身处绝境即将溺死的落水者,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又仿佛南飞千里掉队的孤雁,忽然找到了久违的同伴。我抱住他,拍打他的后背,咬着牙说:“你总算出现了,你总算是出现了!”
他也拍打着我的背,让我感觉到温暖。隔了一阵,他分开我,轻声地问:“张梅呢?她没和你在一起?”
我一愣,昨夜的事在我脑海里越发地清晰:“不是你留字条叫她出去了吗?”
“是我留的纸条,可我在那里等了大半夜,她都没有来啊。”
我一怔,当时张梅明明翻过坡坎,上了茅草岭,是我亲眼所见,她怎么可能没去。
“我亲自送她去的,我看见她走过去的。”我说。
他惊讶而又不解:“我在老槐树下等到快天亮,生怕被人发现,才匆匆离开了,我真的一直没有看到张梅,我还以为你们没有看到那张字条呢。”
“你在老槐树下?”我惊住了,一股凉气自腰椎而起,沿着脊梁骨缓缓往上冲。
“对呀,我留了字说了在老槐树下。”
我立马往地上摸索,他急忙问:“你找什么?”我没有回答,摸索到油灯,灯盘里还有一丁点油,足够燃火。我点起灯,从一摞书中抓起一本,找出我夹在里面的字条,递给石旭。石旭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随即他把字条凑到灯光下,对我说:“这是模仿我的笔迹,其他字很像,但茅草岭这三个字,明显有些不同。”
我抓过纸条细看,果然如石旭所说,字条上的其他字都是出自一人之手,想来是临摹石旭的字迹,可茅草岭三字却有些细微的差别。写这字条的人能临摹其他字,却因没有茅草岭三字的本体,只能自己尝试着代写,所以有些不一样。我一惊,脱口而出:“字条被别人换了!”石旭点点头:“一定是被村里的人发现了。”我告诉他:“张梅昨晚去了茅草岭,这一去就没再回来,她……她已经出事了。”石旭抓住我的胳膊:“你明知危险怎么不陪她去?”我挣开他的手:“我去了,可我的腿被蛇咬伤了,那道坡坎我翻不过去!模仿这张字条的人,故意选择茅草岭,就是想把我拦在下面。而且我当时不知道呀,我以为真是你叫她去的!”
我越往后说,嗓音就放了开来,石旭连忙捂住我的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还以为你们不知道我留了字条,”他轻声地说,“所以这时候我才冒险溜进来,要是被村里人发现,那就完了。”
我努力克制住汹涌的情绪,轻轻说:“对不起,刚才是我太激动了。”
石旭把油灯吹灭了,屋子里陷入彻底的黑暗。
“李积极被村里人抓起来了,”黑暗中他的第一句话,就惊住了我,“前天深夜,他们把李积极抬进了村子,我暗中窥探到了。他们抬着的人身形肥胖,只有李积极才是那样的身形,所以我认得是他。我知道情况紧急,村里人开始要动手了,所以才留了字条,想把这个情况告诉你和张梅,顺带一起商议怎么救积极。”他叹了声气,“我实在没想到,这样反而害了张梅。村里人压抑了这么久,突然行动,真有点出乎意料,而且一行动就抓了两个人,我实在是没料到。”
“你说的行动,是不是就是献祭?”我问了出来。
“你知道?”他略显惊讶。
“嗯,我在山里找到了上进,听他把村子里的事说了一遍。”
“你找到了上进?”他更加惊讶了。
“我们不止找到了上进,而且还计划了怎么出逃,要不是因为留下来等你,我们早就可以走了。”我的话语里又带上了抱怨。
他好几秒没说话,最后轻轻说:“对不起,蛮牛。”
黑暗中我摇摇头:“没什么对不起的,况且你事先并不知道。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么追悔也没用,咱们该想想怎么办。”
他忽然起身,窜到门口,轻轻拉开门,向外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偷听,才拴上门回到床铺上。“以我推断,积极和张梅应该还没有遇害,他们只是被抓起来了,我们还能救他们。”他压低嗓音。
“他们还没有出事?”我惊讶地问。
“这个村子的献祭,是在农历的八月二十八,现在还没有到那个时间,还有两天。村里的献祭是活人献祭,所以积极和张梅肯定还活着,我们只要把握好这两天的时间,或许能救他们出来。”
“他们被关在什么地方?”我问。
“我不知道,前天夜里我看见他们把积极抬进了村子,但我只敢远远地看着,所以不知道他们把积极藏在哪里。村子这么大,二十来户人家,以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根本没办法查出他们被关的地方。”
“如果把上进叫上呢?”我想到现在所有能动用的人力。
“不行,”石旭说,“只有两天,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就算再加上上进,我们三个人……”我打断他:“还有一个人。”“谁?”他问。我用最简单的话,把秦杨的事讲述了一遍。
“还是不行啊,四个人要在暗中搜遍村里二十几户人家,只有短短的两天时间,根本办不到。”他仍旧持否定见解。
“那怎么办?根本救不了,你还提出来干嘛?”我有些急了。
“你别急,先听我说。”他开始讲述可行的办法,“据我所知,王婆婆的手上有一本铁皮册子,上面写的有破除献祭的方法,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本册子拿到手,按照上面的方法破坏村里的献祭。只有这样,或许能救下积极和张梅的性命。”
我想起秦杨也曾提到过,王婆婆的铁皮册子上记载着破除献祭的方法,而且需要用上作为命神之征的十枚权戒。现在十枚戒指都在秦杨手里,唯一差的,就是王婆婆的铁皮册子了。
“那我们怎么把册子弄到手?”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无论偷、骗、抢,但凡任何办法,只要能尽快把册子弄到手就行。”他黑暗中盯着我,我似乎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热量,“这件事只能靠你去做了。”
我一惊:“我?”
他说:“我已经淹死了,现在不能现身,根本没办法靠近王婆婆,只有你还可以。我能蹲守在村外接应你,但拿册子的事,只能靠你一个人去完成。”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一想到现在我行动不便,就忍不住自言自语:“我一个人能行吗?”他按住我的肩膀:“蛮牛,现在没有选择了,唯有靠我们自己。一旦拿到册子,你就来村外的小木桥上,我会藏在桥下的木栏洞里,然后我们直接往长生山里去,他们献祭的地方在山里。”